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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我真讨厌自己的活儿。我把那些报道发往国内,然后评论家来动嘴;等我回国时看见大批的反思和谴责,一些战争狂还在当中冒着头叫喊。随后战争继续,这里的人仍然在出生入死。我可以见证这个过程,甚至剖析它,展示多一点的真相和实际趋势,这是我能做到的最好的事情——但是我没法改变它。”
贝蒂·罗尔夫一边唠叨着,一边给自己的脸上抹黑。她裹在一身磨损严重的军绿行装里,露出被风霜磨得发黑泛红的脖颈和骨节分明的手腕。她的头发短得看不出过去的蜷曲程度,安静地服帖在头皮上。她那双藏着光亮的眼睛很美。有一刻她看起来颇像她过去的兄弟,那让史蒂夫怔忪了片刻,回过神来才像过去那样揉了揉她的脑袋。她像个小女孩似地瘪了瘪嘴,随即皱紧了眉头,肩臂都跟着一同皱缩了一些。
“去年秋天时,人们在华盛顿举行了一次反战示威。”史蒂夫说,“那么多人,足够围绕在倒影池岸边堵住晨跑的人群。他们身后就是纪念碑,一柄舆论构成的剑,直指天空和水底。”
“你去了吗?”贝蒂问他。他犹疑了一下,还是点了头。
“我不是领头的那批人之一,”他说,“虽然我应当站在那个位置上。”
贝蒂用搓黑的脸对着他,她那双眼睛让她看着像个不慎滚进泥地里的野孩子,虽则她远比那些孩子要坚毅沉稳,年纪也都大了几轮。她抬手拍拍他的肩,一溜儿地站了起来,在他的视野里留下颌角的投影。
“你巴不得把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头上,到现在也没改。”她说,“不过我很高兴你做了更加审时度势的选择,否则一旦你的曝光率拔得太高,你现在也到不了这里。”
他们爬上直升机去,在螺旋桨的轰鸣声中度过了两个小时,在那儿他们开了两罐口粮。罐头空了之后盒子留在了飞机上,人跳进了旷野,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弹坑,花上一刻钟静悄悄地摸过丛林边缘。战地记者的工作一点儿也不浪漫,贝蒂说过。细看她的脸上有蚊虫叮咬造成的肿胀痕迹,那些玩意儿消褪后还会留下红斑。她适应了开吉普,飚起路来的劲头一点也不比部队里的大头兵差,也学会了蜷在车后厢的杂物堆里一守就是半天。所以当他们到达沟寨里的简陋营地时,那姑娘翻起裤腿来轻车熟路地处理起不知在哪剐蹭出的血口子时,史蒂夫也不多作评论。
他接过手,用酒精清洗了剩下的半侧伤口。罗尔夫小姐哼也没哼一声,眼睛一眨不眨地冲着他,忽然一下绽开了微笑。
“过去你容易挨揍,被揍得不像样之后不敢回家让你妈妈看见,就偷偷跑来我们家过一整个周末。”她说,“吉米就像这样给你包扎,边弄边骂你。他的手法还是跟萨拉学的。她是位很伟大的女性,史蒂夫。”
“我知道。”史蒂夫说,“我很幸运。”
“是说你有位那么好的母亲,还是有个像我老哥那么好的朋友?”
“都是。”
史蒂夫回答着,仍然刻意板着脸瞪了她一眼,这把她彻底逗笑了。史蒂夫给她绑好止血绷,把她的裤腿松了下来,她就那样单腿蜷回去,下巴支楞在膝盖上。她仍然温和地看望着,渐渐带上了清晰的缅怀和慨叹。
“我们是为什么而聚在一起?”她问,“我们早就分开了。你们有你们的任务和使命,我有我自己找着的。有时候我很想念你们,但我找不见你们,因为太忙或者来不及花心思。现在我们聚回到一起了,为什么?是我们的理想终于曲折地拐回来靠上边了,还是只为了一个人?”
她的目光熠熠,那模样像极了一个人。那个人露出这般的神情时,从来不是在索求一个确切的答案。史蒂夫圈住她的手指,它们有力旦细瘦,像握紧一簇薪柴般热得发烫。史蒂夫站到她身边去,动作轻缓地将她揽了过来,让那颗蓬乱的脑袋扎在他的心口边上。
“我很想念他。”丽贝卡发出梦呓似的轻语,“我们的父母离世时我没来得及赶回家,当我回去时吉米已经离开了。那时他还不知道我的去向,回去后我也不知道他的。我只知道他不会那么容易就退役,我从没听过这类传闻……我不是为此来到战场,但家里只剩下了我们两个。我很想念他。”
史蒂夫有许多话可讲。他可以就此发表评论,因为他自己也想知道答案。他可以谈论战争,虽然如今他同它相处的时长未见得能超出这姑娘了。过去他是个参与者,一个领导者,他的感悟比见证者还要深刻些。战争不过是把所有存活的人都维系到一起,用一条命或更多命,一条线索或更多共感的线索。他设想好了很多言辞,末了他只选择了一句。
“我也一样。”他说。
罗尔夫小姐的同行们倒在威士忌里,每个人只分下一口就沉沉入睡。一个山包或者一片林子之外就是一场遭遇战,那可能十天半月撞不上,也可能每天都在发生。战争变得漫长、毫无头绪而令人作呕,那些报道变得重复而无趣,每一份阵亡名单看着都和前一份没什么不同。第二天的太阳爬起来时,大家都很高兴营帐好好端端地架着,也没有穿孔,也没有谁被摸掉了脑袋。
他们朝着另一片林地走,途中路遇一个坍塌的小村庄。史蒂夫在残垣断壁中花费了一截胶卷,最后一下快门留给了从废墟里露出半边身子的小女孩,她的眼睛在照片上会和他实际看见的一般漆黑无神。那会儿史蒂夫想回到林肯纪念堂前边去,站在队伍的最前沿高声指责些什么。贝蒂在记事本上潦草地划着一些关键词,她走起路来仿佛没什么异常。她带着他离开,他走回她身前。
有时候愚蠢和伟大没法分那么清楚,贝蒂说。她讲述她第一次踏上战场的经历,她直面它时不知道自己的同情心是否值得谴责。她讲述她见过的士兵们,有一些混账到了顶,路过一地便留下被焚毁的村寨和被奸污的姑娘。有的孩子并不知道自己来做什么,有一些则很清楚;后者还另能分成两种,一种对自己的所作所为生厌、对自己的使命一并生厌,一种听天由命,也不把自己仍当成人。那些齿轮、武器、军械部件或牲畜,他们和常人混杂在一起,组成同一股洪流,一同幸存或枉死。
她在每一个夜晚或无趣的行车途中小声地同他讲。史蒂夫明白这种情感。过去他还端着那面盾牌时,能和他同处一路的兵油子也会叨叨地把所有消息一股脑地倒给他。他们互相塞些纸讯,留下家人的地址,以防万一自己不能回去那个地方就叫留了讯的人写信回去,至少能补充上几句自己亲口说过的话去给予安慰。
现在丽贝卡变成了这类人当中的一员,抓着一个她认为最容易把危险一脚踢开的人倒下她的整段人生。她没有家可以回去,她仅剩的亲人不知所踪。史蒂夫读得出她眼睛里的潜台词,假若巴基·巴恩斯与他重逢却再度和她错过,他可以转告这些亲人的话语。罗尔夫小姐擦干净脸,侧着身子入睡,蜷缩得像个婴儿。她看着仍然有所顾虑,却又很安心。
他们住进的营地当中,同僚数量总是或多或少。贝蒂摸出胶卷冲洗,和自己噼里啪啦打完的文字一同发回国内,再往相机里塞进空白的一卷。营地里每个人都有地方可去,广播里大声通告着进攻计划提前了整整三天,所有人还有不到十二小时做好准备。在那些人纷纷骂骂咧咧地跑向各自的地方时,一个操着英音的大胡子背着他的相机跑过去,嚷嚷着他绝对得到了独家新闻。
半小时后罗尔夫小姐用半瓶酒换来了他身旁的两个空位,还有他情绪激动的讲述。他指着还没发走的冲洗相片使劲儿比划,手指点在林木断裂的外缘处一个人形的黑影上。“我证实了!我也看见了!我拍到了!”他快活地乱挥手臂,“这幽灵是站在美国佬这边的!去他妈的反战,他拿着那面盾牌!!!”
那些照片最后也没能发回英国。史蒂夫在营地里多待了十个多小时,把酒瓶子变成空的再砸碎它们。贝蒂提醒他时他烦闷地回答自己本来也喝不醉,说着用靴跟把玻璃片剁进土里。他把脸埋进一边手掌,另一边捏成拳头,拒绝接过那姑娘递过来的相机。他们上路时依然维持着缄默,那姑娘有一搭没一搭地哼着蒂诺·罗西那些上年纪的歌。它们听起来如此遥远,人们早就不再用那些曲调来陪伴一支舞。
这次突袭的胜利来得相当容易。防御设施被摧毁过一遍,水渠里的埋伏都被挖了出来。贝蒂的同僚们各自冲出去,狂热地摁着快门。史蒂夫只是把目光使劲对准镜头里面,试图寻找到一些东西。
过去、他想,过去有人用十字星探望他。隔得那么遥远,只够模模糊糊地致一个礼。他的胸口被愤怒和悲哀积满,以往他还有发泄的途径。以往他拿着盾牌,投掷出去击中几个人的肩背或脑袋。现在那盾牌又出现了,不在他手里。
然而这并不构成背叛。
那个黑影应当已经走了。拜他所赐,战斗结束得很快,枪炮动静还没结束时直升机就垂下了梯子。最后一支队伍正在撤退,丢下了几十具尸体后逃入丛林。后方传来不再追击的指令,指派了一小队人去查看情况。史蒂夫觉得自己白打碎了那么些酒瓶子,那些酒精不会让他神智不清,反而叫他头脑里燃烧着一簇火。这火焰还没熄灭,战争就又被拖回那冗长无边的节奏中去了。他没有放下镜头,用它对着丛林边缘,漫无目的地对着焦。
某一刻他忽然意识到视野当中有一点影子,微微晃动在更加深邃难辨的阴影深处,似潜伏的兽类,似伺机而动的狼形。他来不及调试得更清楚,变故就爆发在那撤逃的片域上了。他们派遣的那支队伍逃出来了寥寥数人,尾随其后的是另一批生力军。战斗再次爆发的时候,那短发姑娘很快窜起来,方向显示她察觉了和史蒂夫一样的东西。
那黑影留守在丛林深处,在星条佬们的军备能支援到的地方以外,然而那方向爆发出阵阵火光和轰响,好像他把一整门炮都能带在身上。而贝蒂·罗尔夫就在战斗的边缘跑动,一时间爆发出了堪堪与史蒂夫的追赶持平的速度。“贝蒂!”史蒂夫吼道,“回来!”她的短发向耳边倔强地支楞开,仿佛光是风声呼啸就足以叫她对任何事都充耳不闻。她跑得很远、然后更远,即将步入丛林的边缘,这一地域既无战线、也无遮拦——
她的脚步骤然歪斜,后心上绽开了一片近黑的血花。
TBC
之前仨老头碰面的时候忘记说了。插桑表示老罗自带大脑封闭术(不是)这个是官设梗,史爱民同志自带主被动心灵抵抗Lv.10,反洗脑、洗脑反突破玩得溜溜的。当然电影世界的插桑老了之后看着即使是比较天然黑也是个好人,不是616插桑那种刀切黑,所以他说待在队长脑子外头就是真的待在脑子外头。
你们就当队长自带心灵护盾buff吧。
然后小贝卡被我发的这个便当让我自己也很难过。虽然这个丽贝卡从出场开始就是朝着私心OFC的方向一路狂奔而去的……我还是很难过。而且这章还没写到真正难过的地方。
唉_(:з」∠)_。
其实这篇文根本是篇胡扯瞎掰的反战反歧视讽刺文吧。
年表下次再贴(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