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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TR][AL]起舞于日暮昏沉时

莱戈拉斯遵循指引去找杜内丹人,结果他找到的是即将加冕的埃莱萨·泰尔康塔。

对此吉姆利不满地表示:这精灵到底啥破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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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灵走在人类的城池中,捕捉到一场战争刚刚结束的气息——城中诸多建筑与设施亟待修缮,人们在疲惫的同时也显得欢欣,走在他们之中的有许多脱下盔甲的战士,身上伤病的气味还未消散,但也已摆脱掉了死亡的追击。他们是悲伤的,幸运的,如释重负的,一定有很多人在战乱中死去,但他们最终获得了胜利。有年轻人在道路当中拦下他,要将扎好的花束献给他。你就收下吧,精灵老爷!他们的声音和面容都是青涩的,尚未被残酷的杀戮给打磨得更加沧桑。精灵将他们的好意揽入怀中,又在走过街道尽头的石碑时跟其他人一同将鲜花留在它的前方。那是用于纪念死难者的地界,寄托着哀思,比他更需要那些谢意与想念,他是这样认为的。

他没有忘记自己的目的。他从黑森林来,寻找杜内丹人,要见证阿塞丹后人的伟业与传奇。他在石碑前留下花束后裹紧自己的斗篷并拉起兜帽,扮作一个普通的旅人,压低声音询问道旁的市民,是否有人知晓阿拉松之子的下落。他要找的那个人似乎在当地很出名,很快就问出了确切的地点:那位大人应当正在酒馆与友人小聚,三条街外就是。人们在提到那个游民时语带尊敬,那么他应当在过去的那场战争里扮演了相当光彩的角色,一位统帅或一位英雄。精灵在心中默默猜想着,渐渐有了自己的判断。倘若真是这样,他父亲的远见就仍是值得信赖的,那句指引他也乐于接受。

他走到人们所说的那间小酒馆,目光在店里扫视过一遭,并没有发现哪个人是被众人簇拥着的。不喜名利,为人低调,他在心中继续判断。他很快锁定了一个目标,那男人和他一样将兜帽拉得很低,在角落里和几个明显是卸甲后的战士的同行者喝着酒,他们只是在普通地闲聊,但谈话间的确有以那藏着脸的一位为主导的势头。那人谈吐从容,隐隐透出高贵气质,连那面破旧的斗篷都掩藏不去。精灵慢慢退到一旁,等待他起身的时刻到来。几分钟后,那人独自离开桌边,到柜台前想要续几杯酒。

精灵就是在这时找上他。“你看上去并不想披头露面,杜内丹人。”精灵状似无意地靠近他身边,在酒馆的喧杂中低声言语。那人偏过头来,微微抬起下颌,嘴唇边溢出一抹苦笑。

“形势所需。我只想在这儿安静地喝两杯,不愿引发更大的骚动。”他说,“已经有不少人慕名来找我啦——你也是其中一个么?”

“很敏锐。”精灵说,“我来寻找你,是因为我想知道怎样的人类会让我的主君另眼相看。或许你会愿意为我解惑。”

“这是一场测试吗?”

“你愿意奉陪就好。”

“看来我没有拒绝的余地。”男人喃喃道。他将手头拿着的几杯酒放到最近的空桌上,迈步间便开始调整呼吸。他很习惯应对突如其来的麻烦,精灵琢磨着,很敏锐,富有经验且训练有素,作为人类来说水平已经很不错。这个游民模样的家伙侧转过身,手没往腰间按,反而横在半空中。很好,他将这划定为一次试探,无需动用武器也不必见血。

精灵率先出手,他一把抓住对方的小臂往下按,想将力气不及他的人类直接撂倒在地,那人却巧妙地顺势俯身,足底在地板上迅速滑过,绕行到他后方扫击他的腿脚。精灵原地纵跃,在空中被人眼疾手快地拉住手腕,以免他不慎撞击到附近的酒杯与桌椅。他们的身躯飞快地拉近,肩膀几乎撞在一起,精灵皱起眉头,心中赞许之余不免有些无奈——会为周围的无辜人群着想是挺好的,但也得在遇到的是能轻易搞定的对手时才能分神顾及其它外物呀!不过他既是到了人类的地盘来,最好也还是不要闹得太凶。

他继续出招,杜内丹人一一化解,他们都没有动用刀剑或匕首,纯粹以自己的肢体互相攻击和抵挡,一时竟维持在了有来有往的局面。按说他的脾气不算太好,遇到这样难搞的家伙时应当很快动怒并用出真本事,他的理智却还没完全被冲散,告诫着他不应擅自将北方的杜内丹部族视为敌人、也不应用对敌的手段对待这个人类,于是他反而被激起好胜心来。他猛地推向人类的胸膛,打算逼迫对方失去重心,那人却仿佛很熟悉精灵们的打斗方式,流畅地反手握住精灵的上臂,在精灵停步稳住自身时足跟踏地借力回转,旋到他身侧时几乎像是给他了一个拥抱。他们的脚下像是踩着固定的节拍,一进一退,一来一回,如同某种独特的舞步,只是哪一种舞步都不会比时下的真实情况更危险了。

酒馆里的人们渐渐让出了一块空地,让他们能放心地活动拳脚。杜内丹人横过手肘向他撞来,精灵便后退,在接连的几次攻击下都完美地闪躲。他紧盯着对方的身形,半张露在外的脸,刺出皮肤的短胡须与棱角分明的下颌形状。他在应对一次踢击时仰身回避,自己的兜帽掉落下去,引出的吸气声与惊叹声却不如他预想中的多。他抓住人类的腿弯,使劲一撂,让他的对手终于摔倒在地,他自己则一脚踏上对方的胸口。“还不赖。”他不那么苛刻地评价道,有些好奇地俯下身去,“你是在伊姆拉缀斯长大的吧,你的教官是谁?”

杜内丹人的兜帽也一样滑落了,他仰面朝天,灰色的眼里透出些许暮霭般的暗蓝。他的脸孔纯然是人类的模样:粗糙、坚毅、历经风霜,但也因此显出一类独属于次生子女的英俊来,看得精灵心头微微一跳。奇怪的是,这人类的外表看上去比他事前以为的要年长不少。那张脸孔上的神情稍稍一凝,旋即挂上了更为明显的苦笑。

“饶了我吧,莱戈拉斯。”杜内丹人说,“我可不像刚认识你的那会儿那么年轻啦,拜托你下手轻些。”

 

莱戈拉斯仔细确认过当前的时间与地点,才得知自己一脚踏进了三零一九年的米那斯提力斯,这古怪的年份可以解释他为什么走错了方向还浑然不觉——瑟兰迪尔要他去往北方王国的废墟寻找伊熙尔杜的后人,结果他跑到了南方王国的心脏来,早些时他还奇怪为什么自己在旅店一觉睡醒就莫名其妙地钻进了满是伤员的诊疗院,差点落得被医师撵着满地跑的下场。假如他是在无意中穿过了时光的缝隙,那么他落到哪儿都不算奇怪,而这地方看起来与未来的他自己还颇有些因缘,至少他要找的人类已经认得他了。

他们能够好好坐下来谈话时,埃莱萨·泰尔康塔已经无奈地领着他回到王都的上层,在他们引发了那么大的一场骚动之后,酒馆肯定是没法继续坐了。他们一路走来畅通无阻,并顺利地借用了白塔中的一间会客室。莱戈拉斯心中觉得有些好笑,他的父亲要他来找阿拉松之子、看看这人类能够铸成何等伟业,他所找到的却已经是即将回归刚铎与阿尔诺的王座的英雄领袖。话虽如此,他还是有些疑惑的:“如果你是位待加冕的国王,为什么在我跟你打斗时都没有谁冲出来拦住我?”

“你在米那斯提力斯很出名。”埃莱萨回答,“护戒同盟中唯一的精灵,跟诸多将士一同抱着决死之心奔赴魔多的勇者,从北方森林来的王子,一位尊贵的、值得敬爱的客人。你的长相又很好辨识,谁都认得出你。他们知道你是谁,自然也该知道最好别轻易介入我们之间的争斗。”

“我竟有那般高调么?在人类之中受到如此广泛的敬爱,对我来说还是头一遭。”莱戈拉斯讶异地挑起眉毛,“看来我错过了不少事情。”

“你是错过了不少,不过对于精灵而言应当也算不得太过重要。”埃莱萨说,“六十余年对精灵而言不过弹指一瞬,不是吗?虽然这段时间里发生了这一纪元最为重要的一战,黑暗大敌终于退去、再不会蛰伏在暗处伺机归来,但我也不敢断言你此前都没经历过更为残酷的战事,何况战争总归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回忆。”

言之有理。虽说莱戈拉斯自幼便开始接受训练,要成长为一位优秀的战士,但他内心也清楚,如所有的精灵一样清楚:他们要活过漫长岁月,直至阴霾悉数退去,直至邪恶都被肃清,他们付出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迎接和平而美好的时日。他耸起肩膀,算是认可了人类的说辞。“还有个问题。”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如果我是穿过了时间的缝隙而来,原本就待在这里、实际参与了你所说的那场大战的莱戈拉斯去哪儿了呢?”

“那个莱戈拉斯已经离开了。”埃莱萨说,“战争既已结束,他也不必在此多留。”

他侧头望着窗外,将目光投向在白色山石间开凿出的城市,以及远方的平原。他的语气很是平静,不似作假,精灵奇怪地看去一眼,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我倒不认为未来的我会这样轻易地离开。”莱戈拉斯思索道,“虽说我确实不那么在乎人类的感激与赞颂,但我觉得我应当会在确认魔多的残党都被消灭、阴影的浸染也从大地上褪去之后再动身。或许那个我也一样在时间的偏差之中走失了。”

“这个嘛,谁知道呢。”埃莱萨回答,“你向来都是随心行动的,谁也说不好你是不是又在别处有了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在不知道本该处在这一时间点的莱戈拉斯究竟是在为何而行动的情况下,刚刚经历过五军之战的莱戈拉斯只得按着自己原本的想法来。

他既是要来见证杜内丹人的伟业与传奇,那他就该暂时留在刚铎,虽说他没法在治国这方面为人类提供助力,但要帮忙做些巡视东部边境、剿灭还在游荡的奥克队伍以及帮助土地恢复生机一类的事情还是可以的。能够参与到一位君王完成伟大复兴的进程中倒也不赖,年轻的精灵这样琢磨道。他左思右想,打算在伊希利恩定居,这样方便他充分发挥自己的长处,也能不定期地跑去王都看看。在做出决定后,莱戈拉斯便坐下来给瑟兰迪尔去了一封书信,向父亲请求来自森林的支援,包括且不限于苗木、树种及愿意追随王子来协助绿地建设的领民。他在把信笺托付给信差之后才想起,如果实际活在当下的莱戈拉斯是已经回到精灵王的座前去了,这封信难免会造成一些混乱——但管它呢!要是瑟兰迪尔能留意到情况有些不对劲,并帮忙研究一番到底该怎么将他送回到原本的时空去,那就再好不过了。

他倒是没想过要直接回老家去亲自求助,毕竟对他而言,与父亲分别也就是不久以前的事。他本就是抱着暂时离开黑森林的打算才踏上的旅途,自是不会在这会儿就急着往回跑。在莱戈拉斯忙着处理这些杂事时,伊熙尔杜的后人顺利地在众人见证中加冕为王,巫师不打算在米那斯提力斯久留,护戒同盟中的另几位成员也预备踏上归家的道路。莱戈拉斯抓紧时间跟胡子头发袍子都变白了的甘道夫见了一面,问他自己的命运为何会出现一些差错,又是否该去设法解决,巫师用一种非常古怪的眼神审视他半晌,末了给了他一个跟埃莱萨很相似的答案:

“你错失的时间不算短暂,对精灵而言却也并不漫长。倘若命运就是这样阴差阳错,我也给不出更好的解决之道。”

他也去见了据说是跟他一道从护戒之旅中走来的那个矮人,后者与他大眼瞪小眼了老半天,还是精灵挑着眉毛打破了沉默:“变种半兽人?”

“没礼貌的尖耳朵小子!”那矮人立刻大叫起来。

在他们产生进一步的冲突之前,埃莱萨王及时出现,摇着头拍了拍矮人朋友的肩膀。“好了、好了,吉姆利,别发脾气。”他出言安抚道,“你也知道这不是跟我们并肩作战的那个莱戈拉斯。”

格罗因之子在那儿吹胡子瞪眼睛,随后别过头去咕哝了一句“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巴不得绕着他走了”。埃莱萨王的表情出现了片刻僵硬,吉姆利反过去拍了拍他的胳膊肘,又抬起头来深深看了眼不明所以的精灵,颇为沉重地叹了口气,迈着步子走开了。

 

莱戈拉斯对自己的脾气有多坏这件事很有自知之明,所以即使听吉姆利那样说了,他也不觉得奇怪或感到冒犯。

他过去会不定期地去往长湖镇,也曾见过南部的林中居民,更早以前还有尚未被恶龙摧毁的河谷城。他跟人类打交道的次数严格来说并不少,只是他鲜少留在其中哪一个人附近去认真地观察与聆听。他做过守卫,做过使者,做过旅客,从人群之中穿过之后头也不回。对于精灵而言,除去给予或夺去珍贵之物的时刻,没有哪一段时间是特殊的。

他们平等地看待在森林中活过的时日,平等地赞颂丰收的、无忧的年头,平等地厌恶魔影袭来、危机四伏的岁月,而在黑森林的这一支族裔中,莱戈拉斯又是性子格外尖锐的一个。他对不会与自己相容的事物向来不假辞色,反正这些与那些都没什么不同,都是会被他抛在身后的、注定会化为尘埃的一部分。在幽谷长大的杜内丹人应当知晓精灵们的秉性,也能理解他的做法,不来轻易触他的霉头是个明智的选择。

霍比特人都回了夏尔,其中一个在精灵三戒的持有者一同于灰港启程时也跟着去了;矮人带了一些族人去往洛汗,在晶辉洞驻扎下来,建设起了新的领地。能够与莱戈拉斯经常碰面的是法拉米尔,据说是护戒同盟中唯一不幸殒命的那位勇士的亲弟弟,然而对于他们先前的那场冒险,法拉米尔也没有多少事情可讲。“在那位大人进入白城之后,截至他率领大军去往黑门之前,我几乎都是在诊疗院里度过的。”法拉米尔遗憾地这样表示,“非常抱歉,在您活跃于最前线的那阵子,我并没有机会与您相识。”

他提起那场战争时眼底还含着悲哀,那是失去了至亲之人的苦痛,根种于心底,即使时过境迁也难以释怀。莱戈拉斯在这时忽然也感到有些遗憾,他不是那个与对方的兄长一起走过一段长旅的精灵,他不能与这个人类分享那段回忆,他并不知晓关于波洛米尔其人的故事。

他挑了一个日子去拜访埃莱萨王。这杜内丹人在正式加冕后愈发繁忙,在未留守于刚铎王都的日子里不是到各片领地巡视就是去到北方监督城镇重建的进度,一连数年都是如此,他们能碰上面的机会也不很多,精灵找去的时间却很巧。国王刚刚处理完当天的公务,还没到该用晚膳的时间,侍者将热茶送进他的书房,他边小口啜着边凝望着窗外,精灵忽然冒出头来将他吓了一跳。他们互相瞪视了一会儿,随后国王无奈地起了身,主动将窗打开请精灵进到室内坐下说话。

他没有呵斥说这样做不合礼法,也不显得十分惊讶,仿佛早就对这种拜访方式司空见惯。莱戈拉斯像初次观察他时那样将这些归结来的信息记在心中,又不动声色地问起了他护戒路上的往事。国王边翻阅手边的书卷边讲述,沉稳而平淡,像在讲给要负责留在记载的史官与学者听:他们在幽谷决定魔戒的去向,也在那里集结起一支队伍;他们沿着迷雾山脉向南,避开群聚的克拉班后折往红角峰并不幸遇挫;巫师在穿过墨瑞亚的道路中被炎魔拖下深渊,宰相之子在离开黄金森林后的袭击中于帕斯嘉兰身殒,两个霍比特人带着至尊戒离开、两个霍比特人被奥克抓捕了去,余下的三位猎手踏上漫长的追逐之路。他所讲的内容也和莱戈拉斯能从史官那里听到、能从书卷中寻找到的记录没什么不同,恐怕未讲完的部分也是一样。精灵在察觉到这点时便知道继续听下去也毫无意义,索性冷不丁抛出了另一个话题。

“埃莱萨。”他说,“在我错过的那些年间,我们的关系很亲近吗?”

“该怎么说呢?”被打断讲述的国王也不恼,沉吟片刻后给出了答案,“你也知道,我是在伊姆拉缀斯长大的。在护戒同盟中,还有一个生于刚铎的人类、一个矮人、一位巫师和四个霍比特人,除开跟谁都有些交情的甘道夫,就属我们两个的共同语言最多。”

“只是这样?”

“否则你想听到怎样的回答?”

“不、但是……我从那一片战后疮痍中抽身而去,原本就是前来找你的。”莱戈拉斯不确定地蹙起眉头,“如果我在与你相识的几十年间都没有跟你交恶,也许我们相处起来还算融洽?”

“精灵能跟任何一只鸟儿、一头鹿、一条狐狸、一匹马甚至是一棵树相处融洽,一个还算有些成就且不会故意惹怒你的人类应该也差不多。”国王温和地笑了笑,“但不管怎么说,我很高兴你从没有真的敌视过我。”

他在结束谈话后起身,打算离开书房,并请莱戈拉斯跟自己一起走正门。精灵跟上他的脚步,多看了一眼他的脸孔,在某一瞬莫名捕捉到一丝熟悉的影子——当他提到往事时,神情竟与失去至亲的法拉米尔有几分相像。

然后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出门去,凭空多出的精灵把候在门外的侍卫也给吓了一跳。

 

在新纪元的开端,埃莱萨王亲自去过一趟阿尔诺,从重建中的安努米那斯带回了一个年幼的孩童。那是他曾祖的另一支后裔,那支血脉与他外祖的后人也结了亲,双方都算得上是他的远亲。那家的父亲和祖父都在魔戒大战时随着哈尔巴拉德一起驰援南方的战场,并在佩兰诺平野丧了命,母亲则在更早时就因伤病辞世。“我不打算再作婚配,但假使刚铎在我之后仍需要新的国王来继位,我便为它培育一个称职的继任者。”埃莱萨王这样说,“我的族人曾与我一同在北方的荒野跋涉,与我经受过相仿的考验,他们亦是阿拉纳斯的后人,同样高贵且具备胆识,且有资格端坐于这尊王座上。我相信他们的子嗣同样能将刚铎与阿尔诺的荣光沿袭下去。”

在埃莱萨王满百岁时,那孩子已经长得健康而俊俏,像敬爱亲生父亲一般敬爱将他抚养长大的国王。他被唤作埃尔多卢,星辰诞生之刻,用于开启和延续和平的年代再合适不过。在国王出外忙碌时,他便去往伊希利恩,将法拉米尔的孩子找来作伴,这导致他与年纪相仿的埃尔波隆玩得情同手足,也意味着他与莱戈拉斯相见的机会并不少。年纪尚小的王储像一只快活的小狗,每次见了精灵都绕着他打转。“父亲打算在初秋出外狩猎!”他嘴快地带来一手消息,又用水汪汪的眼睛企盼地望着莱戈拉斯,“法拉米尔大人与伊奥温大人也要参加,您会一起去吗?”

在面对乖巧又可爱的幼崽时,饶是再怎么铁石心肠的精灵也很容易被软化。莱戈拉斯就这样再次被拉进了国王的私人外出行程中,对此埃莱萨本人还颇有些意外。“我以为你该忙着照顾今年新长成的那片月桂树林。”他犹疑地这样表示。莱戈拉斯则表示,他的族人同样值得信赖,倒也不必让他一直亲自留守。

他从来都是随心所欲地行动,离开故乡也是,决定留驻也是,对许多时年短暂的事物漠不关心也是,对某一个人类没来由地生出些亲近感与好意自然也一样。他们骑马出游,去到宰相领地的北部,树影渐渐密集起来,他们的马却一个劲地撒欢儿往前直跑,从树木的间隙中穿行过去。王储和宰相夫妇都被落在后方,同行的侍卫也是一样,莱戈拉斯疑惑地望向前方,那位轻装出行的国王丝毫不显慌乱,微微压低身子抱住马颈,用精灵的语言轻声询问它是否发现了什么。

他们跟其他人都走散了,他们的马一路疾驰到森林的北端,接近宁达尔夫的边界,又忽然刹住脚步,不肯再向前了。马儿发出警示性的嘶鸣,精灵随后眯起了眼。他知道即使无需自己提醒,他的同伴也应当知道接下来要面对什么。风中的兽臭愈发明显,那是妖狼的气味,应当是在索伦败北后沦落到与寻常野兽为伍的地步了,迄今仍在曾被阴影覆盖的土地上徘徊。受诅咒的兽首从灌木上、从林叶间探出,嗜血的双眼迸发出危险的寒芒,它们咆哮着露出利齿,而他们所凝视的人类怡然不惧,利落地跃下马背,双脚踏地时长剑已然出鞘。

“莱戈拉斯。”他轻声说。

在那声呼唤抵达耳畔时,精灵下意识地行动起来,从背后摘落自己的武器,拉紧弓弦,手指一松,一支利箭破空而出,穿透了为首的妖狼的头颅。

马儿们自行掉头跑向了来时的路,他们也不惊慌,人类持剑,精灵挽弓,协力抵御围袭而来的狼群,剑刃斩落兽首,箭尖钉入眼眶。当他们把近身搏斗时纠缠的劲头与默契用在一致对外上,莱戈拉斯惊异地发现他们配合得相当良好,他们脚下踏出的步伐不会成为彼此的阻碍,每一次转身都能精准地击向同伴遗漏的目标。他们在真正的战场上也是这样默契么?那人类一向能放心地借用他的双眼、引导他的箭矢、并将后背托付给他么?而他也有很久不曾这般痛快地活动过身子骨,以至于在遇上这样协作得当的同伴时甚至觉得心情颇为舒畅。人类从狼尸上拔出他的箭矢,反手迅速地交还给他,莱戈拉斯来不及道谢,接过它便将它射向了下一头嘶吼着奔来的恶兽。

他们停止战斗时,周围已经满是倒卧的死尸。余下的残兵败将逃回了潮湿的平野,寥寥几只应当也不会再成气候。人类提着长剑甩落腥臭的污血,又翻出布帛来擦拭剑身,精灵一脚踢开了一个滚落到他靴子前头的毛脑袋。“魔多留下的祸害可真不少,这就又被我们碰上了一桩。”莱戈拉斯摇了摇头,“要我说,你的运气还真够坏的,幸好你还记得该如何用剑!”

“要是我的手脚都迟钝到无法投入战斗的地步,我也不会自大到跑出来狩猎了。”埃莱萨说,“不过真要是那样,光凭你自己应该也能搞定。”

他的声音里含着藏不住的笑意。莱戈拉斯扭头望向他,发觉他难得显出了开怀的模样。他是在石头筑成的王都中闷了太久吗,以至于难得出外疯狂一次、经历了一场虽然令人疲惫但也酣畅淋漓的战斗,他反倒觉得更快活了?及至这时,他忽然显得那样潇洒而意气风发,像一位战士,拥有着自由不羁的灵魂,如此闪耀夺目,连星辰的子女都会为之吸引。而平日的埃莱萨·泰尔康塔则将那股自在闲适与一往无前的锐气都藏在厚重的外披下,这是因为他决心做一位和平年代的好国王,还是有着别的缘故?

精灵与他目光相接,对着那双银星似的眼睛蓦然心头一颤。不知为何,人类面上的笑意也敛去了。

这时他们都听见了一阵哀鸣,他们便再度握紧各自的武器,谨慎地循着声源找去。越过一片空地与垂落的枝杈,有草叶被踩踏的响动传来。莱戈拉斯再度举起弓,还来不及拉弦瞄准,就被同行的人类伸手阻拦住了。

他们在一段横卧的枯木边发现了声音的主人,那只是一头受伤的鹿,守在另一头已经死去的鹿身旁。那死者应当已经离去了一些时日,尸身都已开始腐烂,有鸦鸟在枝杈间虎视眈眈,想要落下来啄食却被那头伤鹿狂乱挥动的角所驱赶。附近的地上满是来回徘徊的鹿蹄印,最终都引回那伤者的足下。猎手们迈步走近,仍活着的那只便警惕地后退,回到鹿尸旁侧蹲踞下去,紧紧地与之依偎在一起。

莱戈拉斯慢慢放下了弓,走在他斜前方的人类则索性将长剑收回到鞘中。在收好武器之后,埃莱萨摊开双手,示意自己并无恶意,缓缓靠近了蜷缩在地的鹿。他单膝点地,伸出手掌,口中发出安抚性的低沉呢喃,及至那头鹿微微垂落脖颈,他才继续向前,抚上对方的侧颌与前额。

“我很遗憾,但她不会回来了。”他低声说,“不管那是你的师长、朋友、手足或伴侣,她都不会再回来了。”

在他的抚摸下,那头鹿又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悲鸣,眼中滚落下一滴巨大的泪珠。

猎手们返回去敲落了妖狼的尖牙,在空地上焚烧了它们的尸体,而后踏上归途,沿路寻找着马蹄踏过的痕迹。阴云从天际弥漫而来,风向也改变了,他们最好在暴雨来临前回到狩猎的队伍中去。他们快步行走,一路无言,及至他们的马儿从树影间钻出,回到他们身边温顺地站定,精灵望向人类的身影,一股无名的冲动驱使着他开了口。

“你在带回埃尔多卢时曾说过,你不打算再作婚配。”他说,“你的爱人是在此前的那场战争中离你而去了吗?”

埃莱萨翻身上马,如同在面对那头伤鹿时所做的那样,并没有回过头来将自己的表情展露给他。

 

第四纪元的时间平缓地流逝着,幼童长作英姿勃发的少年人,黑暗年代遗留的创痛也逐渐被淡忘。在埃莱萨王的大力推动下,北方王国已然再度繁荣兴盛,且与夏尔那些不问纷争的霍比特人们相处融洽。法拉米尔抱上了孙辈,对政务的过问与把控都渐渐减少,将更多实权让渡给了自己的儿子。埃尔夫威奈从父亲手中接过了洛汗的王冠,不久就派来使者继续同刚铎交好。梅里和皮平都决定到米那斯提力斯安度晚年,还不时迈着那双大脚丫跑去法拉米尔的宅邸附近做客。他们都上了年纪,腿脚不如过去灵便,他们的矮人朋友只得主动从自己的领地跑来看望这几个小老头儿。

至于莱戈拉斯,他像之前计划的那样待在伊希利恩,带领族人为遭受魔影侵蚀的土地祛除污秽,再将生机带回这方东部封邑。瑟兰迪尔不曾对他的书信要求提出过半点疑问,也没有派亲信前来确认他的真实处境,好像他所提出的一切都是合乎情理的。这样看来,离开的那个莱戈拉斯也没有回到故乡去,或许真和他一样是在时间的缝隙中走岔了道路。

那个莱戈拉斯会回到过去,代替他与过去那个年轻的大步佬相遇么?那个莱戈拉斯会带着所有的回忆重来一回,尝试少走一些错路、弥补一些憾事么?倘若他们一直不能回到各自原本所属的位置,是否会扰乱更多人的命运,从而带来难以估量的影响?但假若是这样,巫师应当会在离开中洲前多警告他一番才是。

莱戈拉斯扳着手指数了数,如若他没数错,他迁跃过来之后留驻的时间已经比他错失的时间还长了。他并没有会突然在某处遇见另一个自己的预感,那么原属于这里的莱戈拉斯莫不是并没有折返回过去,而是静悄悄地越过笔直航道去往了乐福之地?他曾向埃莱萨提出过自己的猜想,国王对此置之一笑,宽慰他无需多加担忧。世界仍然和平安康,他也还正常地活在当下,那么恐怕就连一如都认为这不是需要纠正的事态,或至少还没到需要纠正的时候。

梅里和皮平躺上墓床的时刻前后相距不过一周。他们辞世时都带着安详的笑意,好像宣告着他们的一生已经过得相当圆满,但莱戈拉斯没来由地想起许多年前,在上一纪元末,在埃莱萨王加冕后的庆典上,几个年轻的霍比特人笑着闹着,被人群抛举到空中。如今他们安安分分地躺着不动,精灵竟觉得有些安静过头。

那年夏天,晶辉洞之王从白色山脉的另一端赶来,在昔日的战友墓前致哀,而后离开都城折向了东边。“我又来烦你啦,尖耳朵!”相对而言更长寿的矮人精力十足地嚷嚷,听起来近一百年内都不会轻易躺进坟墓,“你最近跟阿拉贡相处得怎么样?”

“你关心这个做什么?我跟法拉米尔碰面的次数都比跟他碰上得多。”莱戈拉斯咕哝道。吉姆利观察了一会儿他的反应,有些不满似地咂了咂嘴。

“这个嘛,毕竟大家都是护戒路上走来的老朋友。”矮人说,“唉,话虽如此,我跟法拉米尔相处的时间已经比跟他老哥同路的时间要长得多啦。”

吉姆利邀请他去自己的领地做客,莱戈拉斯在稍事考虑后答应了。不像国王或者宰相,他在伊希利恩的生活其实并不忙碌,而在这个已经失去两张熟面孔的当口,再与另一张熟面孔多相聚一会儿也许是个不错的主意。正如矮人所说,这些年来他每次到刚铎都会跑来莱戈拉斯面前露个脸,有时还会跟森林精灵们一起巡视边境,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就和缓了许多。

在他们去往白色山脉西端的路上,矮人一直都在唠叨,谈论一些并不存在于精灵记忆中的往事。他们曾徒步在洛汗的平原与山地上跋涉,闷着头走上整夜后被初升的太阳刺痛眼目;他们曾在海尔姆深谷鏖战,在狂风暴雨中拼死一搏,终于迎来胜利的黎明。他在很多处叙述中提到阿拉贡,那是埃莱萨·泰尔康塔成为广受爱戴的国王之前所用的名字,是他们这群在伊熙尔杜的后人回归王座之前就已与其相识的老家伙更习惯使用的名字,在精灵的认知中却如同一团看不清形貌的薄雾,盘踞在思感深处,难以切实地触及,却也不能全然忽略掉。

他们拜访过埃尔夫威奈,伊奥梅尔之子在迎接他们时爽朗地笑着,坚持要邀请精灵一起喝一顿酒,因他的父亲曾对他说过,森林的绿叶在这方面的战绩相当惊人。莱戈拉斯模糊地意识到,这或许也是被他错过的往事之一,在金殿中与洛希尔人一同举杯,与获得胜利的勇士们一起欢笑。他在晚宴结束后独自跑到室外,眺望远方的群星,东方天空不见阴霾,他却莫名感到有些孤独。

当他们终于回到吉姆利的领地时,精灵不禁震撼于自己所见的奇景,万千光辉汇聚于此,让他们仿佛在星海的环抱中漫步。他寻觅不到用于夸耀的辞藻,一时间不由得愣住。矮人并没有因此嘲笑他,也没有在他耳边铺开更为壮美的诗篇,而是轻轻地、短促地叹了口气。

“我本想在战争结束后就邀你来这里深入参观一番,结果没能成行。”吉姆利说,“你那时的态度可真差,完全不像一个能与矮人交朋友的精灵!好在你的心性也没那么坏,慢慢地又能跟我们正常对话了,于是我想着,差不多是时候提出邀请啦,现在应该能行了。”

莱戈拉斯诧异地望去一眼。他还记得他们刚见到彼此的时候,埃莱萨温和地、坚定地对他的矮人朋友表示:这不是跟我们并肩作战的那个莱戈拉斯。晶辉洞之王咧嘴一笑,迎着他的目光挺起胸膛。“不像那些喜欢弯弯绕的人类,我们矮人有个优点,认定的事情轻易不会变。”吉姆利说,“被我承认的朋友就是朋友,你记不记得都一样。”

精灵的鼻腔一热,又佯装恼火地皱起眉头:“你擅自认定像什么话,岂不是显得精灵的气量比矮人更小!”吉姆利哈哈大笑,莱戈拉斯将手掌搭放在他肩头,假装没看到从矮人眼角渗出、落入毛蓬蓬的胡须的一小滴眼泪。

人类又有什么不同呢?他兀自思索道。是流失的时间于他们而言分量更为厚重,还是那颗属于年轻游民的赤诚的心在经年累月的动荡中已然磨损,无法再在余下的日子里明净澄澈地迎接一段新的开始?即使已经再度与那个杜内丹人相识这么些年,他依然得不出答案。

 

他在另一个初秋去往米那斯提力斯,要向埃莱萨王讲述东部边境的植被恢复情况,卫兵为他让出道路,告诉他国王应当还在白塔组织议政。他实际抵达大殿时却被告知会议已经结束,身着长袍的埃尔达卢高兴地同他问候,并告诉他养父的去向。仿佛只是一转眼的工夫,王储也长到了与国王刚登基时相仿的年纪,他们之间的亲缘关系并不很近,但眉眼和气质也隐约有些相像。

只是在莱戈拉斯的记忆中,埃莱萨鲜少在自己面前露出这般真诚的、毫无顾忌的笑容,以至于他在面对王储全无保留地递出的好意时竟有些恍惚。根据埃尔达卢的指引,他走向王庭,是时天色已晚,云雾将余下的光辉都吞噬了去,淅淅沥沥地淋下雨来。国王独自站在白树边,似乎在静静地思索着什么。精灵走上前去,问候的话语到了嘴边又被咽了回去。

“雨要下大了。”他说,“这个季节的夜晚还很冷,上了年纪的人最好别淋雨受凉。”

“你都开始为我的健康着想了,看来是真的慢慢学会关心别人了。”国王笑道,“这得感谢法拉米尔,对吗?我记得你们相处得不错。”

“你说得好像我过去就很冷酷无情似的。”莱戈拉斯不满地撇了下嘴。

“我可没有。”埃莱萨说,“只是你从来不会对你不够重视的对象投以过量的关爱罢了,而短寿的种族对你而言应当都是泛泛之交——我也一样。”

有些人是不一样的,莱戈拉斯想说。你也是不同的。人们与他相识,将他留在他们之中,笑闹着在他的生命中留下些许痕迹。有一个人站在人群之外,安静地看望过来一眼。许多人都离去了,留下的刻痕深浅各自不同,那个人还在原处,不后退也不冒进。那是阿拉松之子,伊熙尔杜的后人,刚铎在崭新纪元拥有的第一位伟大国王,从罗瓦尼安到埃利阿多,人们都在传唱他的功绩、他的故事与他的名字。瑟兰迪尔所预见的并无差错,这伟业的确是值得亲自见证的事物。

莱戈拉斯想说出口,在那个人类转过身来与他四目相接时又奇怪地有些畏怯了。“埃尔波隆要我带来他对你的问候。”他便道出自己此行的另一个来意,“他会在月末来觐见。他说自己虽已代父亲处理过一段时间的宰相事务,临到正式上任还是有些没把握,届时需要国王陛下待他稍微宽容些,他会尽快适应的。”

“他一向是个聪明的孩子,我相信他会做得很好。”埃莱萨说。

他神情安宁,眼中锋芒隐去,显出属于年长者的温和睿智来。莱戈拉斯在这时惊觉,他的鬓角多了一绺相当醒目的白发,不像此前那些零零碎碎掺杂着的、常人只有凑近了看才能辨识出的银丝,那抹雪白无比扎眼,再明确不过地彰显出他已老去的事实。莱戈拉斯眨了下眼,国王忽然踏前一步,伸手摸向他的头发。他的心脏再度轻微地缩紧了。

人类抬起手,从他的发间摘落了一片随着雨水一同掉落下来的白色花瓣,又状若无事地迅速退回了原地。

“这样说来,我也到了需要开始考虑该选在何时离去的年纪啦。”国王喟叹道,“成长于和平年代的年轻人自有他们的发挥余地,老一辈人就该适时放手。我活到这把年纪,已经远超过我的父亲、祖父与曾祖,我也该知足了。”

“你倒是豁达。”精灵说,“你就没有什么憾事吗?”

“我能有什么憾事?我和我的友人们一同书写了黑暗年代的终结,迎来了和平的年岁,无病无灾地活到今日,培养出了足够优秀的后继者,该做的事差不多都做尽了。”国王哂笑道,“我想挑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去往圣地。不必太隆重,只要几个相识的故人来为我送别,或者干脆独自过去也行——那时还留在世间的老朋友恐怕也不多啦。”

“你偏好一个好天气来为自己送别吗?”精灵问他。

“或许吧,”国王说,“或许我只是不想在离去之前还要看见风与云都在哀哭。”

他低下头,看向那片被他摘去的花瓣,又耸起肩膀迈开脚步。他们错肩而过时,人类短暂地、深深地望来一眼,然后他缓慢而坚定地继续向前,独自朝着白塔的方向去了。

 

精灵小子,吉姆利在又与他相聚时对着他嘿嘿地笑。你已经变得很像过去我们认得的那个莱戈拉斯啦。

是与人类相处的时间将他打磨成了这样吗?莱戈拉斯独自思索着,也没法向谁去求证。

他与矮人交上了朋友,他在人群之中穿梭时会回应他们向自己投来的欢呼,他在与国王相见时静静地看望过去,留意着人类的面容上是否又多添了沟壑与纹路。他在刚铎停留的时间已逾百年,这对于精灵来说不算短暂,却也并不漫长。过去他并不认为这么一段时间会将他改变太多,如今他却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想法是否正确。

如果他是会逐渐改变的,那么他丢失的那段时间是否也一样重要?

如果他会在次生子女面前卸下心防,赞赏这些短暂过客在世间留下的光辉,这样的事是否已经发生过一回?

他比从前更频繁地去拜访国王。懂事的埃尔多卢已经从养父那儿接下了许多担子,埃莱萨也乐得清闲,一天中的大多时候都留在王宫的花园中独坐,用书写或阅读来打发时间。精灵寻到他,拨开垂落的枝蔓,从一簇绿叶边冒出头来。精灵愈发感到自己其实有许多话想说,但人类的周身是那样寂静,静到他觉得连一句多余的问话都会惊扰。

阿拉贡,他想。倘若是命运将我引到你身边,我又究竟是为何会弃你而去?

阿拉贡,他默默念着。如果过去你所认识的那个我的确离开了,你认为他会去往何方?

他还是提出过一次自己的疑问,关于时间的错位与亲历过魔戒大战的莱戈拉斯的去向。老国王将目光沉在书页间,好像已经有些眼花,费劲地眯起了眼。

“你是觉得,如果不曾步入时间的岔路的自己再度出现,你会不知该如何安置自己吗?”老国王说,“无需担心,莱戈拉斯。我想他不会再回来了。”

你怎么能确定?精灵想问。你为何要断定?他张开嘴,人类在这时抬起双眼,与他相望。他想起法拉米尔的悲伤,他想起吉姆利的眼泪,他想起多年以前的一次狩猎,人类背对着他,伸手抚向受伤的鹿,双眼却望着那具被看护着的尸骸。

那时他没有看见人类面上的神情,此时那道目光跨越了漫长时光,将他死死地钉住。

 

他去翻阅书本,寻找上一纪元末的传奇。法拉米尔的孙辈尽力为他提供了一些帮助,但收效甚微。埃莱萨·泰尔康塔的故事在魔戒大战之后才开始广为人知,而更多往事早已随风而去,跟他过去的战友与已然西渡的精灵们一同离开了中洲。他所能找到版本正如人类亲口对他所讲述的,他们在幽谷决定魔戒的去向,也在那里集结起一支队伍……更早之前,游民阿拉贡应当曾到访过黑森林,将魔多的逃犯交托给那里的国王,这就是书中能找到的全部。

可是莱戈拉斯又固执地觉得,应当不止是这样。他的心会被牵引,他的灵魂会感到喜悦与哀愁,倘若他们相处的时间比他知晓的更加长久,来自于乐章的共鸣定然已经出现过。他问埃尔达卢,你的父亲是否为你讲述过什么?他找去洛汗,找去凋敝的黄金森林,找去阿尔诺,找去北方的荒野,找到空荡荡的幽谷。他尝试在风中捕捉到回音,他尝试在大地的脉动中寻觅到旧时的足步。他在踏上归途时再度想起巫师的言语,那是他错失的时间,命运就是这样阴差阳错。

他回到米那斯提力斯,国王坐在廊下打盹,早春时节的花园零星地冒出些微绿意,老人雪白的须发被太阳映作金色。他想起对方曾说,要在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去往圣地,风与云都不必哀哭。

他微微恍神,躬下身去,亲吻了老人的前额。

 

——他会死去。

那是埃尔隆德的声音。

——他的一片灵魂已经死去,剥离的时间相当于寻常人类的一生。

那不是在说某个人类。

——当他再度醒来时,就不再是你所认识的那个精灵了。他既是替你承担了这份诅咒,恐怕这就是由命运下达的裁决,与你相识的全部时间都将作为护佑你存活下来的代价。

那是他在诊疗院睁开双眼前的昏沉中依稀听见过的话语,原本只留下了些稀薄的印迹,此刻忽然鲜明无比地回荡在他的脑海中。

 

他在布理停留了三日,总算听到游民的队伍再度来到镇上的消息。他在酒馆中找到那行人,为首的一个坐在角落里,将兜帽拉得很低,只露出棱角分明的下颌。他在男人前去续杯时足步轻巧地走上前去,凑近了低语:你看上去并不想披头露面,杜内丹人。那人偏过头来,不怎么费劲地认出了他是一个跟自己一样隐藏了样貌特征的精灵。

精灵道出自己的来意,人类反问这是不是一场测试。在伊姆拉缀斯长大的年轻人果然敏锐,且似乎很习惯应付首生子女的心血来潮。他们在酒馆中交手,都没有用上武器,年轻人尽可能地控制了打斗范围,在明事理之余或许有些过于循规蹈矩。年轻人的武技显然是在幽谷训练出来的,对于该如何跟精灵过招颇有心得。然而实战不比演练,黑森林的来客也不是他的教官,在几次节奏感极强、宛如舞步般的辗转挪移之后,莱戈拉斯顺利地将他打翻在地,一脚踏上他的前胸。

双方的兜帽都掉落了,精灵的尖耳引得周围一阵倒吸气的声音。莱戈拉斯俯下身去,与那人类目光相接,他看见一张年轻的、富有生气的、在次生子女当中称得上英俊的脸孔,心头微微一跳。那双灰色的眼里透出些许暮霭般的暗蓝,映出他的身形轮廓。

根据阿拉贡的事后回忆,自己就是在那一瞬间坠入爱河。

 

他们一同踏上旅程,在所有的历史都不曾记载、所有的故事都不曾传唱的年间并肩而行,唯有风曾见证,唯有大地记下他们的脚步。那时精灵还太过固执,因着自己的身份特殊却又是随心行动的,即使在外奔走也不应用以代表黑森林王国的动向,坚持不在人类的记载中留下半点痕迹。阿拉贡也随他去——那时应当被称作索隆吉尔,森格尔王麾下的得力干将,又去到刚铎成为了当任执政宰相的心腹。索隆吉尔穿着铠甲在南境疾驰,也抱着书卷进出白塔。在他忙于伏案工作时,并无要职在身的闲散精灵悄悄从窗外冒出头来,敲打窗框要他放自己进去,时常将抬起头来的人类给吓上一跳。路过的德内梭尔大声呵斥他们,说他们非要在工作时间谈情说爱的话不如滚出去谈够了再回来,索隆吉尔被骂得脖子一缩,面颊泛起红色。他向精灵偷偷望来一眼,莱戈拉斯揪起他的耳朵,却没有否认这个说法。

他们渡过安都因河,去到奥克横行的土地探查魔多的动向,在不慎被包围时并肩作战,跑回米那斯提力斯汇报时被德内梭尔毫不留情地痛骂一番:怎么这样莽撞!那个在面对北方来人时老是黑着脸的德内梭尔不知怎么地也成了亲,新娘来自于多阿姆洛斯,在婚礼上对着所有人展开温婉微笑。那天精灵端着酒杯去向她道贺,耳朵从旁捕捉到德内梭尔的低语,又是在压低了声音叱责索隆吉尔:你又打算拖延到什么时候?

那年晚些时,他们在南境打退了哈拉德人的又一次进攻。米那斯提力斯为归来的勇士们举办庆功宴,索隆吉尔在白塔陪年迈的宰相喝了好一阵酒,直至天色渐晚才踉踉跄跄地往外走。黄昏时分开始淅淅沥沥地下雨,天空从温暖的红金变作暗沉的紫黑,杜内丹人的双脚鬼使神差地将他引向了王庭,一路走向仍然枝繁叶茂的白树。精灵就是在这时找上他,说怀疑他喝多了会不认得回去的路,所以才来看上一眼,果然没担心错。

人类并不反驳。精灵去拉他的手,要将他领回住所,他反而往回拉,像是想将精灵拽来自己的怀中。他脚下不稳,重心一滑,原地转了半圈,被精灵与他相握的手给重新稳住。你是真喝多了吧?精灵眨了眨眼,拿他开玩笑。这可不是适合跳舞的地方呀。

索隆吉尔却说,如果我邀请你的话,你会奉陪么?

莱戈拉斯没说话,拽着他的手拉着他转了一个回旋。于是在愈来愈大的雨水中,他们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跳起舞来。不像初见时那样谨慎试探,无需随时考虑该如何动作才更方便进行反击,平时站岗的卫兵在这个欢庆的日子也都获准休假,也没有人前来阻拦他们。他们像普通的、无忧无虑的、没有任何沉重责任需要担负的年轻人那样肆意笑闹,转了一圈又一圈,白树的花瓣被雨水带离枝头,飘落到精灵的头发上。

杜内丹人忽然安静下来。他站定脚步,凑向精灵的耳畔。如果有朝一日我决定要留在刚铎,扎下根来,他小声问,你会陪我一起吗?

我得考虑一下,精灵笑着揽住他的肩头。你可别太自作主张啦。

 

他们离开刚铎,在大战尚未到来的年间反复地相聚、分别又重见。杜内丹人将魔多的逃犯带往森林,待到日历翻过一个年头,他们又在幽谷相见,决定一起踏上护戒的旅途。他们历经艰难险阻,踏过洛汗的土地,穿越过亡者之路,精灵在河港边听见鸥鸟鸣叫,他在那时便触及了来自蒙福之地的呼唤。他们带领援军奔赴佩兰诺平野,他们在白塔大殿中决定率领大军去往魔多、为持戒人打通进入末日火山的道路。他们在天明以前的昏黑之中一同面向东方,索伦之眼在巴拉督尔之顶熊熊燃烧,决战一触即发,只待日出时分整军前行。人类在这时问,倘若一切都能顺利结束,你是否会响应呼唤而去,乘船前往西方?

精灵反问,假若真是如此,你也不愿出言挽留我?

人类笑着吻他的眼睑与脸颊,触感粗糙又温暖。我想挽留你,阿拉贡说。我已经那样做过。可既然你拥有别的去处,我也不愿替你决定自己的心究竟该去往何方。

那不如就将一切交给命运来定夺,精灵说。毕竟首先,我们还得一同活到黑暗散去的那一刻,这能否成行都还是个未知数。

他或许是在那时就预见到了什么,却直至决战的时刻到来、残酷的战场将他们全都席卷而入,才终于明了那一瞬间的不安究竟有何深意。索伦的化身在他们面前降临,美善的伪装融解为可怖的魔君,祂将黑色的权杖前指,在战况胶着间径直找上西方人类的领袖,如同当年祂将至高王埃兰迪尔斩杀在地时那样,祂要让这一支血脉的后人也落得同样的下场。

那时末日火山的方向传来震颤灵魂的哀鸣,燃烧的巨眼亦开始抖动,魔君发出愤怒的咆哮,在身躯崩散前刺出权杖,用尽余留于世的力量烙下了最后的诅咒。已然被击倒在地的人类无力抵抗,只得眼睁睁地注视着那利器的尖端逼向自己。也是在那时,在混战中被冲散到别处的精灵终于赶回到他身畔,毅然决然地挡在了他的身前。

杖尖刺入精灵的胸膛,触到他的心脏,形同于猛毒的怨咒蓦然爆散。精灵微微睁大双眼,脑海中掠过明悟。

幸好是这样,他想。这一剂诅咒足以将任何强健的次生子女给杀死,却不足以毁去首生子女与永恒比肩的性命。幸好是这样,由他来承下这一击,死去的只会是他的一小片灵魂,甚至不会为他的旅程划上句点——

只是那些记忆,那些与人类相伴的、光辉灿烂的记忆,它们全都在褪色。

袭向他的武器最终随着魔君的身躯一同消散了。他站在原地,和人群一起遥望着巴拉督尔的倒塌。欧洛朱因爆发时的火焰燎红了天际,大鹰飞向远方,要去将完成了使命的持戒人迎接回来。人们退出坍塌的战争平原,虚脱般地让武器纷纷掉落在地,因劫后余生而欢呼。未来的国王站在他们之中,面色惨然,嘴唇泛白,眼底一片枯灰。

精灵踏近一步,抬起冰凉的指尖抚上他的脸颊,微笑着瘫软在他的臂弯里。幸好是这样,他想。我很抱歉,他说。我很抱歉,阿拉贡——我们就要分别了。

他的那一片灵魂就要死去了,他听见彼岸的呼唤,越过海潮而来,要将他引入亡者的行伍。他仰起脸,想最后看清一次眼前人类的面容。他的嘴唇被轻柔地覆住,他感觉到有滚烫的泪水落进他的眼眶。

在胜利的欢欣中,在幸存的人们互相拥抱的时候,有一个人类无声地痛哭着。他的爱人在他的怀抱中阖上双眼,嘴唇上留下稀薄暖意,这就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个吻。

 

——如今你所护佑的灵魂也到了应当离去的时刻。

那是曼督斯之主的声音。

——代价已然偿清,你也该回去世间……你便去为他送别吧。

 

国王从小憩中醒来,发现精灵伏在自己的膝头。

这天阳光很好,他的手脚都有了更多气力,能支撑他走完一段不归之路。这天没有多余的风与云,花园里的新枝冒出幼绿,也有不惧寒的花朵已经在盛放。这天他心绪安宁,世界也如此静谧,足以让他听见遥远的回声,来自于往昔,来自于彼岸,来自于已经错失许久的故人。他低下头,那精灵也抬头望向他,眼泪淌了满脸,眼底映出他的身形轮廓。

他不问缘由,只是垂下手去,指尖抚过精灵的金发。

“好了,莱戈拉斯。”他说,“去为你自己找一艘船吧。”


END


一些普通营业:

AL新年福袋《兔有其名》《蓦然回首》(预授期有特典)

一些存货营业:

AL偏原作向三件套《寻光者》《去远行》《心陷囹圄》(当前应该只剩《去远行》且只剩个位数本了)

AL鬼精设定本《乐园迷途》

AL2022年四件套《逐影游戏》《那旅者说》《长日愿景》《此岸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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