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d HERO is a heavy na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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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lm]渡鸦之影

黑色的鸟儿被赋予过很多含义,它在悬吊迈兹洛斯的崖壁附近徘徊,它在芬国昐的墓碑上停留,它在不同的时期与不同的地界上被视为智慧、吉运、凶兆与命运的回响,它在海边振翅而去。

大概是一个很怪的费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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芬国昐的陈述

 

在芬德卡诺从安格班回返后的第十二天,我随他一同去往米斯林湖畔的另一座营地。名义上的至高王仍在卧床休养,实际接待我们的是卡纳芬威。我的第二个侄儿看上去很是疲倦,面色或许比他饱受折磨的兄长还要更差几分,我们很难从他那儿找见多少生动的情绪,譬如感激、喜悦或愧悔——它们一概隐没于干枯的双眼下方。无论如何,他的态度还算友好,严令任何人都不得与我们产生冲突。“我知道你们的来意。”他这样说,随后又叫住芬德卡诺,直言自己有些话要讲。那多半是关于奈雅芬威的,刨根问底或是致谢,或二者兼而有之。他们一同去往另一间营帐时,墨瑞芬威站了出来,说接下来由他负责为我引路。

于是我独自走进奈雅芬威当前的居处。看守们都留在外边,帐内只有我们两个。木板拼成的床铺与厚实的毛垫托起他的身躯,浅色的布帛包在他的断腕处,草药的苦味弥漫在他周身的每一处。我走近时他尚在假寐,直至我拖开摆在一旁的靠背椅兀自坐下,他才抬起眼睑,用嘶哑的声音向我问了声好。

我不知他在安格班遭受过怎样的折磨,也不便在这时问他。芬德卡诺向我讲述过自己前去营救时的所见所闻,那也不过是我们互不相见的漫长时日中的一部分。奈雅芬威看出我的犹豫,歪斜嘴角扯出一个怪笑。他消瘦得厉害,面皮几乎直接绷在骨头上,此刻的模样着实说不上好看,连带着笑意也不显得亲切友善。

随后他主动提起他此前的经历,在敌营中的见闻,集结于米尔寇麾下的黑暗大军,那些样貌可憎的怪物。他们冶炼矿藏,打造兵器,在战场上出色地运用它们,也制成水准与之匹配的刑具用于锁住他们的俘虏。奈雅芬威讲述这些时,嗓音一直是沙哑残破的,还被突然迸发出来的咳嗽给打断了两次。在他第二次喘匀了气之后,我将床头的水杯递到他嘴边,他歪着头看我,始终平和淡漠的表象融开了一丝裂缝。

他吞进一口水,咽下时喉头发出“咕咚”一响,而后他转过脸,直直望着上方的空处。

“诺沃。”他说,“父亲死了。”

“我知道。”我回答他。

 

两年之后,至高王的冠冕正式落到了我头上。是时我们已经在希斯路姆建造起城镇的雏形,工坊愈发完善,作物繁茂生长,有年轻的精灵在更替的日月下降生,随我而来的族人们也开始适应与过去不同的时间寸度。奈雅芬威这次离开希斯路姆时,带我一起翻越埃瑞德威斯林,他在其中一片山麓停下,遥遥指向山顶,告诉我那就是我想要寻访的地方。

我便独自去了,没要任何一位侍卫随行。我将马留在半山腰,走到山顶时已接近日落时分,那里几乎空荡荡一片,没有围栏,没有石塑,没有珠宝点缀,只留有一座朴素的石冢,下方空无一物。我的兄长死在此处,烈火燃尽躯体,灰烬随风而去,他的孩子们什么也无法埋葬。我走到石碑前,自觉应该说些什么,又觉得实在无话可说。

无论是埋怨、牢骚还是恼怒,没了可以直接与我对呛的人选,只是对着一座空坟的话都有些倾泻不出。我来时做了许多准备,结果一样都没能用上。在坟前留下精工的刀剑在战备时期纯属无用的浪费,留下的宝石只会被离去的死者嘲笑,留下的花朵不出数日就会萎谢,我在库茹芬威活着时就想不出该如何取悦他,在他死后也一样。

我对着石碑俯下身去,想要抚摸一下它的外沿,一只鸟儿在这时冲了过来,险些叨着我的鼻子。我一下变得无处落手:它洋洋得意地占据了石碑的顶端,我一将手伸近,它就将羽毛膨开,摆出威吓性的架势。它张开嘴,对着我喊了两声,嗓音低哑得实在说不上悦耳。过去我们都还在蒙福之地时,谁都不曾见过这样的鸟儿。然后我想起,奈雅芬威还卧在病榻上时,他或许曾提到过一次。

奈雅芬威说,他被长久地悬挂在崖壁上,在日月尚未升起时就已筋疲力竭,在泰尔佩瑞安与劳瑞林的果实照亮天际后也没能重获自由。在漫长的黑暗里,在遥远的星辉照耀下,有一只黑色的鸟儿总在他附近盘旋,有时还会栖上困住他的链铐。安格班的异兽不少,但这一个不像是魔苟斯的耳目。它来了又走,走了又回,也不知是在普通地旁观着他的受刑过程,还是在等他死去并啄食他的尸骸。

奈雅芬威没有死在那面崖壁上,那只鸟儿也不知去向。我低头望着这古怪的鸟儿,心中平白无故地认定,它应当的确是一位使者,但也定然不是魔苟斯的。黑鸟膨开翅翼,前伸头颈,审视着我,保持着毫无必要的戒备。我注视了它好一会儿,想知道如果我胆敢抚摸它的背翼,它会不会直接用喙在我的手上叨出一道新疤来。

或许是看出了我的打算,这只鸟儿又威吓性地冲我嚷了两声,忽然扑打翅膀飞走了。

 

中洲的确有许多我们不曾见过的物种在四处游荡,不仅是魔苟斯新造出的怪物,还有更多与那方阵营不相干的生灵。我们在米斯林湖里捞起银鱼,在湖畔湿润的泥土中掘出成条状的蠕虫,在希斯路姆北部广袤的原野上发现更多未见过的飞禽走兽,也找见了不知名的花卉与草种。与这些中洲的种群相处更久的灰精灵将它们的名字说给我们听,用他们自己的语言,拼出一些对我们而言还很陌生的音节。

我的空闲时间不很多,无暇像我的子辈那样亲自出外探寻更为广袤的地界,对于中洲的认知一度遗憾地止于希斯路姆的外缘。在忙于铺平道路、建设学校、重组军队的年间,我都再没有见过那只黑色的鸟儿。奇怪的是,我总还不时想起它来,兴许是因为当我去寻访血亲的坟墓时,它是唯一的见证者。我会梦见一个影子,黢黑如夜,落在枯骨上都还要对着我聒噪一通。每当这时,我对兄长本人的记挂就会微妙地减弱几分。

现在为我的子民所知的库茹芬威已经不是他了。我的兄长死在我们的国度确立于中洲之前,如今他被唤作一个生前从不曾有谁那样叫过他的名字。我依照旧时的习惯提起他,换得的迷惑渐渐多过了然,于是我让另一组陌生的音节滚过我的舌面,平缓地掉落出来。我想起烈风呼啸的峰顶,黑鸟掉落的翎毛。我忽然久违地意识到,我分明是为追随他而来,他却再也不会回到我们之中了。

死亡并不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概念。我们早就失去了父亲,随后又失去了诸多亲族,血水染红海港,尸骸永冻冰面,许多死者连一面墓碑都没能留下。若是放任自己沉湎于悲伤,到头来什么也做不成。所以我有很久不曾再登上那座山峰,让那个影子只停留于神思飘游时浮动的边沿。

直到我们环绕铁山脉布设起合围之势,我和芬德卡诺一同去到前线,才再度在附近的山地上见到黑鸟的群落。

渡鸦,灰精灵用他们的语言说。渡鸦,后来的人类用他们的语言说。一些人类与一些精灵都将它们视为凶兆,芬德卡诺也问过我的意见:“您是否认为那也是魔苟斯的仆从中的一支?”我说不。我想起奈雅芬威的讲述,以及他的论断。奈雅芬威不总是正确的,但有些时候他很像他的父亲,说出的一些话语会叫旁听者不由得愿意去相信。

“但它们可能是在等待战争。”我又说,“等待尸骸铺遍山野,再来啄食那些血肉。”

 

战争爆发的时候,我所说的成为了现实。阿德嘉兰被火焰吞没,多松尼安被攻破,鸦鸟的翅翼遮天蔽日,在烟尘中寻找奄奄一息的猎物与动弹不得的死尸。其中一些鸟儿被战士的马蹄驱散,另一些还在我们的脑袋顶上盘旋不去。我只身去往安格班之前,在城外看见黑色的影子。

芬德卡诺把这视为不祥的征兆,恳请我再作考虑。可是有那么多战士已经被死亡的使者迎接去了,如今也不过是多了前来迎接我的一个。

我同我的孩子告别。我持剑去到大敌身前。我尽我所能地与祂拼斗,划伤祂的身躯,末了还是倒在了祂的足下。在我的灵魂抛落身体之前,我仰视着上空,烟尘间有一只鸟儿飞过,发出嘶哑的鸣叫。那便是为我报丧的声响,我已然知晓。

然后痛楚减轻了,我与生者之世的联系也渐渐断去了。我的灵魂将要启程,随时会被一阵风给捎去亡者的殿堂,长久地困于虚无之中。我的死躯被巨鹰送往另一座高峰,我的次子在那里将我埋葬,坟中卧着断剑与碎裂的晶石,坟前盛放着洁白的鲜花。我在这时才察觉,其实死者对自己的坟墓应当是不甚在乎的,因为无论是刀剑、宝石还是鲜花都不会再为我所有,伤痕累累的尸骸与一捧灰烬相比也差不得太多。

我将要离去时,对那座石冢投去最后一瞥。一只渡鸦落在石碑的顶端,随后转过头,仿佛能从虚空中望见我的亡魂。它并未对着我或者那座坟墓聒噪。

我们便在沉默中作别。

 

迈兹洛斯的陈述

 

在希姆凛安下身来的第二个年头里,我又一次见到了那只黑色的鸟儿。

我认出它跟我在桑戈洛锥姆见到的是同一只,正如它也曾拜访过米斯林湖畔的营地,检阅过玛卡劳瑞代我统领族人时获得的成果。我卧床休养时,它不时会飞到我的帐篷附近,有时还会飞进来歇在床头,在我的脑袋顶上嘎嘎叫。我的身体状况逐渐好转,它也没有就此离去,不时出现在营地外围的枝杈上,审视般地盯着我与我的兄弟们瞧。

因为这样,我便开始觉得它其实不是在等着啄食我的尸体了。我与它相伴的时间很长,能够断定自始至终都是同一只黑鸟,而非经过样貌相似的子孙更迭。它显然活得比寻常鸟类要长久得多,但我倒不觉得很奇怪——我们还生活在维拉们的管辖下时就见过各式各样的异兽,尤其我还有个与猎神关系颇好的弟弟,他能与欧洛米派出的信使交谈,那些信使可是什么模样的都有。我便斗胆猜测,这要么是一位从西边来的探子,要么是某个自行决定停驻在中洲的迈雅,要么是这片自由之地孕育出的另一份惊喜。无论是哪种,在它有进一步的动作之前,我们都无需、也无法防备。

有一次它在我和玛卡劳瑞一起拜访营地中的工坊时跟了过来。提耶科莫来找阿塔林凯,安巴茹萨和阿提亚茹萨在泰尔佩附近转悠,卡尼斯提尔拿着一封文书追上了我,于是我们一家都聚在了同一处。阿塔林凯正在打磨一把新铸成的剑,黑鸟落在一旁的支架上,歪着头看了看,发出一连串沙哑的怪叫。

我实在好奇它到底对此情此景抱有何种见解,便问提耶科莫能不能为我翻译一下它的叫声的含义。提耶科莫的表情变得非常复杂,他看了眼那只鸟,又看了眼与他关系最好的弟弟,莫名其妙地叹了口气。

“它很嫌弃这把剑的做工。”他还是听话地进行了转译,并抬手拍了拍阿塔林凯的胳膊,“它觉得你的手艺不太行,也不是那么不行,但是没到应有的水准,毕竟你是巧艺的芬威,至少不该辱没这个名字。”

“为什么一只鸟弄得懂我们的名字是什么含义?”卡尼斯提尔皱着眉问。

“为什么我被一只鸟给骂了?”阿塔林凯木着脸问。

双胞胎闻言而至,一个抓过了泰尔佩的新制品,一个伸手指向它。“那这把呢?”他们异口同声地问。黑鸟又歪着头看了看,发出另一串嘎嘎怪叫。

“它对这把很满意。”提耶科莫翻译道。

阿塔林凯沉默了。

 

我很快发现,这只鸟儿聪明得异乎寻常。它不光懂得我们的语言,懂得如何判断锻造品的优劣,也懂得该如何在山岭间选取适宜搭建新城镇的地带,又该去何处发掘矿藏。它领着负责勘测地形的族人在溪谷附近停驻,它的爪尖在矿脉上层的砂石中挠出刻痕,它在希姆凛的领主府邸中对着我的桌台吵吵嚷嚷,它在希姆拉德的工坊里对着所有它认为不合格的武器嘎嘎叫着大发脾气。那些它看不上的剑在练武场的验证中被确认为都具备某些缺陷,要么太过易折,要么不够锋锐。也正因如此,虽然阿塔林凯总还是心有忿忿,却没有真正驱赶过它,还得捏着鼻子接受它的批判。

提耶科莫每次为我翻译它的话语,表情都会变得更怪异几分。有一次他私下找到我,小声问我:“你认为是不是……”

“我们不该深究。”我回答他,“如果正如你我所想,那么时下的状况还算良好;如果只是一场误会,也不必大失所望。”

无论是对维拉、迈雅还是身具智慧的野兽,提耶科莫都比我了解更深。他在收到我的建议后又叹了一次气,说这么模棱两可的做法实在不合他的脾性,但仔细想来确实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在往后的很多年里,我们的族人都信奉着黑鸦的智慧。鸟儿总归是比我们更容易在山岭间自由来去,它的翅翼掠过中洲大地,亲见过的事物或许比我们还要更多。工匠们雕刻出鸟首的形状,诗人们将其作为意象编写进新的篇章,而我偶尔会想,倘若父亲不曾死去,他是否会以相似的方式来引领我们。

如今他的技艺无法复现,他的言辞只被记录在残卷里,生于中洲的年轻精灵们不曾见过他的尊容,也不曾亲历过他的选择带来的最为直接的恶果。诅咒回荡在遥远的海的彼端,埋没于我们的血脉,却不为后来者所知晓。

在往后的更多年里,我也曾想过,当提耶科莫塔策马行于拉思迪尔能狩猎狼群时,当他决定将辛葛王的女儿抢掠而来时,当他一步步走向背叛与被驱逐的道路时,那只黑鸦是否也随行在旁。它是否曾尝试劝阻他?或反而促成了他的疯狂之举?在我们所行的路途上,将居高临下的教诲与难言的沉默相比,哪一种会更令他难以承受?提耶科莫是我们兄弟之中第一个死去的,黑鸦的尾羽从他的尸骸上掠过。它的爪尖是否拾去了他的灵魂?倘若更多死难者的灵魂也一并被引去了,又是否会叫它的翅翼变得更沉重?

提耶科莫离开了,再没有谁为我翻译那只鸟儿的叫声还拥有哪些报丧之外的深意。我再见到它时,它也不似先前那样吵闹,往往不过是栖在高处的枝梢上,远远地看来一眼。我不主动呼唤它,它也不继续接近我。我们失去的东西太多,想要顾全剩余的追随者已经很不容易,更没有余裕去关注那只无法医治伤者、亦无法帮忙加固御壁的鸟儿。在我们剩下的四个里,唯有玛卡劳瑞还会在它发出鸣叫时分神多望去一会儿。

又过了一些年,除我之外便只剩下玛卡劳瑞了。

更加年轻的、诞生于欧西瑞安德的孩子们几乎不认得它,只在雕刻与诗歌中寻得它曾象征过的事物。在战乱的年间,繁荣的盛景都已成老旧往事,唯有遍野的尸骸与食腐的黑色群落是真切的。我在起起落落的黢黑群影之中分辨出我最为熟悉的某一个,它飞过每一方战场,带走我的将士、我的挚友、我的手足的灵魂。它在多年以前就已出现,出现在悬吊我的崖壁上方,栖在拴住我的镣铐上,像一种无形的宣判与预言。

我又想到,它停留了这么些年,未尝不是在等候我变成尸骸的那一日。它的审视从我伊始,或许也该从我而终。

我走向大地的裂隙时想起埃瑞德威斯林,群峰之中有一座注定被遗忘的荒冢,坟墓之中空无一物,因可埋葬的遗躯已被烈火焚尽、灰烬随风而去。我又想到,其实我未见得是自愿落得相似的下场,只是命运恰在此时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回响。

黑鸦在我眼前出现,我最后望去一眼,不分悲喜,亦无愤怒。茜玛丽尔在我指间闪烁,与我被灼伤的血肉相融。它的爪尖取不走那枚宝石,正如它也无法阻住一具半损的死躯的坠落。

 

费艾诺的陈述

 

我所受的惩戒从我死去的那一刻开始。灵魂的主宰如他降下诅咒时一般傲慢冷酷,祂对我宣告,在我见证完我的誓言所带来的全部恶果之前,我都不得踏入祂所管辖的亡者国度。

祂将我无处可去的灵魂留在生者之世,变作一只能够拍打着翅膀自由来去的鸟儿。祂并不将这视为恩赐,我也一样。我不能以我的双手触及更伟大的造物,我不能以我的言语为族人指引去向,我不能拾起武器来投身于一场新的复仇之战。我不再是出奔者们的领袖与国王。

但我也不打算全然屈从于一个维拉的意愿,在我尚能翱翔的年间对中洲的诸多事务保持袖手旁观的态度。我能做到的事情不多,可也不是全然没有。我能以嘶鸣发出警示,我能检视我的孩子们在中洲获得的成果,我的眼界与学识都与我的灵魂同在,肉身的损坏也没让它们离我而去。我仍能以我自己的方式为我的族人与我的子孙提供指引和帮助,在我作为一名战士死去之后,我才开始履行我作为国王未尽的义务。

当然了,我对孩子们的选择也不尽是满意的,首当其冲的一点便是奈雅决定将至高王的位置拱手相让。我对着他的耳朵嚷嚷了好些天,他权当没听见,对我仅有的尊重是没派卫兵来将我驱赶走。公正地来看,他的做法其实是合理的,他在中洲的统治基础还不如代他统领族人的卡诺稳固,而让出王位也有助于修补两个家族之间的裂痕——如今大敌当前,携手修筑足够稳固的防线才是正道。

我根深蒂固的不满是出于别的缘由,一些隐秘的、长久的怨恨。直至我的半兄弟登上那座山峰,他在我的坟墓前露出那种我再熟悉不过的苦闷神情,他没有咒骂或吼叫,也没有落下眼泪。他看上去傻兮兮的,像那个每次试图向我示好并不出意外地遭到冷落时愁眉苦脸的孩子。从来如此,总是如此,我的死也不能改变什么。我对着他叫嚷,他却再听不懂我的话语。我在他眼中望见悲伤,藏在封冻的寒冰下,藏在日积月累的怨愤与困苦下,失去的事物在那里留下深重的刻痕。我所惦念着的那个缘由忽然变得不那么重要。

 

在诺洛芬威统治的王国里,他们开始使用一个我不曾用过的名字来称呼我。

我不常在希斯路姆逗留,总是情愿去到更东边,在我的儿子们的领地间随意来去。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我在提力安为他们描绘过的愿景似乎都在逐步实现。我们逃出了维拉们的国度,我们否去祂们的领导、也拒绝了祂们的提供的荫蔽,我们自己向仇敌举起武器来,也在我们最初诞生的土地上建造起属于我们的家园。我的名字在新出生的一代精灵中流传,他们对我的印象只能从父母口中听来;我的话语与故事都被记载在书卷中,后来者只能透过这些字句去推断我生前的意图。他们中的一些会被打动,另一些则更漠然,还有一些提出质疑——一部分是对记载的真实性,另一部分是对我。

就这点而言,我作为芬威之子受到的评价与作为一只嘎嘎叫的怪鸟受到的评价相去不远,总归是会被赞颂也会被咒骂,会被视为吉兆也会被视为灾厄。我的故事与我的存在本身剥离开来,被追随者与听众赋予了多种不同的含义。我本身不再能引领他们,只能成为一切繁荣与苦难的见证者,唯有故事在长久流传。

说来可笑,虽然我早已在希斯路姆被视作不祥的征兆,但及至诺洛芬威死去时,我才头一次正式拜访除我自己之外的另一座坟墓。与我外观相仿的群鸟在战场上寻觅可供果腹的残骸,我的灵魂则栖在我的半血亲的石冢上,无需进食、不知疲惫、不得安眠,只能目送他的亡魂先一步去往曼督斯的管辖范围内,在那儿历数他因追随我而犯下的诸多过错。

我的灵魂并未死去,也不曾干枯,所以我还会不时思索,我们的族人在中洲遭受的各式磨难,究竟是他们咎由自取还是独对我来的责罚。我的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没有哪一个是葬身于一场义战。他们死在亲族相残的惨剧中,背负着不输于我的骂名。他们的尸骸平躺在山丘与滩涂上,他们僵死的双眼朝着天穹,浑浊地映出黑色的影子。

倘若我要问他们是否心怀怨恨,那也是很久以后、我的灵魂不再以这样的姿态徘徊于中洲之后的事。我甚至不知那一天是否会到来,更遑论何时会到来。

在我所有的子嗣中,有三个葬身于多瑞亚斯,两个丧命于西瑞安河口,一个消失于大地的裂隙,在落入地心之前就被焚尽了。剩下的一个独行于贝烈瑞安德崩毁后陌生的海岸,眺望着不可见的西方,他们不得回归的来处。我以为我知晓卡纳芬威的性子,他总是比他的兄弟们要多愁善感些,有时他会犹豫,有时他会忏悔,有时他会清醒地知晓他们在行的尽是些恶事。我以为他会将自己囚禁于此,在咆哮的、拒绝他往返的海水旁侧,在炽热的、灼烧他灵魂的宝石旁侧,他会这样度过漫长到不可知的余生,以此作为对自己的责罚。

我找见他的那一天,狂风裹挟着巨大的海浪,几乎要将他的身影吞没。他将最后一枚茜玛丽尔高高抛起,掷进翻涌的海潮中。

他听得见我的声音,他的双眼越过礁石与水雾望见我。他向我伸出手时,我终于确信,一直以来他都在作为歌者倾听灵魂的韵律,他早就察觉到我的聆听与审视,知道那只古怪的鸦鸟是他父亲的耳目。

尔后,在灰白的砂砾上,在黑色的海潮边,卡纳芬威挺直脊背,用清晰的、嘹亮的声音开始发言。“所有的誓言均已破碎,所有的诅咒在此终结。”他宣称,“这便是最末的选择,也是我所书写的尾声。但我将延续,我将漫游,我将所有的故事带去新的纪元,直至连故事本身都被后来者遗忘。”他向我伸出手,却不是在等待我将他领去亡者之中。他的手停在半空,指尖笔直地朝向我。

“我不会被你带走。”他说。

在以这副姿态四处徘徊的年月间,我曾回顾往事,我曾思索:我们逃离诸神的国度,本是为寻觅自由而来,却在踏上出奔路途的那一刻就被诸多事物束缚。关乎仇恨,关乎大义,关于私欲,关乎父辈的影子与枷锁。我曾以为,在火焰将我的尸骸焚去时,它就注定成为我的子孙后裔的劫狱。而在这一刻,我的孩子直立于此,摇摇欲坠但无比骄傲地向我宣告,他要摆脱那道枷锁。

如今他才终于走至彼岸。我们之中最后剩下的一个,寻得了我本想寻得的结果。

 

于是我就此离开。在风暴散去时,就再没有哪一双眼睛能在中洲找见我的影子了。

中洲的鸦鸟仍在繁衍生息,如同所有的后来儿女与无罪之人。往后的故事便只是故事,与我们之中的哪一个都毫不相干。


END


我为什么忽然被这个怪东西击中:球2开头那个黑鸦脚踩红光摄像头的镜头;我在捏他一些什么玩意儿:北欧主神老头,马窝探寻神秘之旅。

每个都好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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