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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逆白黑】Second Sight: Requiem(09)

Ouverture

Black Sympho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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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那是一个陷阱。”C.C.说。

她看着那坐标,只消一眼,便在言语间自然笃定了。朱雀点头说“我知道”,她便低声骂他愚蠢。“我没有别的办法,”他说,“这才是我应尽的职责,那才是我该去的地方。”

修奈泽尔所给出的,或是皇帝最后出现的方位,或是唯一可行的通道。那坐标若能被给出,便是为他指明了一道不得不去前行的末路。修奈泽尔必然做好了后续布局,以确保他和皇帝都无法平安离开遗迹范围。将过错推到真正的弑君者头上,自己还能够秉持大义立场从中摘得清明,修奈泽尔的走棋没有任何问题,恰恰如此才叫他摇头苦笑不已。

“他料想我会去做的。”他说,“就算他不知道阿卡夏之剑的存在,也不知道那装置存在的用意,即使单凭他怀疑我是ZERO这一点,我就有充分的理由去刺杀皇帝。”

“那是最快的方法。”C.C.叹道,“所以接下来会有一场战争……”

“……卷入超合众国与黑色骑士团,”他说,“逼迫我用最快的方式去终结……”

“……一旦查尔斯死了,修奈泽尔就有充分的理由坐上那位置,以及借助你行刺一事从舆论上捞取好处……”

“……割裂黑色骑士团与超合众国之间的关系,或者我与黑色骑士团的。”

那的确也是修奈泽尔的手段,他想。分化瓦解,即使弑君对于时下的不列颠尼亚而言实则是件大快人心的事,然而超合众国既以和平公义为名,以往的私刑制裁手段便不太适用了。修奈泽尔只需要一个切入点,一个把柄,足以扳倒这方凝聚力量,就像他曾做过的那样。而如若ZERO无法幸存,一个奇迹被从中拔除,后续造成的影响就相当不乐观了。朱雀盯着自己的手掌,慢慢握成了拳。

“ZERO还有存在下去的价值,”他说,“黑色骑士团也是。”

他仍然身着那套制服,然而在思忖片刻后,将刚刚拿起不久的面具抛掷到了一旁。C.C.挑眉望着他,他耸起了肩膀。与其由修奈泽尔来就他的身份立场做文章,他想,与其冒那个风险——

“我要你们发布讣闻。”他平静道,“枢木朱雀的,而非ZERO的。”

C.C.瞪大了眼睛。“……什么?”

朱雀望着她讶异神情,稍微眯了眯眼,慢慢将刚成型的思路捋顺。“总督府传唤的是第七骑士。”他缓慢道,“拿到坐标的是我。传言中和无名的十一皇子同一派系、蒙受举荐恩惠并效忠于那护卫对象、可能由着七皇女的去向而忤逆帝国的……都不是ZERO。”

C.C.没有立即提出质疑,随着他一并眯起了眼。她一向聪明,朱雀想,她一向能够轻易看穿事情本质。“当前的临时和平协议并不算是秘密,那就有了合理往互的可能性。”他继续说,“你们自然可以声称我的确是立场存疑。比如说,我设法进入了这个体系,然后借助一次短暂的身份顶冒,同时背叛了黑色骑士团与不列颠尼亚。”他深吸了口气,盯着了自己重新攥起的拳头。“安排红莲进行追击,这样来得更可信。”他平声道,“一旦那死讯被公开了,后续布局就不由修奈泽尔主导了。后续……”

他哽了一下。C.C.依然用那副洞悉一切的眼神瞧着他,那不再叫他感到生疏不适了,但叫他感到一丝被窥破的不安定。他强行压下那点惶然不安,收回手来,朝自己手心里叹了口气。

“鲁路修知道该怎样利用这格局的,”他说,“他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C.C.古怪地瞧过来,明白地摆着“你怎么这么配合”的意思。“你打算把两件事都揽在自己身上吗?”她问他,“要不是时间可能不太够,你是不是还打算单枪匹马击沉达摩克利斯?”

“我有考虑过。”他坦言道,“不过我想了想,对我来说好像是谈不上时间够不够,但是对阿卡夏来说就不一定了。”

“这话可真令人讨厌,更讨厌的是我知道你没在说大话。”

“谢谢。”他笑了一声,旋即眼神温缓下来,“我能为他做的事不多了,就在不会给他造成麻烦的情况下一并完成吧。”

C.C.站在他面前,眼神定定地瞧着他。她安静了许久,直至他从嘴角吹出一声短促哨音,欲图先一步离去,她才闷笑起来,一拍一拍气音连缀。“那么,”她轻柔咏叹道,“今日以后,第七骑士就算是死了。”朱雀回眼望她,一瞥而收,眼睑短暂阖拢了片刻。

“事到如今还说什么呢。”他平静道,“此次一去,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回得来了。”

别多说什么,他想。别说祝运,也别说挽留的话。契约至此为止,往后她便自由了。他想着我很感谢你、很感谢你,即使不为这共行陪伴,只为一切转折发生之前的那一次赠与,她或是真的疲惫厌倦了、想要他接下担负,或不过是想在他完全丢弃自我之前给予他一个许愿的可能。那事实真相已无关紧要了,她将自由了。

“你说你不想为我祈祷,”他低声道,“那么,别那样做。”女人悠长叹息传入他耳中,他几乎想见她鎏金眼瞳被悲悯无奈充溢的模样。“所以,C.C.,”他在踏出门扉前最后一刻笑道,“你不向我道别吗?”

 

你存世的支点是什么呢?他问自己。

为了再无欺瞒,为了一份并无花假的、几近真切亲情的寄托。那女孩说罗洛,我请求你,真正将他视为至亲。或是替行,但非彻底替代,她请求有人能代她陪伴他。她那么期许了,交托了信任,与鲁路修·兰佩路基所做的一般。“我们都欠你一条命。”鲁路修曾那么说,然后应允了他的所有依存。足够动摇他的立场,足够将他接引至自己身边——

而你很爱她,对吗?

昔日的无名者那么想着,在他那虚假的兄长反应过来之前便已启程,在奔袭之中便已启动了他的防护。及至他完成他的使命为止,他的心脏统共会承受多大负荷,他并不知晓。他只是那么做了,就像那并非出于一时冲动,就像他在片刻间已经完成了深思熟虑。他的心脏在须臾片刻间停滞不动,而后又因着那滞缓节奏在下一秒猛烈收张、重如擂鼓。

他偷入通讯频道中时,里头冒起了一些紧急传唤,他轻声道了句“抱歉”,便掐断不理了。他渡至公海上空时,公共频道中吵嚷起一场乍起的战事,他心不在焉地听着,意识到那不过是一点星火——不由“日本”或中华联邦范域内而起,也并非皇城进军。超合众国边缘联盟国与不列颠尼亚殖民区,碰撞发生在欧洲。在当前紧张时局中,那已不可能再限于一次微末的局部冲突。那才是需要鲁路修去担忧的问题,那才是足够他去博弈的棋盘。

但若达摩克利斯升空,一切都将再无转圜余地了。罗洛终于捕捉到低空飞掠的行伍去向时,用力紧攥着了自己的心口,试图在骤然扩开时间壁障时维持一丝镇定。那当真值得送掉性命吗?他问自己。他以往的使命已终结了,事到如今他不过是在为一份由感激而生的温和关怀而活。然而那愿景,他那位兄长所描绘的愿景,倘若他在这一次冒险间送去了性命,便再无缘得见了。

他那么胡思乱想着,又记起那女孩的嘱托来。她像是早已洞悉了一切,触到他指掌时并带着轻柔安抚。她说我请求你、我请求你——他记得她的话语,带着接纳认可与宽缓包容。那信任足够敦促他做到哪一步呢?

“事到如今……”他低声自语,“我好像也没有更多期许了。”

若她不在了,那必然不会是鲁路修所希求的世界。他始终明了这点。他在击毁毫无反抗的机甲时嚅嗫着一句短促祈祷,胸腔因毫无生气的紧缩而钝痛。外围轻易被突破,然后他便开始搜寻目标所在。他落在船舰上,犹疑着跳出了舱,每跑动一步都尽力将凝滞范围扩张至整道防线以免闪失。他打空了三管弹匣,踉跄着跌入舱底,那女孩与所有人一般静默不动,安静地坐在她的囚笼当中。

他推着她的轮椅回到甲板上,稍歇了口气,中途几次停驻间歇那女孩面上现出迷惘,然后他抄抱起她来,送入机舱里头。他终于跌回座位时急促喘息起来,打开了护盾试图舒缓片刻,他用力深呼吸时听见那女孩发出疑惑单音,继而笃定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娜娜莉殿下。”他说,“我很抱歉,但是——”

她没有询问他的来意。她偏过头,轻声说了句“你不需要这么做的”。那不似警告,全似在为他担忧。她的微弱话音湮没在炮火轰鸣间,又被无数时间壁障割裂开来。那足够他闯出很远,不足以完全摆脱追兵,但足够他寻至一片荒芜岛屿、一个暂时歇脚的场所。他迅速沉降下去,着地的那一刻胸腔传出剧烈抽痛。他咬紧牙关,用已有些模糊的视野看清当前方位,然后摁动机钮,向他所来之处传输回一个坐标。

他支撑不了太久了,他想。即使一经脱离追击范围便切入平缓飞行,即使他只消到达一个隐匿点就能够放松了——他到不了那临界点了。他在陆战中击毁了随后而来的第一批追兵,备用机的弹仓有些捉襟见肘了。于是他在愈发猛烈病态的心脏搏击间抱起那女孩,在短暂安宁间抛离了装甲骑,试图在后续追击来临前将她藏入什么地方。也许自己能作为更显眼的目标引开那批人,让她在安全地带等候一阵——那很冒险,但总比……

他几乎跌倒,跪在地上,粗喘间丝毫无益于缓解胸腔抽痛。那年轻皇女握着他的手,呢喃着我很感谢你,我很抱歉,我很感谢你……“他们不会对我怎样的,”她发出一声柔软叹息,“但你,你不需要为此搭上性命。”

“……我觉得我是蠢透了。”他在喘息间歇回答道,“但是我好像……也没有回头的机会了。那么……”

他试图控制自己瘫软的腿脚,他做不到了。他全身发冷,甚至无法很好托抱住怀中那瘦弱身躯。于是他在头颅尖锐刺痛中短暂阖眼,放弃了抗争,再睁眼时,眼中固化下一轮血光。

我要死了,他想。

他静驻在完全的岑寂中,只余隐约海潮声浪。那壁障拓展得极宽,远至他视野之外,远至境线上遥远的后来之人。最后一道防御,他想。他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他心脏完全停止了跃动,他或许已经死了。及至有人找到我们时,他想说,及至有人找到你时……你该已经安全了,而我应该看不到那一刻。

他的五感都在衰退,呼吸微弱似无,身躯僵直不动、逐渐扩开冰冷。他仍然睁着眼,却连天际色彩都要辨识不清了。他耳膜边鼓噪着遥远的海潮,渐渐沉于死亡安宁,即将完全沉没溺毙了,即将连沿着最后一丝余轨运转的思维都完全停滞——

然后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一下,惊如擂鼓,打破了厚重死寂;两下,连贯而起,粉碎掉那逐渐归于虚无的时间认知。三下、四下,更多,直至心脉恢复运作,直至那凝滞思感被逐渐拉回寻常速率,那无比恒久的间隔变得平稳短促。他仍未完全拾回自己的感官,只是茫然僵坐,隐约听见有低沉人声在不远处响起。

“你是来救她的吗?”那声音很是模糊,一分一秒间缓慢清晰起来,“你是为了他而这么做的,对吗?”

那声音在死寂中靠近了,如尖刀般轻易割裂开那心灵壁障,带着万物调谐根律般的宁静。他睁着眼,逐渐在重影叠合的视野中勾勒出一个人形,在看清那人面目之前,先对上一对张扬的血色纹路。那人声音似笑似叹,离得更近了,连着身形一并迫近,蹲坐下来,殷红浮动的眼瞳笔直对上他的视线。

“你想救她啊,罗洛。”那人说。

他在那感怀般的语调中怔然许久,仿佛冥冥中那无形凝滞的范域在收束、在淡去,被洗涤边沿、被压缩回拢。然后,在某一刻,他脑海中有什么枷锁轰然破碎了。他先是大睁了眼,下意识摁上自己右侧眼睑。过去那有所缺损的武器像是骤然沉睡了,或能算作消隐了。罗洛瞪着那人样貌,嘴唇颤抖,终于确认自己不知在何时已经恢复了正常呼吸。

“你……”他半晌才挤出一丝声音,还似濒死般沙哑着,“……是你……”

枢木朱雀就在近旁,神情复杂难辨,几经波动后归于平静。罗洛记得他的Geass能力,那违背常理的、似无缺陷的力量,或约束时间本身,或迫使万物遵循本律前行——罗洛不知道那是由一个怎般刻骨铭心的愿望诉求所生。那力量足以打破他的枷锁,强令他那违背常理的施为如冰消雪融般散去,或借助了视线交接、或并不需要。他茫然望着那人,见到对方稍微挑起了眉梢。

“你没有使用高文。”

“……为了避免追查,”罗洛说,“这是一次私人行动……”

“所以你是在替鲁路修摘除麻烦。”朱雀说。罗洛茫然地瞧着他,下意识点了头,他眉宇间仅存的那点疑惑便消失了。“有人向你们提供了这次行动规划的消息,对吗?”他那么问了,不待得到回答就自顾自接续了下去,“那个人若能传出这份消息,便自然会有更多可传递的东西。”

维护好你们的信息来源,他说。“这些事不是由你做的。”他说,“来,照我说的汇报上去。”罗洛瞪着他,试图跟上他的陈述步奏。“你是在追踪我,”朱雀说,“发现我试图劫走第七皇女,然后你介入其中,逼迫我停手,救下了她的性命。”他停顿了片刻,抬头望了眼天际。“在回程的路上汇报,在确保修奈泽尔的势力无法再追踪你们的时候。”

他的言语中带着不容置喙的成分,那口吻叫罗洛感到一阵压抑。“黑色骑士团的部署并不在……”

“这也不是适合让黑色骑士团牵涉进来的时机。”朱雀平静道,“你也不是在追踪ZERO。如你先前的职责所在,你只是在监控我的动向。”

“……人证——”

“没有别人逃脱。”他说,“你们已经安全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此间意味并不藏匿着多少鲜血。他短暂直起身来,垂首注视着那被托抱着的残疾少女的面貌。他的视线落点缓缓游移,直至飘到抱着她的另一人的面目上。罗洛接触到那审视目光,肩背紧缩了一下。

“罗洛·兰佩路基。”他说。

他声音低沉,口吻郑重其事,盈满血光的眼目中浮起温缓神色。罗洛这才忽然领会了他先前话语的意思,讶异地张开了嘴。朱雀稍稍垂落眼睑,划开一缕微笑。

“V.V.已死,教团已经不复存在。”他陈述道,“你的过往履历已经了无意义了,如今你的担负也不在了,那么……”

他曾欠下一道性命,如今他交还了,罗洛模糊地想着。枢木朱雀垂首望来,好似明白了他所想,略略颔首,予以无声肯定。

“……那么,拿回你自己的未来吧。”

他咬字慢慢轻缓了,在一个句点后停顿许久,再开口时几乎成了难辨的呢喃。罗洛听见了,在听闻清楚时还不甚理解那寄托的含义,然而他心下一突,几乎连自己都难过起来。

“别离开他。”那人轻声说,“我做不到了,所以……别离开他。”

 

“娜娜莉。”她听见那人叫她。

她阖着眼睑,隐约听见机舱开启的动静。那一声温柔呼唤发生在那响动之后,她捂住了嘴,思索起自己有多久不曾听见这般声音。像是洞悉了一切,像是能为她指引一切,然后试图给予她所能给予的最后一个承诺。“我来迟了,”他说,“我很抱歉。”她用力摇着头,在手指后头压抑住哽咽冲动。

“你尽力了,”她小声说,“你真的做了你所能做的一切……”她在隐约觉察到那人凑近过来时伸出手去,准确地揽住了他的颈子。

他将她抱进那机舱里头,安置好她的位置,然后亲吻了她的前额。“罗洛会送你到安全的地方。”他说,“你从始至终都没有听从修奈泽尔的话,对吗?这很好——很好。鲁路修会很高兴的。”他发出短促笑声,含着相当的欣慰。“谢谢你信任我。”他说,“我不在的日子里,你把自己保护得很好。”

“朱雀,”她叫他,“朱雀——ZERO。”她深呼吸着,仍然搭着他的脖颈,慢慢摸到了他的脸孔。她用手掌覆上那人面廓,慢慢感知着。“ZERO。”她重复呢喃了一次,心脏猛击了一拍。

然后她撑开眼睑,像她无数次在隐蔽处自行尝试练习的那样。没有指掌遮挡,并非对着空旷无人处而进行。她眼中映入一片昏暗,起先是模糊的,随后逐渐勾勒出万物形貌。她视野边沿机舱开敞,外头隐约可见战后余痕;视野正中是那人面目,双眼当中起伏着猩红血色。她看清他的样貌的那一刻,泪水蓦然滑落眼角。她怔怔望着那脸孔,她双眼重复光明后所见的第一人,她从未亲眼见过的一人——

“你又要走了吗?”她轻声问,“你早就决定要做什么了,是不是?”

她试图维持平静,然而并止不住小声哭咽。她拇指摩挲他的眉骨眼眶,一寸一寸细致感触、记刻下他的样貌轮廓。她曾想象过的,柔软发梢与英挺面廓,和那双本该是温润绿色的眼睛——那双眼睛里蕴含的东西太多,囊括了一整个世界的墟烬。一点欣喜如微末星火从当中浮现,很快便闪逝而去了。

“娜娜莉,”他小声叫她,眼角弧度和缓下来,“我很抱歉。”

她泪水汹涌溢出,又拼命眨去,徒劳地细致勾勒着那张脸孔。有一刻她触碰着他便似明白了他所想,那应行之路,他所曾经历的,他即将去做的——那人在那身假面者的装束中向她微笑,竖起一根手指。

“不要哭。”他轻声道,“鲁路修会更希望看见你笑的样子,我也是。”

我知道的,她用力想着,我知道的。她那位兄长所希望的,他们所希望的。她一早就知晓了,然而她不曾明言,无论是单就此事,还是她自己的意愿。她想说我请求你、我请求你,别那么轻易地放弃自己所有的一切。“他是,”她小声抽泣着,裹带着浓厚鼻音,“他把我托付给你了,对吗?”

“我很抱歉,”他回答她,“我大概又要失言了。”他仍然微笑着,碰了碰她的眼眶。“不过,我把你交还给他了,想必他不会太责怪我吧。”

别离开他,那是枢木朱雀或潜在表露、或明言过的意思。他是在尽力挽回或保护着,鲁路修所重视的人,鲁路修所重视的一切,完整地留在那人身边——直到最后唯独除去了他自己。那是他唯独不会原谅你的一件事,她想着。然而她望着面前那人,知道他的决心不会再为任何事所动摇了。“这就是最后了吗?”她小声道。

他没有回答。

他也没有道别。他就那样突兀地直起身,一跃而出,深暗长披招展开近黑的旌旗。白金机甲在她来得及看清全貌前就已启动,迅速离地破空而去。然后被留下的另一人登入了驾驶舱,同她交换了一个眼神。

她看清那少年人的形貌,眼瞳中还残余着茫然无措,旋即慢慢刻出一丝决然。他清了清嗓子,在一片白噪音中调试起通讯来。他们周围回荡着海潮声响,然后被隔绝在机舱外,渐渐只能听闻到彼此略微粗重的呼吸。罗洛闭了闭眼,在她视线所及处用力掐进了自己的掌心,然而他在连接上通讯的那一刻,声音已变得异常平稳。

“这里是,特遣技术部所属,代号‘文森特’,驾驶员罗洛·兰佩路基。”他缓慢道,“汇报,帝国第七圆桌骑士,枢木朱雀,袭击帝国军制,试图劫走第七皇女殿下,发生了严重武力冲突……”

他声音平缓,咬字分外清晰,甚至透出些艰难吃力的迹象。娜娜莉交叠了十指,堵在自己的嘴前,试图止住那低微抽噎的末端。

“……属下护驾来迟,侥幸救下皇女殿下。”她身旁那少年人说,“经确认,枢木朱雀已叛离不列颠尼亚,当前仍在外逃中,追踪丢失,去向不明——”通讯里杂音渐起,她再度闭拢了双眼,沉浸在熟悉的昏黑当中,双手颤抖起来。

“——请示下一步行动。”

 

“开什么玩笑?!”

那是基诺所给出的第一反应。是时每一分钟都在接入崭新战报,从北大西洋东岸逐渐蔓延至西,烧在了不列颠尼亚本土的边沿上,下一刻便要将人拉入泥沼中去。然而令他惊讶的并非这焦灼时局,无关不列颠尼亚与超合众国,反倒是总督府接入的新讯。鲁路修在听到报讯的那一刻摔碎了手头茶杯,连着面前整副棋盘都掀落在地。十一皇子霍然起身,伫立在一片狼藉面前,神情反倒平静得可怖。

“给我准备装甲骑。”他直接传呼了罗伊德,“别拿任何理由推脱。一刻钟后我要么看到准备出动的高文,要么看到你的辞呈。不许递交辞呈。”说完他又干脆地切断了通话。杰雷米亚·哥特瓦尔德在桌案彼端垂首,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恕我直言,您应当留在这里好好斟酌。”他说,“娜娜莉殿下的安危无需担心,属下自会亲自前去接引——”

“我很感激你。”鲁路修打断道,“我信赖你的能力,哥特瓦尔德卿。但我所担忧的并非仅限于这一事。”基诺在一旁看着,那年轻皇子深紫眼睛里投出慑人狠厉目光。边境伯在他面前轻轻摇头,并未多加妄言。

“我猜想也是,”杰雷米亚说,“您是不会被轻易劝服的,那么……”

他话语中留下充足回旋余地。鲁路修抿紧了嘴唇,绷为一道平直棱线。“……今夜。”他在短暂沉默后一个一个挤出词节来,“只此一夜。”他深吸了口气,好似做出这承诺耗去了他绝大部分气力。“虽说在局势开始变动时容易看出更多东西,”他说,“但既然无法阻止,那么省下徒劳担忧的阶段,还算有些空闲时间。”

他在屋内盘旋踱步,焦躁消耗着他给自己规划出来的准备时间,显然是并放不下心,又因着需要操心的事太多而有些无所适从。“应当不会发生太过翻天覆地的变化。如果有的话,柯内莉娅还可以稳住11区的一部分人。”他喃喃着,回过头去,向着一旁的尤菲米娅挥了挥手,促笑了一声,“她很聪明,知道现在开战的缘由一定另有内情。希望她不要过快地完全倒戈向修奈泽尔。”

“我会尽量劝服皇姐的。”尤菲米娅说。第三皇女垂敛眼目,浅暮色眼瞳中淌出不少担忧。“鲁路修,你是要……”

“我不知道,”那人几近暴躁地跺了跺脚,“我不知道——”

他收敛了一下呼吸,勉强让神情平定了些,然后匆匆迈出门去。基诺随在了后头,一路踏踏踩在他脚步末端。“开什么玩笑?”基诺重复了一次,“我是说,我也知道朱雀的确立场存疑,但在这种时候——?”

“我不知道。”鲁路修的语气变得一片冰冷,隐隐透出些绝望意思,“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我只知道他是接到了修奈泽尔传递的信息,柯内莉娅没有隐瞒这点。修奈泽尔想利用他去做什么,他真正想做什么……我可以猜想,但是我没办法笃定。”

他哽了一下,旋即低声道“你无需伴行”。“别这么说,”基诺耸肩道,“我实际悠闲的日子还挺长的,我也想让托利斯坦活动一下了。”他看着鲁路修愣神模样,赶紧保证这绝非出于监视,也无关帝国命令,单纯因为他不愿看着曾被指派护卫的对象出什么意外,以及他也想探个究竟。他竖起一边手掌起誓完后,鲁路修看他的眼神又复杂了几分,但在接下来的步程里再未出言阻拦。

他们并不知道枢木朱雀的实际去向。柯内莉娅总督坦言自己只负责传递消息,并没有拆开来看个究竟。基诺把自己扔进座舱,接在通讯里头,听着鲁路修的声音冷静道他们大致可以判定修奈泽尔必然做下了后续准备,那不如从此处着手。显示屏上投出一片分布图,被十一皇子迅速圈画出几个军力集结点。基诺帮忙排除了几个,然后鲁路修沉默下去,似在自行快速推算。

“这里。”他终于说。屏幕上剩下最后一个光点,放大了南太平洋一片岛礁。“距离娜娜莉的方位不远,”他在通讯里叹气,“他到底是在……”

他没有说下去。他们在路途当中保持着相当的沉默,基诺猜想那沉默彼端大概还需为着其它变故不断分心。超合众国的动向,黑色骑士团的动向,从昔日欧联地域直至中华联邦的动向——情况还能有多糟呢?他们在平稳涛浪中划开奔袭轨迹,久无动静。然后杰雷米亚的座机偏移了方向,仅留下了他们两个。

下一刻装甲骑机舱里响起了警报,高危目标进入射击范围。基诺眯着眼,辨识出了那警告提醒。黑色骑士团的红色战神,王牌战机红莲——在他们与那方关系有所缓和之后,他本以为自己不消看到类似的警报了。

然后他接入了公共频道,鲁路修已经在里头吼出了声。“……卡莲,”他直呼其名,“你到底——”

“黑色骑士团执行公务,希望无关人等退行。”那年轻女声回答道。红莲摆出了迎战架势,阻住了他们继续前行的去路。“我花了这么久才能算是勉强信任你,鲁路修,”她说,“但我不信任帝国圆桌。”

“那可真糟糕啊。”

基诺笑出了声,托利斯坦在他的控制下抽离出双刃,在那两人仍在对峙时先一步快速突进,砰然劈砍向那红色机身。红莲以主武招架时撞击出铿锵声响,然后基诺一击即退,在沿着它周遭灵活兜转起来时,摁下了弹药发射开关。

“虽然我不想说丧气话,不过我还真不确定能在这儿拖多久,殿下。”他懒洋洋道,“有机会与黑色骑士团的王牌一战,挺值得庆贺的,希望我不至于叫帝国圆桌的名誉蒙羞。您想做什么就快去吧,别在这儿浪费时间啦。”

“愚蠢。”那年轻女声仍然停驻在通讯中,那么低叹出来,“你又知道什么呢?”她开启护盾挡去了那一轮试探袭击,没有阻拦鲁路修的去向。那人短暂一声道谢过后便切出了通讯,剩余的两架机体便又陷入新一轮缠斗。基诺尽量避免着被对方近身,意识到那姑娘似乎一时半会儿并不打算下死手。追击,他想着,或者掩护,她应当是个知情者,或许比自己多知晓一分,也是被拖入这古怪局势当中了——

“那么你呢,红月小姐?”他低笑道,“你自己又是为何而来的呢?”

 

“俾斯麦离开了,” C.C.说,“看上去受了不轻的伤。”

她从机舱中跳出,落下地去,一旁身形矮小的圆桌骑士抬起头来,露出与稚嫩样貌完全不符的狡黠笑意。“也就是说,”阿妮娅的嗓音中带着悦耳笑声,“枢木朱雀已经突破那道防线了。”

“你真的一点都不担心啊?他可是已经获得了足够杀死查尔斯的资格呢。”

“他做不到的。”女孩儿耸了耸肩,从停放在不远处的莫德雷德足边走开了,“若他的确拧转了世界本身,一旦他试图干涉弑神进程,他首先需要考虑的就不是如何对抗引动装置的Code了。与其那么冒险,还不如考虑一下怎么对抗世界意志级别的碰撞才是。”

她说得轻巧,真正似全不担忧,脚下都像软绵绵地踩在云际。她足跟着地、轻快地转了个圈儿,手掌似提着宽大裙裾般顺势而摆。“他会被牵涉进去的。”她笃定道,“如果他不愿被吞噬,如果他想求取那一线生机,他就必须确定立场一并参与抵抗,进行他曾做过一次的举措。他必须站在神明的对立面上,他必须帮助我们再度歪曲世界意志,他的Geass若能按照原定的形式启动,我们的计划只会进行得更加顺利。”她陈述完后,歪着了脑袋,这会儿神情倒是显得天真快乐了许多,浅色虹膜周围亮着一圈血光。

“所以说,对此我乐见其成。”她微笑道,“我说的这些,其实你都知道的吧?”

“当然了。”C.C.说,“那是我的契约者。”

她望着那女孩被操控的躯体,心下滋生了一阵单薄的怜悯。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契约者的决心到了怎般地步,她也知晓另一次弑神的结局。她见过那结局的形式了,即使此世掺入了微末变量,一个支点,足以推动整个世界都翻覆过去——那结局并不会有多大改变,不同的只会是参与者本身的下场。

她那么想着时,忽然若有所感似地望向天际另一侧。一架机甲破空而来,极快沉坠,恍然间只能见到一个深暗影子。玛丽安娜在那女孩的躯体中随着一并好奇望去,在那影子消失于林野间时还踮着脚瞧了瞧。

“那是什么?”

“鲁路修,我猜。”C.C.说。

她微叹了一声,拿不准自己现前抱着的是怎样的心态。鲁路修其人应当出现在这里,或应当如那人所愿远离一切纷争;他在面对时下这古怪格局时,算是一切祸乱的起始根源还是全然的无辜者——但你已经来了,她想。你既来了,你又能改变什么呢?

“动作还算快嘛。”玛丽安娜说,“修奈泽尔在外围设下的伏击圈那么夸张,根本没有遮掩的意思,引他前来也不足为奇。”她摇了摇头,面露惋惜,并不见多少喜悦波动。“可他来到这里又能做什么呢?”她呢喃道,“他既不能成为助力,也不能阻碍什么了。他是抱定怎样的念头前来的,好像都没什么关系。”

你甚至不了解他,C.C.想。你们甚至不了解他,不知道他能为一个抱定的念头做到怎样的程度,即使只从微末而起,即使手中看似没有任何胜算。最初与最末的奇迹之名皆由一人推动缔造,如今那一人来了。她抿了抿嘴,十指握拢在了一块儿。

“你不打算去和他见上一面吗?”她问,“怎么说也是你的儿子。”玛丽安娜失笑摇头,用那女孩的面貌微微弯起了眼角。

“我像是那么负责任的母亲吗?”

她们兀自沉默了片刻。那架装甲骑落下的方位并不遥远,然而比起那闯入者,更紧迫的事情先来临了。先是一阵隐晦波动,像地表深处轰然震颤,然而周遭安静无声、虫鸟不惊,林野簌簌枝叶拍响的韵律都与先前一般。玛丽安娜吁叹了一声,带着得偿所愿的喜悦释然。

“连接已经开始了。”她说,“那么,凡世的问题便都算是结束了。”

C.C.短暂游离开视线,望向了天际。夕阳还未落尽,燃灼起一整片火焰帷幕,似昭示着万物将寂。在更靠近境线的地方,云层已然落入灰烬。然后是天空,天空中隐约现出一道裂痕,难辨自那当中漏下的是光亮或虚无。另一阵无形震颤由上空而降压,她身旁那少女形躯张开了双臂,以一个拥抱态势享受似地迎接那磅礴浪潮。

“我要先过去了。”那女孩的声音说,“事情好像比料想的要顺利。你不跟着前来吗?我还以为你打算试图救一把那孩子呢。”C.C.闭上双眼,叫那金红光芒在视野中隐去了。

“我救不了他。”她低声道。

她曾试图那样做,其结果就是到了当下这一步。没有人能救他了,她想。或许唯有一人,唯有那成为他的道标的那一人——并非现下这个鲁路修,不能止于现下,那言令之人,那血十字下的殉道者——倘若枢木朱雀曾期许的确为一个奇迹,倘若他能留给自己一丝半点希望……

“我说过了,”她在玛丽安娜迈开脚步时说,声音平静,口吻淡漠,带着些复杂难言的苦涩,“枢木朱雀这个人,他不会为你们所用的。”那少女形躯回头予以她短暂一撇,好奇地眨动了一下眼睛。

“你很了解他?”

“足够了解了。”C.C.答道,“从他起初许下了怎样的愿望,到如今他打算怎样践行它。”

玛丽安娜摆了摆手,好似在说这都无关紧要了,这都影响不到结局的形式,然后她在轻快踏步中走向遗迹中心。C.C.将眼睑逐渐从缝隙中张开,轻轻哼笑了一声。他们的确影响不到结局的形式,她想,只是他们并不会是胜利的那一方。

“你们只是连为人都失格罢了,”她呢喃道,“所以一直以来,你们都错估了人心本身。”

她那般细声呓语完,望着第六骑士那瘦削背影,目送她一直步入到残旧建筑当中去。有一人早该到场了,她模糊地想着,那个人既然已经被牵涉进来,相距不远,他早该——周遭安静无声,唯余枝叶沙响与遥远浪潮,在风中流淌似整方世界的声息。

然后她蓦然醒悟,身躯短暂僵直,旋即掉转了脚步,匆匆奔向那架黑色机体落下的方位。

她在万籁俱寂中奔跑,呼吸撕扯似寻常活人。顶空裂痕宛在,时空轮转被极力收束,世界本源早已贯通,虚感中万物重重影廓相叠。她曾望见过的,她曾经历过的,在那虚空殿堂中,在能与神明本身沟通的时刻——她在那空浮的视野中努力定睛,跑上狭长坡道,怀揣着一个猜想,一路试图压抑住过快心跳。

她终于到达那地方时,望见那驾驶员身着一袭白衣,似乎才将出舱便遭遇了那隐蔽无形的浩然震荡。他跌平在高阔处草野间,面色如死了一般惨白,唯有胸膛隐约起伏彰示着他的确并无大碍。他安静昏睡着,眉间紧蹙,闭合的眼睑不住颤动着。C.C.蹲坐在他跟前,将他身躯扶正,伸手握上他搭在身前的那一侧腕臂。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仿佛耗费了许久终于确认了什么,然后为此而发出一声叹笑,裹带着隐约的模糊颤音。她盯着他轮廓分明的面目开始等待,搭触着他的腕脉,直至那暗沉波动与她逐渐平缓的心率完整相叠、调谐归一。

终于,在时间运转已近晦涩难辨的某一刻,那人睁开双眼,原本澄净的虹膜上乍浮现出一轮血光,图纹镌刻,尖锐招展——然后那光芒淡去,自如收敛回晶紫本色之底。他只呈现了片刻茫然之色,而后眼神凝聚起来,先是逐渐抵达一个无名皇子在疯狂之境所能及的极致,之后反而骤然静寂,现出仿若帝王所有的沉稳冰寒。

持印者又发出一声似笑似叹的短促单音,手指慢慢扣紧了他的手腕。“你好啊,鲁路修。”她简单道。那人借着一侧手臂撑坐起来,望着她,眼里完整映出她的轮廓。他们本应算不上相识,他们之间的交际形式本应只停驻于偶然窥见与资料采集,然而本应在他眼中浮现的犹豫、惊疑或困惑都不见涓滴。他望着她,带着平静感怀,像早已与她熟识一世,而今不过是故人久别重逢。

“……C.C.。”他低声道。那便足够了,甚至不消他蠕动嘴唇拼出另一个名字。那安宁不过持续片刻,他闭了会儿眼,重睁开时里头沉淀下极为复杂的情绪。不似气愤或懊恼,也不似全然的焦急,他仿佛已经有所猜测,这猜测牵涉出一些恐惧,一些表面平静的歇斯底里。她用力握紧手指,试图安抚他的心绪。鲁路修短暂呛笑了一声,笑意在逐渐深重的呼吸间被打磨渐无。

“他在哪里?”他说得很慢,声音空洞,“告诉我,C.C.……他去了哪里?”

 

TBC

 

零雀:

もう谁にも頼らない。

继续感谢丸总帮忙梳理逻辑。

举手庆贺某人在二十四万字后终于完整上线。

All hail Lelouch! All hail Lelouch! All hail Lelou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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