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d HERO is a heavy na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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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2][Stucky]Fountain of Youth 不老泉(19-24)

Fountain of Youth
不老泉


CP:Steve/Bucky
分级:PG-13
警告:冬兵电影剧透。
弃权:不属于我。

你仍然持守你的纯正吗?
你弃掉上帝,死了吧!

——《约伯记》章二

第19章 回音壁

  “你应当完全想起来。”有个声音说。
  若不是弗瑞留下过这指示,巴基会以为这不明就以的话语来自于他梦魇里那带口音的疯子科学家。佐拉那滞涩嘶哑的低语声时常困扰他,尤其在他半梦半醒间的时候。那个睡眠层段让他陷入类似过去那样的情境中,意识被封存凝固起来而手足都受桎梏约束,一些恼人的话语在他耳边打转,挥之不去,辨不出现实梦境。
  这会儿他又听见一句低声要求,他毫无头绪那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他是否该听从。直到他完全清醒后才终于想起来,那是另一个梦境掠影,但不算是最糟的那种。
  弗瑞把他送到了德国边境,给他留下了点门路。神盾局那些早年间伸展到欧洲的触须有一部分还活着,只需要确认他们和九头蛇的残肢是不是脱节的。巴基给出了大堆的消息,一些在几个月前还没废弃的情报网线索,一些确认不可能是效忠于神盾局的地方;弗瑞判定了一部分,然后把门道留下来,自己则去确认剩下的部分了。他需要的甚至不是一个长久的助力,只要有一个能帮忙分摊九头蛇的注意力的人替他多加活动。叛逃者冬兵符合这个条件,而且他自己也万分乐意找九头蛇的麻烦。合作愉快,日后长议。
  然后弗瑞在不知去向前留下这么一句古怪的指示。巴基往脸上拍了把水,瞪着镜子里的脸孔看了半晌,终于记起来它可能的意思。
  头一回他在脱离床铺的清醒状况下听见耳语是他在和自动贩卖机奋斗的时候。他终于折腾完后硬币叮叮落下,金属片砸在一块儿碰撞发声。机械臂磕碰在钢板上,手指头轻轻划过缝隙,寻到一个力道终于将防护锁给撬开。一旁有一具尸身,胸前开了个口,旧样式的军制服和勋章都被染上血。在过去那会是个领导者,而后则只成为个已经年迈的死人。他看见勋章的样式时完好的那边胳膊发起抖来。“实验体意识仍然不稳定,即使只遭受浅层刺激也会处于应激状态。”他听见拳头砸中了什么东西,手肘在哪儿撞出一个凹陷,接着有东西在他胳膊上用力扣合。然后回声结束了,幻象消隐了,他用手指将硬币从凹槽里抠出来,手指一抖便乱蹦着落了一地。
  第二次是在他往镜子里头看的时候。他看见别的陌生的脸,就像他刚刚死而复生、却被其他无法复生的影像干扰的时候。一个人本来还在开枪,随后眉心中多出一个血点。一个年轻人,尸体倒塌在他拼命护住的战友前头,两个人都没保全。“加大剂量,维持稳定。”他把镜子砸得四分五裂,然后在洗手池前低下头冲洗掉钻进头发的玻璃渣。他的头发更长了,毛糙地贴在额前和脸颊上,水流冲过他的眼眶。
  巴基自己偶尔会毫无章法地削下发尾,但仍然有一部分会扫在后颈上,服帖地往下延伸一小截。他不敢让别人替他修理,不乐意静坐在那儿让金属片从头皮和颈后滑过去而它不由自己掌控。他自己操控的时候都有那么点不寒而栗,剪刀脊无意间滑过后颈时他猛然绷紧了背。“报告任务。”“重复:报告任务。”“……行动中出现迟滞反应,一度被俘,中途经历轻度电击唤醒后恢复行动。”“——仍然不行。”
  巴基仍然在快速潜行,一路蜿蜒向西,镜子不断换上新的,他在其中看见自己一成不变的脸孔。有更多脸孔随着一同浮现出来,陌生的,在封冻结束后、在冬兵计划正式重新启动以来的那段记忆里从未出现过。一些陈旧的设施,一些旧式样的衣服,指令人说着快速交替的德语和俄语。“你应当完全想起来。”弗瑞这样说。你为苏维埃服务了六十年,他说过,即便不是陈述。

  第一个开枪的人和最后一个不会有什么不同,第一个挨到枪子儿的和最后一个倒下的也一样。战争无非是重复交替这样一个过程,而对于把袭杀当作任务的人来说,这道理也绝对成立。记不得第一个和最后一个有什么分别是件正常事,中间遗漏了多少就更不消说了。巴基都不记得自己在战场上干掉了多少人,头十个也许还会数数,后来连数字都模糊了;假若他真的在冬兵生涯中遗漏了一些人,他也不会感到讶异。
  但这回不同。六十年的说法当真成立的话,那他存于印象当中的数据恐怕有误,连同冬兵计划的含义本身都会发生变更。他的记忆里没有苏维埃活着的时段,现在却被告知那判定可能是错的,他仅存的认定凭证都可能是假的。巴基最后将匕首安插好,胃里轻微抽搐了一会儿,把他从第五回古怪的视听中拉拽回来。
  第六回他静静趴伏在屋檐上头,看向斜下的汽车。那辆车安全地等候在九头蛇视听的范围之外,挡风玻璃在夜里显得黢黑一片,里头的人也不多动弹。他趴伏在那,屏声静气,像即将拉开一场战役,而他是过去那个掩护行动的狙杀者。底下那个人,藏在那儿连轮廓都难得辨清。巴基低下头去看着,他知道有个人换上了军装,并把这当作战役来看待。他甚至允许自己在那儿多留了一阵,就只是毫无动静地看望,对行动没有益处。他垂下眼睑去,想象过去的一个军礼。回声将他淹没,不是战地的那一部分,是另一次汽车爆炸,一个炸弹被贴在它的底盘上。一个男人和他的妻子一同死去,他们的手指上套着银环,直到皮肤被灼到枯干它们也没松落。他认得那个人,然后他记起了另一个。有人将他推回硬质的座椅里,电流声一阵爆响,连那些低快难辨的指令都模糊去。他将拳头攥起来,机械咔咔卷动,肉身的那边手上几乎暴起青筋,然后他强迫自己往另一边去了,无声无息地落下楼檐。没有人将他攫取,也没有人在底下等他。
  史蒂夫。他把这名字压在舌尖上,再而吞咽回去。上一回他念出这名字是为了告别,他还暂时不打算让这告别的期限结束。他指望它是永久的,却又不愿多想它。
  他把心思沉淀到任务上。这与他过去做的没有什么不同,潜入和狙杀,区别只在于他是被迫独自行动还是在甘愿为更伟大的物事效力。那些个在等待发力的人,他不打算发信号叫他们知道,也不想再把他们搅合进来。他们值得更光明的前路,以及更好的未来。
  他将心神完全沉淀下去,只想着假若自己突入重围再活不回来的话,他会在最后一刻念想一下他活着的时候。他将新面罩推合上去,一直覆盖过鼻头,然后将呼吸调整到机械起伏的节奏上。
  钟声响起。

  冬兵沿着基地外围快速穿行。他查看过地形图,那东西印刻在他脑子里,一个破旧研究所的外观,周遭有无数地方可以藏监控和暗哨。他一个矮身冲溜过一片草皮,崩起的一粒石子冲到了红外线。他在外围警报响起的时候已经挺身起来,藏在蔽光地由着几个放哨的冲过去瞧瞧,对着一条擦出的路轨指指点点并朝通讯里怒吼起来时已经翻过了第一道墙。他落地的时候将守卫的脖子拧断,然后利落地翻身锁住了另一个的喉咙。他没有逼问路径,直接收紧了手指,然后顺着那倒霉鬼垂死时求救似的目光方向去了。他没有盟友,没有后备支援,不需与任何人沟通。他闭口不言。他的行动在向最高效的模式逼近,呼吸在循此不断调整,多余的念头都被摈弃。他把自己关回到浮冰后头,只留下一道缝隙,冷眼看着外界的动静。
  他沿着长廊快速奔跑,在电梯门口触动了权限警报,干脆扯开钢门顺着电缆垂直的方向跳了下去。他的左臂时而在轨道壁上划出斑斑火星,刺耳的撕裂声上下贯穿,直到他终于踩到电梯顶上。在他掀开顶门的当口底下就扫出了一连串子弹,他跳落下去把开枪人的腕骨一个个掰折了,接着扫走了他们多余的热兵器。他在奔行途中脚步愈发平缓,像设定好目标一般前行,折转躲避着四处扫来的子弹头。地下工厂的机房间里好躲避得很,即使是地盘正主儿也放不开手脚,而且掩蔽物随处可寻。直到他转出厂间大门,迎头而来的冲击过于密集的时候他也捱不住了。他两边胳膊上各中了一枪,一边子弹从机械肘上滑开,另一边恐怕是擦过骨头飞了出去,溅出了一大蓬血。冬兵在剧痛中短暂地回了会儿神,确认了那根骨头没有被打断。他从背后拖下机枪,在弹匣打光之前把这段过道里能站着走动的人变得只剩他一个。
  他又走了三折,骨头没断,也没有更多子弹从他血肉里穿过去,虽然他的前行越来越缓了。最后一道没有完全加固的门被破开后他还剩下足够的血和一半体力,机械臂运转良好,子弹耗完了,微型炸弹还剩三个。冬兵四下张望了一会儿,捡了把倒下的那蠢蛋根本用不好的狙击枪,试图瞄准锁头上。他不确定这能不能将它打坏。
  在他扣动扳机前门自己滑开了。
  冬兵没见过那道门之后的东西。在他过去机械式的记忆记录里,这处基地是一个防守森严的隐蔽点;当他在欧洲行动的时候,相当一部分指令从这里发出。九头蛇四处布网,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总部,这已经算秘密基地中规模可观的一处。这是档案记载中佐拉临终前最后待过的故地,他或许藏下了一些东西。
  那后头是核心区域,假若后头还有更糟糕的东西需要对付,他就做好了把命交代下来的打算。他一路过来布下的毁灭痕迹已经够多,即使断不了九头蛇的这条肢节也足够它疼上好久。要不是弗瑞不肯让他搞自杀式袭击,他大可以在走到那道门里头之后就把自己和基地一起轰上天去。
  冬兵把步子挪动过去,他发觉这步子比他以为的要沉一些。他进入门后,里头倏忽间暗下来再没了灯光。他经历了短暂的失明,随后黑暗被延续了。他的后颈爬上电击感带来的刺麻和疼痛,一直延续到脑袋上。他终于张嘴惨呼出来,闷在面罩里头击打回来。冰层开裂了,交错形成纵立起来的回声壁垒,它由过去被封闭和篡改的年岁本身组成,更多的碎片在其中穿梭,此刻全数轰响一同齐鸣。
  “三二五五七,巴恩斯中士。”有个声音在讲。
  那是他自己,过去他惦念这个身份,后来他试图记起来。他的头脑里时常冒出些新的端倪,一些过往的回声,那本身又能再三曲折映射到当下来。他完全沉浸回这身份中才终于听清楚它们的含义。第七回,他被摁回金属椅上,胳膊被锁住,注射药物之后四肢被拉平,重新封锁回冰棺里。他感觉到冷,一直渗入他的骨头当中。他不止死去一回,也不止一回复生。
  电击结束时他机灵灵打着寒战,手足都痉挛起来。电流会把一些端倪烧灼干净、覆压下去,也会将一些事情提点起来。现在所有被提点起来的事情都混杂在一块,各自冲突。他过去的空棺直到红旗飘落才废去作用;他为一个死去的政权服务了六十年;他在第七回终于彻底想起来,七是个古老的魔法数字,印刻在日期往复间,印在他携着的纸牌上,贴近他心口,上头标着一个人写下的过去的年份。
  “三二五五七,巴恩斯中士。”有个声音在讲。那声音枯杂得厉害,像纯由鬼蜮生发出来的。他奋力抬起眼皮来,看见一个过去的鬼影具现出来,一张没有血肉的脸庞。

第20章 骷髅坟

  “我的老天啊。”
  他们在警报拉响的时候远远地监测到了动静,那时候他们已经弃下座驾逐渐摸近了,但警报响了有一阵他们才赶到外围去。还在外围瞎转悠的多数是些普通的安保人员,还没弄明白发生什么事儿就被干脆地放倒在地上。史蒂夫把盾牌挡在前头,它发挥出的作用远不如常理状况下的多。有人明显留下了奔袭的道路,他们沿着那个到了被撕开的电梯门边,到了地下厂房,目之所及一片被爆炸和灼烧毁坏的机器,另外一些则是被硬生生掰扯得完全不再成形。路径应该是一路延伸到另端大门去的,但沿路造成的破坏程度可观。山姆在闯入回廊看见一地躺倒的人之后,终于没忍住张口把话扔了出来。
  “我知道他能、而且你肯定也能做到这个,”他嘴上不住讲着,“但是——老天啊。”
  “把惊讶留到后头吧,”史蒂夫说,“现在可没多少工夫能留给那个。”
  更多人在从四面八方找过来,开头还有人想把伤者拖走,后来他们统一试图给入侵者长点教训,又统一地被反教训回去。他们突进得并不轻松,即便已经有人为他们指明了道路。山姆抄起了枪,叫史蒂夫先往前去。“我的本事反正也不能完全发挥上,不如在这里帮忙减轻点麻烦,附加清出条后路。”史蒂夫快速挥了挥手致谢,把后背留给了那值得信赖的士兵。山姆继续咂着嘴,在回廊中段清出一大块空地,史蒂夫拐弯的时候看见他占据了一个道口,颇有余力地守在那儿。史蒂夫在短暂的一瞥后也没迟滞一瞬,一路冲到了最后的防护门前。他绕过死伤者们被掰开摊平的胳膊,踩着足步留下的灰烬向前走。那道门是合拢的,他心下感到不妙。
  那道门后头安静得很。史蒂夫不知道它有多厚,是否足以阻挡一切声音穿透出来。有一刻他以为自己听见了被过滤到低微的、漫长而苦痛的嘶吼声,在一个恍神就他就醒悟过来那不是门后头真实的声响。他身后很远倒是还有交火的动静,漫长而遥远,但也不至于像面前这样立起个实际的隔阂屏障来。
  史蒂夫吸了口气,用盾牌砸上了锁头。那儿凹陷了一小方进去,一片罕见的小洼地。门没有弹开,实际造成的进度完全不值得他继续努力。他刚后退一小步打算多扫视一下这儿的门墙结构时,那道门发出吱吱扭扭的噪音,缓慢地向一侧滑开了。近门处黢黑一片,一点稀薄的光亮深藏在里头。
  “我还指望你能用更文明点的方式请求开门,队长。”有个声音悄悄传出来。
  史蒂夫皱起了眉头。他相信自己听过类似的声音,但时隔过久一时辨不出具体的人来。那是叫他厌恶的那一类。美国队长的是非观一向分明,被他完全厌恶的人总是能准确地站在他的敌对面上。他将盾牌挡在身前,稍微挪进了一步。
  “请进。”那声音说,“我想给你看些东西。”
  有一方石块压在他胸口,展开变成了一方碑,裂开变成两方,他的父亲和母亲。他很少在战斗中想起过去就死去的人,但他的确记得刚失去他们时的苦痛,有一个人在那时候曾试图陪伴他。那个人要么已经离开,要么还在那里头。无论如何他需要进去一遭。史蒂夫迈进门去,灯光没有戏剧性地立即亮起来,黑暗快乐地将发声者给掩护起来。史蒂夫强迫自己没往唯一的光源那头看,他试着让眼睛习惯黑暗,继而分辨出那处在完全相反的方位里被阴影团团围着的轮廓是谁。
  他终于看清,却把盾牌从身前放下了,另一边手攥起了拳头。“我希望你要给我看的不是你的样子。”他说。
  约翰·施密特碰了碰自己的骨头脸,用那愈发枯杂古怪的声音哼笑了起来。

  “我以为你死了。”史蒂夫说。
  那是上世纪里一个英雄故事的终末,一个最为标准的结局,恶棍自食恶果,之后才是英雄沉睡,正义战胜邪恶之后再辅以悲情色彩。史蒂夫听过他人口中版本自己的故事,他自己知道加工起来像是什么样的。他知道故事仍有诸多疑团,因为他自己都没能完全理清。一个将死之人是很难对更多事情进行细致思考的,但他会把细枝末节都记录进脑袋,然后由着它们还没拼接起来就一同被冻上了七十年。他仔细地将视线专注下来,施密特坐在办公桌后头,咧出一个不经皮肉粉饰的夸大的笑。
  “神盾局对宇宙魔方的研究比我们要落后七十年。”他说,“提取能量不过是个基本用途。宇宙魔方是一道门,我们早就知道,但那时候我们还没有足够的手段好把那道门背后的东西挖出来,只能敲敲它、然后指望它在反抗中吐出点东西给我们。那个年头里我们需要武器比需要别的鬼科学精神和避难所都要着急,但后路还是该留下的。所以佐拉博士主持着后一个计划。”他的齿骨互相磕碰,咔咔作响。“这些年来一直在进行。用旧数据研究,拼凑新材料,模拟空间生成,嘿——”
  “然后塞弗暴露了。”史蒂夫说。
  一些深层的联系被应验了。一些过去已死的东西重新露出来。即便早就有了复生的苗头,这也是他头一回真正见到最贴切的亡灵返乡。像一个坟头忽然裂开,早先爬出的只是属于魂灵的那一部分,呼啸着让别人遵从过去的指令;然后死者的身躯也浮现出来,袒露着腐朽至不复存在的面容。“一个天外来客让他暴露了。”施密特说。他的手指头伸出衣袖外,长长地叠在一起,像一个表示绞杀的威胁态势。“不过也亏得那神域来的,他的权杖是个好东西,那东西能传递精神。”他呵呵发笑。“你相信灵魂匣吗,大兵?我可是实际待过一个。那权杖把一些东西从魔方里导了出来,然后它落到了神盾局手上。”
  “九头蛇手上。”
  “佐拉博士手头有我的DNA记录。还有一些别的,血清提取样本?那些没完全被毁掉,后来一直被留了下来。”
  “那不足够让你复活。”史蒂夫说。那些东西对他来说全处于理解外的范畴。“那就——不可能。”
  “为什么不?”施密特不再笑了。他的下颌狠狠拢回去,再阐述时显得严肃得很。“这是个奇迹的时代。”他的态度几乎是庄重的,直到他将手指掰开,静静站起来绕到桌侧去。史蒂夫做好了战斗架势,但施密特只是摇头。“战争还在继续,队长。”他说,“但这回我只想向你问声好。早年和我打过交道的对手已经不多了,我好歹怀念一下。”他按在桌侧,手指在上头细细划过去。“以及,我要给你看的是别的东西。”
  他向光亮处抬了抬下颌,史蒂夫终于回过头去仔细看那端的物件。那不全是物件,在机械包围下、在钢铁锁住的范畴内平躺着一个人。这距离看上去他几乎不再动弹了,无论是金属臂还是活着的那边都毫无动静。史蒂夫刚认清当下的态势就拔脚前去,这时候他后头传来施密特枯杂的声音:
  “佐拉过去随机挑了些小白鼠,这一个活了下来,而且比过去的价值要大得多。我看过他的档案,他倒是顽强得很,死去活来了好几回才被打磨成九头蛇的拳头——你仍然要救他吗,队长?对了,我又把电击设施实验了一回,我可不保证他现在记得什么。”
  史蒂夫不再理他。这区域在他的视听内整个都静下来,没了生机,将将变为一个坟头。他一路踩在自己的心拍上,胸口压着的石块拼合在一起,沉甸甸地砸下去。大抵是有暗门滑开,然后施密特的声音消失了,但那些都不被留意了。他在那实验台边躬下腰,双手扳住巴基·巴恩斯的肩头,两边的触感截然不同。

  巴恩斯家的小子喜欢拍着胸口许诺一些事情,而且信誉一向还不错。他家里宽裕,自己也挺能干,跟着同班的一群男孩踢球的时候偶尔朝着来旁观的几个女孩儿吹口哨。史蒂夫坐在球场边拿着速写本,铅笔在纸页上涂涂抹抹留下一堆看不清脸孔的人。后来那些脸孔他果然记不清了,剩一个搭着他的肩膀叫他放松些。再后来那剩下的一个终于叫人发现他也会负伤,他负伤的时候把半身重量倚在史蒂夫的肩头上,哼哼着他应该活得更长些,然而却不再拍着胸口许诺了。
  躺着的那人并非完全没有动静。史蒂夫用力掐着他的肩,属于正常人体触感的那一边可以隐约觉察到还在微微颤抖,比寻常的状态僵硬但还没僵硬到头。那侧仔细察觉还是暖的。史蒂夫去一旁寻找开关以将钢箍卸开,他甚至不敢就这样抄着盾牌朝边角死命砸下去。依着光亮他终于摸索到正确的那个,那些重镣从中分开向两侧掉落收起后,昏睡者的手脚就立即瘫平了下去。史蒂夫掉回头来撑在他肩侧,两手扣上颧骨两侧开始摸索面罩的卸取口。他终于把那东西取下来,这才留意到巴基还有呼吸起伏。
  他的胸口起伏得不明显,鼻息却真实存在。史蒂夫撇过头去仔细扫视他的状况,从头到脚看了个遍之后试图评估他的遭遇。他的一侧胳膊还在涌血,嘴角也有零星的血斑,大抵是从牙缝间溢了出来。片刻之后他的呼吸忽然变得清晰而急促起来。他的眼睑开始快速翕动,喉头也开始动弹。他的胳膊还没有动静,两侧都是,喉结滚动了一下,忽然吐出口气来。他开始微弱地呓语一些东西,史蒂夫压低头去想听清他说的内容。“……中士,三二五五七……”他说。
  史蒂夫骤然松懈下来,一种情绪裹着苦痛将石碑击碎了,它几乎是快乐的。他偏过头来差些抵到复苏者的脸孔。“巴基。”他轻声唤道。对方过了好久才抬起眼皮,也没有将它撑得更开,像是强行悬在昏迷的边缘,随时都会重新阖上。他撑起的那点区域里流露的目光几乎是困惑的,随后茫然的成分逐渐消褪,那双灰蓝眼睛深处亮起了一点光。
  “……史蒂夫。”他念着。
  他没有将眼皮撑得更开,然而那隐蔽的光彩是确切的;他记起来,然后活过来。他也不说任何否认的话了,像是实际作为巴恩斯中士获救的那一回,露出全然喜悦的模样,一些细微的光亮让他看起来憔悴而年轻。那些隐蔽的希望则随着他逐渐平缓的呼吸悉数涌出来。史蒂夫将头压得更低,手掌小心地托在他颈下,手指都松松滑进他长过颈的头发里,在他的嘴唇上印下一个吻。

第21章 自由论

  有一个吻落下来,带着一些易碎的意味,一片落叶拂过去,覆压下来便鲜少有动静了。那比他在山野中等待死亡时要来得暖些,暖热上许多,来自一个鲜活的人。他嗅到金属和土灰,还有一丁点浅薄荷;他尝到自己嘴里的铁锈味儿,牙关还疼得厉害,喉舌勉强能轻轻动弹。那个吻有些短暂,待到他想体味的时候就消失了。
  他漂浮在冰层上,被一些混乱琐碎的念头包裹。他的往昔今日都交杂在一起,连贯地互相交融;然后是一个断层,断层之间涌动的东西他终于得以看清。那些断层的数目像在荒原上犁开重重沟壑,而不是单一作为陡崖存在。冰雪积存在他的额头上,覆盖住眼睑,将一切都封存起来,直到它们一一开裂才得以重见光明。凛冬已至,漫长无期。
  “巴基。”有人叫他。他含糊地应了声,然后再次沉沉睡去。梦里他依稀记得有人将他的胳膊架在肩上,跌跌撞撞地跑过长廊。道路上有浓烟和火。他嗅到金属和土灰和浅薄荷,他的头发擦着一个人的颈窝。他们挪动的速率像是随时会丢了命,但他感觉安全了。
  荒原深壑间有一些微薄的碎片,只关于一个人,将他的整个过往串联起来;一道桥梁把碎去的东西连接在一起,而他小心地行走其上。一双蓝眼睛在头盔底下注视他;一个年轻人穿着光鲜的军衣,勋章在他胸前闪闪发亮;班车驶过布鲁克林大桥,钢索在上头吱呀作响,一个男孩从画本上拂走一片泛黄的椴树叶,抬起眼睛来冲他笑。有冰花沿着每个场景的边角攀爬而上,将它们尘封在雪粉底下,变得模糊而易碎;然后有电流爬上他的头颅,试图把这些画面灼成焦炭。直到他确信自己希望仍在,而碎片终于拼合了。
  “巴恩斯。”有人叫他。
  他吃力地咕哝了一声,眼球在眼睑下慢慢滑动。他的眼皮像黏在了一起,还被上了锁。一片帷幔沉沉覆压下来,叫他不要完全清醒。“巴恩斯。”那人又叫了一声,一个和缓的低音。是另一个人,不够熟悉,但也不算全然陌生;不是在下令。他听见更多声响,窗玻璃的缝隙里灌进了风;他嗅到蜂蜜和松饼的甜香,从远处飘来了一缕。他的感官完全活络起来,色彩悄然流淌出更多鲜明的画,曾经有人会用一片铅灰将它们描绘下来,但那仍然是活着的。
  “巴恩斯中士,”那声音忽然严肃起来,用上了命令的语气,“集合时间到了,我们需要赶去帮忙进攻。”
  他终于把眼皮撑起来,新鲜空气迅速灌入他的肺,他的手脚都还有些发僵,刚刚缓了一些又不完全使得上力。他想坐起来,但被一只手摁在了肩膀上。那只手的主人挺认真地把他摁回去躺好,嘴角一弯露出个短弧。她的红头发从耳边掉下来一缕,那只手从他肩膀上抬起来转回耳畔拨弄了一下。
  “谢天谢地,”她说,“我还以为我还得再电你一次呢,那样的话史蒂夫非找我麻烦不可。”

  巴基花了十分钟让红房子幸存者确认他的神智。他归理得不太清楚,答得很缓,但总算是把他过去那段二战回忆录和当下的逃亡生涯都零零碎碎地拼出个大概来。娜塔莎吁了口气,结束了审问,拍拍手放他去洗漱。他往洗手池里吐出口带血沫的水,锈色斑斑打着旋儿灌入下水口。然后他抬起头来瞪着自己的模样,一件宽松的棉衫罩在肩头,金属咬合的接口和胳膊上的标记都被掩盖起来;他的头发一直长到颈上,脖子上没有军牌。娜塔莎给他丢来把剃刀,叫他刮干净脸。他剃掉下颌和嘴唇上方一层新茬后看起来仍然年轻,但总有一些东西是改变了的。
  “所以,”他终于坐下来时轻轻摸了摸下巴,“史蒂夫和他那个同伴还是闯到基地里去了。”
  “山姆·威尔逊,代号‘猎鹰’。是的,他们闯进去了。”
  “我知道他叫什么。”
  “是啊,既然你都接受了尼克的帮助。如果他要你帮忙的话,他自然会告诉你所有他觉得你能知道的。”娜塔莎把松饼推给他,“考虑到你的基因强化,我觉得你的消化功能应该没受到太大影响,所以就忘掉健康饮食那一套吧。所以你现在算是在帮尼克的忙?”
  “分担风险。”他答道。
  娜塔莎轻轻哼了一声。巴基把松饼送进嘴里,一点点嚼碎了下咽。女间谍灰绿的眼睛在他对面,透着些不明就以的光亮。她似乎在深思熟虑,而他乐得趁着这个时段填上肚子。“史蒂夫在一些时候鲁莽过头了,在另一些地方却想得很周全。”她说话时目光没有对上焦,四处周旋着。巴基则把目光向她投了过去。
  “什么意思?”
  “他交代得很周全。你不会以为我能专程研究到你对食谱的爱好上吧?”
  这回轮到他哼了一声。娜塔莎笑起来,取了一块到自己的盘子里。
  “但除了这个也指望不上别的了。你们这一群到处搞破坏的士兵,最后资料还得靠我潜进去取出来,顺便再帮忙通通路——史蒂夫拖着你出来的时候速度慢得吓人,我折回去一道再跟着走居然还赶上了他那趟末班车。”
  “你拿到了什么?”
  “你知道他会去帮忙的,对吧?”
  他们互相瞪视了一会儿,各自都不愿先断绝掉视线。娜塔莎紧紧地抿起嘴来,那神情叫他想起来过去在红旗飘扬时见过的一些脸孔。有时候那些姑娘需要和他打配合,一次任务后各自离散,有的年轻女孩儿在任务结束前都没能活着回去。现在一个幸存者安静地瞧着他。她询问的是他过去就确认的一些东西。
  “是的,”他松口说,“我知道他会去的。”他顿了一会儿。“虽然我宁可他不会。”
  “别放弃得太早。”娜塔莎说。
  她站起来离开了片刻,回来时把两份档案分自搁到桌面上,一前一后地推给他。一份是冬兵计划完成重启后的记录,标记了一个苏维埃既成废墟的年代作为新的起点,从那时起一路追踪到当前,最后一页记录着他的背叛。巴基把它拿在手上,毫无悔意地翻了页。隔着桌面他感受到娜塔莎始终在注视他的反应,他干脆直接抬起头来。
  “如果你把这一份交给他们看,他们会相信的,相信你不过是个从废墟里头窜出来的旧时代幽灵。”娜塔莎说,“然后连带着现在的苏共里有一批旧人会倒霉。”
  “真相呢?”
  她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另一份,接着摇了摇头。
  “真相,”她说,“人们往往并不想真的求证它。”

  第二份档案的年头要老一些。它书写下大堆的名字,一些被抹杀的对象,二级和三级目标,任务记录后头全数标记着“成功”,而每个目标的档案页上全用黑字标识着“已死亡”。这份名单横跨小半个世纪下来,不足六十年,中间穿插着对任务状况的评估,每一次的终末都是“重新封存”。最后一个任务落在一九九零,在翌年旗杆倒塌之前。霍华德·史塔克在照片上的面目比他作为巴恩斯中士而存活时要苍老多了。他把档案翻到最后一页,标记的是“变革即将到来,将实验体思维彻底清洗后进行秘密封存,等待完全启用”。
  “你看过吗?”他问话的时候头也不抬,“你已经看完了吗?”娜塔莎没有回话,他自顾自地哼笑了一声。“九头蛇渗透到体制里边,我猜神盾局在间谍工作上帮了大忙;直到史塔克也被列在了名单上,他们才真正露出獠牙来。史塔克是最后一个,正好赶在大变革的年头;那些藏在神盾局里的蛀虫,他们大可以把错责全推给苏联人。史塔克死在一个转折点上,从他往后冬兵计划对付的不再全是政客,也不再专注于对付苏维埃的敌人。”
  “我猜也就是他的存在,才让人把这一份单独分出来,”娜塔莎低声道,“把这一份藏起来,和你的存在一块变成个秘密,瞒住神盾局的耳目。”
  巴基埋下头去,轻轻晃了晃肩膀。“很聪明。”他说。他慢慢吸着气。“我记得那次任务。他没有看到我,他根本不知道我长成什么样。他和他的妻子都在车里。我记得他还有个儿子,但那小鬼好像和他不太亲,没接触到多少东西,也就没被列在名单上。史塔克做过一面盾牌,我记得那面盾牌长什么样,然后我想起来那面盾牌后头原本是谁。那是最严重的一次。他们以往只会把我冻回去,等待程式在我睡到想不起东西的时候继续起作用;那一回他们终于给我电击洗脑,然后一直把我锁到苏维埃变成废墟之后。”
  “然后你连带着忘记了之前的任务。”
  “从一九五四我头一回被弄醒开始算,三十六年。”他说,“不够整个六十年,还算不错。”
  他想发笑,但只发出一连串漏气似的古怪声响,声音都颤抖起来。娜塔莎绕过桌子,轻轻拍在他肩上。“嘿,放松些,”她低声道,“你只是需要倾诉一些事情,而我只是想听。”
  “因为你也是从伟大谎言里走出来的吗?”巴基嘲弄地摇了摇头,“他们给我种下两个念头,万岁九头蛇,伟大苏维埃,两个好像完全不相干,直到一个控制另一个。然后我发现它们都是假的。”
  “是的。”她低声说,“所以我已经从那底下走出来了。所以现在我们得记得自己是谁。”巴基短暂地闭了会儿眼睛。有人俯下身来,胳膊轻轻抱住他的脑袋。“詹姆斯。”她念道。他吭了一声,眼球在眼睑下慢慢滑动,不打算让里头的水漏出来。

第22章 无信时

  那个头顶棒球帽的不速之客摁响门铃是在周六清晨,修着短发,神情局促。娜塔莎打着哈欠前去开门,装着睡眼惺忪的模样亲了亲他的脸,一个侧身让他进了门。“我还是不太习惯你这个面具。”来人取下他那没丁点用的框架眼镜说。娜塔莎笑了笑,把那面具摘了下来。
  “通常在休息日里我也不怎么戴它。”她的声音里毫无困意。史蒂夫坐下来时她弄来了热咖啡,他道了谢,慢慢啜饮起来。他显得相当放松,神情却有些紧张。“放心,”她哄劝道,“你们是需要避风头,但是你这副打扮在路上走时,也不会真的有多少人把你认出来。”
  “我知道不是每个人都会盯着别人的脸看。”史蒂夫将肩膀放平,显得更轻松了一点,“走在街上还能互相问好的年头已经过去了。”
  对于九头蛇来说,冬兵的入袭比起被美国队长闯门来说要重要得多,但对于外界来说则正好反过来。他们在城郊闹出的动静不小,有人刻意放出了一部分监控录像,新闻里疯狂地吵嚷起美国队长跑来欧洲的消息,出入境记录上空白一片,大使馆焦头烂额,美国政府也在寻找他的下落。娜塔莎打趣过这可不像士兵的作为,史蒂夫摇了摇头。“战备时刻一切手续都得给行动开绿灯。”他这么说。
  随后大抵是有人跟美国方面联系过。希尔,或者托尼·史塔克。搜寻停止了,但他们还是被困在史塔克提供的房子里,安静地避上好一阵。目标团体越少越好,分散开来还更安全些。娜塔莎借着这个由头把詹姆斯·巴恩斯留在自己这边,何况暗室里起码医疗设施完备,她上手总比另外两个粗手大兵来得强。史塔克对待冬兵的态度还值得商榷,所以这种时候也不能指望贾维斯。
  “的确过去了。”娜塔莎说。她把自己那杯咖啡喝了个干净,然后走到沙发边去,拍了拍坐垫。史蒂夫跟上来,她把茶几上的横纹小花瓶推到一边,把档案夹搁在中央,却没有拿给他。
  “打算开诚布公吗?”
  “我当然可以不告诉你,不过既然你已经挖得够深了,多说一些也没什么关系。”她把手指叠在膝盖上,头向后仰去,“在对待巴恩斯的问题时,你不会那么容易收手的,是不是?”
  史蒂夫耸了下肩。他在她旁边坐下来,也没有去够那些文件夹。他的眼睛在外封上留了老久,娜塔莎在一边盯着新冒出的小花苞出神。她开始数叶片的时候才听见他重新开口。“他怎么样?”他终于问。娜塔莎把眼睛挪回文件夹上,手指仍然叠在自己膝头。
  “他很好。”

  “我确认了一些事情。”娜塔莎说,“让我想想你会更想听哪一部分。”
  她把手指抽开,又心不在焉地互相扭了一会儿。“任何事情。”史蒂夫这样说。他在摘下用以乔装的帽子和眼睛后,裹在常人的休闲衣里的模样显得相当年轻,神情恳切而认真。当他呈现出这副模样来时,娜塔莎很难记得他实际的年岁,尽管他实际活着的时间并不长。
  “任何事情。”她咀嚼道,“这可能不是你喜欢的那一套。”
  “我已经接受我们为九头蛇卖了那么久的命这个事实了,我不觉得还有什么能击垮我。”
  娜塔莎喷笑出来。“好吧。”她想了想,“我是为了查清过去的真相来的,我想弄清冬兵计划真实的过程和它的实际意义。它是一个鬼故事,但对于一些人来说是一个活信仰。它和我的过去相关联,有时候这很重要。”
  “我知道。”史蒂夫温和地说。
  他始终没有去碰那些文件夹。娜塔莎将它们收归起来,带着史蒂夫走下到暗室里去。他们在那里面对面坐下来,寻到更加安全的地方来交谈。
  “陆军中士詹姆斯·布坎南·巴恩斯在二战中曾经被俘。”她开始讲述,“他在那时候就被注射了实验血清,九头蛇自己捣鼓出来的东西。九头蛇对于随机挑出的试验品态度不好,他是那一批里唯一的幸存者,但那东西救了他的命。他在那次任务中掉下列车时,那东西救了他,叫他没有立即就死。苏联人发现了他。苏联人认得他。一个美国的象征,在相当一段时间内跟随着美国最伟大的英雄行动。他最初没有死时是被当作奇迹来看的,但他的体况很糟,在此期间难得醒过来,苏联人也不情愿把这么一个研究样本送还回去。后来铁幕落下了,新的战争开始了,他被当作可能的砝码留下来。”
  “直到九头蛇渗透进去。”史蒂夫平声道。
  “一九五四年。”娜塔莎点了点头。“西德开展军备计划[1],九头蛇在斯图加特的据点给基辅那边的送消息。苏联人做出制动反击。西德把大头放在轻武器上,苏联也不能把核心全放在重武器上头。他们启动人型兵器计划,代号‘冬兵’。这建立在九头蛇的布局中,而且得到了神盾局的许可。冬兵的故事有很多版本,流传最广的其一是他一直在替苏联行动,另一个是他始终在被冰封。两个叠合起来才是真相。他们把传言弄得模棱两可,但在冰封过程中实际为冬兵下达指令的基地位于西德,在北约的阵营内,神盾局没可能全不知情——我猜想霍华德·史塔克就是知情人之一。”
  史蒂夫几乎从座椅上弹起来。娜塔莎平静地看向他。“这不可能。”他喃喃道。
  “这很可能。”她叹道,“他或许不知道冬兵的真实身份,但一定对这个计划有所耳闻。这是一次渗透,这种规格的渗透一定是在神盾局的监控下进行。作为神盾局最重要的创始人,没有之一,史塔克不可能对此毫不知情。战争落幕前他被灭口,战争年代的秘密被一起带进了坟墓里。”
  “但冬兵是在替苏联人行动。”史蒂夫咬着牙关,把这些词迸出来,“我想不明白——”
  “不同政见者。一些身居高位然而坚守斯大林主义的人被他踩下去时也算是替体制内的一部分人分忧。没有暴露的克格勃四处都是,揪出一两个身处美国而且档案已经被销毁的送给他锻炼也没什么问题。九头蛇会为苏联的动向考虑,但不为苏联人服务。当然也有一部分无辜的人真的被牺牲掉了,虽然那个年头里没有完全无辜的人。归根结底冬兵诞生在佐拉的主持下,他不是在为美国服务,也不是在为苏联奋斗,为他规划的本质是为了九头蛇的利益而行动。”娜塔莎说,“另外,队长,我注意到你已经不再否认他在刺杀历程上实质上活动了五十余年这件事了。”
  “我没有向你否认过。”
  “我相信你原先想的。”娜塔莎冷静地指出来,“詹姆斯在这一次被你从那地方拽出来之前也没有中间三十多年的记忆,要装成他的确在那之间清白无辜的确很容易。”
  “如果他真的经历了,他怎么会想不起来?”
  “因为当他清醒过来时,他是詹姆斯·巴恩斯。”娜塔莎说,“他不会愿意深究冬兵时期的任何记忆,尽管他会去回想,但潜意识会阻止他像发掘自己的过往那样回去将那段黑暗的经历发掘出来——他几乎是一次次死去。有三十多年,他始终在被唤起来完成任务,然后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反抗意识复苏,接着又被送回去继续冰封。最后一次史塔克被清洗,冬兵计划在一部分人的授意下被更改出实际封存多年的假象,他本人则被拉去电击,为了确保他再次清醒时不会再出现反抗情绪,确保他运作高效,确保他不会透露过去的秘密,他们终于冒险用了最糟的手法让他忘记一切。可惜皮尔斯是没办法亲口向我们证实这些了。”
  “……‘假若他有所察觉,就让他回归冰冻用沉睡手段扰乱思维;假若他有了清醒意志,就设法抹消他的记忆以让程式继续运作’,我听过,”史蒂夫慢慢陈述,“我听过这个——我不知道——”
  “那比你想象的意味着更多。”她说,“他不会愿意想起这过程来。人格防御机制,像用背抵在没锁的门上,时常听得见门里的声响,但他不愿意转过去将它拉开。”
  “所以你现在真的知道一切了。”史蒂夫说。他揉着鼻梁,像面对任何他在七十年前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一样困惑。他的神情里流露出明显的苦痛,那不全是由于阴谋和谎言的部分而生发的。“我想象不到,”他揉着鼻梁骨,手指缓缓覆压在眼窝内侧,“我不知道——他要面对那么多。”
  他撑在自己的额际,然后肩膀抖动了一下,像机灵灵打了寒颤,似乎在想象骨血一次次被封冻以及电流蹿过头颅的感受。娜塔莎闭了会儿眼睛,把头脑里忽然活跃起来的芭蕾舞曲悄悄赶走。“我们现在是在做正确的事情了,对吗?”她悄声道。史蒂夫直起腰来,轻轻握住她的手。
  “我希望如此。”他回答,“过去的牺牲太多了。”

  他们即将走回到客厅的时候,他们方才谈论过的那一位刚刚从洗浴间走出来。他还没换上棉袜,赤脚踩在地面上,无声无息地绕到桌前冲着吐司机瞪眼。紧接着他好像留意到桌上有两个空杯,提高了声音问道:“有客人吗,娜塔莎?”
  他的声音透着一丝紧张。娜塔莎没有回答,把眼睛往史蒂夫那边瞟。后者迟迟没有答话。他那副松懈和紧张混在一块的模样又出现了,神情却迅速安定下来。他的确是露出笑容了,浅淡得很,不经意间就表现出来。娜塔莎猛地拍了把他的背,他总算出了声。而另一端问话的那位听到了回应,迟疑地转过了身。
  “史蒂夫。”他说。然后他就再不言语了,猛然锁住牙关只是大踏步走过来。在他们最终把彼此拖入一个拥抱之前,娜塔莎的确在他们各自身上看见了一些相似的东西,只有在面对全然信赖的人时才会显露而出。她还记得一段对话,在他们刚刚结束援救行动并回程之后,在他们迅速卸去装束并保持伪装之后,史蒂夫在山姆呼呼大睡时趁着天亮以前独自赶到她的居所,为了确认巴基的状态有多好或多糟。娜塔莎告诉他不好不坏,至少心率正常,看情况也不会昏睡太久。她在史蒂夫明显松口气时稍稍挑起了眉毛。“我很好奇,队长,你也许把不少人放在朋友的范畴里,”她说,“但你对待巴恩斯中士时像对待你的另外半条命。”
  “是的。”史蒂夫回答,“巴基·巴恩斯是我在一无所有时仍然拥有的一切。”他没有列举更多实际的比喻,也没有必要了;他的神情专注而虔诚,那模样足以让任何人将心脏轻轻提起来。娜塔莎眨了眨眼,换上了俄语:
  “你很爱他。”
  史蒂夫笑了。“我听得懂。”他告诉她。他也没有多停顿一秒,仿佛那个回答是早就准备好的,而他从未怀疑过。“是的。”

[1]西德军备计划确有其事,1954年制定,并开展了制式冲锋枪试验。

第23章 祈颂日

  巴基赤脚走过客厅时发出的动静很小,稍不留神就捕捉不到。他会在用完早餐后静悄悄回到沙发上,在角落里坐下,舒适地瘫进椅背里,像是在寻找远在他参军之前、在家中待着时那点纯是快乐的回忆。史蒂夫在一个更年轻的男孩脸上见过那类神情,但现在的则多了些缅怀的意味。他们的轮廓得以叠合,但有更多东西都不同了。
  巴基的头发更长了一些,毛糙地落到颈子上。有一回娜塔莎玩笑性地扔来个橡皮圈,他翻了翻眼皮扔回茶几上。然而史蒂夫把它拾到手里,绕到沙发背后严肃地按住他的肩膀。“搞什么?”巴基在嘀咕时史蒂夫用手指拢进他蓬松的头发里,从耳边梳开在正脑后的地方握紧成一绺,然后干脆利落地绑上了。“你从哪学的小丫头把戏,史蒂夫?”巴基抱怨道,“我还以为你长成高个之后会不那么像个姑娘了。”但他没有把橡皮圈捋掉,偶尔自己也会试着绑一次,底下剩余的头发尖儿仍然密匝匝地延伸到颈子上。
  他穿着实际大上一号的单衫,尽管机械臂那边即便绷紧在肩头也不会呈现出古怪的轮廓线来。他从沙发垫上滑下来,盘膝坐在地毯上,有时候颈子压着留下的一圈头发枕在沙发垫边缘,短暂地眯一会儿眼。他的头几乎擦着史蒂夫的膝侧过去,半边背枕在他的小腿骨上。那几乎就像过去。史蒂夫微微挪动腿脚时碰到那条硬邦邦的胳膊,冷得很。他沉思了许久,伸手拍在巴基的颧骨上。对方立即睁开眼睛,眼角的一点细纹都被撑开。“嘿。”史蒂夫低下头去,“我能看看吗?”
  “看它继续示范怎么把现代这些脆弱的小家电搞得一团糟?”
  “不,”史蒂夫让措辞在嘴里打了几道转儿,最后也没寻到一个特别贴切的说法,“我只想看看你经历了什么。”巴基露出的些许笑意消失了,他的眼睛忽然深暗下去。“来吧,巴克,”史蒂夫说,“我们迟早要谈这个的。”
  “我知道。”他回答。
  他慢慢站起来,往房间走去,步子踩得很稳,而且动静仍然小得惊人。史蒂夫在后头一步步跟着,注视他在床沿平直地摊开手臂,直挺挺地倒下去。他在床铺上缓慢地拧身,单衫被拉过头抛掷到床尾,接着又将手臂摊平回去。他的神情平静得形似将死,坦然直接地把自己放置在受审的态势上。史蒂夫走到床沿去,从他旁边俯下身。
  换成其它的时候他会试图亲吻他,彼此给予慰藉,一同陷到过于软和的床垫里。他没有那样做过,现在也不是时候。史蒂夫把手放在机械肘上,轻轻拉动了一下,想说服巴基重新站起来。“天啊,我只是想看看,”他打趣说,“就像我刚刚窜到六英尺多的时候你非得冲着我的体格好奇一把那样。”巴基冲着他翻起眼皮,无声地咧嘴笑起来。
  “而你个混球真的脱了上衣来显摆。”
  他站起来。他的身形比从前要健壮些,伤口不如史蒂夫以为的多。他是更年长的那个,但肩膀不如记忆里那么宽阔,身躯也没有先一步衰败得厉害。他的呼吸平缓,胸膛微微起伏,幅度往两肩爬去一路减轻,直至完全消失在机械的断隔线上。过去有人将他的血肉切割下来,然后将他和器械拼合在一起,金属黏合骨血,一个冰冷的使命被赋在上头,直至全然成为他的一部分。史蒂夫去小心地触碰那道接缝时,巴基的眼睛里闪烁了一下。他将嘴唇抿得更严实,撇下一点苦涩的含义。
  “那很疼吗?”史蒂夫问。他的手指不敢完全按下去,轻轻蹭过那缝隙的上头,一半碰到温热的表皮另一半是冷的。巴基在他的注视中摇了摇头。
  “反正我都能好好睡上一觉。”
  他半真半假地笑起来。史蒂夫握在他的机械臂上,手掌覆盖在红五星上头。“我想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他说。
  “我可以讲给你听,虽然我不是很会说故事。”
  “但我不希望你去想它们,”他说,“别去想。”
  巴基将手搭在他腕上,稍微握了一会儿,用力地捏了捏。“那不能改变任何事情。”他说,“我很好,行吗,史蒂夫?我就是——需要适应期。”
  “你的适应期就是一个人面对九头蛇的追杀然后自己去寻死。”
  “而你找到我了,小个子。”他说,“你打架比从前强多了。”
  当然了。他就是要选择在这时候不再做声,好像他维持缄言就能抹消一些东西。史蒂夫揽住他的肩膀,这是他们重新见面以来的第二次拥抱。巴基将下颌搁在他肩上,颧骨擦着他的脖颈。他的机械臂使起力来在背上收紧时有点疼,但没有人介意那个。

  “伙计们。”娜塔莎说。
  避风头禁闭提前结束了,黑寡妇仁慈地下了令。另外三个原生美利坚的男人都围过来,坐在暗室里安静地听她讲话。“弗瑞在这里有其它眼线,他会好好处理后续工程的。”她这样说,向史蒂夫递来个“一切安心”的眼神。
  “人员值得信任吗?”
  “巴顿探员;去掉‘探员’。”她答道,“由你评判他是否值得信任,队长。”
  史蒂夫点了头。他一定是露出了足够宽慰的神色,因为巴基捅着他的胳膊问:“你的队伍,嗯?”娜塔莎也没有打断他们的小动作,她扶在桌沿沉吟了几秒。
  “目前不是他的。”她说,“但我不清楚最终动向。关于这个我们得回去看看史塔克,他的大楼怎么样了?”
  “在这里的没人知道得比你清楚,女士。”山姆提出来。
  “谢谢,”娜塔莎说,“这就是我们为什么得考虑一下返程计划了。”
  她的眼睛直接扫在史蒂夫这边,锐利得像能留下个刺痕。她动了动嘴唇,像是“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又平直地抿起来。但史蒂夫仍然把话给提了出来。“约翰·施密特,”他咕哝道,“我们不能把这摊麻烦放在这不管。”詹姆斯·巴恩斯的肩膀在他旁边瑟缩了一下,倒没别的动静。史蒂夫将手搭在他胳膊上,而娜塔莎在那边摆了手。
  “你提过这个了,队长。我记得。”她说,“但施密特不是主要麻烦。如果你的复述没有像你的行动那么失误得厉害的话,施密特是被人复活的。现在不是他的世代,他是被硬拽回当下的九头蛇里的。有人在后面当推助力,而我们对那个势力还一无所知。”
  “你认为不是九头蛇在帮助他吗?”
  “我想是他被推出来帮助九头蛇,这一整个烂摊子。”现在她显得烦恼得很了,说话间带着明显的呼吸起伏,以及努力平复的痕迹,“皮尔斯死了。九头蛇的爪牙还在活动的话,他们需要另一个领头人。”
  “我可不觉得他们的活动还有多少章法。”
  “那就是施密特还没坐上领头的交椅。”她说,“虽然我相信真正的头号座位已经不属于九头蛇了。”
  “你只是在猜,”巴基忽然开了腔,声音含糊,有点嘲弄又有点困惑,“我不知道上头还能有什么。”
  “也就不知道该如何去对付。”娜塔莎接续道。
  他们面面相觑了少顷,直到山姆高高举起手来。“我说,”他出声道,“有人记得我们这趟本来是来干啥的吗?”他冲着巴基龇了会儿牙。“我们本来没有任务。”他说,“我们唯一的目的就是找到他,队长的指令。自己下令,自己行动。”他把下巴冲着娜塔莎那边点了点。“而你,你是——”
  “差不多的目的。”娜塔莎答道,“我已经知道我想知道的事情了,而且弄了个还算好用的身份,可惜这样一来的话我得随时准备好替换面具。”
  “而最开始把我们惹毛的是九头蛇,也只有九头蛇。”山姆总结道,“所以忘掉那些该死的层层套吧,下一步我们怎么走?继续踢九头蛇的屁股还是回去亲爱的美国?我一定要给巴恩斯弄一件‘我爱USA’的T恤。”
  他们又面面相觑了片刻,这回各自都放松了许多。巴基轻轻抽动了一下胳膊,但没有把它完全挪开。

  “史蒂夫。”他在他们完全解散前单独叫了这名字。另外两人没有搭理他们,自己先离开了。史蒂夫则顿下来,平静地等待起来。“我不能始终和你们一起,”巴基说,“不论是在欧洲行动还是回去美国。”光线太暗,他的眼睛呈现出一点灰败的苔绿,他是屏着呼吸的,平静得像沉眠已久的活死人。
  “在回去美国前好好待着。”史蒂夫这样回答,然后探过身,扶住他的手腕。“不要去想。不要想更多。上回你逃得太快,我们花了好一阵才把你找回来。我不想再经历一次,伙计。”
  詹姆斯·巴恩斯的呼吸仍然放得很轻。他屏息静气,似乎随时会潜入哪片影子里消失不见。他惯常将自己的动静弄得很小,不叫人察觉,做着离去的铺垫。他一点一点勾出个笑来,咧开嘴时仍然没有声息,像默片里反复播过的那些模样。他定格了一阵,之后才重新恢复活人的相貌,轻轻吐出口气。
  “上回,”他说,“上回我站在你跟前的时候想过,是想办法就留你自己在那待着,还是干脆请求你给我来上一枪。”他把外衣裹紧了一些,一拳头擂在自己心口上。“你应当杀了我来着,史蒂夫,罗杰斯队长,”他把声音放得很轻,“我想过这么请求你。”
  “但你没有。”史蒂夫说,“那么现在也别讲。”
  “这是个命令吗?”
  “是的。”
  “可我不是编制人员。”
  “巴克。”
  “我不会那么讲,即使我现在想起来的更多,而且没法把它们从脑子里赶走。”他说着,呼吸起伏得厉害,声音里打着梗,“我会做任何事情,任何——把九头蛇碾碎的事情。我没你那么伟大,史蒂夫,我不是在专注抵抗仗势欺人的那一边,但我会参加抵抗,在我们最终胜利之前我不会自己玩掉自己的命。”
  “在我参与之前不要打赢战争。”史蒂夫说。
  “我记得。”巴基哼笑着,“但是战场上枪炮不长眼。”
  “那就多保重。”史蒂夫说。
  他这么告诉他,他曾经讲过一回或更多回,现在重新提起来。巴基冲他瞪眼睛,然后缓慢地抬起手来,行了个迟滞的军礼。他转过身去时眼睛里多了点光彩,而史蒂夫有那么一点想从后头抱住他,嘴唇贴在他耳边说些话。最终他没有那么做,但仍然把那些话说了出来。
  “我落下过你一次,巴基,”他说,“我永远不想落下第二回。”

第24章 黑森林

  有一个时刻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他睁眼时是一片黢黑,面前的空间尽管并不狭窄,整间屋子里却都罩着闭塞的滋味,沉闷地覆压下来,一丝风都没有,像一间巨大的棺室。他花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意识,它像僵死了一般,花了很久才从冰层底下浮出来。
  他翻过身去,口鼻都沉在枕面里,呼吸被压在胸腔深处。周遭越来越静,细微的声响倏忽间被放大,一个人平稳的呼吸。窗外有树叶沙沙响动,溪涧从山间淌过,有人在悄悄跑动,一个孩子,无意间踩断了掉落的树枝。除此以外他听见血液缓缓流动,愈发缓了,某一时刻就能停滞下来。他发出含糊的咕哝声,隔着枕巾的过滤自己听起来都像是抽噎。这动静比他缓慢翻动时被褥发出的沙沙声响要大得多,但还不足以让一个军人警觉起来。可隔着线的另一张床上有个人几乎立即就醒了,含混地念了声:“巴基?”他没有答话,但赶在那人探过线来查看他的状况之前慢慢翻过身去,绷直了身子保持仰倒的态势。他强忍着将呼吸继续压在肺里,一丝一丝地复缓过来,直至恢复正常的速率。他感到疲累,却再睡不着了。有一些东西仍然沉积在胸口,他推不开也放不缓。
  房间里恢复了安静,另一人平稳的呼吸重新响起来。他再听不见溪涧与血液流淌的声响了,外头传递来更为广阔的水声,而空气当中的窒闷仍在延续。
  一场暴雨忽然而至。
  清晨来临前那场暴雨就结束了。巴基不确定自己睡着了多久,但他这会儿清醒过来时要快上一些,好像窗户外透得进光亮时他更容易找回自己的意识。另一张床已经空了,有人在浴室里捣鼓。巴基慢慢把自己的衬衫扯过头去,扔到床脚,光着脚踩回地面去,试图从行李包里翻出制服来。
  浴室门吱呀一声开了。“你不用换上那个,我们一会儿还得走正门出去。”他往声源处看去。史蒂夫赤着上身走出来,用毛巾胡乱揉着那头还在滴水的金发,眉头当中皱起了一点。他看上去完全不像从某个坟墓里走出来的复生者,显得声色鲜活而年轻。巴基丢下翻到一半的活儿,站起来退回床沿去。他坐下来时史蒂夫绕回了另一侧,丢开毛巾找起干净的单衫来。巴基拧着头看了一会儿,目光逗留在他循着俯身动作弯曲的脊骨上。
  “看起来你在这个世纪里吃的苦头还挺少的。”
  史蒂夫直起腰来转过头。“你怎么看出来的?”他像是被逗乐了,但没有多言。巴基仔细地扫视他裸露在外的半身,牙齿咬紧了一会儿。
  “血清让你的愈合能力变得很好,连道疤都难得留,都对吗?”他说,“我现在记起来了。”
  “你也一样。”史蒂夫说,“这还有点可惜,我知道不少退役的家伙都喜欢拿一身疤去炫耀。他们管那叫天然勋章,指着近心口一处吹说自己死里逃生之类的。”巴基没有表示赞同,他蜷起腿踩回被单上去,跨过了线,到了史蒂夫那一侧。然后他跪坐下来,稍微躬了身,一低头就能仔细打量对方的腹部。
  “子弹卡在里头吗?”他平声问。
  那地方也几乎没有疤痕了,只有一个浅淡的印记留在皮肤上,再过上不久就会完全褪去。史蒂夫像是一时没明白这问题的意思,思虑了片刻才恍然大悟。“至少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不在了。”他说。
  巴基抬手摁在那印记上,这行为鲁莽得很,但他没有顾及。那里曾经开了个弹口,腹前背后都渗着血,弹片碎裂在里头,被水泡过好一阵,随后才被人取出来,割开皮肤捻出变形的金属块,现在愈合得像那一切从未发生过。他的胃里久违地翻腾起来,嘴里并不发苦,但更多东西堵在更里头。他跪立起来,这架势下比史蒂夫还要高上一截;然后他发狠地把对方的脑袋圈过来,下颌撞在自己的肩上,自己把前额抵在对方的肩头,像很久以前对待一个布鲁克林小块头。而那混小子抬起手来,轻轻搭着他的背。
  “我不会把这当成是道歉的。”史蒂夫说。
  “混球。”他回答。

  他们是在黑森林中部,打扮成普通游客模样后在镇上随意寻了家旅店住下来。天气越来越暖和,外地人也愈发多了,他们混在这当中一点也不显眼。娜塔莎和山姆各自要了单人间,但所有人一致认为在詹姆斯·巴恩斯的情况尚不算完全稳定时应当有人看紧他,尤其是当他们不在私人地盘上的时候。双人间里两张床被褥分开,但它们拼合在一块。“通常是给凑对儿的住的,化石们。”娜塔莎说——顶着调休来的南希·罗什曼的脸。巴基耸了耸肩膀表示自己对旅店这类东西一向没多少印象,即使当年他是先来欧洲打转的那一个。史蒂夫倒不很介意,摸了摸鼻头后率先坦荡荡走进房间去,撇过头来说就当这是个巨型沙发垫,即使以他们现在的身型也可以在上头随意躺,比从前那些还更软和。巴基吭哧笑出来。“你就记着这个了,是不是?”
  “我记着你提过一回,但没实现。”
  巴基盯着那双写着诚意的蓝眼睛看,然后眼睛一弯。他记得一个吻,他猜想他知道那是谁落下的,但他没有提起来。当他们还在斯图加特的时候,有几回他像过去那样,在挨着史蒂夫坐时把肩膀靠过去,为了抢他手上的一些东西。他们靠得太近,呼吸都沿着脸颊和脖子掠过去,稍一偏头就能用嘴唇碰上,然后争抢在那之前就结束了。
  现在巴基老实坐回去,跑进浴室去洗漱,然后拧干头发。他们下楼去用早餐时娜塔莎递来个问询的眼神,史蒂夫告诉她一切正常。他们没有刻意瞒着他监视仍在继续,他也不介意。这是必要的,对于他自己来说,确认自己的状况对于别人来说是否安全尤为重要。他的头发在回到房间之前完全干了,嘴里留着面包屑和黄油的味儿。他踢了踢藏着装备的包裹,深思熟虑起需要捎上哪些足够便捷易携的。然后他把外套拉紧了些,抬个头就注意到史蒂夫在另一边打量他。“我们只需要分头打探,而不是去刺杀。”史蒂夫说。
  “以防万一。”
  他把匕首在腰间塞好,史蒂夫也没阻拦他。“如果需要认真分工的话,你真该和娜塔莎一组行动。你们像是往一个方向专精的。”巴基无声地调出那姑娘的模样和旧档案来,她曾经握着一颗虚假的红五星,他手臂上也烙着一颗。他把那些话都咽回去,只打趣道:
  “得了,她会时常跟我抱怨我对她的服装选择造成的损害的。”
  “那么也许我该留神不跟她透露血清的修复作用有多好了。”
  “虽然疼起来都是一样的。”他说,“我很——”
  抱歉。
  史蒂夫从来不想听他说那个词,这回也没听他说完。巴基用余光瞥见他走到自己身后,两手搭回自己耳侧。他在后头一拢一收,简洁利落地给他绑起一束头发来。巴基摇着头笑了笑,把已经拿起来的棒球帽给扔下了。混球,他想。

  娜塔莎把行程规划在这一带的用意还挺明显。这里的确有谍报点,藏在一堆木头做的老房子当中,偷偷摸摸像谁也不会发现。但那通常是外围势力,全部拔掉也伤不着九头蛇的筋骨。“今非昔比。”娜塔莎说,“他们已经被打疼了。安理会知道了他们的存在,各国政府都站在帮忙拔钉子的立场上,神盾局剩下的人还在想办法对付他们。何况我们现在也没法打入他们内部去,能截取一点信息就是好的了。”巴基本来想说服她,除去斯图加特之外位于欧洲正式的聚集地里还有几个是他知道地点的,他始终在和它们打交道,起码有两三个他还算得上熟悉,虽然那需要他把那段纯属于冬兵的记忆给挖出来。但史蒂夫赞同了行程安排,而娜塔莎胜利地眨了眨眼睛。
  这对于他们一行人来说轻松得就像度假。巴基想着,接着他意识到这是她刻意安排的,放松心神而不是持续疲于奔命,又不是完全无所事事。克格勃在高强度工作后喜欢出这类闲情逸致的小任务,他记得有人跟他讲过。所以他们现在披着休闲衣,四人分成两组走,一个地下工作者带一个大兵。巴基将两手都捅在衣袋里,和史蒂夫肩并肩地在镇上晃荡,然后往野外去。“我们离瀑布不远。”史蒂夫说。杉木在他们头顶伸出枝叶重重叠合,轻轻沙响起来。
  “瀑布,认真的?你真觉得这算度假吗?”巴基问他,“还是说你的任务就是把我拐出来谈谈心,好先生?”
  “我只是一说。”
  “你不会撒谎,史蒂夫。从来不会。”
  “那么我告诉你真话。娜塔莎他们正在往弗赖堡跑,按你的说法。他们先去一步,而且不打算叫你立刻接触行动。我们希望这样,巴克。”史蒂夫说,“我不会阻止你上战场,但你需要先缓过来。”
  “我没有吗?”
  “至少等到你不会再在半夜试图杀死自己的时候。”
  “你想过缘由吗?”巴基把这句话扔出来,而不是一个否定句。他在清醒后会记得自己在半梦半醒间的作为。长久以来他在那状态下会以为自己是已经死去的,被死人的脸孔包围,又带着些自我防护的念头,将自己拖回到全然的沉眠底下去。“我的确没法完全控制——我死去时或许还是作为一个英雄,但活下来却不是。”他哼笑道,“这听起来有点像你了,是不是?有点过于理想化了。但我没空等,我们都没空。我们能够好好休息的话也只有在退役之后,考虑到正规途径下查不到我的名字,我觉得我要真算是退役的话,之后就该去墓园里歇着了。”
  史蒂夫让脚步顿下来。他们差不多已经深入林间,中途沿着崎岖的窄路走了老久,离外头的木房子景象和寻常人会涉足的地方都远得很了。史蒂夫无声地咧开嘴,不知道是在叹气还是在笑。“你的墓碑在我的旁边。”他说。巴基花了几秒才明白他的意思。
  “这对我来说倒是个新闻。”
  “我只想告诉你我们会有块好地方,”史蒂夫说,“所以也许不用现在就急着休息。”巴基看着他的面目,他正慢慢舒开眉头。“欢迎来到瀑布。”他说。
  他们走向林间乍现的一小方开阔地,没有峡谷溪流,没有水石冲击。当中矗立着一座废弃的护林人小屋,而史蒂夫领着他向前去,小心地拖开摇摇欲坠的门。巴基还没走到当中就刹住了脚,冲着地板中央眯起了眼睛。他开始有些怀疑神盾局是不是对把入口藏在林子里这件事有独特偏好了,但他没讲出口来。
  “所以,”他问,“我们得掉下去[1]吗?”
  史蒂夫走到那像是暗门的装置上头,招呼他过去一起。巴基看着他在边缘捣鼓了一阵,然后站回去,一整块平台都向下降去。在没入全然的黑暗前,巴基瞥见史蒂夫露出点宽慰的意思来。
  “也没那么糟。”

[1]简单的文字游戏,谈及“瀑布”使用“The Fall”,同取“降落”意。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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