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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2][Stucky]Fountain of Youth 不老泉(13-18)

Fountain of Youth
不老泉


CP:Steve/Bucky
分级:PG-13
警告:冬兵电影剧透。
弃权:不属于我。

你仍然持守你的纯正吗?
你弃掉上帝,死了吧!

——《约伯记》章二

第13章 许愿匣

  有人在他旁边撬开一罐C口粮,用刀剜着里头一团糟的炖肉。那标志性气味熏得他耸了耸鼻子。周围化开的雪水混着腐烂的枯叶,混合起来像尘埃囤积的埋骨地。有人把肩膀撞过来,懒洋洋地说自己差点就中了弹。“基莱[1]被打死在这儿。”他说。那声音哈哈发笑,那张脸孔凑过来:“别再带着我们兜圈子了,队长。我觉得德国间谍大概被累得够呛了。我也一样。”一双眼睛半睁半闭地冲着他,在多云天下被扑成灰褐的。他刚想回话,那双眼睛忽然闭上了,那张脸孔被其头颅带着坠下去,身躯跌入腐叶堆积的枯沼中,在柔软的地面中下陷,直至完全失去踪影,而那地界上生出一朵阿尔卑斯罂粟,黑色在中央浓缩成死亡的枪眼,周遭铺开一片翻卷的血红。它被折下来,然后迅速枯萎了,留下一片干枯的死躯,灰烬被铺在沉默的原野上。
  “我说队长,”山姆的声音被放大了,“我知道你习惯把大部头责任担下来,但有时候你真的不应该单打独斗。”
  史蒂夫从假寐中清醒过来,挥挥手赶走眼前的残像。“那不是战斗。”他疲惫地重复,“我在过去就不会同他打,我想现在他也不会和我对着干了。不用告诫我‘以防万一’,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山姆吭了一声,把杯外壁上满是水珠的冰苏打拎起来往嘴里倒。“这回我就很安全。”史蒂夫说。
  “安全地被电击了一下。也就是你的耐受力还强,队长,你还只是半身不遂,我估计那电击力度打在别人身上就能致死了。”山姆把杯子撞在桌面上。“砰。”他干巴巴地配上音。“你并不是不死的。”
  “对,我只是恰巧没那么容易死。”
  山姆在那边烦恼地叹气。史蒂夫站起来,把杯子收走弄去洗碗池里。自打他们从旧基地回到这里起贾维斯就提高了周遭的警报级别,他们一时被围困在这了,幸好同时也能坐下来摸摸头绪。史蒂夫把手在龙头下冲得干干净净,虽然它们有一阵子没弄脏过了。他捧了把水浇在脸上,稍微一抹就往客厅走回去。
  “想想我真的差点死过一回,山姆,他们甚至给我在阿灵顿留了个好位置,而且当真竖起来一块墓碑。”他说,“虽然我没去看过,也不知道自己的墓志铭是哪句话。你看,我没有真的躺在里面。”
  “美国队长没有沉眠于此,而且到处都是他的精神。”[2]
  “得了,这又不是刻在墓碑上的。”史蒂夫笑起来,“他们埋了什么?我的第一块盾牌?真可惜,我还有点怀念它。”
  “我去看过。”山姆揉了揉鼻子,“很多人去看过。你为什么不去看一看?”
  “我还不太习惯面对刻着自己名字的坟头。”
  山姆笑了。他的神情忽然松缓下来,仿佛了解到一些东西,并借此摈弃了未抒发完的责怪意味。“我去看过。”他说,“战争结束时他们才来得及给你们竖起墓碑,新入伍的刺儿头都会被赶去看看,大部分人都会在那里安静下来。你的墓碑很显眼,荣誉头衔都在上面。巴恩斯中士的墓碑就在你的旁边,我不知道他们埋了什么下去。”
  “换洗军服,我猜。”史蒂夫说。还有一封被放回去的信。“我知道他的墓碑在那里。”
  他冲着山姆的眼睛笑了一笑。他没有去见那两块墓碑,即使在他刚刚完适应新世界时,他记起来要去给巴基的位置放一束花。但他仍然没去,被太多事情拖延下来,真正有空闲踏入墓地的时候又不太敢往那边去。他们的墓碑被所有真正死去的将士包围,周遭石碑刻下的都是当真入土的人的名字。他不想去那里提醒自己一些事情,不论是战争带来的动荡已经结束,还是即便那一整代人都已经逝去、动荡仍未结束。
  他早就知道自己不会被葬在父亲的身边。他的父母在地下沉眠时仍然相距不远,各自相伴,不受惊扰。后来他从死者的地界苏醒过来,发现他和他的手足挚友本来被维系在一起,直到他一个人游回活人的世界,留下另一个人的魂灵孤独沉眠,而身躯早已被遗弃在无人触及的风雪里。幸而现在他们各自醒来。
  “我会去看一眼的,加深体验,”他说,“如果我们这次能够平安回去。”

  在此之后警报仍然持续了一周。他们几次试图强行出去,结果被贾维斯锁在了屋里。“您自定任务的急迫程度不足以赔上您的人身安全,两者的重要程度不对等,罗杰斯先生。”智能管家平静地说。山姆几次都差点和人工智能吵起来,直到终于意识到这毫无用途。“也就是我们不想拆掉这屋子——但他就不能想想我们哪次行动不是在冒险吗?”他抱怨道。
  “你说贾维斯?”
  “钢铁侠。”山姆咧了咧嘴,“他一定在盯着这边,对不对?”
  “大概是依照希尔的要求。否则他肯定会让贾维斯回去全心看管他的改造工程,而不是花上一部分精力在这边盯着我们。”史蒂夫叹气道,“我开始怀疑我承诺把简历交过去是不是个好主意了。”
  “不过他说得也对,我们没有目标。”山姆一屁股坐回沙发里,旧资料在茶几上摊开,被他百无聊赖地戳着边角,“你对巴恩斯会去哪有任何头绪吗,队长?”
  “我更想问你。”史蒂夫说,“他的情况不太好。你对战后创伤的研究更多,也许你能帮忙想一想。”
  “我不觉得他经历的会和普通的战后创伤症状一致。”山姆咧了咧嘴,“你知道那群人通常是什么样吗?”史蒂夫摇了摇头,山姆则前倾了身子,胳膊肘撑在膝盖骨上。“你知道战场通常会给每个人留下一些东西。”他说,“尤其是关于威胁和伤害的反应,你听过的。一些人加入互助协会,想要重返当下的生活,睡一个好觉。他们经历过死亡,也许是战友离去了,然后他们自己掉过头去把敌军中的一部分弄上死亡名单。有的人落下一辈子的病痛,少去一条胳膊——抱歉——或丢了一条腿,他们没那么容易被抚平伤口,起先还会去找点工作,后来就因为脾气太坏而进了太多次局子,通常到最后只能靠社会保险吊着。有一部分人从来不参加互助会,他们抗拒生活的改变,他们不知道该如何自处,也不想让别人帮他们挣出来——有的人没法挣出来。有一部分人靠抽大麻和酗酒过活,好像那能让事情变得简单些。但所有这些人——这些军人,都还没有担任过间谍的角色,没有替对头使过枪。”
  他停顿了一下,好让语音加重些。
  “他们曾经为一个目标而战,只是后来弄丢了那个源头,而不是完全背弃它。”
  然后他闭了嘴,留下沉默的余地。那番话足够史蒂夫锁紧眉头,认真地去揣测詹姆斯·巴恩斯会有的反应。如果是他自己从一具躯壳里醒过来,周遭是他战友的尸体,而枪就握在他手里、枪管还是温热的。军士与间谍的区别在于前者将荣誉记挂在心上,假使做一些并不光彩的活儿也明白自己在为何而效力,他们清楚自己的身份,活在真实的名头底下。巴基尽管担下过暗杀和潜入的任务,他仍然拥有一个军衔挂在碑前,身份铭牌到最后都还挂在颈上。他们在过去曾手染鲜血,但不曾摈弃荣誉。史蒂夫攥紧了拳头,想象假若当最后所坚持的东西都被毁坏得毫无意义会是怎样的情境。
  有一滴水曾落在他颈上,很快变冷,而他甚至没有将它拭干的机会。
  史蒂夫摸了摸脖子,手扶在那儿不再动弹了。他把掌心用力压下去,手指都稍微抖了抖。“那些没法挣出来的人,”他说,“他们会怎样?”
  “有一些人最后往嘴里开了一枪。”山姆回答,“有些人稍微好一些,他们还会祈祷。虽说在战场上没什么用,但反正他们再也不会回去了。”

  其实战场上他们也会祈祷,只是谁都不把那些话当真。他们的祷告从来不按规矩来,一句话只念一半,十字架也不好好划。他们抛起一枚硬币,用这个来判定运气,假若牵涉到赌局的话,硬币抛起来时他们还会念念有词地许个愿。硬币落下去,落到暗处,揭起手背之前没人看得清花色。
  史蒂夫后来才意识到,巴基·巴恩斯一定不会选择那么简单的结束方式。那时候他刚刚打开淋浴头,让水淌过自己的肩背,手掌搓过脖颈。他们在军营里用淋浴时做这个过程总是格外仔细,洗掉土灰和新血,从额头掠过脸孔一直抚到肩上,确认自己还活着、能动弹、能喘上气。他曾经有七十年没经历过这个,而冬兵被封存的时间也不算短。那些朝自己放了一枪的人,他们也许经历过死,但他们经历的没有那么漫长,也不会更加贴切。否则当他们重新把命握在手里时,他们会选择更有价值的形式来终结它。
  然后他返回过于柔软的床,一言不发地强迫自己阖眼。“我们累得够呛。”有个声音模模糊糊地说,前额和眼睑上都沾着血,半身重量都塌在他身上。他们不再兜圈子了,但目的地仍然很远。巴恩斯中士在咧嘴笑,眼睛半睁半闭。“史蒂夫,”他哼哼着,“我应该活得比你长,史蒂夫——”他跌进雪谷深处,留下一缕魂灵过了很久才冒出端倪。
  “来吧,反正也是闲着,”清晨史蒂夫走进客厅时,同样惯常早起的同伴这样说,“我们来多找些线索。”
  “从哪儿开始?”他塌进座椅,肩膀整个垮下来。在这当口他的兴致并不很高,只除了想确切地把巴基·巴恩斯拽回面前来的部分外。但随后他还是睁大了眼睛。“宇宙魔方?”他问。山姆在那边点头。“你真打算祈祷一下?或者说许个愿?”
  “听起来不错,可惜它不在地球上。”
  贾维斯把屏幕摊开到他们前头,山姆在上边还算熟练地指指点点。史蒂夫看见两年前的资料从上边掠过去,史塔克内部事件记录看上去有点详细得过了头。他被晃得头晕,揉揉眼睛坐回去。“你有什么好想法?九头蛇的确研究过它,但那是七十年前的事情了。”
  山姆的动作不停,放大了一个区域,然后把一个名字和一张脸孔拉到他面前。“斯图加特,”山姆替他念出来,“海因里希·塞弗,一个有钱的倒霉蛋,遭殃的唯一原因是他的贵金属库存,他的存货都被拉去使在了利用宇宙魔方的计划上头。”
  “我记得他,被索尔的弟弟戳瞎了眼睛的那个。”
  “恰巧在德国。我可不相信美国本土就找不到那批东西。”
  “记得吗?洛基是从神域来的,他没有本土的概念。即便有,他也是在带着我们兜圈子。”
  “姑且试试吧。”山姆耸了耸肩,“贾维斯,帮忙检索神盾局已公布的档案。”
  电子屏扫过欧洲地图时史蒂夫恍然觉得这场景很熟悉。他见过铺开的地图,一张图纸,轮廓线和现在的天差地别。他从记忆里挖了半天才犹疑地觉着当年九头蛇没有将斯图加特标识在展现武器工厂的地图上,六个点当中没有那一个,他不确定。但他紧接着又想起来巴恩斯中士补充的话,施密特把零件都运到别的地方,那些地方没被标识出来。
  “检索结果,”人工智能平板地报出来,“塞弗,海因里希,九头蛇成员,确认死亡后权限保护级别降低,该部分资料已经被公布在互联网上。”山姆撇过了头,口型说着“我就知道那东西有比用来许愿更多的用途”。史蒂夫把肩膀更深地塌进椅背里,忽然笑了。
  “叫我在同一个国家里遇上两次想统治一切的疯子已经够巧合了。”他说,“看起来也不全是巧合。”

[1]Kilroy,美国文化中的虚构人物,二战期间美军经常四处涂写“基莱在此如何”的句子,相当于“到此一游”。
[2]借伏尔泰那句“这里是我的心脏,但到处是我的精神”取笑的意思。

第14章 白桦林

  “——不剩多少了,巴顿探员。”
  “去掉‘探员’,先生。”
  “巴顿。现在可用的人不剩多少了,所以是的,又到了你该去盯梢的时候。”
  随后是一小阵响动。一截细微的脚步声捎着一个人走远,稍一晃神就没了动静。巴基睁开眼睛,脑子里像被狠狠碾过。那些亡灵还在,全在幽暗地里冲着他,不哭不笑,青白的脸孔上沾着血。他的胃袋又开始抽搐了,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吐出什么来。他的嘴里发苦,喉管发烫,随后狠狠抽了几口混着机械和消毒水味儿的冷空气。他在舌尖上尝到一点锈渍,顶着那不太疼的一点舔舐过自己的口腔。他感觉好些了,终于吐出口气来。
  弗瑞就在旁边,等他呼出一口气来才吭起了声。“你有点算是自由了,巴恩斯,”他自顾自地扯了把椅子坐下来,“如果这会让你感觉好些的话。”他在室内总算是卸下了他那副大墨镜,一边僵死的眼睛直直对过来时有点儿瘆人。巴基躺在那,挪了挪脖子,试着翻身坐起来。“我还以为麻药的效用还没结束。”弗瑞说。
  “普通的配方和剂量不管用。”巴基答道,“他们算是摸到了一点超级血清的门道,虽然我觉得和美国队长用的肯定不是一个种类,连施密特那种都算不上。正常的麻醉药和常量安定都不起作用。”他梗起脖子来,停顿了片刻,右手摸索着找个使力的地方。“在用后者的时候他们通常会加倍。”
  “我记住了。”弗瑞说,“我已经加了剂量,本来想让你在过程中少遭点罪……”
  “很不幸我没有。”他晃着头,终于把自己给撑了起来,“不过这也不算特别遭罪。这种程度还算轻,我都能好好睡上一觉。”
  他把发苦的唾沫咽回去,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右侧歪去。他咧嘴笑起来,眼睛里发酸。他的左侧肩膀下边空了,轻飘飘的不受力,一截本来就死去的肢体彻底没了着落。机械臂和他相连的时间太久,硬生生剥离开的过程像是将真实肢体切断的感受重新经历一回,截面脱开的地方疯涌出血,到现在纱布头上仍然渗着红,连一层薄血痂都没结上。
  “如果你的确接受了改造,你的愈合能力也应该比常人强。”弗瑞用着公事公办的口气,“情况到底有多糟?”
  巴基往旁边探出腿脚。他横躺的地方是滚动床,剥离过程是在手术台上操作的。没有机械椅,没有铁枷,他的背不觉得冷。他需要往旁侧去才能踩到地面,而不是按照针对任务而言最高效的方式直接站起身来。他的脚趾碰到地面时战栗了一下,随后像初学步的孩子那样慢慢站起来,身子仍然向一侧歪着,蹒跚地走了几步。弗瑞始终看着他,眼睛即使暴露在外头也显不出多大的神情变动。巴基把头撇了回去,慢慢后退,动作轻缓地在床沿坐下来。
  “我感觉很好。”他平静地回答,“像你说的,我有点算是自由了。”他的眼睑抖动了一下,那底下干枯得叫他自己愈发焦灼起来。
  弗瑞忽然叹了口气,手指碰了碰额角,算是行了个礼。

  血痂终于结起来是在两小时后,他获准可以去别处多行动一会儿了。他去观摩了一阵子机械臂被拆分检查的过程,起初进去时脸孔板得像那压根和他没有半点关系,吓坏了科研小组的闲散人员;后来他提起了兴趣,还为操纵的那几位讲解了一下部分功能和亲身体验。他讲完以后沉默了一下,仿佛忽然意识到那是他死去的一部分过去,但即便被拆卸到了一堆零件的程度,那一段日子也没法从他的履历表上抹去。
  “那东西一定很重,”有个人在他后头说,“你怎么习惯它的?”
  “所以你肯直接说话了。”巴基回敬道。
  不再是探员的巴顿在他转过头去的时候喷出口气,算是笑了一声。“克林特。”前一夜的弓箭手简单地说。巴基点了点头,从他旁边掠过去。弓箭手赶到他右侧去,和他并肩走了一段。“有多重?”他锲而不舍地问。
  “不比现在两侧的差距少。”巴基答道。
  他走路已经不再倾斜了。在身体变化上他习惯得一向很快,冬兵那截残存的记忆告诉他自己摸清机械臂的操纵也没花上多久,从惊愕于它的存在到用它捏住旁从者的脖子总共也没花上两分钟。现在他把习惯了很久的迁移重心转移到另一侧,像常人一样稳健地走路,在走路的过程中试图把新习惯固化下来。克林特在一旁吁叹了一声,混合了点儿惊讶,但不带崇敬。这反而使巴基感到舒服了些。
  “你有多恨那东西?”克林特问。
  这回巴基没有答话。那问题轻轻擦过他的思维边缘,随后更多的东西占据了他的脑海。其实他并不憎恨一个工具,也不感激它。多的是他需要额外憎恨的东西,他脑袋里已经失效的控制芯片和操纵程式,给他种下那些东西的人,还有他自己。他对那红星标记倒不怎么仇恨,他没有真的经历过冷战年代,一觉醒来已经到了新纪元,再被灌输的内容里需要维护的东西多于需要仇视的。“东西一向不要紧,”他答道,“取决于它在谁身上发挥作用。”他有点想加快步子了,可最终也没有真正逃开。
  克林特在那边发笑,声音听起来也不怎么严肃。“我不知道你听过没有,”他轻快地讲,“有一回从神域来了个传说中的恶棍,他想入侵地球,一开始就闯进了一批人的脑袋里,我算其中一个。”他们沿着长廊走到尽头,踏进了电梯,克林特摁了个钮。“你知道,你不是真的失去了意识,而是待在那无能为力。醒过来之后我还能记得一切。”他说,“这在当时不怎么好笑,现在讲起来也一样。娜塔莎叫我千万别去想我杀了多少个探员,她说那是那个入侵者的错。然后接下来我只下了一个决定,就是我要把箭头射到那混球的眼窝里。”
  他们往上升去,中途毫无停顿。缄默持续了好一阵。到了巴基想开始讲话的时候,电梯门已经开了。克林特走在了前头,而他犹疑了一阵后便跟了上去。
  “罗曼诺夫娃,”最后他这么开口,“她是那个计划组的参与者,她被植入过假记忆。”
  “是啊,所以她明白那滋味,看着一个入侵者在头脑里瞎动弹。”克林特咧咧嘴,“然后她融合那一部分,自己也不在乎那是不是真的,好像她真的跳过芭蕾舞一样。不过那对她来说没关系,她决意靠谎言活着。这会儿她去弄新身份去了,我们的娜塔莎,即使她下回出现时染了金发告诉我她叫叶莲娜[1]我也不惊讶。”
  他们沿着机械门出去,走入到亮光底下。基地入口被掩藏在山林中,周遭的一小片空地里铺着光亮。克林特讲着出来透透气有利于健康,虽然任何人都不建议他带着大片创口脱离无菌和少菌环境。“我轮班的时间还没到,这回弗瑞应该不至于催我了。”克林特说。巴基偏过头去打量他,他坦然地回视着。
  “你想过吗?”巴基问他,“你究竟杀了多少个探员?”
  克林特偏过头去,坚实的胳膊弯曲起来,交叉叠在身前,完全放弃了可能的进攻态势。他纯是向远处望去,眼睛扫过交叠的树皮。“后来我想了很长时间。”他的声音沉下来了,“我不太数得清楚。统计数字被封存了,从档案里删去,只有个人页面上各自留了点纪念。我曾经和他们共事,我记得起不少人的脸来。我尝试数过,但数不清了。那时候洛基被踢回了神域去,真可惜我没朝他多射一箭。其实也改变不了任何东西。”
  “血债血偿。”
  “所有人都这么说。我照做了。总比什么都不做还是要好一些。”
  克林特耸耸肩。他的通讯器响了起来,惊跑了一只刚刚落下的山雀。

  巴基在树林里多留了一阵。他的创口好些了,在克林特受命离去之后一个人又多踱了会儿步子。树林在他眼睛里坍缩成一堆铅笔画,树干轮廓都被灰线细细描出来,印刻到白纸上,存放到一个人的速写簿里。史蒂夫是他们当中更年轻的那一个,他在过去会干些更年轻的男孩该干的事情,涂一些古怪的线,然后被高年级的欺负,再被友人捏着拳头替他找回场子。他照着图片上一些白桦树来涂,层层叠叠纵立起来。那时候他们还不清楚那些树木生长在大洋彼端西伯利亚原野上,也不清楚那些拿鼻音哼的老调子是不是来自同一个地方。后来巴恩斯中士实际到了那国度,但在被下葬到冰棺中之前从来也没看上过活着的树木一眼。苏维埃在他头脑中更多的是一些纯粹的口号,一个空泛的念头,一个剥落漆壳的空架子,从墓地里伸出的手只剩白骨。它把所有人都笼罩在谎言底下,然而自己都在被谎言欺骗。他不憎恨它。
  现在又全然是另一处地界了。他仍然被笼罩在阴影底下,不是苏维埃的那一部分。有些东西四处寄生,在全然不同的体制里蚕食它们,把荣誉的标记变为耻辱的。那比标记本身更值得痛恨。
  “你应该在里面。”弗瑞说。巴基晃了晃头,自己也不知道在表达什么意思。弗瑞停了一会儿便自己接腔。“你算是自由了,如果现在离开也没有太大关系。你可以找个小镇歇下来,不抛头露面,九头蛇也不会一辈子都盯着你。”
  “那显然不是你把我找回来想要的结果。”巴基说着,踢了脚一边的石子,“你们分析从我身上拆下来的那东西的时候,新的应该已经组装起来正在调试了。不打算向我展示一下?”他抬起头来,冲着弗瑞微微露出个笑。“我在皮尔斯那里接触过不少你的资料,我知道你的办事方式。”
  他提到那名字时仍然瑟缩了一下,但终究是平静地站好了,嘴里也不那么发苦。弗瑞也没否认,在门荫范围内小小踱着步。“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往外观上加点设计元素。”他说。巴基摆了摆手,闭了会儿眼睛。
  “我又不是史蒂夫,”他说,“我可提不出什么建设性意见。”
  “那么我换个问法,”弗瑞说,“你想看上去和从前差不多,还是完全不同?”
  他用侧面向着这边,看过来的是那只死了的眼睛。巴基晃晃头,这回倒是拿得准他的答案。一颗红星没有害处,让他看起来还完全是通缉名单上背叛者的模样,而他可以顺理成章地向那群人反击;一个谎言的倒影告诫他最糟的情况会如何生发。他有点算是自由了,至少一个枷锁被卸去。史蒂夫是会希望事情这样进行的,他会用那些更年轻一些的、完全正直的、理想化的理念来判别,又或许只是为了将人从泥沼中拖离出来。然而有些烙印是消不去的,也不需要消去,仇恨被保留下来,只消终于向着正确的方向去。巴基·巴恩斯伸出右臂来,绕到空荡荡的另一侧抓了一把。他把重心往回倾去,差一毫就会失去平衡,可就这么站定了。他闭上眼睛又睁开,一些亡灵的身影被他驱散。阳光跳在他眼睑上,晃花出一点虚幻的金斑,掉落回记忆里一个小个子的发尖上。
  “保持原样吧——我九十六岁了,劳驾,”他回答道,“我可适应不了更多变化了。”

[1]其实是漫画中二代黑寡妇叶莲娜·贝洛娃的形象,此处纯属调侃。

第15章 三重局

  “我在怀疑一件事。”
  史蒂夫重新倒进沙发座位中时,外头天色渐黑,灯光自动启明,亮起来的一刹让他的视野抖动了一下。山姆做出洗耳恭听的架势,等待他说出任何比“不知道该等到何时才能从这房子里出去”更有建设性的意见。史蒂夫在脑子里回放着一幅地图,那图阵像一个序列般缓慢地从他脑海深处浮现起来,先是轮廓线,然后是标记点。它印刻在他脑子里,回到军部后又被片板的陈述转换出来在他眼前再次铺平。他俯瞰时像在俯瞰一个微型世界,有人在上头摆出了棋阵,他们得一一破解。他对俯瞰这件事产生强烈冲击感的时候不多,一回是他坠入冰层之前,另一回是他头一次登上神盾局的天空母舰,随着监控者潜伏进云层里。那时候舰艇上存放着宇宙魔方武器资料,而他处在被欺骗的愕然与愤怒中,一时没有联想起这与从前有什么相同。后来事态发展太快,所有人都被洛基牵着鼻子走了好一阵,最后终于摆脱出来形成有效反击阵势时也来不及去抓一个一闪而过的猜测。
  “在掌握宇宙魔方的那段时间里,神盾局在秘密研究利用魔方能量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他说,“这部分资料不可能被直接公布出去,安理会或者别的任何机构都会设法保护军事战略性机密。”这说法对山姆来讲的确很新鲜,猎鹰缓慢地点着头像在尽快消化他的话。史蒂夫完全松懈地倒进靠背,试图在放松肢体时努力拭去他那些过于紧张的念头。“他们自称索尔和洛基的出现让他们产生了警惕,然后迅速研制了大批武器出来——”
  “等等,队长,”山姆插嘴进来,“你是想说他们接手了九头蛇过去的研究成果吗?”史蒂夫看过去,他的同伴做了个夸大的耸肩动作。“这是二十一世纪,科学纪元。即使不去大费周章地把上个世纪的科技成果挖出来,神盾局自己也能在一年内弄出大把的成果来。”
  “考虑到九头蛇潜伏在神盾局内部已经有半个多世纪了,我不觉得这是大费周章,这是在走捷径。”史蒂夫说,“九头蛇在过去就已经研制出了成型的武器,他们掌握了转换与利用魔方能量的有效方式,而神盾局没有必要从头开始自己摸索。他们招揽了佐拉。”
  “可他留在了苏联人那边。”山姆说,“我搞不懂了。”
  “有时候只需要考虑派系,”史蒂夫答道,“按你的说法。”
  棋阵。佐拉被摆放在关键点上。他的派系是九头蛇,从前往后都一样。他的成果和寄生虫本身一起被带到了神盾局,然后旧日的研究都被封锁起来,直到宇宙魔方和过去的野心一块重见天日。神盾局利用了那部分资料,但从不披露它们的来历。这是一个猜测,如果没人帮助的话永远得不到验证。
  “弗瑞从来都不够诚实。”史蒂夫说,“假若是真的,我也并不惊讶。”
  “我可以提供检索帮助,罗杰斯先生,如果您需要。”贾维斯的声音响起来,“虽然那需要入侵数据库,上面有三道防护是美国政府设置的。”
  “不用,”史蒂夫推拒道,“那太超过了。”
  山姆在那边跷起腿来,轻轻晃悠着脚。“如果神盾局真的在利用九头蛇的成果,”他说,“那可真有趣了——既然我们已经知道九头蛇在私底下没有放弃魔方,倒霉蛋塞弗帮他们屯着研制材料……呜呼。”他吹了声口哨。“双向作用。二重杀。”
  “我真不太喜欢间谍的这一套。”史蒂夫说。
  那幅地图仍然留在他脑子里,轮廓线还在那,但他再没法在地图上将那些点标记出来了。他曾亲眼看到它,那时候巴恩斯中士刚刚被他从绑缚中弄出来,神志清醒,身体状况看上去一团糟,半身重量都架在他身上。巴基·巴恩斯在那时候就被植入了一些东西,一些尝试性的改造,一些他本人从没提起过的实验。他获取了一部分机密也差点丢了命,但后来又因此而活回来一条命。史蒂夫试着把他摆放到该有的位置去,但自己也捏不准那是什么定位。
  “罗杰斯先生。”贾维斯的声音又响起来。
  “怎么,又有新提议?”
  “不,先生,”人工智能毫无起伏地叙述道,“监测系数已降低到低危级别,外出封锁指令解除。”

  他们在夜里悄悄外出,一辆车直接踩上了公路,依照贾维斯——或者托尼·史塔克本人,无所谓——的建议去和史塔克工业的人取得联系。一定是有人被惊动了。有引擎声远远跟在后头吊着,追踪者的手段很高明,动静一路拉下来毫无变化,吵嚷久了就叫人自动淡化下去。“我都要怀疑是克格勃残余了,”山姆说着,“他们在谁的旗帜下行动?”他变了三次速,后头的人锲而不舍地吊着。“如果这尾巴甩不掉的话我们能怪监测失误吗?”
  “低危级别只是行动及格线,”史蒂夫瘫在座椅上,维持那副竭力放松的架势,手垂在一侧已经握好了盾牌,“不是免死令。”
  “我们这趟出来就没有免死的时候。”
  “对,我们这趟出来也不是为了被关在史塔克的房子里。”
  车上跳出了导航系统,用贾维斯的声音平稳播报了路况,然后在近市区处的岔路口做了个高亮标记。山姆最后一次提完速,随后猛踩了脚刹车,他们沿着路面冲出去一大截动静刺耳的距离,然后平静地停在了路当中。“我不希望把这辆车彻底弄报废,虽然钢铁侠肯定不差这点钱。”山姆叨咕着,“希望后头来的人能对它好点儿。”
  他们跳出车门,一并仰起头来。上头的夜空里浑浊一片,云雾在能见范围内整个闭合了。后头的引擎动静被迅速拉近了,就一个常规追踪小组,枪弹是基本配置,但更大的家伙是留给剿杀的队伍用的。车灯轨迹一直拉到他们的尾灯上,有人迅速冲出来,一句客套话都没讲地掏出了枪。山姆比了个手势,随后自己先举起了手。
  他们大概把对方搞懵了,迟迟没响起一声“砰”来。大抵五六人从那辆黑吉普上跳下来,个个排列到一起,小心地握紧枪蹲踞下去。史蒂夫把盾牌背到身后,跟着一同举起手来。“笑一笑然后喊‘Kamerad’?”山姆悄声道。史蒂夫摇了摇头,注视对方缓慢地逼近过来。
  “我们完全可以把这一批解决掉。”
  “就留着他们给人报个信吧。”山姆说,“让九头蛇多吃个闷声亏也好。”
  史蒂夫不答话了。他活到现在其实真正醒着的时间也不太久,这会儿一些上世纪的冒险精神又被他翻出来,贴在自己胸前。山姆向他使了个眼色,他们从车两侧各自往车尾走,一步一步都放缓了节奏。他们逐渐挪到对方车前灯打照的区域里头,悄悄挨着边,最后终于站拢到一块去。远处隐隐有轰鸣声传来,那边的人轻轻扭动了头。他们在交换眼色,而且不是了然于心的那一类。
  “这是出惊险情景剧。”史蒂夫说。
  “探险片。”山姆哼了出来,“现在主角英雄该上路喽。”
  史蒂夫迅速斜前一步并把盾牌拨挡到自己身前,挡住了察觉不对劲的那群人终于发出的第一批子弹。直升机自他们身后的去路轰鸣而来,绕去侧边毫不客气地把后备武器架了出来,他们和追击者当中的空地被划出一道火线来,实打实地烧着。随后空援方终于压回到他们顶头上,当着谨慎缩回去的追击者的面垂下扶梯来。
  “你知道我能自己上去吧?”山姆冲着上头大声喊。他的背包附在身后,在史蒂夫抓住梯子的同时自己窜了上去,先一步到了舱口。史蒂夫终于快翻进舱内时,冲着飞机外壁硕大的史塔克工业标记翻了翻眼皮。
  “运输机加火力,这下谁都不会怀疑史塔克工业不只是个改制完毕的清洁能源工业了,”他坐回后舱时喊着,“当然我想大部分人本来也没那么觉得。”山姆在他旁边坐下时,漂亮的女飞行员伸出手来比了个拇指。他们升得更高时外界全然安静下来,就在这时前边的人甩了两个耳麦过来。史蒂夫把它压到耳边时,里头恰好传出托尼·史塔克懒洋洋的声音:
  “过去我们用不着这些东西。但钢铁侠还在休假,其他人总得加点能够自卫的东西。”
  “我开始觉得你对这次行动投入的注意力太多了。”史蒂夫回答。
  “而你对这一趟好莱坞式冒险活动表现得像个只有二十岁的人,还乐在其中。进步很大啊,队长。”

  在直升机以时速超过三百公里的速度前冲的过程中,史蒂夫把盾牌背回了身后,像个随时待命的伞兵一样规规矩矩地坐好着。托尼并没有全线保持通讯,他的话音落下时耳机里会吵吵嚷嚷放起歌来,山姆告诉他那是乔·威廉斯[1],然后跟着一同哼上两句。史蒂夫想起过去放的音乐,在电梯间,在嗞嗞作响的收音机,在临阵亡前最后的通讯阵列里。总有一部分人在最后的时间里冷静地报告完毕,然后掐断通讯,自个儿哼起走调的歌直到整个人都销声匿迹。史蒂夫在某一个断档处把走神的思绪拉回来,试着理清这趟行程的意义。
  他们在往斯图加特赶路,规划上来讲在把人拉出乌克兰之后中途会降落两次,其中一次需要换个更为低调隐蔽的交通工具。史塔克所谓的低调隐蔽是私人飞机,最后一趟可以直接掠过斯图加特机场到史塔克工业分部的某个停机坪上降落。“至少比乘这个一路轰炸过去要好多了。”托尼当时愉快地讲,在史蒂夫来得及多问两句之前就把他塞给了威廉斯的好嗓子。史蒂夫大概忍受了三首歌,在第四首的前奏还没完时终于清了清嗓子。
  “我知道你听得见。”他说,“你对这次行动投入的注意力太多了,托尼。这不正常。”
  耳机里一阵嗞嗞响后,现在对外宣称没有装甲的钢铁侠的声音插了进来,声音压在了歌手上头。“考虑到佩珀本来想过去,但我实在不能失去我的CEO,我觉得我的资源投入还在正常范畴内。”
  “佩珀。”
  “她自己要求的。顺便说一下,她现在健康得能和你打一架,队长。呃,也许能做得比我还好一点儿。”
  “这是我的任务。”
  “而没有人给你下令。巴恩斯不是你的责任,队长,不管他过去是谁。没有人能为另一个担当责任。”
  “我还是想知道你的兴趣是从哪来的。”
  山姆在一边沉默地听着,看上去一个字都不打算多说。史蒂夫又等了几秒,耳机里的音乐终于被掐断了。托尼的声音跨了很长一段时间加距离才传过来,语调没什么变化,只是咬字的迹象重了些。
  “如果你留意到神盾局公开的那部分档案了的话,队长,”他说,“去九头蛇那堆了不起的事迹记录里找找,你会发现有两个史塔克的名字都被记在上头——了不起。”
  事故报道和霍华德·史塔克的黑白相片,它们在影像当中和尼克·弗瑞被归在一类,被九头蛇的拳头清洗掉的一批挡路者。事后史蒂夫也查看过,只有死亡记录,没有任务详述。他仍然与尼克·弗瑞排在一列,而后者的遭遇对于他们而言并不是个秘密。“过去五十多年。”娜塔莎在讲那个鬼故事时这么描述了时间区划。现在看来这个时间存在疑窦,但史蒂夫一时没法发声讲出来。
  “佩珀比我还先看到,虽然她不知道贾维斯已经告诉我了。她本来想亲自去支援。我投入的这一切都不如我想的那么多,队长。”托尼仍然在讲,“希尔跟我讲了老尼克的遭遇,连带着讲了些巴恩斯的事情。我有点算是听着你们的故事长大的,我知道他过去是个英雄,但现在——你从来没有欠他一条命,队长,但是他欠了很多人的。”他的声音在结尾处变得干脆利落,尾音顿下去便没了后续。
  通讯完全掐断了,音乐声也没有再响起来。史蒂夫把耳机摘下来捏在手里。山姆侧过身来张开嘴,他则摇了摇头。话语的第一个音还没迸出来就消失了,接下来一整段交谈都随着消失了。史蒂夫重新端正坐好,背后的盾牌忽然沉得发紧。
  巴基·巴恩斯在最初就被植入了一些东西。一些改造尝试,作为一个试验样本被随机抽取出来,直到他开始发挥更大作用的那天起才将巧合变成了必然。一个战士被选中,却被当成是一着暗棋来用,被改造得面目全非后安插下去便找不见踪迹了。佐拉曾经押中了他,把他变成一个活在假政权下的鬼;现在一枚打着熄灭过的红星标记的弃子落下来,再没了着落,却在两重谎言之间破入一柄尖刀,硬是捅在活着的人当中。

[1]《Iron Man 3》中托尼在试穿MK42时所放的那首《Jingle Bells》即为Joe Williams版。

第16章 留声机

  “我曾经差点从美国队长手头抢走跳一支舞的机会。虽然我这么说,但他的那位好姑娘其实看都不看上我一眼。那时候的姑娘们本来很容易被人折服,只要你有套漂亮的制服和干净的脸,最好还能再挂上几个勋章。”
  巴基说话的时候声音相当清晰,好像加了量的酒精和麻醉剂都没有起到丁点儿实质性作用,权当是一点可怜的慰藉。克林特在他上手术台前帮着收拾走了倒空的伏特加瓶子,然后他就自己走了过去,步履稳健地到达灯光底下,躺下身去时神情庄重得像即将慷慨赴死。他放平躯干、摊平肩背、头颅下沉,然后眼睛一亮忽然笑起来。接着他开始讲话,从旁人开始替他剥落刚刚结厚的痂壳时开始讲,简单的一两句,停一会儿再换下一个一两句,联系起来也没什么逻辑。这是旧时代的把戏,通过讲话所需的信息处理分散注意力。他那被拆去了整根臂骨的半边肩膀袒露着,被剥去创口上的血痂,露出粉红色的嫩肉来,还渗出了一点新血。他在剥离完成后短暂地歇下口舌,似乎打算蓄会儿力再继续,又或者是忘了自己接下来该讲的内容。
  透过玻璃能注意到弗瑞在外头盯着,可能还有更多眼睛在暗处盯着。巴基对那些似乎都毫无察觉,也不介怀。他从军营生活讲到战地,讲到偶尔打交道的那些臭脾气飞行员,一些人升上天去就再没能平安降落,就像一些人躺在战壕里就再没能爬起来。他们被劈头盖脸地砸过整片掀起来的土,也有人直接被炮弹碎片削去了半边脑袋。一些人死得更简单,身前多了两三处枪眼就一命呜呼了,尸体倒在被踩得一团糟的烂泥地里。
  “我在学校里的时候没想过这些,毕竟上一场战争打起来的时候我还数不清数。史蒂夫倒很关心这些,他把出生入死当成个使命,然后让别人笑话他为了荣誉不要命。他们害怕像他那样坚定的人,为了让自己不那么蠢就拼了命地嘲笑过去。我猜他们后来谁都没能挂上勋章,现在也没人记得他们叫什么。”
  他将眼睛转了一遭,似乎在等待有人问他:“你觉得那样不好吗?”他就好回答:“不,那样也很好了,至少他们会好端端地躺在自己的墓碑底下。”然而他自己没给自己留下空档,转口就跳到另一个时间段去。
  他的记忆很清晰了,复述这些都毫无困难。没有条理是思维正常迁跃的表现。他只讲那些在当前的年代里鲜少有人实际见证过的过去,仿佛他全是作为巴基·巴恩斯而存在的,他也只愿记着那一截。
  手术刀划开一部分皮肉时他只稍微蹙紧了眉头,正讲着的话却没有截停。“史蒂夫从来不是更容易让人搞懂的那个人,尽管他的心思一点也不多。永远都是更诚实的人让人更难理解。”一个十字刀被划出来,裂口处打进了固定钉,血还在往外渗,过程不得不这样僵持下来。他像毫无察觉,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叙述,也不接询问疼痛程度的腔。他讲得很慢,缓慢而平稳,可以中途停顿很长一阵,但言辞生发时又像随着呼吸自然涌出来。
  “我从来都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成为美国队长,他参了军,从五个半英尺蹿到比我还高,还能架着我走路。他跳过一座断桥,那里根本没有桥。他把所有人都救出来,然后领导他们。他成为一个英雄。过去他是个小个子,揍起人来都使不上劲,但是真正揍起人来比谁都狠。他会画画,会从绊脚里站起来,不存心挑衅人也不含糊,在别的家伙往女孩儿的长辫子上钉钉子时把它拔下来。那个小混蛋,光是对着我的时候才会放松些。我从来都知道他会成为更伟大的人。”
  他讲得很慢,在某一时刻忽然咳嗽起来,而旁人将他按住叫他不要过多动弹。新义肢和从前那个一样紧凑,设计出来好像就不打算叫人卸下,从表皮一路咬合到他骨头。固定好之后他就平静下来了,好像不在乎有没有人听,然后自己把眉头眼角都放松了,嘴唇边上轻轻弯起个弧。
  “安装完成。”有人在说,“启用开始。”

  “你本来不用遭这个罪的。”弗瑞说。
  他们站在测试间里,数据员在一旁对着记录结果忙起了分析。巴基摇了摇头。“你把这东西造出来就不是打算让它闲着的。”他说着,捏了捏新拳头,机械指节一截截地卷起来。他的手指头或许比从前还灵活些,手腕可以像常人那样转动,他探究地看它们,然后把目光移到一旁差点被轰爆的力量测试靶上。“它够结实。”
  “是的。”弗瑞说,“我的意思是你本来可以歇几天,等你的身体机能恢复正常水平再接受第二次手术。那会变得容易些。”
  “别,我可不觉得自己有多虚弱。我的体能比正常人强太多了,记得吗?”巴基咧开了嘴,“而且你大概也不会希望我拖延太久。”
  “我们有时间等。”
  “等不了太久。”他心不在焉地捏着拳头,然后捅进外衣口袋,“它比以前那个轻。”
  “你本来可以选另外几个——”
  “更简单的,不用太遭罪的,往空地方轻轻一拼就能起作用的,方便拆换,随时可以撒手不管。”巴基哼笑了一声,“我从没想过撒手不管,别让我有机会打退堂鼓。而且那些拼接起来更方便的玩意,它们实际用起来肯定糟得很。你不会希望看到我在帮你干活的时候连把枪都扛不好的。”
  “我不是真的需要你上阵,巴恩斯。”弗瑞用完好的那只眼睛冲着他,“光是你知道的情报就值得我做这些了。何况你还留了我一命,虽然不是你自愿的。”
  “别提醒我那个任务完成得有多失败。虽然我很庆幸。”
  巴基把手从衣袋里抽出来。开始做常规测试前他的肩膀头上已经适应了当下的新义肢,极限测试前他得让自己完全适应。不能有疼痛,不能操纵别扭。他在两脚之间来回换着重心,有点古怪地继续捏着拳头。
  “它很轻。”他说。
  “我们调整过。它应该和你另一侧的手臂重量相差不多。”弗瑞答道,“至少走路的时候感觉会更正常。”
  他就不再多说了,而是转过去和几个数据员交谈。巴基继续在左右脚之间交替换着重心,像横摆一样小幅挪动,终于踩准了中央那个点。他的呼吸沉下来,跟着起伏不定的一些东西一块沉下来,他重新抬脚时身子一点也没歪斜,就像从前只作为巴基·巴恩斯时那样轻快地走动起来,迈动的步伐维持在军人般特定的距离和频率上。一些东西活络起来,而他忽然低下头去,视线高度足够凝视一个过去不足六英尺高的小个子。
  弗瑞转了回来。巴基微微耸起肩膀,长长地吐出口气。

  三天后他们动身离开了,一路往德国边境去。巴基在机舱里头小声地哼起了“向柏林进军”。弗瑞维持了半个钟头的沉默,而克林特并没有跟上这趟路。人手不够充足,任务却还很多,人们经常聚个头就各自分散了。巴基没有把老一代还能记起来的歌给哼个遍,在半个钟头的沉默结束之前无趣地翻弄起了那张他仍然留着的牌。纸牌面上早就不光亮了,这会儿边角都有些翻折。他拿右手把它捋平,耐心地折腾了好一阵子。弗瑞的眼睛扫过来,他恰好用手侧挡住那小行数字。
  “你为苏维埃服务了六十年,即使在它死了之后?”
  弗瑞忽然这样问。属于冬兵的那部分记忆松动了,巴基直直挺起了身子,背脊绷得像随时待命。“罗曼诺夫娃没有把情报卖给你?”他嘶声说,“她把资料给了史蒂夫,弄得他一路跑到欧洲来——她没有给你?”
  “她给我看过。我没有留档。”弗瑞简述道,“我觉得直接问本人更加简单。你为苏维埃服务了六十年?冬兵计划正式开始于一九五四年[1],虽然现在离第一起被怀疑是你做的凶杀案记录只有五十多年。”
  “如果你看过档案,”巴基平声道,“那你会看见他们对我的记录是高攻击性,建议封存。”他的声音重新变得机械而平板,像失去了情绪调和能力。“我被冰封到苏维埃红旗降落之后,弗瑞。六十年中绝大多数都是谎言。”
  “我很怀疑。”弗瑞简短地说。
  他好像是想站起来,腿脚都挪了方位,结果却向后倒去,塌进座椅靠背里。巴基把纸牌捅回衣袋里,胸口闷得厉害。“你的意思是?”他深呼吸了一回。弗瑞把搁在膝盖上的墨镜拿起来慢慢擦拭,一好一坏两只眼睛都没再看他。
  “如果大部头都是谎言就有趣得很了。”弗瑞说,“我不知道你对苏联时代的事情知道或者记得多少。你的行动周期一直覆盖到它整个垮下来,暗杀的人士各派都有,按理来说会触犯不少体制内的人。‘冬兵’的名头一路流传下来本来就不全是好话,毕竟你是在为九头蛇服务;但那些剩下来的人差不多都相信那些的确是你一个人做的,并且把你当作过去的象征和复兴希望,他们的态度不对劲。所以有一个最合理的解释,但那个解释太理想化。”
  巴基看向窗外。他们浮在云层上头,远远飘荡着,在既定而无形的路径上狂追猛进。他的胳膊上仍然点着一颗红五星,与过去相仿,作为一个并不高尚的纪念。现在那儿似乎像烙痕一样滚烫起来。
  “如果你真的睡过了苏维埃时代,那就说明九头蛇不只一个硬拳头。那些寄生虫帮忙塑造了一个无往不利的暗杀者形象出来,把别的所有功绩都归到一个被封存的计划头上。它们引导着人们相信一个根本不知道能不能成真的鬼故事,费尽心思把鬼故事讲成神话,给剩下的那群人留下一个关于苏维埃母亲理想的鬼影子。”弗瑞说,“而我从来不相信理想化的那一套,巴恩斯。”

[1]出自《Captain America V5 #11》中出现的冬兵档案袋,X部门获准正式开展冬兵项目是1954年6月。

第17章 活人棺

  钟声响起的时候,帝后陵园小教堂前人群还是零零散散的。有个穷孩子在错误的季节放声唱起了《平安夜,圣善夜》,跌跌撞撞地往人群当中跑,然后自个儿绊了一跤。路过一位年轻女士将他扶了起来,那孩子头也没抬就赶紧道了谢。她在他准备转身跑开时轻轻扣住他准备捅回衣袋的手腕,把它翻过来,从里头拿回了自己的钱包。“你不是指望在下回测评拿个不及格吧,亲爱的?”她温声道。男孩涨红了脸,拼命地摇起了脑袋。
  “我很抱歉是您,罗什曼小姐——”
  “你该为这行为本身感到抱歉,施密特先生。”她从钱包里清点出几张钞票,放进男孩汗津津的手心里,“偷窃本身就是错误,何况还在神明面前。不过也幸好是我,至少还能逮住你并给你纠正一下。现在你可以去买任何你想要的面包了。”小家伙摸了摸生着雀斑的鼻头,低声道过谢之后一溜烟跑了。她把钱包捅回衣袋里的时候,旁边有个人叫住她。
  “嘿,”那人说,“如果不介意我提醒一下的话,东西装在那是挺容易被摸走的——罗什曼小姐?”她静静抬起头,把耳边掉落的一缕红头发拨到耳后去,弯起眼角笑了。
  “哼嗯。”她说,“总比放在新皮包里来得强。我薪水不多,可不想看到它被头一回犯错儿的孩子给笨手笨脚地划个口子。”
  “您可真好心。”
  “何况在这地方也不会有多少跑到神圣场所前头还敢进犯的小可怜。”
  “其实比您想象的要多得多,您可真友善。您信神吗,罗什曼小姐?”
  “我对主虔诚。”
  “现在肯这么说的人可不多了。”
  “你不把自己算上吗,不知名先生?”她将胳膊轻轻抱起来,手指刮着臂上的衣袖,“因为我可不会接受无信仰主义者的咖啡店邀约。”
  那男人被逗乐了,举起双手来以表投降。“我真该改善搭讪技巧,但好吧,”他说着,拉出个宽泛的笑,“我的确有足够的优惠券。”
  “南希。”她说,“南希·罗什曼。”她向他走过去,他一个转身便跟着并肩而行了。一刻钟后他们找到家不算热闹的店面,没选择搭棚下的露天小桌而是往店面里头走去。他们面对面坐下来,各自紧张地笑了笑,某一时刻那紧张毫无征兆地消失了。优惠券先生下了点单,随后一仰头投来个意味深长的眼色。
  “所以,南希,”他咀嚼着,“你现在叫这个了。”
  “勉强找到个教书的活儿[1],工作不好找。而且这工作也不轻松,你都看见了。”
  “我本来还猜你会叫叶莲娜之类的呢。真可惜。”
  “如果我在更东边行动的话,我才会考虑那个。你需要改善的不只是搭讪技巧了,什么时候都是克林特的克林特。”
  娜塔莎轻轻耸起肩膀来。她的咖啡伙伴则放松地垂下胳膊,眼睛里还兜着笑。“罗什曼,说真的?你猜有多少人会联想到史塔克头上去?”[2]
  “不如你想象的多。”她让手指轻轻掠过脸颊,不属于自己的面貌上轻轻荡过一阵涟漪,很快就散去了。“如果你看见的话,我刚刚还教训了一个施密特呢,但那不过就是个傻孩子。”
  她注视着克林特的嘴角垮下来。“所以你也在探听这个,”他说,“施密特。”他们又无言地交换了一会儿眼色,直到咖啡端上来,好歹没有难喝到喉咙疼的地步。

  有关冬兵的更多资料并没有寄放在莫斯科。
  娜塔莎先是在这里潜伏下来,花了半天把自己讲德语时的口音给打消,把面具带到了脸上,入职通过,一切都安置好了,那消息才通过一条曲折迂回的线送到她手上。她皱起眉头,但没有不明智地试图反向传递疑问过去。深度查证所需的时间太长久,时间在如今的地界上是很宝贵的,她不能把精力都耗费在等待上。
  隔天她接到了第二条信息,仍然是单线传递过来。一条补充:在德国。
  这是符合逻辑的。九头蛇寄生在神盾局里,神盾局在那个年代已经建立并快速扩张了起来,扩张的形式也不见得光彩到哪儿去。他们在欧洲有几个据点,铁幕两边都有驻扎。她已经知道佐拉被派到了苏联去。德国当然有九头蛇的残余势力,一些秘密基地,一些也许被藏起来的了资料库;还有一些野心不死的家伙,在肃清的大势头下假模假样地被招揽进神盾局。冬兵尽管打着苏联的徽记,但却是九头蛇的拳头。在九头蛇的原地盘上寄存他的资料是符合逻辑的。
  符合逻辑但不符合情理。
  基辅那份档案不是完全份,娜塔莎在拿到它的时候就看出来了。计划启动阶段倒是记录得挺通透,但后续记录不完整,时间截止到封冻开始便再没了后续。她把档案给史蒂夫时并没有多说什么,因为她自己还心存疑窦但没有查实。有一些仇恨无法被抹消。假设那个计划真的被封存了大半个世纪,假设冬兵当真是沉睡到了红旗降落之后,对于巴基·巴恩斯和关心他的人来讲,许多事情都会变得容易很多。
  但倘若那假设成真,她过去曾接触到的某些信仰的意味就全然不同了。余留的人一度都曾笃信冬兵的活动是真实存在的,但与此同时他们的确流传说他在冰封中沉睡,从一个伟大的年代留存到下一个。那说法相当矛盾,但她以前只把那当成是个故事而从未深思,故事总会有很多个版本。现在她把它们联系起来,把不同的成分拼接起来,形成一个更加糟糕的版本。
  不要挖得太深。她对史蒂夫说。
  现在她在德国,在探听九头蛇一些没死的手脚的动向;然后又额外多了个任务,去把自己过去接触过的谎言给拼合成一个真相。
  “你还是没讲清你为什么要打探施密特的消息。”克林特说。
  “我在打探巴恩斯中士过去接受的那场改造。”娜塔莎回答,“如果真的有人僭越苏联的记录秘密操纵他的动向,那就是主持冬兵计划的佐拉。如果佐拉当真把完整的消息寄放在德国,我想他本着科学家的古怪精神会把档案收归到一处,也就是说,和施密特监控下的人体试验资料寄放在一起——你又有什么好想法?”
  “所以你还是把重头戏放在佐拉上。”克林特轻轻吹了口气,“我是在打探施密特本人。”
  他们已经走出咖啡馆,并肩而行了好一阵,两个路口过后自然地把手挽在了一块,压低声音讲着悄悄话。这附近没有标准应对小组,也没有闲散的眼睛,但娜塔莎仍然警惕地维持在伪装模式底下,尽力不露出一点马脚来。克林特被她带着走,就像一次普通的散步,目的在于送女伴回家,走得缓慢的理由是彼此多待一会儿。克林特对此毫无意见,只是听她讲了相当长一阵之后才终于开口讲起了自己的情况。
  “弗瑞在怀疑,”他说,“佐拉不是个适合当头目的人,但他却被推上了主持九头蛇复兴的位置,他可能得到过施密特的授意。”他顿了一顿,在路口处搭上她的肩膀,和她一同沿着绿灯前行。“如果他当真得到了施密特的授意,德国藏着的那些对宇宙魔方的研究计划可能就有第二个目的了。”
  “所以你是给尼克当前哨来的。”
  “没错,我的视力很好。”
  “我知道。”她低低叹道,“所以,尼克找到巴恩斯了吗?”
  “我见过他了。”克林特回答。他又沉吟了片刻。“我得说他看上去还是更像个美国人,即使在那条打着红五星的旧胳膊还没被卸下来的时候。”
  娜塔莎没有立即答话。他们终于转进公寓楼的范围,娜塔莎心不在焉地转着眼睛,一一数着门牌号数,直到她居所的门前才终于停下来。“他记得自己的面目,”她说,“只要他相信那是真的就行——苏维埃体制下根本没有自己的面目,也没有更加私人的范畴。”
  “但你的确保留了一些私人的东西。”克林特说。他探过头来盯着她的颈前。娜塔莎抬起手来,摩挲着那一枚被链子系着的小箭矢。
  “这就是为什么我确信自己不再为他们服务了。”她说,“回见,克林特。”她静静站了一会儿,一个吻落在她的脸颊上。
  “回见,南希。”
  克林特抬了抬头上那顶完全不适合他的帽子,转身离去了。

  她欠下很多人很多东西,有时候是一条命。她经常得潜伏在行动中让自己完全记得这些,并让自己完全抽不开身去单独偿还。这一向很有效。
  但现在,娜塔莎把自己扔回房间去休息。第二天仍然是周末,她也不用真的忙着备课。她把手背在眼睛上搭了一会儿,却仍然转着些和她认得的人相关的念头。她记得巴恩斯还活在冬兵行头下的模样,她在揣想那模样究竟维持了多久,是否每一次有了松动都得洗牌重来。她不感到恶心,她静静躺着,就像过去,悄悄分辨那些回响在脑袋里的提琴曲,以及绷着脚尖打转儿时旋成一片昏花的视野,那些东西曾经和她真实的记忆泾渭分明,后来她自己放弃了维系那条界线。
  她在想巴恩斯是否有过类似的经历,尽管她并不知道那些人是否给他种下过一个完整的虚假的过去。但活过来的感受总归是相似的,花上很久去意识到自己原本是谁,或者还能成为什么人。像此前所有漫长难捱的经历都是自己平躺在棺木里,被封闭其间,连呼吸都被压制下去,不得出声,活着也像是死去。
  第二天她早早溜达到暗室里,把已获的资料都调出来。克林特提醒了她一些东西,关于九头蛇的第二个目的。约翰·施密特从来没有实际的死亡记录,他最后消失在那趟载着美国队长撞进冰层沉睡了七十年的航行上。史蒂夫很少谈起那趟行程,弗瑞也没有揪着他要详细资料以便重新归档记录,但他的确透露过施密特是被魔方吞噬的,整个人消失得无影无踪。假若九头蛇对魔方的研究有刨除武器利用之外的计划,而假如他们的确有那么一点可能性成功。塞弗的小宝贝能让宇宙魔方维持空间释放,而不是从中提取能量。
  “你不该惊讶。”有一个声音在她脑子里说。克林特的或者尼克的,现在并不那么重要。“从上一个混乱年代存活下来的人早就不止一个了。”

[1]假名及伪装职业均出自《Marvel Team-Up #82-85》,这一时期的黑寡妇在九头蛇阴谋活动中使用该假身份。
[2]指《Iron Man 2》中接近钢铁侠时的伪装身份娜塔莉·罗什曼。

第18章 致谢书

  “人类应当进入一个更好的时代。”
  所有的野心家和疯子独裁者都这么说,并把自己放在假想的领路人位置上。他们把力量掌握在自己手里,让别人误以为有可能参与进去共享一点儿,然后再把那希望捏碎。力量即秩序,战争即归途,和平不是一项成就。最好的时代在规划中被剥离了自由的成分,站在尖端的那个人则会说“这是为了更伟大的利益”。有些人直到最后还戴着面具,有的人则很早就把脸皮扯了下去。
  在史蒂夫的记忆里,刨除掉皮尔斯的话,上一次试图站到巅峰的是个神域来客,再上一次就是约翰·施密特。那疯子甚至要超越希特勒,把自己放到不可阻挡的领袖地位上,投入战争时甚至都没有一个关于血统的借口。一个狂妄的野心家,但与其他的疯子对比归根结底并没有什么不同。他最显著的特点就是糟糕的部分被放大到了脸孔上,这让他的行事歪曲得更加厉害。
  人类应当进入一个更好的时代。有一些人这样说着,自以为在为所有人谋福祉,自称把手插进泥土里去是为了建造更好的东西,为此弄脏双手是值得的。“现在我对清零重来一点好感都没了。”史蒂夫告诉山姆说,“总归是保留一点旧东西要来得强。”
  “你自己呢,队长?”山姆说,“你和经受超级士兵改造前的那个小个子简直判若两人。我们都看过你的照片记录,队长。”
  “血清让我变得强壮,但并没有把我变成另一个人。”史蒂夫回答,“我还是旧模旧式,除了肩宽和身高。”
  “那就足够判若两人了。”
  他们仍然在史塔克的帮助下进行潜伏,留在宽阔的居室里盯着眼前的电子屏幕瞧,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话,从九头蛇到过去的九头蛇,皮尔斯佐拉施密特。猎鹰在贾维斯的帮助下对斯图加特市区与城郊的分局图进行快速检索,十指一张一合便快速划出了三个高亮区域。其中一处是塞弗的小金库,他在洛基的手下停止喘气儿之后那地方没有被他的妻子继承走,她放弃了继承,抽泣着念叨她的丈夫为此送了命;然后一个声称接受过其慷慨资助的科研小组拎着塞弗签过名的遗嘱找上门来,堂而皇之地把那地方圈走了。
  “但是这里应该已经暴露了。”山姆说,“他们应该自己清楚哪些人的资料曝过光了,否则我们可以白捡个便宜。”
  第二处是那个不知名小组驻扎的研究所,注册在案,仍在运营,项目标绘同样是清洁能源。托尼接入线来对此发布了一长串讥讽,然后肯定地告诉他们这地方估计已经撤得真的只剩几个科学家了。“而且研究进度还落后我个五六年吧。”
  第三处线索更加绵长。贾维斯帮忙把塞弗所有加密的通讯记录都快速筛选了出来,一个死人的秘密坦荡荡地在信息检索中曝光。史蒂夫为了这个有些不寒而栗。他还记得神盾局在安理会协助下查事的手段,迅速翻遍十几道交易记录就为了寻找一个可能的嫌疑人,秘密被翻出坟墓来呈现在众人眼前。幸而洞察计划被终止,佐拉的算法并未得以长久运行,而另一些不见天日的秘密仿佛将永远被埋藏下去。
  最终结果指向莱恩费尔登,近莱辛巴赫河畔,预估可能性高达百分之八十七。山姆轻轻地吹了声口哨。“我可不觉得你们是执行潜入任务的好人选。”托尼的声音则在毫不留情地说,“你们想查找并窃取资料吗?你们谁都不是间谍出身,大兵们。你们适合搞战斗行动,不是干这个。”
  “很高兴听见你承认我们在战斗方面还算在行了。”史蒂夫答道,“以及不,我们当然不是当间谍的料。我们不是去窃取资料,而且潜入任务一定会有人帮我们做好。”他把一枚硬币翻起来,指甲在上边划下个十字纹。“我们只需要在那之前先找到他。”

  山姆告诉他那个说法当真可恨,虽然这原本就是他们这趟出行的最终目的。说完后他自己歇了会儿声,然后翻翻眼皮说如果莱利还活在某处的话自己大概也会跨过一片大洋去找他的。这原本就是最初的目的,寻求过去的一个结果,然后把巴基·巴恩斯实际地带回来。就好像过去一次毫无希望的营救,一个从未实际上过战场的超级士兵抄起他花哨的盾牌,深入重围去向仍然存活的友人伸出援手。
  现在情况还要好一些,至少他们有了足够的自卫能力,而且行动目标已经确认仍处于存活状态。
  “那说法还是挺可恨的,”山姆揉了揉鼻梁,“简直是在说我们照自己的想法排查了一切可能之后追查到这地方,然后被告知那压根不是我们的想法——整个都是在揣摩另一个人的动机,拿一个活靶子当行动目标,还不知道能不能跟他的脑回路撞上。”他吁了口气。“你确信这当真有用吗,队长?”
  “我了解他。”史蒂夫简述道。
  他没有说的东西更多。佐拉的算法在他静养的那阵子里提供给他一个新灵感,一个迅速幻灭而又无用的念头,像把一颗铆钉直接砸在心头上,痛完之后它已经没入血髓里。他和巴基曾经几乎共享了整个过去,在信息时代尚未到来的年头里,那颇富纪念意义却又不足为奇。过去隐蔽的故事很多,男孩们拿着削出的木头人排兵列阵,从树藤上滑下来,用弹弓打树叶时伤到一只鸟儿,再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回巢里。那些故事没有被书写进纪念册,因为男孩们并不用笔来记录,也没人替他们著书立说;那些图景中有一部分被涂进铅笔稿中,被泼上墨水、撕个粉碎、自己藏起来又再找不到,直至系数消失在比战争更为久远的回忆里。他们的住址、成绩单和出行记录,爱好的书名和旧日里一块玩的把戏,偷摸讲过的女孩儿的名字,倘若在那个年代就能有人加以记录、倘若最终能够数字化地归入时下的算法里,他们的过往是全然紧密联系的,计算出的未来恐怕也会趋向于同一个方位。因此史蒂夫始终都是如此笃信这一切——他必然会找回巴基·巴恩斯,尽管他们在过去曾经分别,但他们被更多东西相连。他本没有思考过为什么他在看似最无希望的境地里也从未让放弃的念头兴起过,直至当下他终于找到了缘由。
  现在那些黄金岁月都淡去了,那些更加早远的、属于草叶土灰和欢声笑语的年岁很久不被提起了,随后笼罩下来的记忆是干面包和口粮罐头,玩具马变成了战马,木头人排列成沉默的序列,过去的游戏再也不显得有趣了,但他们仍然互相陪同一起。现在连那都是上个世纪的枯文了,他们只能靠当下活着。人在存活的时候总会觉得过去是个枷锁,但却决不能清零重来。

  史蒂夫换上了他的作战制服。他带来的是样式最旧的那一套,反正他也不可能在修补过后把它交还给博物馆。他重新将头盔扣回头顶上,拉好了扣带,最后把盾牌抄起在手头。他们这趟前去或许能在行程中维持低调,但在终点处却毫无维系乔装的必要。冬兵是作为暗杀者而存在,假若他当真要去什么地方寻仇,他一个人就能在第一笔得手后闹出足够大的动静来。史蒂夫在行车途中摩挲着盾牌边,山姆在驾驶座上偷闲瞥来一眼。“如果不是见过一回,我还是很难想象你干起架来的手段会有多狠。”他说,“我以为美国队长的手段不会太狠辣。”
  “我们在过去要上战场,杀敌致胜的时候只管用最有效的方式。”
  “我记得这些,我是个士兵。”
  “而很多人都不记得了。”史蒂夫说,“因为军队的那一套不能搬到他们的生活里去:给人造成伤害不是罪大恶极,而是看你为什么而行动。”
  “但是你形成了习惯。这是你没法退役的理由吗?”
  “这是我保持在役的理由。我讲过了,我没法退役是因为我没有特别的去处。”他这样讲,“没有特别的去处,也没有特别的人值得。”
  很难寻找到一个经历相似的人。他想。他把口头的话咽下去,试图找出一个更符合情理的方式将他想讲的叙述出来。他把注意力转移到旅途终处,他笃信他将会在那头看见一个人。他们从未各自等待,因为那是毫无依据也毫无必要的。一颗铆钉被拔出来,上头还沾着血,但他们从来都不会因为病痛而抱怨。
  “黑寡妇似乎叫你去约那个不算护士的护士。”
  “打仗之前很多人和姑娘吻别,但是很少人保持联系。一些没有姑娘的人,他们到后来也不愿意在当地找一个可能长久的。我猜只有最后活着回去的那一批才会给人戴上一枚戒指。”
  “你总有一天可以退役,队长。”
  “但不是现在。”史蒂夫说,“现在,佩吉说这世界还一团糟,而我总可以做点什么让它变得更好。”他停顿下来,把眼睛瞟向深远的夜色里。过去有很多人问过他和施密特的区别,拿这当作一个命题来拷问他,而他倒没有多怀疑过自己。独裁者是为了将力量聚集在自己手头,并费心想让力量的作用延续下去;而他接受血清是为了让战争终结在和平与自由的钟声中,即使到了那时候他将再无去处。
  “我想九头蛇会用更伤人的说法,”他说,“他们会说冬兵的存在也是为了让世界变得更好,为了竖立起新的秩序来——”
  “那你该怎么回答呢,队长?”
  “我永远不会憎恨巴基,我知道他真正起到过什么作用。还记得我说即使我拔高了个头之后也是旧模旧式吗?”史蒂夫说,“早在我一无所有的时候他就陪着我了,那时候这可能意味着一切。他教我学会反击,有足够的勇气去朝混球们挥拳头;他先成为了军人,然后等到我赶过去。我知道他真正起到过什么作用,他让我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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