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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TDW][Thorki]Shattered From the Fight 从战而亡(1-5)

因为这篇快写完了【诶】所以就开始在这边存档吧……先发前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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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attered From the Fight
从战而亡


CP:Thor/Loki
分级:PG-13
警告:有剧透。
弃权:不属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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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孤单地爬上来,爬到原始苦难之山。
而他的步伐一次也没有从无声的命运发出回响。

——里尔克《杜伊诺哀歌》第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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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Mourners 悼亡者

  真正听见那言语的人很少——“我们生老病死,同凡人一般,只是活得比他们长久。”这不像是众神之父会道出的言语,又或者太贴近了。长久甚至被下了定义,五千年,九界重叠周期的长度。那意思几乎是在说,一个神域人可以在上一次灾难中睁开初生的双眼,然后在这一次中哀叹着末日即临而死去。
  而那是幸运的。一个生命完成其使命,随着世界的轨迹完成盛衰的往复。有关那话语的传言流出后,有人怀疑起它原本的阐述者是与众神之父对话的继承者,两类观点各执一词。那话语过于尖刻偏颇,对于在位者而言它太诚实,这可能作为佐证,也可能被用以驳斥。
  索尔不做解释,他不常理会流言。况且他记得早先就有别人讲过同这类似的意思的,虽然还不够“长久”的定义,甚至不到千年前。说那话的是个孩童的声音,也许大些,最多是少年人模糊的低音。他记得是洛基,拒绝了捕猎的邀请、捧着书本研读的洛基,这还不知自己将无望王位的冰霜巨人之子眼中蒙着凝作寒冰的雾霾,叫人看不出他正全神贯注或漫不经心。而那时他就像诵读一样缓缓地念了:“而九界中多数的生命都是相似的,有生有死,命长而有力的种族或被指为鬼怪,或被尊为神灵。”他合上书,此时他将头侧过去了,索尔能看见他眯缝起来的暗绿的眼睛,它们似乎感触到光源而微微发亮了。
  “噢,书上当然不是这么讲的。”他又说。
  当然。寻常人很难辨清他的真话和谎言,也摸不清他言行的目的。有关洛基的记忆通常是容易混淆的,就像索尔不记得他后来接下去是论证了神域的可笑自尊还是例举了神域的至高无上,更可能两种都说了。就像他日后、他又成长数百年之后的作为,同神域为敌,又看不起凡人;他把逻辑踩在脚下,用权杖的尾尖将它击碎了。
  不,别谈逻辑。索尔提醒自己。疯人才去跟疯人讲逻辑。
  那疯人还固缩在地牢里,而关于生老病死的言论在此刻必然是成立的。索尔便也不去想、也不记得究竟是谁讲述了那句话了,自己还是奥丁,或者又是洛基闹出的小把戏。假若真是奥丁的话,神域之王为什么要讲它呢?也许不止是为了将长子的年龄同一个中庭女人做对比,也许是因着他早已预见了当下的场景,也许福金和雾尼已在落于他肩臂之上时便同他分享了这些。但那作为眼线的鸦鸟仅述说“思维”和“记忆”,而并无其一代表“未来”。
  索尔不去想了。他的感知是被悲恸占满了,在神域之夜的抚慰下甚至盖过了愤怒,那悲恸在生者之间落成网结将他们相连。智慧种群真正协同一致只有在面对死者的时候,无论是面其鲜血还是将其埋葬。现在,众人皆手捧起星辰的光辉时,冥冥之中响起了灵歌,一段无律的震颤,一点风。
  也许是没有风的,那载着死者的船只不过是静静地随波而去了,并不更快或更缓。那船只往远处去了,那态势仿佛是固执地前去沉眠深水之底。如今这亡故之人、这昔日神后的形貌也离众人远去了,她的华服和面纱仿佛已融于水中,连同作为母亲时的温言细语一起。
  然后有高放的箭支如陨星坠落,有人引燃了火。更多的火种在水涛上冉冉升起,而人们放开了手中的光辉。没有振荡,没有灵歌,船只推进到瀑流的尽头浮空而起,驶向虚无。九界中流传神王奥丁能收集起死者的魂灵,但此刻他亲自目送那魂灵从燃作灰烬的身躯中离解而出、往寰宇中升去了。
  而神域的战士无一落泪。他们从崇高的致哀中摒去了软弱的成分,那哀恸便不至当即将生者吞噬。
  索尔又开始想了。他是见过人向着群星闪耀而去的,即便那是坠落。而简也在这时问他:“她去了哪里呢?”索尔无法回答这个。他还不曾踏遍星野,也没念过讲述它们的书籍。总会有人知道答案的,他猜想。只是他有阵子没见过那知晓答案的人了。现时当下的思维涌动还未起伏不休,记忆的部分便回溯起来。
  “你曾为我哀悼吗?”那人说。他说是的,我们都这样做了。但那一次没有火焰,没有捧起的光辉,没有以供悼别的躯壳和魂灵,一艘空船孤独地驶向水面的断层之终,无声无息地直坠下去。
  洛基不在这悼亡者的行伍中,即使是母亲的死亡也不能使他获得法外开恩的机会。假若他身在此处索尔也无法揣测他可能采取的行为模式,是低声讥讽自己和奥丁的作为还是责怪他们,又或者默然良久,在最后才提起自己本应作为主角却并不在场的前一次悼亡,然后说:“有所区别吗,兄弟?”他的眼中仍然蒙着雾霾,仿佛随时会为了一种答案及其缘由同时恼火不已又放声大笑。
  答案是有,索尔想。有所区别,至少当下的哀悼中没有谎言的成分。
  他压下心绪,不再思考或回顾骗子的嘴脸了。洛基以外的人都更好预测,就比如他在现时就能料想到奥丁的怒火可能将神域点燃。他不过是没料到众神之父宁可将神域燃为荒墟,直至拼尽最后一人的鲜血。
  奥丁所指出的未来甚至没有生者,也没了供人悼亡的机会。

2. Prisoners 受禁者

  地牢的守卫尽是些一旦伫立在岗就能立即三缄其口地站桩几个昼夜的木头。虽然众神之父的说法是,普通木头可不敢待在那容易溃烂的黑暗里。
  神域漫长的历史中有名可载的战争不在少数,那些征伐之间的空白年段才属于这被闭锁的地域。奥丁尽管是位伟大的君主,但他并不仁慈;神域取胜的战争中活虏的数量较之全部的战败者而言往往百不足一。地牢中禁锢的只是些危险的头目,有用以谈判的价值,或纯作为活动的战利品,放置在阴暗的陈列室中的王国勋章。域外者,叛乱者,为敌者尽都有罪可述,也总有一部分说得一口能与守卫交流的纯熟通用语,还有一条足够灵巧的舌头。在规制尚不完整时,有不少战争的源头要追溯到一次看似无害的交谈和被打开的牢门上头。
  因此守卫都牢记着不得与犯人交谈的禁令,无人会在不受令时主动去接近被禁锢的洛基,而监牢中的邪神甚至对此津津乐道。“多么明智。”他在弗丽嘉初次来看望时直接出言赞叹了,手上旋转着一个无用的空杯。这是他还能操控的事物中不多的一个,一个空杯。
  弗丽嘉第一次待得很短,洛基对此并不意外。她还得考虑到奥丁的想法,不能长久地同一个犯人接触,即使是贵为神后也不得在明面上过分打破禁令,而作为母亲的身份在此时甚至不值一提。空中有一泓清流缓缓淌下引入被端平的器皿中,这并无血缘连接的次子冲着她涣散的身影遥遥举杯。她的双眼投影也消失于虚无时,那虚假的酒液忽然流作漆黑的蛇身,随着倾杯的动作游下地面嘶嘶盘旋。造它们的人或许又觉得无趣了,一个响指令它们炸作青烟,自己又回去了床榻上。
  一个老把戏,一个曾经的家人随时都能拆穿的把戏。不能骗着人的恶作剧不玩第二次,所以这是最蹩脚的一个。他在年幼的时候就学会它,在晚餐时使坏,在狩猎前作弄范达尔,在希芙领兵凯旋时给这女武士一点调侃,在索尔那被毁坏的登基典礼前吓退一个侍卫。他在耍这毫无威慑力的小把戏时往往是随兴而作,连在解读他的目的时都只凭心血来潮,一次展示、一张惊讶而苦恼的脸、一点怒火,和一个吻。
  第二次弗丽嘉为他带来了书,她知道他的喜好。她还争取到了对他好一些的机会,一个精编的果篮,一壶酒。“这一定是从索尔的庆功宴上偷运来的。”洛基说。他对自己做出肯定时一向很少需要他人的回答。“奥丁怎么说?”
  而疑问也是。
  “我不觉得他比你的兄长更不乐见于此。”弗丽嘉温言说道。那是用以和事的语气,他与索尔漫长的童年里多次听见的、属于母亲的声音,带着一丝转移重心的巧妙、一点不惹人厌的嗔怪。那是他少有的不愿去揣摩其深意的东西,他便也简单地略过不提。
  他们的会面依然简短。弗丽嘉不再提到那两人,她讲述一些同局势无关的趣闻,并询问洛基的生活,这牢狱生活无趣得就像一道毫无波折的线,有了起端、而终点却在他的生命尽头。洛基也没有说明他所询问的主体其实是这会面本身,而不是那对筵席本身而言不值一提的一点饮食。
  他想答案也没有什么不同。
  此后弗丽嘉每次以精神幻影降临时便会带来一些新玩意,但尽都是些旧东西,一些并不能提醒他同外界还存有实际联系的东西。洛基阖上书本同她交谈几句,她走后又把书本推回床头。他阅读的速度很快,而他在这待得又太久,他完全不必急于把那些早年就看过又遗忘的书读完,反正他将在余生一遍又一遍地温习它们。监牢里装进新犯人是他仅剩不多的乐趣,他可以辨识这是哪届的居民,他们身上的刀剑伤口,或者神力造就的雷电灼伤,然后去猜测军队与索尔各自的行踪。
  他阅读的速度越来越慢,对书本所持有的耐心愈发少了。弗丽嘉到来时他渐渐也不再费心装出沉迷于书籍的样子。他遭受禁锢的时间远不算长,还比不上他犯错后的一次禁足来得久,但有比他晚得多进来的囚犯已经成了行尸走肉,不再低喃或踱步,不再费心维持仪容整洁。关进来的异域将领们大多仍然属于战士,一个失去希望的战士比死人更让人难以忍受。他就埋没在这无望的潮汐里沉默,然后沉眠,梦见一点能从寝宫的窗口看见的星星。
  最后一次她又送来了书,而卫兵则又送来了新的、斟满的酒壶。这两样洛基都没有去碰,他的手指握在自己掌心里,在皮上划过浅显的纹路。他的能力还不够拆除奥丁的魔力,他所碰到的自己的皮肤只能是温热光滑的、属于神域人的那一类,他有时会着迷地猜想去除这咒法后这皮囊上会多出的冰寒与皱褶,少顷便将那念头抛却,转而凝视监牢那无形的锢口,一层金色的薄膜,一片翕动的纱翼,庄严而不可侵。金宫的主人与继承者尽管不会驾临此处,却也使这荣光在所有琐碎处都耀武扬威。
  洛基轻柔地踱着步。他质疑自己的余生是否将在书海中度过。他与弗丽嘉谈及奥丁和索尔,甚至不劳烦来牵挂的他名义上的父兄。只一句话,然后再否决。他们就神域之王为题争论,他说奥丁不是自己的父亲。
  “……那我也不是你的母亲了。”弗丽嘉喃喃着。
  “你不是。”洛基说。
  然后她离去。她这并非嫡亲的幼子用手碰到其影像,幻术失去了效用,尽管那动作看似只想握住她的双手。
  再然后他喝空了蜜酒,也不去想这又来自哪一场为索尔的凯旋而庆功的筵席。又剩下了一个空杯搁在一旁。他在床榻上把玩它,熟练得胜过一个靠戏耍为生的表演者,金属绕过指间撞到指骨,松松抛起到空中,然后落回他的掌控里。他的眼珠在半阖的眼睑下转动,那些酒在他的胃里点燃了一簇火,他本应在四肢处发现失控的热力或寒凉,但他本来也感知不到正常的暖热寒冷。

  黑暗精灵在监牢中暴乱时,洛基开始读弗丽嘉新带来的书。
  他读的是一段关于生存与掠夺的历史,一个伊始于九界分离之前的故事。很难说他对从前的统治者、英雄和先哲还抱有多少敬畏之心,因此他毫不费力地接受了推翻了史载的现实——何况一层金膜之外正在作乱的就是那传言已被灭亡的古老种族。他饶有兴趣地念到数百年前弗丽嘉为两个孩童轻言讲述过的部分,手指在页侧的滑行骤然一停才继续翻过。
  多数人记住的都是关于外域人的诅咒传闻和神域的胜利光辉,没几人会记得这之前与之后的故事。而洛基将它们读完了,他好奇于弗丽嘉将这书本送来的寓意,正如他并不知晓她前来探望时的所想,他甚至不愿猜测。
  那逃犯来到面前时,洛基本来没有意想到会发生一次单向的对话。他衣冠齐整,举手投足间还带着王室的优雅。在这生存于九界分离前的暗黑年代的古老种群中的一员面前,他表现得丝毫不像个囚徒,仿佛那些在角落奄奄一息、将疯狂露在面上的模样才应是常态。直至他想起自己的举止除去弗丽嘉之外只有这些囚徒能看见了,直至他的怨恨也像每一次作弄的动机一般从蛰伏中毫无征兆地暴起,他才出言为对方指明了道路。
  剩下的是一些本已陷入无望的疯子,一些不动脑子只求勉力一搏的战士,一些又被逼回绝路的可怜人。洛基隐约听见了雷电的响动,这大概是落幕的征兆了,他重新捧起书本。一部分牢门被修复,一部分囚犯根本没能再回到那绝境里,剩下的也像是死了,瘫在地面上再不动弹。
  “你干了什么?”
  他没抬头也知道索尔恐怕根本没走到近前,他也只遥遥举起了手中的书本。“老实点。”那声音生硬地说,连句道别都没有便沉寂了。洛基这才将目光从膝盖上挪开,去捕捉薄膜上游走的一道金线,而口中则低喃道:
  “我怎么会蠢到和莽夫一般呢?我可不想经历最后一点希望被掐灭的过程。”
  他用这个代替了告别。
  那些被关回牢房里的异域战士有很多在顷刻间便陷入永眠了,有的是伤势太重而不得治疗,有的是经受不住再次跌回绝望之地的苦痛。洛基仍然在看书,这回他不再觉得无趣了,他在一章结束时阖上它,将脸贴在封皮上沉默不语。然后他又翻开书页,花了太久在凝视不及字母的虚无上,有一点不安从这偏隅中滋生出来。他在庆幸自己不至于丧命和懊恼自己应该奋力一搏、哪怕死去也好过孤独千载之间犹豫了一会儿,发觉自己并不为其中任何一项所困扰,便再度归于平静。
  然后这平静的假象被通报的卫兵轻易打破了。然后那人离开,他恢复孤独一人,没人再监视他、没人再为他潜伏的力量而惶恐不安了,这力量在他立起后爆裂喷薄,震垮了一切精美舒适的陈设物。然后他花了很久去等待,直至确认那虚空中真的再无真切的微笑与声息并存时,他才颓然后退,一脚跺进了破碎的空杯里。
  她是永远地离他、离所有人而去了,而他现在真的是个无望的囚徒了。

3. Brothers 亲系者

  索尔第二次走下地牢时这儿已经平静得多了,尸体都被拾掇走,一部分不成焦炭的卫兵在海面上追随着神后而去了,而逃犯——没人去管那些逃犯的下落。他走下阶梯时壁上的火光呼来了一点热度,在这不见天日的环境里烫得吓人。他的脚步没有减缓,在这半死不活的沉寂中掷下一溜规律的回音。
  他上回前来时曾在各处拐角走道被越狱者拖延,这回他是径直向一边去的,他要见的犯人被藏在深处,他规划了一条最简的路径。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宽裕。奥丁可以对弗丽嘉降下幻身的行为流露出一丝仁慈,却不可能不怀疑他亲自前来的动机。索尔自己对这回的动机也抱有疑虑,他是能为一次探视的有用与否就同弗丽嘉争执的,他还是不赞成的那一方,他对洛基的耐心和希望都被消磨干净了。而今他亲自前来面见这囚徒,恐怕还会亲手打开其牢笼。
  那点火光很暗,又热了些,该被团起来塞进壁炉,该有一个人在它前边微微低下头却不是懊丧。他会告诉她洛基只会让人失望,而她回答说:“我是他母亲。”
  那意味着她即使在自己被流放时也不曾停止过思念,也意味着她在另一个孩子被铐入笼中时也不曾停止过爱他。索尔是反驳了的,他说那两处罪孽不能相提并论,他质疑关于洛基是否还有一点希望存在。而母亲侧着身,另一边燃烧着火,两边都是暖的。
  “我在他心里仍可看见一道原以为消逝了的微光。”她说。
  索尔在目的地停下时眼前还跳着一簇火,它同那无形的牢笼上游走的魔力回路叠印在一块了,分散出丝丝缕缕的光。而在这光幕之后是那丝毫不像囚徒的犯人,神域与中庭的敌人,拉菲之子洛基毫不避讳地同他瞪视,仿佛全然不知他们已有了共同的仇恨,假若他的心中除去诡计与野心外还空得出仇恨的位置。他询问索尔为何来此地时的姿态仍然夸张而傲慢,那几乎是常态了,只除了他不应如此之外。
  “为什么?”他猛然躬身嘶吼,言语凿穿了一层壁垒发出低沉的破碎声,他吐露索尔从未到来时露着一点表演似的怒火,妙的是这怒火本身及其托词的缘由都是真的,他不过是寻到了某个点将它们衔接完整,去掩饰一点真正破碎的东西。他必然是在掩饰的,索尔知道,他的把戏在其兄长面前即便不是无所遁形也会失去部分效用,那缺漏连少去鸦鸟帮助的奥丁都不能觉察。
  那是他们漫长的童年里磨练出的一点可怜的默契。说“可怜”是正确的,当他们还是孩童时便不会互相给予多少信任了。索尔的力量过于庞大,且在日以年记的岁月中并不受控,对钢铁尚能造成损害,对顶撞到父亲尚无歉意,更罔顾于一个无法在寒冰之国生存而被抛弃的孱弱孩童。那孩童是会痛哭的,也会将眼泪藏起来,这即是信任单向递减的过程。十年一次、百年数次,一个小骗子在累累伤痕中学会了推脱责任,毕竟他那缺乏武力锻炼的羸弱肩臂和尖削得多近似消瘦的脸颌总归是使他看起来更像个弱势者。更像是,并不总是真的。
  而索尔会去找他的麻烦,在事后,在责罚之后,在意识到自己落入了陷阱的时候。他会摸索出一些端倪,足够让他把矛头对准那并不很好的玩伴和并不无间的兄弟。洛基会转动着他的绿眼睛为自己开脱,在威吓下又不大情愿地做出了退让。他很精明,不会在无谓时让自己受到多余的创伤。他们在相互退让之间让索尔熟悉了更多欺骗的做法,偶尔在需要的时候还会令他配合。他们就此拥有了一点可怜的默契。于是多数时候索尔会知道什么地方存在一个谎言,一处骗术,他不过是逐渐无法摸清这之后的目的为何。
  那几乎成为了一种直觉,糅碎了扎进血肉里,代替了那部分并不存在的血缘联系将他们连结在一起。一点固化的魔力,索尔不确定这对谁来说更加有利。他得以应对,而洛基学会了利用这个,犹以示弱,将他拖进更深的骗局里去。
  索尔早已不敢妄言自己了解洛基,这并非谦逊的说法,毕竟连奥丁都未必能将这邪神看个通透,且也亲口承认过。但他能了解到的一部分至今还没失去效用,这足够他看出一部分预示,辨别出一丝谎言的迹象——也仅限于此。他无法知晓真相的实貌,除非洛基自己展示它。
  于是他说:“够了。”然后那骗子撤去了掩饰。怒火褪去了,王公贵族的做派消失了,囚徒出现了。他再开口时声音如同柔滑的天鹅绒,属于掩在旧物上的那部分,光鲜不再且还积了尘灰。
  “现在你见到我了,哥哥。”
  现在他眼中的雾霾褪去了,留下的是一片枯干的石斑。

  现在,索尔想,现在需要的决不是一点缓冲的时间。他对那牢笼中的狼藉本还是抱持着疑虑的,直至他确认这里再没有咒法了,那时间里一丝安慰比一点悲哀还来得早。他绕到牢笼的侧边去看他的兄弟,他们的距离被拉近了些,仍然不在足够亲昵或能造成威胁的范畴里。
  他很清楚洛基的神力没有被闭锁,只是被局限在这一览无遗的区位里,因此那碎屑、那断裂的木茬和显眼的伤口都是洛基自己不愿作为的结果。索尔对洛基失望得很,起码自己以为如此,却也很清楚他的兄弟能轻易骗取他的同情。他是宁可封锁掉洛基的喉舌,禁锢掉洛基的手脚,让他在所见、所听、所感范围之外的,但即便如此他们仍被可怕的直觉所联系。所以他起初匆匆而来又离去,但如今他不得不面对这骗子,观其面貌、与其交谈。他本来是抱持着绝对的冷漠而来的,因如今他握着唯一看似可行的救亡计划,因他没有时间留给试探与再叙温情,但洛基只消用一样物事就能诱使这壁垒裂开一道缝隙——
  他的血。

  “你若背叛我,我便杀了你。”索尔这样说,在他肯定完自己并不信任洛基的现状之后。当然,写在他的骨血里的从不是信任,亦不是希望,那希望是由父亲赠予、由母亲维系的,而今一个被仇恨的困苦湮没,一个永远离去。他们之间剩下一点可怜的默契,刚刚够他试探出谎言的外围。而洛基问:“我们什么时候开始?”他该知道索尔是不会回答的,但那答案必将是“此刻”。
  索尔锁住了嘴。他本可以举起重锤向前抡去轻易地砸碎牢笼,但他只是摁下了锁匙所在。魔力回路被切断,金网消解了,屏障散去了。他的兄弟毫无掩饰地瘫坐在墟烬里,此刻缓缓举起了双手。那手上四指抻直并齐了,指尖向着鼻侧眼窝平压过去,虎口咬住下颌两侧,拇指抵住了脖颈顶部,像在进行一次诡谲的祈祷,洛基闭上了眼睛。他的双手缓慢地向两侧分开,一直捋到了鬓角而停,一层浅纹循势而行,洗去了他面上的颓然,捋顺了他鸦黑的蓬乱头发。那些黑发在不知觉间已经能盖住颈项垂至肩头,但无人曾留意过它们在日夜间攀沿而下的历程。
  而索尔从他阖上眼起终于能将目光锁定一处,长久地停顿在他染血的足底上。在洛基的计划没将神域的王位算计进去之前,索尔已经很久、很久不曾见过他身上出现血污了。洛基一向对自己保护周全,在他们手足冲突时也常顷刻间化作青烟避让到别处,留下发怒的雷神独自一人把周围的陈设给毁个干净。但在他们更莽撞而无所畏惧的年岁里,鲜血曾是他们司空见惯的一部分。那时年幼的索尔会因为玩闹间在洛基身上造成的淤肿与血痕而遭受责罚,而那更加年幼也更聪明的孩子则安安静静的,以巧妙的被动态势去等待长兄的神情从弄坏了玩物的懊恼转为真切的悔恨,他这么旁观时还会在低声啜泣间挤出一小点泪花。那时弗丽嘉会抚摸他们的头发,以一个故事来调解各自紧绷的情绪,勾连起一截脆弱的理解桥梁。
  现在那鲜血仍然刺目,在漫长的波折迂回后仍能牵引索尔的心神,提醒他一个失误的存在并骗取微弱的歉疚,即便那失误的主事人不见得是自己。
  洛基站立起来时先是挪动未伤的腿足,然后是另一边,足下擦出一道蜿蜒的血渍,那路径甚至逐渐扩宽凝实了,但他那苍白的前额平整宁静得如同雕石。他背贴着墙壁缓缓上升,那未散的波纹则没过他的肩颈向下淌去,凭空勾勒出整装的外形,覆去了他暗绿的肮脏底衣。那波纹在多出一滩殷红的足底收束时,他平稳踏出了一步,再一秒后靴跟便无声无息地落在了牢笼之外,而直至他恢复那幻象中的优雅傲慢且犹有过之时,索尔仍然嗅得到血。
  这间歇实则很短,被遣散的卫兵还未察觉到异常,时间运转还在计划的范畴里。“走罢。”洛基说。他对那牢笼并无眷恋,索尔看得出。他在正式行动前所做出的全部停顿不过是让目光在那些散落的书籍上多留了一瞬。

4. Lamisters 逃罪者

  他们开着那艘黑暗精灵留下的史前造物冲出金宫——顺便帮忙摧毁了它来时没能撞倒的另一部分柱子——时,神域是个好天气。洛基留意到了,稍一侧身又抛下这码事,转而直冲向索尔。“为什么不让我来操纵呢?我明显比你在行。”他这么讲。雷神好笑地稍一咧嘴,眼睛还冲着前方,其间色彩几乎和船舱里流动的光亮、和天空都是一个路数。
  “那你倒是说说,我们之间谁才是会飞的那个。”
  仓促之下只有小半个王国的兵力被调出来,剩余能起作用的尽是些固定防御工事,但对于仅仅一艘飞船而言这还是太多了,何况它那半吊子的驾驶者也就是勉强能操纵它稳定飞行,压根没能搞清它的反击和防御手段。洛基正心分两用,边留意他们的处境有多糟——虽然他并不能帮忙改善,他的手腕被镣铐锁起来了,处境再糟也不可能把飞船控制权给夺过来——边把言语工夫花在对索尔进行冷嘲热讽上,剩余的心神如若不在对这计划究竟有多不靠谱的疑虑上就是在如何摆脱腕边那活儿上了。但与此同时,他确实留意到天气了。
  地牢中的禁制严厉得很,他不能在那里面操纵幻象魔法窥视外面的动静。洛基有份好定力,他在封闭心神上做得一向不错,花在阅读、揣摩新狱友的来历和冥想或无所事事上的时间又太多,他不认为自己有多想念外边的光亮和风。但如今他们在神域的上空耍跟头,光亮就在舱门之外,他的心思意外地活络起来。这点意外让他更暴躁了一些。另一点惹他恼火的是索尔在每几句交谈或根本还未交谈的隙口都会出言让他闭嘴。当然,他承认自己是在讥讽这目前看来每一秒都更加不靠谱的计划及其策划人,可这俩的确都不怎么精明。
  况且他已经有很久不曾正常地与人交谈了。他可没有真正意义上能同病相怜互抒心事的狱友,看守和送餐的卫兵比石雕还沉寂无趣,索尔在今日以前都不曾看望过他。这期间若不是还有弗丽嘉的幻影降临,他的银舌头大概已经不会动弹了。这事实又进一步激怒他,而有关神后的记忆也在缓慢流转,散出了橡木、蜜柑和金盏花的芳香,然后猝不及防地变作一点铁锈、一缕血。
  他们一路横冲直撞,冲裂了屋角边檐,弄坏了祖辈的塑像。当他们飞至水域上时洛基的怒气几乎达到了峰值,而他即便开始怒吼也扔不掉反讽的形式。但索尔总是有办法让他闭嘴的,言语威胁、暴力制止或干脆一副口枷,这会儿他这一贯行事粗鲁的兄弟又没给他自行停止的机会。这会儿索尔毫无征兆地挥开胳膊,把他推出了敞开的舱门。
  洛基在下落时大呼小叫。对此他是惊讶的,但不见得有多畏惧,或者他自己也摸不清。弗丽嘉说过他没能摸透自己。他只知道自己不喜欢凭空坠落,不论下方是神域的空气还是茫茫寰宇。他曾是几乎失尽希望、并觉得那样也没什么不好的;死亡的阴影早早将他包覆,冻结了他的皮肉骨头。冻结是个好寓意,那理应是他原本的模样。但上回他恁自落下时他什么也没想见,他的周身是暗的,而遥远的光亮将他围绕。
  现在他向水面下落,那可供游曳的地域,他想起自己没有见过载着母亲的船。他想也许会见到的,那是个疯狂古怪的念头,他就那样揪着它不放,直待自己在水面上拍碎一片波纹或被一个意外所救。
  ——事实证明是后者。
  索尔抱着他的中庭女友跃下来、范达尔发出响亮的笑声时,刚刚匆忙醒悟过来的洛基没装出惊惧过度或气恼的模样来,他知道即使那样做了,自己得到的回答多半也只是“你从彩虹桥上掉下去都能活蹦乱跳地去中庭搞鬼,这完全不算啥”。那漂泊的经历没带给他实质性的伤害,那下落的当口在事后提起也就像个令人恼火的障眼法了。有关那漂泊中并不愉快的一切索尔都是不会知道的,他根本不会讲与任何人听。
  “你骗了我。”最后他只这么说,“真令人印象深刻。”他目送追兵炮火随着被扔弃的飞船远去,想着弗丽嘉也许同样说不准确,事物脱离了她预言的轨迹;现在,即使这不过是初露端倪,雷神索尔终于成长到他无法看透的地步了。这不值得欢欣,但他如同把握到了预示之外的灵光般,愉快地咧嘴笑了。

  现在,洛基握住飞舟的操纵柄时,想起了之前的一小段争论,关于飞行。
  范达尔已经跃去后方,帮他们肃清了最后一处追袭的武装力量。他们只消往前飞了,拉高一些,从水面上跃起来再埋进山峦。这段路还有些距离,还有阵子才会听到索尔的疑虑。这是洛基的道路,他曾在索尔把精力耗在狩猎场上时探寻了神域的每处存疑之地,一些带着酒味儿的谣言,那些古怪的阴影边角。索尔并没有详细问过他是从哪里得知这些,仿佛已经默认他永远有些不明所以但能起作用的小花招,而不会刨根究底地挖出他所有的秘密。又一处古怪的默契。
  他将飞舟拉高,风固执地扯动他的发梢往头顶及两侧飘去并压紧,他在远远眺望见那当前只作一点的洞穴入口时微微眨动了双眼。他远不如索尔所讲的那样不熟悉飞行。退一步讲,即使他真的不曾飞行,他在宇宙尘埃间行走的日子也够他体验一小部分诀窍了。他到过多少地域,浮游在黑暗里,逃脱了重力场的约束却巴不得并没有。恒星的灼烤会另他受伤,极寒却不会令他死去;因此他在利用宇宙魔方脱困前长久地滑行于光亮所不及的地段,踏在流浪的地域上,而能眺望的星辰同他相距的光年数远超出了神明的寿命所限。
  他对于飞行更早也更好的体验发生在更早的年间,那时他哄骗别人的技艺还不全然纯熟,索尔就更不用说。神王长子刚得到雷神之锤的认可的那段日子里,整个神域都为此欢呼,而这呼声的焦点偕四武士一同驰骋遍了奥丁荣光所及的每一寸疆野。那一心为王的年轻人骄傲得很,几乎忘记了他那日益沉寂的弟弟。
  “嘘——”弗丽嘉说,抚摸着洛基的头发。
  次子花上了大半年去跟随她,等待索尔的征程结束,此间做的一切只是一板一眼地温习她教授的武技和幻法,进行并无性命危险的格斗练习,直至她叫了停,然后又一次兀自靠近了、抚摸他的头发。索尔回到金宫中时,她将匕首交到洛基伤痕累累的手头。她说他获得了馈赠,你也应获得你的,你争取到了它,别看轻你自己。
  然后她轻轻压低他的额头、令他双眼藏进阴影中,转而对来看望她的索尔讲:“对你弟弟展示一下你现在的本事。”索尔几乎就要拎着重锤走上前来挥舞起来同洛基较量一番,又被弗丽嘉摇头制止了。“我指的不是武力,孩子,”她说,“你所需要的不止是这个。”
  她将他们送去阔地里,塞进了有枝干纵立的花园。洛基在惯待的枝杈间歇下来,索尔留在了另一株干枝上。她在他们之外、之中,成为三边形的最后一个锥点,她在那温言低语了一阵,然后离去了。洛基本来并不愿言语,他有很多需要思考,关于索尔,关于米奥尔尼尔的意味,那生而为王的天平已向一边倾去。他闭着嘴直到索尔开口破去了静默。“你在看我。”他说。他在洛基低低哼出声以质疑时爽朗地笑出声。“别掩饰了,洛基,”他说话时带着十足的自傲与不满,“你的眼神会让风暴巨人都毛骨悚然的。”
  而洛基依然长久地凝视着,像是毫无所觉,像亘古不变,只是双眼逐渐被难辨的雾霾覆盖,并就此凝固了。然后他从阴影中探出头,让暗绿在那丰收的季节中迸出一点虚假的光亮。他说“嘿哥哥,我想母亲的意思是让你飞一阵,带我一起”。
  那时的索尔在迟疑之后不大情愿但迅速地伸手,说“好,但你得小心”。
  现在的索尔则在大声呼喊:“你疯了吗?”
  他们离山壁足够近了,看得出是冲着一个显然不够宽阔的隙口直撞去了。“有一点吧。”洛基说。曾有一时索尔并不会质疑他的要求和行动,那时纵然冲劲十足却天真得很,笃信着为王的命运而各自徒劳无功,只是还会将肢体自行缠绕紧锁在一块,由那从不曾将机遇公平地给予两人抉择的神物带领着腾空而起,物主的臂膀在另一人的腰际连同手肘一并牢牢锢住,肢体相接处在逆风而去的呼啸中挤压得痛如皴裂。然而他们只是尽可能地张大双眼,看着他们的国度从身下闪掠而过。
  现在他们成为了王国的背叛者,在决意践实前各居一方,再一同撞入壁垒之中。船体摩擦出耀眼的光,像篝火,像星辰,像绝望之境到来之前仅存的一点乐趣。洛基为这疯狂的乐趣笑出了声,直至声音在空间的隔断点骤然消失,然后在另一方空间中再悄然流出。他们就这样冲着昏灰的天境去了。
  世界陷入黑暗。

5. Schemers 图谋者

  简·福斯特在船首处昏睡,索尔躬身给她披上了多出的斗篷。他能感受到另有一道目光并不掩饰地定在这边。自打他指出过那眼神令人不舒服后潜伏其中的刺痛感就消失了,但它投来时仍会令他心下一沉。他猜想洛基会嘲笑说以太比什么毯子都更能保护她。事实如此,于是她能以凡人的体魄跟随他进入神域,能在虹桥上睁眼去看星光,能在这黑暗国度污浊的空气里平稳呼吸。那能量足以让凡人脱胎换骨,但那来自于黑暗年代的遗存物、那空间的尘埃过于强盛而桀骜,他们不可能驯服它。
  “如果在我体内的话会怎么样?”但他的弟弟是这么轻声问的,听似纯然的好奇。索尔很快地答了“你会死”。他很清楚洛基的承受力极限如何,即便后者曾在九界间孤身飘游,所面对的危险也不见得过多那可能屠灭九界的武器威胁。他感触过那能量的波动,换做自己都不见得比简做得更好。
  他选择了这个并无错误的答案,尽管他知道洛基这一句疑问中包涵的意味一定比他花上几分钟去思索能想到的还多。洛基会问的意思有可能更冷酷:奥丁是会保全我还是会直接连我一同毁灭?或更柔和一些:你会像这样为我做无用功吗?索尔选择的答案让这问题往最简的方式前进,足够残酷,更像是奥丁会采用的说法了。但他此时并不为此喜悦。洛基平静道:“可她都挺到现在了。”索尔以她足够坚强作答。事实如此。她在这短暂时间内面对了神灵的战争,而至今不曾畏缩,或至少是不曾把畏惧托付给他。
  索尔以为洛基会反驳她一介凡人不可能胜过自己,但并没有。洛基说的是“是时候道别了”。他又猜错了。现在洛基不能探清他的意图,而他仍然不能、且从来不能使其反向成立。这一次,这骗子也说了事实。
  神域人的寿命是五千年,同一次灾变的周期一样长久。这意味着他们的童年即使以百年为单位也要以复数计算。这意味着一旦选择以人类为伴,目送那人老去便成为必然的;他们也许于年轻时相识,而在一方面貌依旧时便会目见另一人迅速衰弱直至垂垂老矣。而这差异,是奥丁之所以曾在中庭土地上建立信仰,是神域人之所以被尊为神祇,是一对兄弟之所以在年青时就能将理解、怀疑、憎恨、谅解等悉数培养而出,并在来回试探间居于薄弱的平衡点上。该将平衡打破了,该告别了;索尔低声说“不是今日”,邪神在一旁开口,出言间几乎在闷声发笑。
  他说又有什么不同呢?今天、或者再过一百年,又有什么不同呢?他们花在相互试探上的时间太长了,往昔还有一丝温情留存,一次只靠一幅歪笔地图就出发的探险经历,两个一同摔在地上的酒杯,互相摔打各自抱怨然后抵足而眠,那轻重永远试探不好的飞行轨迹将艾达华尔横贯而过、卷起了平原上盛开的石楠花;然后是欺骗,是刀刃,是暴行以对,末了套上了枷锁。在此因果纠缠之间向光的一面生命中多出了爱情,有了互诉衷肠,有了相依不舍,有了多出的温情触抚和亲吻,而那难得的爱人终将离他而去,剩下的将是追悔还将是更加漫长的、同以往无异的日子。然后索尔愤然回头。
  “这使你满意吗?”他低声咆哮着,而他那擅长将言语当做伤人利器的兄弟则柔声道:
  “我永远不会满足的。”
  然后他们便开始争吵了,同以往无异,在口角间互相质疑又互相推诿时还缺少了过去曾有的一丝信任。他们提到信任,提到母亲,提到她的死亡,提到那作为祸乱之始的监牢,在言辞间毫无怜悯地刀剑搏击着,反正那些创伤原本都在、此时不过是将伪饰揭开了。现在弗丽嘉离去了,他们身旁没有能够调协的另一锥角了;而正因为记起这一重来,索尔才不至于放任那争吵的势头继续下去。
  “母亲不会想看到我们争吵。”
  他说话时缓慢地直回身去,这回换做他来保有理智,尽管在面对洛基时他素来是更容易恪守分寸的。那小点他曾以为源于血缘、实则确是代替了血缘的默契始终存在,在他泯灭希望时也依然如故,他前可以与其扭打,后可以用暴行制止其言语,但终究不会撕裂其筋肉、撞碎其骨骼。索尔会收束力度,在把洛基撞向廊柱时都会意图缓冲而扳住他的头颅。此刻他颓然退去,错以为自己碰到的体温比以往的温凉要烫手得多。洛基还倚靠在船尾,此时稍微撑起身来,睁大了翠羽似的眼睛。
  “但她不会对此意外。”他说。
  “我希望我能信任你。”
  索尔笑了,转而反身走远,手头握紧又松了。“信任我的复仇之火吧。”洛基的声音压得很低,索尔可以装作自己并不知觉;而在这刻意的退让中他所未察觉的是那簇火是烧灼已久的,随着甘蜜淌进肠胃,焚热五脏、沸腾血液、只留还作人形的皮肉在隐蔽处颤抖不息。

  飞舟早已不再需要人操纵了。瓦特阿尔海姆的黑暗大地上并无显著的标识,即便是早已探索过通道彼端的引路人也说不清方位。简仍然蜷缩在船头不作声息,现在由她来作道标,以太正自行于回家的路上。他们掠过大片裸露的灰岩,石砾裂开的狭缝里偶尔露出侏儒的骨骸,恒星的光辉滞留在地平线外,余晖又被不歇的尘雾覆盖了大半。如果不是已将足迹踏遍了九大国度,甚至曾在海姆冥界外徘徊过,索尔会以为这才是绝佳的死境。
  洛基象征性地把手搁回操纵杆上,隔上片刻又无趣地松开,并乐此不疲地循环这过程。他在索尔感到不耐前又先开了口。“现在,我天才的老哥,”他冲着索尔咧开嘴,“那女人估计还听不到我们的谈话,你可以告诉我计划的下一步了——真实的下一步。”
  他们告离援救出简的希芙、往黑暗精灵的飞船前进的那一小段路途里,索尔曾简明扼要地说过一些。他那时说的计划显然有刻意的缺漏,提及了沃斯塔格的帮助却没有提及范达尔的小船,提及了洛基可以帮忙寻找到通道,但对之后的部分则语焉不详。“相信我,简,无论发生什么都别担心——相信我们。”他只这么说,“我赌上性命也不会让你出事,但你也要尽可能保护好自己。”
  “她演技可能不够好,所以那时候你不告诉她。”洛基自顾自说着,手心摩挲着控制杆。飞舟微微浮高了些,掠过一个灰黑的山头,前方还尽都是千篇一律的模样。“但你得跟我说通,不过得在确保计划进行至今仍然顺利的情况下才会讲,所以你任由我把我们一起出来的那段时间耗掉了。你大费周章把我拉进这趟事里所需要的不止是一个向导。”他眯起眼,“好算计,索尔。”
  洛基依然精明,这绿眼睛眯缝着转动起来的模样是索尔所熟悉的。他把赞叹咽回去,换而言之“我真的得防止你在知道后面的部分时给我捣乱”。洛基没有自讨没趣地重申那贬值的信任,他在原地重复着摩挲以及撤开手的动作,松手时镣铐叮叮碰撞着,十指尖头勉强搭在了一起。
  “我要你取得玛勒基斯的信任——”
  “在你自己都不把信任交与我的时候。”
  索尔不理会这讥讽。他的头脑还清醒,但真正到了言说时才察觉到语句还没成形,深吸了口气才能继续。“取得他的信任,你需要拿我开刀,露出足够的决心,断绝我使用米奥尔尼尔的机会——砍断我的胳膊。我知道你有能让人装伤的小把戏。”他抢在洛基翻出看白痴的眼神前说完了最后一句,那眼神顿时变得有趣起来。
  “看起来你对我用这魔法嫁祸给你的记忆念念不忘。”
  “不止一次。印象深刻。”
  “但你怎么知道这会骗过玛勒基斯呢?也许他有些黑暗年代流传下来的秘法能拆穿幻象。”魔法师问着,双手并举后在胸前轻巧地打了个响指,指尖至手腕便缓慢地裂开一道鲜红的血口,转眼间又合上,晃眼间便光滑如初了。索尔在看见那血色时又是稍微心悸了的,松了口气之后移开了视线。
  他看向简,仍然活着的、沉睡的简。“母亲的幻象拖住了他。”他简单地说,“我相信她的、以及她教与你的能力。”洛基默不作声了一会儿,手上的伤口又无声无息地裂开,深可见骨,但没能淌下一滴血。
  “我喜欢这个计划,”终于他说,用着他刚在牢狱里现出真身时那般柔滑的腔调,像破碎的天鹅绒,“但我得恭喜你,索尔,你已经不止一点疯了。”
  而索尔也重复了那时讲过的话:“若你背叛我,我就杀了你。”他静立了片刻又补充道:“即便没有米奥尔尼尔我也能做到。”
  “我相信,”洛基愉快地说,“但你相信我吗?”
  他耸起肩。风吹散了他没有绑缚的头发,有几缕扫过他恢复活络的面目,那张脸孔此时纵然可能正虚与委蛇但还是生动的。
  “如果我说我不仅会全盘照做——顺便提醒你,我在用魔法造出空间错觉时会同时切断你的感知,你得准备好、那会和真的切断一样疼——还会如你所愿地帮你,不让那女人多受伤害,你会相信我吗?”他低笑出声,一声即止。“放心,我不是为了祈求你的原谅。”
  洛基也许还是要更精明些的。他出些刁钻的疑问,从起先就不期待一个答案,但若有了也能就它继续侃侃而谈。索尔隐约察觉到了,但毫无办法。“我不知道你在谋求什么,洛基。你不会告诉我,我现在不会问。母亲曾对我说她从你这还看得见一点微光,我希望她是对的。而你是不肯、也不会来祈求我的。”他几乎叹出气来,“我曾对她说,我的兄弟早已不需要我的原谅了。”
  洛基压下肩去,有一瞬似乎瑟缩了一下。“至少你是对的。”他说,“保持你的正确,老哥,这样也许我还会多相信一点你能做一个好国王。那是奥丁的希望,对吗?不得不承认你对的次数的确变多了,或至少能被他认对的时候变多了。你想知道还有哪次吗?”
  索尔摇了摇头。他的确想知道洛基对此的看法,洛基不会无故提出一个他必然知晓唯一答案的问题。他已经在对这疑问的假设而担忧了,而答案似乎是更糟的一部分。
  洛基端正地站好了,隐晦地垂下手去,链环叮叮作响,仿若在重现一次审判的情境。“当我问及以太若是在我体内时会怎样时,你说我会死。”他说,“而奥丁曾对我说,我唯一的天赋权利就是死去。”
  他几乎是从容地微笑着,仰起头来,让后面的话语悉数消失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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