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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nchain Utopia(06)

旧设补完,可参照《A Shell Game》《Battle for Immortality》进行阅读。

基于TV设定展开的后续,PTSD零雀与复活装失忆修。剧情所需会有部分OC作为配角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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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男人修长的手指从他后脑掠过,顺起一叠洗净又烘干的卷发。他听见剪刀嚓嚓快速沿轨迹行经的动静,指缝放松后那一叠蓬松发梢就轻便了些。这过程循序渐进,一层一层顺次进行,叫他长期以来都是草草打理蓬乱无比的发型逐渐变得清爽利落。替他修整的男人提醒了一声,他便闭上眼睛,感到那人的手指拢到他眼前,拨起他过长的额发。

皇帝死去的时候还很年轻,维持着死者身份沉睡了一年半载,纵使被唤醒后不见恢复契约力量,但也着实不见额外的印记。他按照常人的步奏继续成长,时至如今仍然年轻得过分,真要论精神活跃的长度,未见得比看守他的人年长多少,甚至是否更为年长都还存疑。然而死过一次的人大抵还是苍老得更快,或说比许多老者都更先窥破死亡的奥秘。所以鲁路修自然而然摆出一副年长之人的引导姿态,长期以来以编号为名的实验体也听之任之。他以为那人望着自己时是能够看见遥远往昔的,过于遥远,带着一抹悲哀怜悯。

前额头发修剪完毕后,鲁路修替他拨掉碎屑,手指又拢回他的眼睑上。年轻的实验体微微后仰着头颅,眼睑在那人的手指缝隙里颤动。他隐约听见叹息,一些低微的、难以辨识的呓语。近来鲁路修常常出神,许多时候都显得心不在焉,好在他没有很多实质性的活儿,分神也不太要紧。他所披露的信息里暗示了他确实不像先前表现出来的那样一无所知,那么对于一位了解自己生前全部经历以及被刺身亡真相的皇帝而言,值得思虑的事情就很多了。那些事情对于穹顶下的孩子来说没多大实感,多数时他只会安安静静聆听,偶尔因兴趣使然抛出一两个问题。鲁路修的态度很和缓,每次都会迅速回过神来,轻声同他讲述一些事情。

“……‘愿望’吗,那家伙是这么说的。”鲁路修的声音稍稍大了些,眼睑被拢住的年轻人得以隐约辨识出词句,“如果是这样,想要确保你活着也算是我个人的愿望吗……?”

“你在说什么?”菲利克斯问。他眼前搭拢的手指挪开了,抽走掖在他颈间的毛巾,然后从他肩头解开在预备换洗前拿来隔离碎发的白色外衣。披挂在他肩上的衣服有点松垮,也过长了,先前鲁路修也抱怨过他的体格有些瘦弱。就此他抗议了一番自己的力气并不小,充其量是发育滞后的问题。精神状态也很重要,鲁路修是这么说的。你能活得稍微安心点的话,对外在的表现也有影响。

“没——嗯,在说你罢了。”鲁路修说,拍拍他的肩膀算是完成了整道修整工序。菲利克斯从地上跳起来,望见对方从床沿起身,大步跨去房间另一侧寻找起了清扫用具。不多时鲁路修拿着笤帚走回来,在他退开后从地面扫走了散碎的卷发。“虽然我算不上是保护者,好歹也是在自不量力地尝试多教养你一番。”鲁路修说,“那么如果比被教养的一方还先死掉的话,就角色而言也很不够格吧?”

菲利克斯正跨到淋浴间前方的面台前,从镜中端详自己被修剪得短而齐整的头发,暗自感到满意之余有些开心,闻言而回过头去。“你当我是狗吗?”

“……你给我回去多读几本书,或者找奥利弗了解一下他的学习案例。”鲁路修说,一脸忧虑地向他望来,“你是不是闷太久了?能正常理解外界民众说话的逻辑吗?”

菲利克斯转了转眼睛,慢慢踱步回对方身边。“没什么不好。”他蹲坐回清扫干净的地面,倚着床沿仰起头来,小声跟对方讲述,“我是说,流浪狗挺讨厌的。会跟人抢食物,还会把人抓伤。有的会咬死人,把人拖走啃掉尸体。有主人的狗没什么不好,住的地方比漏水的破棚子和地窖都干净。会得到陪伴,会得到喂养,也会得到夸奖。”他讲得专注而认真,他望见鲁路修怔了神,片刻后那人弯下腰来,手掌覆在他头发上轻轻揉搓了几下。

“穹顶下没有夸奖。”他告诉鲁路修,听见对方在自己的言语中叹气,“歌利亚需要的东西可能连狗都不是。”

他在对方准备入睡时离开房间,回到监控台前,胆怯而安静地看向灯光熄灭后的图景。鲁路修睡得仍然不够安稳,然而也没再出现先前那样会叫人担忧到前去打扰的恶劣状况。倘若那人当真记得一切,会被噩梦所困扰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他知道皇帝是怎样死去的,为此他时常在暗地里一阵后怕。

他的短刀仅有尖端沾染了一点血迹,那件被他刺破的衣服很快给换下了,过不久就消失了、替换成了同款式的一件新的,没有人前来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上头的人并不关心这些,反正也没有谁在冲突中受伤致死。鲁路修说这并不严重,无非是一点皮肉割伤,愈合顺利的话连道疤都不会剩下。他的胸肋间沉淀着别的疤痕,更为严重的、伤痛发生时的确致死的那一类,他本该感到恐惧和愤怒的,而不是在争执平息后就恢复镇静,反过来安慰肇事者并不要紧。

所以你很勇敢了。菲利克斯想,望着无光的房间。或许比这里的大多数人都更勇敢。

许多编号者的不会胆怯只是因为不曾知晓,他很早就从拳打脚踢中明白了这点。有时候是施加给自己的,有时候由他施加给别人。伤重归来的其他人眼中充溢着恐惧,有过这类经历的人总是比别的人更明事理。菲利克斯努力地想了一会儿,最后认定自己还是不擅长梳理这方面的逻辑,遂放弃了继续深思,转而继续在终端上费劲地阅读一些书目。

鲁路修醒来后他才回去房间里,一直待到应该与人进行交接班的时候才一溜儿跑出来。他迎面撞上抱着胳膊探究望来的实验体女孩,她的目光绕着他的脑袋打转,长而弯曲的眼睫翕动了一下。“你还真是好收买。”狄安娜说,试探着向他伸出手。菲利克斯僵硬了一下,忍住了歪头溜走的冲动,低下头让她揉了揉他新修剪过的头发。

“收买?”他发出疑问。女孩撇嘴摇了摇头,表情变得有些奇怪,好似还多了一丝酸溜溜的意味。

“别在意用词。”她说,“我只是觉得很有趣罢了。”

“小女孩觉得自己失宠啦。”奥利弗的声音从监控台的方向传来,“以往只有她能经常大摇大摆走进那个房间来着,现在她开始嫉妒你了。”狄安娜转头走向他,昂首挺胸地从他旁边经过,狠狠踢了脚他的小腿肚。

他们多少能进行一些不那么容易冷场的谈话了,对待彼此的态度也和缓了不少。不光是奥利弗会延长一点在岗时间,菲利克斯也会在晨间陪他们拖延一会儿了。狄安娜有时候来,有时候并不出现,大多时和奥利弗一道来去,有时候也会单独出现在夜晚里。他们各自都有在思量的事,菲利克斯察觉到了这点。他不会主动提起,他好奇是否有人想戳破这心照不宣的局面。

最先开口的还是狄安娜。打从他修剪过头发之后开始计算,不出一周,一个夜晚。奥利弗留得比以往更长,而女孩在他预备离开之前悄然到来。她穿的是制式白衣,但拎着一个明显不是地下产物的精巧提包。她的长发在脑后扎成一束,神情比以往要稍稍严肃一点儿。她看向玻璃墙,手指前伸虚点其上。皇帝在房间里安坐着,盯着平板终端不知在思索什么。

“鲁路修究竟在筹划什么,我们谁也不清楚实情。他对外面世界的态度可不如歌利亚希望他保持的那么极端。”女孩说,眼睛稍微眯起了,“原本他不打算离开,但人是会改变主意的。他跟你透露过什么吗?”

她突兀转过头,被盯了个正着的菲利克斯有些措手不及。“他做过假设。”他努力思索着,“他问过我的,如果他真的背叛了……”

“那么他就真的在考虑。”狄安娜说,“背叛的对象未见得是‘我们’,可能只是‘这里’。取决于我们怎么想了。”

她得出结论的过程有些过于干脆,也许她一早就有所猜测了,只需要再多一条信息来加以肯定。她吐了口气,踢了踢地面抱怨这里也不能多加把椅子。一早让出座位的奥利弗耸起肩膀,声称这本来也不是她该关心的问题。

“吃饼干吗?”她突然说。当完班的监视者眨了眨眼,看上去有些摸不着头脑。

“呃?”他说,“我吃过晚饭了……”

然而女孩已经在提包里掏摸了起来,片刻后她将包带挽在手腕上,扯开了包装袋。“饼干,带回来送你的。”她说,一手将那一整袋都塞进对方怀里,一手将拿出的第一块塞进了年轻人张开的嘴里,“一看你就是那种出外也不会去购物的类型,基地里也没配给奥利奥这个种类的饼干吧?”

奥利弗猝不及防地被噎住了,五官也轻微扭曲起来,不知是因为没缓上气还是在生气。他瞪着眼,看起来像只被踩了尾巴后连着后颈毛一道炸起来的猫。菲利克斯没拿准主意这到底是好意还是讽刺,该安抚某个人的情绪还是在旁边放声大笑。他还是努力地绷住了声音,而奥利弗迅速啃完了一整块饼干,咽下去的时候还带着些恶狠狠的意思。

“这几天你又外出了?”在吞干净嘴里的食物后,奥利弗才重新开口。拎包的女孩耸起肩膀,伸出一根手指左右摇摆了一下。

“一次。而且短时间内不会有下一次了。”她说,“当然啦,我指的是通过正规途径的下一次。”

像是在暗示某些事,但不能叫人确定。菲利克斯隐约感到一丝变故的先兆,他直觉如此,不待他把握到一线灵感,女孩就转向他了。“喏,给你的。”她这么说,绕到他的椅背后头,在他下意识仰颈时垂了一样物品到他眼前。菲利克斯眨了下眼,看清楚那是两枚金属制的吊牌,一枚直接挂在长链上,一枚用短链套在长链间。她将长链挂到他脖子上,吊牌垂到他胸口上。

“我们的关系有好到无条件送礼物的地步吗?”菲利克斯说,下意识单手握紧了吊牌。送礼的姑娘白了他一眼,推了把他的后脑勺。

“你这性格还真是不讨喜。”她评价道,旋即换上了轻快语调,“别介意,我只是给在这附近兜转的家伙都带了点东西回来。敬不可名状的地下事业。”

“哪门子地下事业?”奥利弗插话进来,“我也好奇了,你平常绝对没这么好心。”

那两人在他座位背后进行无声而激烈的眼神交流时,菲利克斯翻起那两小枚金属牌到掌心,搁在眼下进行查看。上面刻着不列颠尼亚语的字母,并不是他过去的编号,也不是他现在的名字。还有一个孤零零的年份,也不是他出生的年份。不死鸟(PHOENIX),二零二一,归属于现下,而非遥远的、不值得惦记的过往。他眼前有些恍惚,似乎隐约明白了什么,特立独行的女孩勉强透露的一点关怀和善意。他凭借敏锐嗅觉才得以发现,而她大抵永远都不会将这些心思在明面上说出来。

“你给老头儿带了什么?”奥利弗的声音说。

“秘密。”狄安娜回答他。

“这是什么东西?”菲利克斯举起手来,将吊牌也一并托高了。他扭过头,送礼的姑娘又看向他了。她的表情有点儿无奈,但还是中规中矩地对他做了解释。

“狗牌。”她说,“军队里通用的那种标识牌,我们的军区里应该也有类似的东西。这个是不列颠尼亚军配制的款式,我弄了个适合你的——虽说其实是个仿冒品了。你的信息空缺一大片,没法做得更像,我也没空费老大劲真的从军队系统弄来一套。”

“这是定制的吧?”奥利弗在一边叫起来,“你也太偏心眼了!”

“闭嘴,小饼干。”

狄安娜多瞪了他一眼,昼班的看守又被噎了一下,旋即闷闷不乐地啃起了更多饼干。菲利克斯依然拿不准主意该不该笑,他可能是笑出声了,就一点点,从嘴唇间漏出了气。女孩伸过手,拍了拍他的面颊。“就当是个护身符吧。”然后她说,“奥利奥说得对,这玩意儿比一包饼干贵多了。所以作为代价,我的确有事托给你。”

她的神情还是有些散漫,比之委托更像是在闲谈。然而她的眼睛专注了许多,隐约浮起一抹考量的淡薄色彩。“B序列有个家伙出外需要搭档,普通传讯任务,对搭档的能力方面没要求,手脚利落点的就行。是个你没见过也不认得你的家伙,据说脾气一般般,不算好也不算坏。我也不认得。”她迅速倾倒完她所掌握的有效信息,旋即冲在场所有人都指点着比划了一下,就从她自己开始,“我用完了近期内的外出机会,奥利奥是负责人走不开身。所以就拜托你了,替我确认一些事情。”

“我记得,”菲利克斯慢慢说,“我并没有离开的机会。”

狄安娜仍然盯着他看,又不客气地拍了拍他的脸。“你没有独立承接任务的机会,上头不会分配给你。可是给某些缺乏安全感的家伙打副手是另一回事。虽说这种任务的副手不是保镖就是炮灰,必要的时候会被拿来当垫背的——别瞪我,事实就是这样,你也知道。”她皱了皱鼻子,“要不是你凶跑了这里一半的人,另一半人也都不想靠近你,你真的不至于沦落到只能给人守夜班的地步。”

“招人喜欢的家伙说起来可真轻松啊。”菲利克斯嘀咕道,琢磨着自己是不是该点个头。他坐直了,不安地看向需要监视的房间。离通常的入睡时间还早,那边的灯光还没熄灭。鲁路修没在看向这边,即使那里头视野原本就受限,他还是就此松了口气。

“慢着,我还没答应呢。”奥利弗说,不知何时走近了,一巴掌拍在他肩上,“他要是离岗了,我去哪找人给他临时顶班啊?”

“我要昼班。”狄安娜迅速地接上话头,“淑女不是很乐意连续熬夜。”

从玻璃浅淡的倒影上,菲利克斯留意到监视任务的负责人不太雅观地张大了嘴。就此他也差不多惊讶,所以他及时把自己的下颌托回了原处。突然横掺一脚的女孩伸手搭住他的另一侧肩膀,揉捏了一下他的骨头。“你看,问题解决了。所以去吧。”她说,“你也不愿意永远躲在地洞里吧,菲利克斯?了解更多外面的事,接触更多活着的人,也许你能多决定一些事情。我们不是生来就在这里的。”

她的话语中必然带着更多深意,某个正在成型的计划。她在引导,诱使其他人在某些方面跟她达成一致。去到外界,去到阳光照耀的地方。渐渐她不再谨慎压抑自己对这方面的念想了,也许只在这一个角落如此。菲利克斯抬眼看她,对上那双色浅的冰蓝眼睛。“你想确认什么事?”他问她。女孩向他微笑,眼里堆积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意。

“ZERO。”她回答道,“他和鲁路修之间有某种联系,可能比外界所记载的更多。我想知道那能不能带来某种转机。”

 

他重新踏上外界的地面时有些恍惚,一时间畏缩地眯起眼睛。短则三天,长则一周,不用太想念我,他在离开前和鲁路修比划道。那人稍一愣神,继而摇头发笑,说他记仇的本事还不错,又轻声说那么、我就好好在这等着了。鲁路修在思虑的事情每天都在增加,他觉察到了这点。某个转机,狄安娜说,在从提包里交递给被囚禁的皇帝某一样礼物时背着玻璃墙的方向,小心遮挡住了另一侧能够窥探的目光。往后鲁路修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游模样的时间便更长了,偶尔压低眉头,面容上戾色一闪而逝。在等待转机的不止那女孩一人,也许所有人都在探求。

十二月的不列颠尼亚东部相当寒冷,所幸配给的外衣不算特别单薄。承接任务的实验体编号是B36,看上去有二十出头,个头还挺高。他没主动提起自己的能力,即使事到如今“失败品X27”已经不会为一两句算不上炫耀的谈论给刺痛了。菲利克斯主动问起,他才说明自己的能力是一点儿简单的障眼法,时效不长,缺陷明显,所以单人出行不甚安全。他们在赶往目标地点的路途中没说上几句话,越接近目的地气氛越是凝滞。老实说这趟任务着实很危险,他们极有可能和黑色骑士团重要人员发生直接冲突。运气好的话他们也许能安全隐蔽,但若运气不佳——

这就是狄安娜希望自己来一趟的理由了,菲利克斯想。ZERO。

目标在潘德拉贡旧址的西北郊,一座位于山上的庄园。菲利克斯大概做了些补习,过去整座庄园连同山下的土地都属于一位公爵,在上任皇帝大刀阔斧地进行贵族改制时,作为反对派的典型,这位公爵的整个家系都被连根拔起了。在旧皇城被夷平后,那位暴君本人曾短暂地在此居住过,声称着不应逃避战争的耻辱而并未前往别处更为豪华的皇族行宫。菲利克斯站在山坡下遥遥眺望了一会儿,尝试去想象那位皇帝生前最后一段辉煌时日里意气风发的模样。如今庄园被封锁了,位于当地军府的监管下,偶尔被拿来应付一些难以定性的交际任务,暗中恐吓或暗示共识,就比如和黑色骑士团接触的这一次。再过上几年的话,这儿也许能建成个博物馆之类的,同他们接头的情报人员这样讲。再过几年,假若战争平息,假若不列颠尼亚能从泥沼中站起来,去处理三年间未能处理完全的遗留事务。

那番话听上去更像是不怀好意的讥讽,所幸穹顶下的人对于任何国家都不会产生归属感。菲利克斯感到一点儿抵触,很快也不放在心上了。他们接头的时间是在傍晚,在昔日山下的花园中。三年过去山上的改建毫无动静,这块区域倒已经为了安抚附近民众的情绪而在修整后对外开放了。他们在玻璃温室内接头,完成交互后对方压低帽檐,咕哝着自己得先一步开溜以免被人查处——“如果你们有兴趣的话,一刻钟内‘那位’就会从山上下来了。你们想捣乱还是监听都自便,我的任务到此为止。”

“我可不指望能把那位给做掉。”B36说。可如果能保证自身安全的话,稍微多看多听点东西也没有坏处。他在外安放了一些监听装置,旋即拉着协助者一道躲藏回温室内,以防万一在里头也往土壤中埋藏了一个。天色晚了,并没有人到这一带来。菲利克斯分到了一个微型通讯器,他将它挂到耳际,屏息静气地等待起来。

说是一刻钟,完成准备布置后他们也不过等候了五分钟左右。断断续续的交谈声出现了,从隐约可辨逐渐清晰起来。B36聚精会神地聆听着,同时在忙于录制。菲利克斯则很快分神了,即使他分明记得狄安娜对自己的请求。

多了解些ZERO的事,关于他对旧皇室的态度,关于他本人。任何细节都好,请转告给我,我来进行判断。他不知道她想求证什么事,只能尽可能地去做。但他还是禁不住分神了,缘由不在于ZERO所谈论的内容,而在于那个说话的声音。

这是他头一次亲耳听见ZERO进行发言,假面者与人交谈的声音和他亲自听过的一个有几分相像。ZERO亲自杀死的那个人,活在地下的那个死者。假面是用于隐藏面貌和本来身份,或许如此,道理上应该是这样,那么对外发话的声音也理所当然是伪装而来的。为什么会相像呢?是巧合还是故意为之?长久以来都是这样吗?菲利克斯感到困惑,心间莫名有些猜疑和感悟。他还在出神,胳膊肘突然被狠狠捅了一下。他的同行者低声叫他留神,那个人好像正往这边来。

那个人的确来了,独自行走,似乎是突然产生了兴致,便将原本的陪同者给抛下了。他的披风边角在夜色里飘荡,里衬掀起一片暗红翻卷。他来得安静而迅速,窃听者只得压低身子偷偷摸摸从边门退去。附近没有人,他们的行迹也没有被发现。他们藏到灌木丛后方小心窥测,假面者兀自走至温室当中,缓慢地沿着行道踱步。

他的右手中拿捏着某样东西,在手指间翻转把玩,这小动作让他显得有些焦躁不安。他走至玫瑰花圃边停步,垂首朝向那些在深冬里异常盛放的花儿。他伫立着像在沉思,他独自站在那里,身形显得有些萧索。他在那里,玻璃的里侧,小心藏着一些无法吐露的秘密。他独自前来的缘由,他停步的缘由,他显得不安的原因所在。他所使用的声音。他伫立不动,也不再另外说话。B36低低咕哝了一声,肩膀轻轻抖动了一下。

他抖动的幅度很轻,或许是碰到了灌木,但这轻微震颤也应当不过是化散在风里了。他们在温室外,里头的人应当留意不到这样轻微的动静。然而ZERO像是骤然惊醒了,迅速抬起头来,像是一早察觉了窥探者的存在那样定定看往他们的方向。菲利克斯心下一惊,僵硬着不敢动弹半分。只是偶然,他不断催眠自己,只是碰巧……那个人笔直看向他们的藏身处,轻轻发出声音:

“——谁?”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就是下一秒,温室的玻璃骤然碎裂了,一枚子弹横空破出。菲利克斯反应很快,用力撞在几乎匍匐着的同行者身上。他的身前一阵剧痛,这让他眼前一阵昏黑,拼命咬紧牙关才没发出痛苦声息。B36的脑袋没能开花,他在恢复视觉后留意到。他的同行者反应也不算慢,迅速滚身起来拉着他往旁侧撤退。

大概断了两根肋骨,菲利克斯暗自评测道。应该还有内出血。他低头时看见外衣被破开一个洞眼,子弹大抵是嵌在了里头的防弹衣上。他们应该选用硬一些的防御层的,这认知令他有些懊悔。他反应分毫不慢地掏出配枪,往玻璃碎裂后的空隙中射击。ZERO的行动极快,几乎成为一道飞速流窜的黑影。温室中的灯光熄灭了,片刻后黑影离开了被搅乱的玻璃房,闯入晚间寒风中,奔袭而来时披风几乎猎猎作响。

向他而去的射击没有生效,一发都没有。这认知让菲利克斯陡生恐惧,这才回想起记载中那人是怎样轻松越过皇室卫队直取暴君本人的。濒死的恐惧如利爪般攫住他的心脏,叫他腰肋间与脏腑中的震荡疼痛愈发鲜明。那疼痛几乎将他击垮,他拼命坚持着令自己不要昏厥,他被恐惧攥紧的心脏跳得惊慌而激烈,清晰而响亮,几乎遮蔽了所有其它的声响。还有别的,微弱而不确切,别的杂乱的声音。停下。他想。停下。停下。太痛了,停下——停下。

他的视野画面变得缓慢而暧昧,奔袭而来的影子被还原回人,那个人猛一下刹住脚步,当真不再前进了。假面者毫无征兆地捂住腰肋,如同受了伤一般身形都有些歪斜。他开始四下里张望周际环境,他指缝间的衣物没有丝毫伤损痕迹。菲利克斯茫茫然看着这些,同时感到正被人拽着胳膊肘缓慢爬动。他们弄出的动静尽可能轻,待到ZERO终于不再四处张望了,B36牢牢捂住了菲利克斯的嘴,右眼中血光乍现。

最初的十秒钟毫无异常,ZERO往他们原本开枪反击的地方探查去了,在一无所获后抬起头来往周围扫视。十秒过后B36的肩膀抖动了一下,半分钟起逐渐加剧,ZERO像没看到他们一样,迈过灌木间的小径往另一个方向去了。大约过去了一分钟,有人从花园另一端急匆匆赶来,很多脚步,相当一部分是警卫。假面者身上如同凶兽般令人畏惧的锋锐暴戾感消退了,B36松了口气,眼中的红芒迅速隐去。他捂住那只眼睛,而菲利克斯仍然警惕地盯着那个凝滞下来的黑影看。

“ZERO大人,刚刚是不是——”

“有间谍,但还不足以对我产生致命威胁。好像已经逃了。”假面者说,平平一挥手。他走路的姿势已经恢复了正常,一个毫发无伤的健全者。他还是在腰肋附近摸了一把,就那样站立着沉吟了片刻。“把这附近所有的轮岗人员都清查一遍,临近编制的也要调查。三天内如果没有结果……”他慢慢说,从面具下迸出一声冷笑,“……那问题就出在总负责人身上,我会直接和女皇进行通报。”

他将枪支塞回枪套里,松开之后两手间就空空荡荡了。他抬头转向温室的方向,举起右手来空空一握。“您弄丢了什么吗?”一个身着黑色骑士团制服的年轻男性问他。ZERO点了点头,明确地向着破碎的玻璃屋。

“纪念品。”他轻声说,“三年前我从那座庄园里唯一带走的东西。既然是在故地重游,就顺手拿过来怀念一下。”

那位骑士团成员看了眼腕表,面上呈出一点儿为难。“虽然时间有些紧张,不过反正这地方也不大。”他说,“现在回去寻找还来得及吗?”

“罢了。”ZERO说,“已经损坏了,而且没用了。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他平静地摇了头,先一步背过身,沿着花园小径迈出步伐。他的属下匆匆忙忙跟上,追在他身后面露担忧。“您需要稍事休息。”那年轻人说,“已经三天了。您需要保全状态,才能更好地应对突发状况。”

“我会在路上睡一会儿的。”ZERO说,“接下来是哪里?克里特岛吗?”

那行人逐渐远去,从视野中消失了。菲利克斯总算放松了些许,微弱地哼了一声。B36的手掌已经只顾着捂住他自己的眼睛了,菲利克斯看向这位同行者,留意到他的面容一样微微扭曲着,仿佛他的右眼处出了什么很大的疾患。B36咧开嘴,还正常的左眼稍一眨动。“使用过度就是这个下场。”他低声解释道,旋即叹了口气,“我觉得我这边痛到看不见东西了,不知道这次会持续多久。”

“你为什么……?”

“救一个废物?等价交换。而且反正我一个人也不见得能逃脱。”B36咕哝道,嘴角僵硬地一抽搐,像是疼痛所致,“行了,帮我收拾一下现场然后快走。等这里被封锁了,我俩都得完蛋。”

他们分头行动,尽可能安静快速地撬走了先前布设的监听装置。B36在进行一次查漏,而菲利克斯猫着腰溜回到温室当中。他弄走了最后布设的那一个,距离ZERO先前站立过的地方并不是很遥远。他在夜色中躬下身,注意到一个先前未见过的东西。

这多半就是ZERO先前拿在手中把玩的小物件了,随着他的突然拔枪射击而遗落在花圃边。像是一个小雕塑,如假面者本人所言,已经损坏了。看得出原本应该有个完整的马形头,然而它的脑袋已经被砍掉了上半,剩下的部分也遍布不规则的磨损痕迹和裂纹。它安静地躺在那里,嵌在某种颜色更深、也更为柔软的事物当中,即使在夜晚也看得出本来的颜色,令他想起安静居住在玻璃里侧的白衣的皇帝。B36在催促了,菲利克斯在陪他一同离开前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将ZERO遗落的东西并着托起它的柔软包裹一道抓起,塞入衣袋深处。

这应该也是狄安娜所希望的,他在回程时想。他不敢在B36面前拿出自己偷偷藏起的战利品,只得兀自寻思它的含义。他们的任务正常完成了,线人是否被拔除会影响评分,但后续影响并不由他们来操心。B37和他一道进入医疗区,连句普通的道别也没来得及说,就分散去不同的方向进行检查和修复了。

他在这里多停留了两天,随后背着驱逐令爬回了他原本的岗位。他回到岗位时已至晚间,奥利弗正坐在座位上打哈欠,见他回来了便懒洋洋地伸手打了招呼。这位负责人大概真的是很困倦,给了他一个鼓励性的拍肩就咕哝着问他是不是回来接班的。不出一分钟,奥利弗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菲利克斯则小心翼翼地溜进被监视的房间,打算跟分别了几日的皇帝问个好。

他还没换下在外行动时的衣装,鲁路修抬起头时明显一愣,旋即像发现什么有趣事物一般莞尔一笑,说以往只有狄安娜喜欢这么干。菲利克斯慢慢靠近他,不知怎地有些忐忑不安。对方从床尾向他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你平安回来了,鲁路修说,做得很好。

像是安抚,或者嘉奖。他的话语出口后,菲利克斯的忐忑心绪忽然消失了,变为暖洋洋的安宁感。他眯起眼睛,对着那人微笑,像他惯常所做那样预备坐到床边地板上。他蹲下身时牵动了伤势,他的肋骨还没完成全部的愈合过程,除此之外的其它部分也不太好受。他的面上一拧,而鲁路修立即发现了不妥之处。“你受伤了?”鲁路修问,原本温煦的神情变得严厉了许多。

“也不严重。”菲利克斯答道,还是好端端盘坐到了地板上。鲁路修前倾了身子,搭住他的肩膀,表情拧得更严厉了,裹带上了一点儿恼火。

“不严重?”过去的皇帝厉声说,“医疗区在做什么?他们都能把死人弄活,治不好一个大活人?”

“我外出的机会不多,作用也不很大,所以并不会给我分配多好的医疗资源。”菲利克斯如实作答。他的肋骨还疼着,不过并不算特别难以忍受。医疗区并不负责斗殴造成的伤损,以往他跟人打架的时候也常常带着些伤损在外头漫步,说实话一早就习惯了。“好啦,至少不是把我丢在一边不管死活,而且把断掉的骨头接好了。”他继续说,“还凑合吧。”

鲁路修盯着他看,上上下下扫视他的身体,手指在他肩头上掐紧了一瞬,很快又松开了,轻轻地沿着上臂拍打了几下。像是想确认他哪里有伤,又不敢使出多大的力气、生怕将人弄得更痛。这副矛盾的谨慎做派让编号者心间一暖,旋即好奇而关切地仰起头。

“那个人不会受伤吗?”他问道,“你能通过我看见的那个人,以前,他不会受伤吗?”

皇帝的表情又变了,目光柔和怅惘了许多。“当然会。”他低声回答,“但是他很强,多数时候是他把别人给打趴下。”

那很好,菲利克斯想。那样的话你可以少担心一些。

他得到了答案,他觉得继续追问有些不妥。在地表,在阳光照耀下,鲁路修必然还是有心存挂念的对象的。人们说暴君最后落得孤身一人的下场,并非众叛亲离、反而是他一手将所有亲人和故交都亲自推开了。但他总还是有牵念之人的,是仍活在他不能触及的地方或是一早死去了,深居于此的编号者不得而知,也直觉这不是什么能够轻易谈论的话题。

他有些出神,然后被落在后脑的触碰唤回了意识。“很痛吗?”鲁路修问他,手掌顺沿他的后颈温柔抚摸。菲利克斯点点头,又摇摇头,犹豫了一下应当如何表述这疼痛不太要紧的意思。

“反正没有死。”他说。

“不害怕吗?”

他又摇了摇头。有一瞬他想起被凶兽盯上的恐惧,包裹着、挤压着他的心脏。那并非疼痛所致,不过是一道催化剂。疼痛留不下畏惧,值得畏惧的是那个会造成这般伤损的存在本身。他想得很明白,自觉没什么需要额外担忧的地方,面前的人反而替他难过起来。忧虑和悲哀一并写在那双眼睛里,温柔的、深邃的紫色眼瞳,莫名叫人感到心安。

“我跑得不够快。应该是这样。”菲利克斯说,尝试去安慰对方,“我会试试看跑得再快一点的。”

皇帝叹了气,揉了揉他的脑袋。他寻思了一会儿,想起朦胧月色下所见的白色塑雕。他不知道那东西的意义,只是它的颜色让他有所联想。穹顶下的实验品大多都穿着白衣,但有些不同,有些人是不同的。

“鲁路修,”他缓缓寻思着,就这样开口道,“我见到ZERO了。”

抚摸他头顶的手掌停住了。他抬起头,见到那个人垂下的颅首,散碎额发拢在眼角,模糊了个中光彩。“所以你的伤……”

“是他造成的。”菲利克斯说,“他很强。他先发现了我们,我们也试着反击了。他没有受伤。”

他说话时并未怀揣多么复杂的心念,对方的表情却繁复了许多。他伸手探进衣袋,握住一个小小的纪念品。他应该把这个交给狄安娜,也许让她来进行判定,然而在此刻、怀疑与探究的思虑从他心头淡去了,变成更加单纯的想法。物归原主,他想。如果那女孩想知道什么,他描述给她听就是。

“他弄掉了东西。”他说,“他有机会捡回去的,但是他把它留在那里了。”

皇帝的眼睑拢在阴影中颤了颤。“什么?”

“他说那是三年前从庄园里带走的。”菲利克斯说,“如果你曾住在那里,我猜那原本是你的东西。”

他掏出那个纪念品时连着托底的物件一道抓出,此刻他看清那的确是花圃边会掉落的另一样东西。一朵温室中的玫瑰,完整脱离枝头,在绽放中饱满地伸展殷红花瓣。他将手中事物一股脑塞进另一人的手掌时,那娇艳的花儿便散开了。经了一阵挤压与放置,它的形状从他指尖柔软地溃散了,边角已呈出腐烂痕迹,却愈发散出沁人心脾的芬芳。那些花瓣在那人白皙手掌中铺散开一片血色,落在上头的是水晶磨砂的白色塑雕,小巧而残破。他无法想象它的全貌,但他猜测对方能看得出它过去还精致完好时的模样。

然后那面手掌颤抖了,从掌心蔓延到指尖,沿着臂膀向上攀爬,抵达胸口挤压出紧促的吸气声。年轻人抬眼望见皇帝的表情变化,面上连血色都褪去、转而现出错愕惊惶的模样。他茫然地缩回手,不知自己是否做了错事。他想着是否应该将东西拿走,对方却蓦一下攥紧了手指,更多濒临枯朽的残破血色从他指间溢出,悄无声息地坠落在地。

“鲁路修……?”菲利克斯试探着发声。他的声音很轻,而那人一时间没有惊醒过来,沉浸在某种他并不知晓的激烈情绪中,一点一点地扩张开来侵吞心神。许久过后,昔日的皇帝才轻轻牵动嘴角,分明是在微笑着的,声音里却浮动着晦暗的苦痛。

“留给他的位置,”他听见那人说,发出他所听不懂的叹息,“并不是‘王’啊……”

 

穹顶下的孩子预备启程离开时,草草交代了任务地点和性质,给出一个归还的期限,丝毫不提其中的危险性。他回来时身躯还完整,埋藏着一部分伤痛,眼睛里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属于每个增添阅历的孩子都会获得的变化。经验的增长带来成长,实战总是会带来一些蜕变。他的蜕变不甚明显,他自己也未见得能察觉到。他在地下留得太长了,习惯了服从命令,习惯了疼痛的交互,也不能很好理解常人的感受。他或许觉察不到任何事,因需行事即可。

他带回了一枚棋。

残破的旧物,属于往日最后的辉煌,孤独的皇帝自行结束了最后的棋局,棋盘翻倒在地无人捡拾。那旧居无疑是会被推翻暴政的洪流所清查的,洪流在暴君死后涌入,吞没或燃烧掉残存的微弱抗争。杀死魔鬼的英雄也曾去过那里,是随同一道,或是在一切平息后才前去、沉默地行过曾留存下死者音容笑貌的房间与回廊,末了走至翻倒的棋盘前,躬身捡起残碎的棋子。白色的骑士,死去的遗骸。断裂残损至不复旧貌,未见过其旧日形态的人甚至不能辨识出来。

你是抱着怎样的心念将它拾走的,本应死去的人想,又是为何将它扔弃了?

将这遗骸带至他面前的年轻人不知道这是什么,本来的样貌或本来的用途。遭人排挤的、长久栖居在黑暗里的孩子,从未见过这类东西也是理所当然。所以才会将它带回来,在他眼中看来应该是普通的交还。躺在血色包裹中,涂抹上近似朽烂的芬芳。昔日留下的一个幻影,依据命令前行的、战死的棋卒,尸骸可以留作观瞻,终究还是可以抛弃的东西。

那就是现在的ZERO对自己的定位,自始至终都不是王棋。

所以你会闯进来,在心脏附近安置致命的陷阱。鲁路修缓慢吃力地想。所以你会亲身涉险,不止这一次,往前和往后都是一样。与王棋先行无关,你始终是将自己作为用以斩杀的利刃,在一场我不能掌控全局的战争里,在我所看不到的地方。你习惯这样的战斗方式,也不介意更多冲着那张面具去的攻击砸落到你身上。

如果我的命令并不能护你周全,他想。总是会超出极限的,但凡是人类,一个“活下去”的念头是不足以扭转一切劣势的。如果出现了意外,出现了你独自应付不了的劣势。如果过往和未至的某次针对你而去的袭击生效了,如果它们曾发生过或将要发生、如我所梦见过的那样。我梦见过的,在希兰的废墟里,在你离去之后。你所应付不了的状况,你所挣脱不了的困局。有一些利刃不会为你所掌握,反而会刺穿你的胸膛。

——如果你死去了。

他的指间漏下凋零的玫瑰,他将指背抵在自己前额上,试图止住自己的心悸。

终端上只有他的自言自语,输入文字又删空,一次又一次,没有人从彼端传来回应。倘若外界发生足够引起震荡的巨变,穹顶下不会听闻不到半分消息的,所以ZERO只是很忙碌。所有人都很忙碌。他从菲利克斯那里听到了更多细节,一些对话措辞,其中透露出的一些讯息。黑色骑士团的行程,他们的作为,他们需要应对的危机。如果下一场战争爆发了,当前那位假面者并不是适宜坐在王位上指挥兵卒的那一类人。

“那么你呢?”狄安娜说,“你是站在哪一边的?”

她负责看守他时将疑问直截了当地向他抛来,问他想要在歌利亚身边当一道保险机制、为他活过的世界而非地底的族群效力,还是站出去,到外界去,旗帜鲜明地加以抗争。他问她为何会先入为主认定他和歌利亚本质上有所分歧,她回答这是直觉。如果ZERO愿意倾听你的愿望,她说,那么你就并不是完全同建立在你坟墓上的世界所对立的。

她的逻辑听似相当儿戏,全无道理,却在本质上无比接近事实真相了。“剧目结束了,接下来是一片乱局。没有人能参与表演,只有各自谋划出路。”她这样讲,随后昂首问他,“如果你的愿望不是‘确定的死亡’,而是‘为了某个目的而必需的存活’,他会放弃把你钉死在棺材里的尝试吗?”

“我想大概,”那时他答道,“是会的。”

女孩便笑了,冰蓝眼睛审视来的模样冷淡而通透。“你拥有那样的愿望吗?”

死者不应离开棺木,不应渴望生者的族群。长久以来他是这样约束自己的,也笃定地这么相信着。然而一个影子大抵不算完全的生者,一个影子更像是死者留存的思念,亡灵的残骸,是他允许自己去重温的往昔回忆之一,是他允许和现下的自己重新进行关联的外界存在之一,也可能是唯一的。他们之间关联的方式微弱而浅薄,随时都可能断裂,行程的缩紧可能错失一切,一次安全网的彻底清扫就能将它轻易抹去。然而人类总是如此,一旦重新拥有一线希望,哪怕只是一根丝线,都会比全然绝望时更为努力地向上攀爬去。他犹疑着,在那么些令人不快的梦境中焦灼思虑,一次又一次试图说服自己,期望能推定一个最终答案。答案出现了,在他将损坏的棋子握入掌心的那一刻。

“狄安娜。”女孩再度走入他的视野范围时,他直截了当地对她说,“我有需要去亲眼确认的事情。”

她精致脸孔上短暂呈出一点儿疑惑,随后她的眼睛迅速被点亮了。她接近他,手掌搭上他的腕臂,指尖在洁白衣料间攥紧。“你会活着回到地表去。”她说。鲁路修心头微微一震,感到她在索求一个承诺。

“我会尝试。”他对她说。

“你生前最大的仇敌不会想尽办法抹除你的存在。”狄安娜说。

“他不会。”鲁路修说。他知道她所指的应当是谁。

“你也不会突然改变主意去冲动复仇送死。”女孩定定注视着他,是在向他求证。他吁出口气,将一度藏匿在夜晚的答案告知于她:

“我不憎恨他。”

她微笑起来,并没有显得多么意外。她松开他的腕臂,小跳着退步,直至整身都倚靠到光滑的玻璃墙上。“很好。”她轻声说。很好。随后她沉吟许久,终究是从那个方位抬手向他伸出,展现给他一个将成未成的邀请。“考虑一下招收我当同伴吗?”她问他,那副跳脱而冷静的做派有一秒令他恍然感到熟悉。

“以前有个女人,”他呢喃道,交握回应了她的手掌,“更喜欢‘共犯’这个说法。”

那个女人此刻在何地,在做何事,在与何人相伴,他都不得而知。她并未出现在歌利亚的阵营里,这还是令他安心了不少。她可能在一些旧识间兜转,可能早早甩下了所有担负躲藏进乡野间。她向来凭借兴趣行事,除去确定的契约者外,也不会对任何人担责。她的契约者长久以来都并不愿显露自己的存在,然后情况变化了。时局不同了。他再想起她时可以浸入意识海的深处,在形似沉眠的状态边缘发出微弱的呼唤。一道讯息,不足以透露出多么具体的细节,只是平淡传达了“我活得还好”。

至于她是否能有所感应,那也不是他能揣测到的事情。

一旦决定了要做的事,就得开始梳理现状并拟定计划了。需要突破的关隘有很多,狄安娜开始在夜晚前来,在菲利克斯收敛起威胁性的平淡注视下若无其事地闯入房间,送交来许多她所掌控的情报。她在谈论间隙中指向墙外,说你还真是对他放心、这就开始让他放哨了?鲁路修简单地耸起肩膀算作回答,女孩露出吃味神色,又轻声提醒他看守还有一个。

他们大可以在夜晚行动,然而她还是这样说了。我的同类一直不多,她解释道,我希望一些玩具能觉醒过来——“给他一些推助力,别把他抛下。”

乐意之至,他说。这只取决于那家伙的态度。

编号D15处理完个人事务并调整好作息回到岗位上时,鲁路修轻叹了一声,掐着时间抬起头来,将枪口对准了玻璃墙。早先狄安娜送给他一件小礼物,是一把掌心雷,对他来说过好了一点。她声称这是为了避免他死得太快,他便接受了,没有拆穿她可能存在的依赖症小心思。他举起枪,他猜想起外头的监视者是怎样一脸错愕。他没有等候太久,不出半分钟房间的门就开了,送他礼物的姑娘推着当班的另一人走进来。鲁路修岔腿坐在床沿,腕臂搁在膝上,翘起枪口瞄着走在前头的人的脑袋。

“那么,”奥利弗说,看上去还算冷静,“解释?”

他没有举起双手,他背后的姑娘搭上他的肩膀,踮起脚来冲他低语。“一周以后会有一次军事行动。”她告诉他,将不祥的情报摊开来,“会有某种契机,我不知道具体,但我知道时间。一周以后,新年的钟声还没有敲响的时候,三大基地的军区都会有大动作。”奥利弗哼了哼声,并没有转过脑袋。他浅色的眼睛专注地同枪口相对了一会儿,慢慢转了一转,朝向了持枪之人的眼睛。

“你打算做什么?”他问道,“逃跑?”

“狄安娜提供了一条路径。”鲁路修说,“按照目前的推算,成功率有百分之四十。如果你加入的话,再高两成。百分之六十虽然不是很稳妥,但也值得一试了。”

年轻人的眉头跳了跳。“如果失败呢?”

“就没有翻盘的机会了。”鲁路修说。他转了一下手中的防卫手枪,叫它从指掌间翻过朝向又转回原位,重新握稳了,稳稳当当指向他面前的人。“通常来说我不爱当赌徒,我更喜欢按部就班的计划。”他眨了眨眼,“不过怎么说呢,我也不是没有冒险过。”

他展现了半个矜持的微笑,确信这样会让感到恼火的人更恼火、并不恼火的人更为冷静。有一刻他以为奥利弗应当属于前者,不料对方略一皱眉后很快地相对弯起了嘴角。“所以你终于打算摊牌了。”奥利弗说,声音里甚至有一丝释然,“我就知道你的脑袋不可能如自己所说那样空空荡荡。”

“如果你们能对我进行强效催眠或者直接扫描我的脑袋,对我来说可能还更麻烦些。万幸你们当中没有人被赋予那样的能力。”鲁路修说,翻开空着的一侧手掌,“你看,我还是很幸运的,至少能设法保全自己。”

他含糊地应下一个猜测,总算是应下了。他的看守者得到答案后略一眯眼,旋即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张保留着几分童稚的年轻面孔上没有呈出鲜明敌意,事态没有恶化到失去控制的地步。“你决定跟从他了?”年轻人发出梦呓似的低微声音,鲁路修知道那是说给谁听的。

“如果他能够回到地面上立足,哪怕只有一个角落,也能给我提供一条退路。”他背后的女孩说,“你知道我的,我就是这种人了。”

她的声音很轻,隐约有些消沉。她的手掌从他肩头滑下,自后方而圈抱住他的腰。奥利弗的身体轻轻一震,嘴唇抖动了两下,旋即回归到沉默。鲁路修留出了片刻缓冲余地给他,慢慢将空着的手掌举到半空,待他目光重新凝聚起来才开口:“如果我把她泄露情报给ZERO的情况上报,她活不过今天。”

那年轻人登时张大了嘴。“你泄露了情报给——?”

“如果我把他跟ZERO有所往来的情况透出去,嗯哼,故意对歌利亚有所隐瞒的人下场都不会太好。”狄安娜说,声音发闷,像是把脸埋在了他背后,“所以,你看,互相抓着把柄,利益共同体,捆绑到一起了。很好懂吧?”

奥利弗的表情微妙地扭曲了一会儿,金绿色的眼珠转了两三圈,这才逐渐加深呼吸又逐渐平息下情绪。他低下头,脚底在地板上蹭了蹭。“……这一手很高明。”他咕哝道,也不知究竟是在指哪方面。随后他笑起来,手掌探到自己额前搓了一搓。“那么,我又是为什么要加入呢?我没犯任何错,检举你们也不会让我遭受惩罚。”

“你在跟我谈条件,”鲁路修说,平缓指出事实,“就说明你不是完全没动心。”

“我也不蠢。”对面的人咧开嘴,“不如说正因为我知道你并不是那类做事不经脑子的蠢货,既然你提了这一出,你在地面上就肯定还有去处。”他抬起头,他的眼睛从无主的家畜变为郊狼。他眯起眼睛像在打量坐以待毙的狙杀目标,其中一侧浮起一轮血光。“你怎么说,老头儿?”他咧嘴笑着,落手握住女孩揽在自己身前的手掌,珍惜地压覆包裹起来,“你觉得我在这里给人当枪使会比给一个死人当枪使要更好吗?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反手就把我们推回地洞里?”

这就回到自己所擅长的领域内了,鲁路修想。煽动,说服,抛出利益,还叫人误以为自己足够真诚。他本该这样做,他一度成功过。早年所做的梦和恢弘名利是很接近的,一度是并行的,所以他获得过旁人的信任也被人误解过,他自己也辨不出许多言辞中的真假虚实。穹顶下的孩子不像外头的人,他们不够健全,精神性也要单纯些。弥补一些欠缺的东西,或者从头开始给予。想到这里他忽然失笑,放弃了原本做好的盘算。

“我有过一个弟弟。”他低声道。

他站起身,枪口仍然指着面前的年轻人。对方显得不解,没有忙于从他手中夺取武器,也没有拔枪从另一个方向对准他的脑袋。“皇室成员吗?你的兄弟不止一个吧?”奥利弗说,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你跟哪位皇子特别亲近过。”

“没有。他不是我的血亲。”鲁路修说。他深吸了口气,尝试用更平和的心态去谈及此事。一个设计好的圈套,没有人从中落得足够好的结局。“教团派来的孩子,守在我身边贴身监控我的行为,取代我妹妹的位置介入我的生活。就因为这样,我被迫了解到了一些你们这类孩子的弱点,至少对一部分人适用。”他低声阐述,抛出一部分事实,又很快地略去更多。他因自己的多愁善感而一阵愕然,惊讶很快淡去了,成为一点儿惋惜和遥远的怀缅。“你们总会渴望自己没有的东西,”他说,“人的本能就是这样。”

奥利弗沉默不语,他背后的女孩探出脑袋,一并安静地看望过来。鲁路修仍然举着枪,目光却往别处瞥去了。他先是看向视野受限的玻璃墙,然后向上望去。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触碰不到,遥远的、他曾生活过的世界。“更加亲密的关系。哪怕是虚假的亲族,或者表面和睦的友人。自然交谈的对象,指令之外的友好往来,管制之外的生活。”他轻声说,“真实的阳光,真实的风。真实的蔚蓝的天空。歌利亚也把这一部分许诺给你们,直到他建立起他的理想国才可能实现这一切,而他从没有谈起过自由。”

自由是一个伪命题,他想。但虚假的命题也好过根源上的虚无。“跟随你又如何呢?”他听见他的看守发问。他放下手臂,将小巧的手枪收进衣袋,呈给编号者空空如也的双手。他转回目光,坦然接受他们的注视。

“你出于自己的意愿迈出一步,”他说,“你在这一步就已经获得自由了。”

女孩在这时笑了,适时松开了搂抱身前人的手臂。她抬脚迈步,踱到他身边来。奥利弗蹙眉沉思着,眼中血红光芒依然没有淡去。他在进行怎样的辨认和判定,他想获得多少真诚,鲁路修无法推算出来。他兀自沉默许久,渐渐呈出几分思索过远的恍惚。“你那个假冒的弟弟,”然后他缓慢地说,“外界甚至没留下多少关于他的传闻,所以他是——”

“他为救我而死。”鲁路修说,心脏里蓦地沉坠了一下,“我不会隐瞒这点,那是他自己的选择。”

他望向监视者,没有刻意表露出愤懑或哀愁悲恸,他交由对方自己去判定。他胸膛中涌动的情绪遥远而淡泊,恍若隔世,但还算真切。他与监视者对视良久,那年轻人眼中冷酷凶厉的成分逐渐沉寂下去,成为平日里不甚认真的平淡模样。“有你的啊,皇帝陛下。你总是这样吗,叫人心甘情愿地为你送死?”他含糊发笑,站在原处,稍稍前倾了身子,接近了少许、又仿佛不过是为了看得更加仔细,“你是在要求我们也这么做吗?”

“如果我想‘要求’的话,”鲁路修回答他,明确地抬手点了点自己的眼眶,“我会选择在我恢复到万全状态之后再动手,神不知鬼不觉,也不会给你留下拒绝的余地。”

他坦诚道出自己的弱点,也暴露出脆弱咽喉。他两手空空,却并没有在这样的注视下感到畏惧了。“至少你在这部分没有撒谎。”奥利弗说,垂下头去,眼目中的血光隐没了。

“我没有。”鲁路修说,“我确实暂时没法唤醒它。”

奥利弗吐出一口气,一边脚底再度开始来回蹭动地板。他的足步摇晃着,在迈进和后退间不停转折。从无开始,鲁路修想。让渡,给予,也许创造一些新的。不是用于替代,也不用谎言来维系。他将所有的要素都公布了,没有人在这过程中遭受欺骗。深渊里的孩子会畏惧光亮,有一部分匆匆逃离了,另一些不去加以思考,有一部分还是从骨子里渴望着的。

“如果我们终究是要死去的,”他缓缓说,向他摸清脾性的年轻人抛出一个不会被否决的疑问,“你想在死之前的那一刻看到更多东西吗?”

 

伯利恒迎来了一个安稳的圣诞夜。即使暗流汹涌从未停歇,海外的军事调动趋势也让不少人忧心忡忡,女皇还是发布了一番安定民心的宣讲。从屏幕上看来,她的气色还不错,神情也足够庄重,无论如何也和“无忧无虑的小姑娘”挨不上边了。会面定在翌日,往后如果不再出现新的乱子,在世界范围内来回奔波的忙碌行程也能告一段落了。通报一些不列颠尼亚本国不便插手的旧海外领的状况,规整一些境内通过外交渠道才得以强硬撬出的保守派说辞,将信息汇总后交由女皇本人进行定夺,黑色骑士团只需在公海上对嫌疑地点严加监视。在会面结束之后,他就可以喘上一口气,回过头来再研究一番这段时日以来三号基地累积下的新情报。

原本应该是这样。

皇历二零二一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清晨七时一刻,一声枪鸣在茨温格宫的西北角炸响。现场被迅速控制住,没有人成功脱逃。在消息传至耳中的那一秒,ZERO便匆匆弹起身,先于所有不列颠尼亚本国的当权者赶至现场。有人尝试阻拦他,又因女皇谏令而不情不愿地退下。末了他走至宰相居所,绕过警卫组成的封锁线,迈步走入事发的房间里。

比起现场被控制住了这一说法,毋如说嫌疑人并没有逃脱的意图。他踞坐在地,挨着宰相的靠背椅一动不动,既没有起身的趋势,也没露出随时可能暴起伤人的凶色。警卫的枪口在房间里环绕他半周,在ZERO跻身而入后让出一段空间,分散得更开了些。披戴假面的男人自己也握紧了枪,慎重地指向对方的头颅。

“马尔蒂尼卿。”他开口说,藏匿在面具下的眼睛转动打量着起居室内的状况,然后让目光落点回到嫌疑人身上,“卡诺恩·马尔蒂尼,我希望你对此有合情合理的解释。”

坐在地上的人随意地耸起肩膀。他的檐帽落在一旁,长发凌乱披散,面上也未经修饰,不似往昔那样精致到几近艳丽。“黑色骑士团的最高领袖,大名鼎鼎的ZERO,手持枪械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不列颠尼亚皇族所居住的宫殿里。”他轻声说,仰起头来,“结果我才是需要做出解释的人吗?”

他的脸孔被惨然疲惫笼罩着,唯独眼目里还含着温柔笑意。那笑意相当空洞,不是向着面前的人,不是向着在场的生者。他抬头向着众人,他身旁的座椅则只现出椅背。有未干涸的鲜血在流淌,沿着座椅上的死者垂落的左手淌下,顺沿指尖滴落在地上那人的膝头。他微笑着,投注来的目光不包含一丝分量。

“当然了,女皇特批令。她信赖你,我知道的。”他陈述道,“你,救世主,将她从胞兄的镣铐束缚下解脱出来,力挺她坐稳那个位置。一个凶手——隐姓埋名的刽子手。”他笑得更夸张了,目光陡然变得冰冷锐利,如刀锋般掷向眼前的假面。“告诉我,大人,”他慢慢说,重复一件人尽皆知的吊诡事实,“杀死她嫡亲兄长的人是怎样获得她的感激和信赖的?”

“我可不会回应凶杀嫌疑人的胡言乱语。”ZERO漠然相对。

“听听是谁在说话。”卡诺恩说,咳出两声破碎的冷笑,“本世纪最出名的杀人犯。不过是冠了个英雄的名号,就假装不记得过去的事情了?”

面具下的人审视着他,他膝上浸开的血渍,他忽而捧起的手掌。ZERO提起足步,绕着座椅来回兜转了半周。死者安坐在座椅中,鲜血从左侧飞溅开,枪握在他自己的右手里。血渍除去被人坐在身下的部分都还完好,死者的身躯从未有过栽倒在地再被扶正的经历。应当是有人扶着他的身子,事发时就在近旁,此后也没有逃离。那个人踞坐着,长发披散,仰着颈首,面色苍白到病态的地步。

他所说的不是谎言,任何人都无法就此指责他。邪恶的刽子手或是正义的行刑者,从来都只取决于评判时所处的立场。面具下的人没有因此而被刺痛,刺痛他的是另一些东西。呈现在那个人脸上,那个人双眼深处。那不是叛乱者的眼神,恰恰是尽忠之人才会具有的模样。一度注视的光芒消失了,死去了,剩下的不过是燃烧过后的灰烬。他以为只会剩下灰烬,他所熟知的部分就是这样,假使灰烬之外还有多少温柔光辉,也不过是在映着属于别的生者的希冀、终究不会抵达已然干涸的内心。

然而他面前的人还留着别的东西,在灰烬之外出现了新的火种。属于积怨,属于仇恨,深入骨髓,一旦蔓延开来会将自己都吞噬。“你看,不止我一个人认为你是个疯子。有一些是我过去认得的,有一些并不是。”卡诺恩说。他的声音并不高亢,低缓地、平稳地阐述着既定的事实。“殿下留在他应该在的地方,有的人则不用。有一些在不列颠尼亚,有更多在海外,在全世界,被驱逐出境,或者原本就扎根在别的地方。殿下不会打乱现下的秩序,他是个博弈者,不是会被仇恨支配的人。可有的人是,有的人并不想生活在由谎言维持的假象里。不想,或者不甘愿。也许是憎恨吧。憎恨能够掀动波澜,从谎言没有完全控制的角落里,没有被你们屠杀干净的幸存者中。”他阐述着,目光变得凝实,“殿下不能参与,也不能阻止。殿下不知道全部,但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

他低下头,亲吻死者的手背与指尖,令未干涸的鲜血染上嘴唇。他背着窗边映入的曙光,轻柔细致地进行着告别的亲吻。蛰伏在暗处的利刃没有破碎,它变得更为锋利了。ZERO用枪口对着他,再三压抑下胸腔中的烦闷和暴戾才没有当即扣动扳机。

“是你杀了修奈泽尔吗?”

“是吗,谁知道呢。”卡诺恩说,“枪可不在我手里啊。”

“他不会背叛ZERO。”假面者说,咬字笃定而严厉。踞坐在地的人摇了摇头,迸出一声嘲笑似的气音。

“真自大。”他呢喃着,在血色映照下平静地回话,言辞令人在披风遮掩下攥起另一侧手指,“真敢说啊,大人。分明是ZERO先背叛了所有人啊。”


TBC


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就这样吧。

感谢你们丸帮我捋了一堆乱七八糟的逻辑和细节,给二号编剧颁发一堆小红花。

似乎有人好奇小狗子是真的没有G还是平时不能用。那提早讲了就没意思了嘛。其实现在也没讲清楚,那就对了。

最后继续进行不相关的插入广告:夏日本现货通贩中,智械危机paro收录,详细信息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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