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d HERO is a heavy name.

*杂食/自耕/边缘闲散人士*
失效文章补档见AO3或微博文章
ID=Divano_Messiah

© Messiah
Powered by LOFTER

[CA2][Stucky]Fountain of Youth 不老泉(25-30)

Fountain of Youth
不老泉


CP:Steve/Bucky
分级:PG-13
警告:冬兵电影剧透。
弃权:不属于我。

你仍然持守你的纯正吗?
你弃掉上帝,死了吧!

——《约伯记》章二

第25章 幽暗堡

  “瀑布。”
  “对不起,什么?”
  “坠落。”娜塔莎做了个下捶的手势,砰地砸在自己手心里。“在我问话的过程中,詹姆斯反复提及这个词。他自己应当是没留意到的。”她把手指戳在一起,轻轻绞起来。“在我没有刻意记录词频的时候,它就突出得够明显了。我问话的范围很广,为了测试出来他当前的记忆究竟涵盖到多大范围上。他的思维围着那个涡旋打转,任何一点引力都可能把他往那个关键词上扯。”
  “你知道我听不太懂你想表达什么意思吧?”
  “我知道。所以我才跟你讲。”
  她正和山姆走在弗赖堡的人行道上,穿过老城门往市中心外头走去,球鞋摩擦在色彩斑斓的鹅卵石上。周围的矮楼房外缘不算热闹,只时常有不同的脸孔从窗口探出脸来,被团簇的鲜花映衬着。远处有钟声从塔楼里逃逸出来,透过花砖的缕空痕迹四散到大半座小城里。这比以同样的装扮步行在华府街头更像是一次普通的度假出游。娜塔莎往嘴里丢了颗水果糖,山姆在一边瞪着她。
  “罗曼诺夫探员——”
  “没有‘探员’。不是‘罗曼诺夫’。”
  “南希。”山姆咳了一声,“你怎么看他?詹姆斯·巴恩斯?”
  “史蒂夫跟你讲的不够多吗?”
  “我想听他的近况,”山姆说,“我是说,你对他的评估?”
  他的口气透出些慎重的意思。娜塔莎把糖盒递给他,叫他放松点。“至少现在带他去神盾局的基地是安全的。”她说。她没有提到尼克·弗瑞早该见过他了的部分。“即使他的脑袋里还留着精神控制痕迹,也占据不了主导地位了。我更倾向于觉得那些程式已经失效了。”她说,“而且——是啊,这些话最好在队长不在的时候说——他的精神状态虽然稳定,但是也不完全安分。像我说的,有一个关键词成为涡旋中央,假如他真的掉进去了,或者重现那场景了,事态就可能发生变化。”
  “更好还是更糟?”
  “我不知道,也不打算装着我真的知道。”娜塔莎若有所思地点着自己的下颌骨,“不过他把‘坠落’当成关键点,这件事本身也容易想。他当时掉下去了,估计潜意识以为自己早就死了,那点回忆造成的冲击性太强,对他的精神和身体都一样。如果把那过程再重复一次的话,很难说他会陷入精神封闭状态还是被冲击得更清醒。他已经做过一次了,但那一次我拿捏不准。”
  “他做过一次?”
  “远程监控录像告诉了我们一些事情,虽然看得并不清楚,不过猜测一下当时的场景勉强还行。”娜塔莎说,“他在天空母舰发生最终爆炸前从上面跳下来,径直落进波多马克河。在那之前史蒂夫先掉了下去。考虑到史蒂夫从离岸并不近的地方被迅速冲上河滩的可能性不大,当时应该是詹姆斯救了他的命。也就是他自己尝试过一次,重新坠落。而他的确过不久就开始记得自己从前叫什么了,虽然在那之前他还差点跟我打上一架。”山姆的目光变得很奇怪,但总算没有多少困惑的成分。“别那么看我。”娜塔莎晃了晃头,“我可不打算再继续研究了,我说到关键词的问题只是顺口一提。”
  “你知道的确实很多。”山姆回答她。
  “能继续下去就好了。”娜塔莎说,“希望这回还顺利。”

  弗赖堡看上去没有什么可藏的。这地界太小也太漂亮,不像是那类能藏下更多不光彩物事的地方。它距离斯图亚特也不够远,不具备建构出另一个规模可观的聚集地的地理意义。这里尽是些布满鲜花的小房子,露天咖啡座里三三两两坐着人,沿河草坪上有人提早做起了日光浴,尽管天气还没完全暖热起来。娜塔莎在咖啡座里多占下一张桌时,山姆无趣地打了个哈欠。“你能讲得更清楚些吗?”他说,“就当给任务当中添点乐趣。”
  “你上哪去都能找到大把关于‘自由城堡[1]’的说法。”
  “你说旅行手册吗?”
  “哼嗯,是个好方法,起码其中一些介绍得还详细。”
  “我只知道二战的时候这里差不多被炸平了。德国佬自己就先扔了炸弹下来[2],这个我还算知道。”山姆咂咂嘴,“你要跟我说什么‘其实他们并不是连盟军的边都没摸到’之类的消息吗?这么多年过去即便有也算不上劲爆了。”
  “说不好。虽然更可能的是施密特在用轰炸失误的方式慢慢给自己圈势力以及圈地。”山姆翻起了眼皮,娜塔莎搅了搅咖啡杯。“开玩笑。这里可没发现任何军事工厂。”
  “哈、哈。”
  “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在轰炸阶段就打主意,但他们肯定把主意打到了战后重建上。”娜塔莎说,“詹姆斯毕竟没睁眼看到那个重建的阶段,恐怕连资料也没仔细读过,他想不到那方面去,也理解不了这究竟有多重要,但我们——”她托起咖啡杯来,向着山姆玩笑性地敬了一下。“我们知道有那么个阶段。”
  “世界从废墟里重新成长起来。”
  “最好的方式是重新开始。”娜塔莎说。
  这城市被称为自由城堡,但在信仰变革的浪潮袭来时它没有迎合而上[3],在谣言和瘟病的鼓动下屠杀清白的姑娘[4],它叫人固信的只有旧日激进的法理[5],仿佛这样才能叫它不负虚名。它行在秩序的规矩下自号为自由,像一个激烈的暗喻。现在那指向让端倪露出来,听者便沉默了,也不反驳这不过是一个猜测。
  “巴顿探员,代号‘鹰眼’,联系过我。”她喝空了咖啡,让小匙落回杯子里,手指在杯柄上打着转,“斯图加特那堆烂摊子结束之后,他就打算往亚平宁半岛上跑了。他没说具体的去向,可能是在旧罗马,或者任何地方。他大概也是追着隐喻去的。”
  山姆吁出口气。他像是无所适从,把墨镜架回鼻梁上,又把它推上头顶。“你们都不觉得这方法不对劲吗?”
  “我们已经面对过传说了,威尔逊。”娜塔莎说,“两年前我们在纽约开战的时候,我们当中有一个半神,我们争抢的是神话当中的东西。九头蛇在七十年前就笃信它的存在,并且把它弄到了手;他们的国家当时在往外侵略,依据是实现过去的神圣帝国。他们一向相信传说,我找不到不能把这些当成线索的理由。”

  詹姆斯·巴恩斯提供的线索并没有失去效用。安全屋隐藏在住宅区里,藏在能源清洁而外头戏称为“太阳城”的地界中。这里源近九头蛇的原始据点,不像漂洋过海的另一片大陆上那些被遗弃的外围驻扎地那样无人驻守。娜塔莎在闯上指定地点之前把外套翻了个面,从脸上拉下面具来妥善地收好,从树荫底下走出来时已经恢复了她原本的模样,黑夹衫的拉链一路合到脖子上。她礼貌地摁了铃,冲着猫眼舒展眉眼,门半天没人应后她也没去找从旁的门禁监控,转而砰砰地敲起了门,按照编码节奏叩完了一截估计已经被替换掉的数字。她不确定后头的人是听出了这声响的含义,还是已经认出了她的脸。门在下一秒弹开的时候她已经踹上了里头人的肩膀,脚勾上去一个拧身折返就卸掉了还没派上用场的枪。她坐在那守卫的脖子上向山姆招招手,后者耸耸肩摘下墨镜来。
  “你觉得我们不加件防弹衣就闯进来是正确的吗?”
  “反正他们也会瞄准你的脑袋打。”
  根据冬兵的记忆,这地方的规格和普通的安全屋并无差别,但真正往里闯时就会觉得不对劲了。除非九头蛇的势力扎堆在德国,剩下所有的爪牙都平等分布在各个据点里,否则就一个位于边陲小城的偏僻补给点应有的防御级别来说,他们遭到的抵抗水平相当不正常。“这显然是被重点加强了,”山姆在子弹从他脑袋边飞过去崩碎一张挂画玻璃时吼道,“也许我们该多些人一块来的?”娜塔莎刚完成一个撑地翻身,一脚踢中了反抗者的脑袋。
  “你跟着队长两个人去闯一整个基地的气势去哪了?”
  “那时候我们不是只有两个人,也不是为了闯那个基地而去的。”
  “谢谢指出。”她拿枪打掉了通往地下室的门锁,“现在把抱怨留到后头。”
  他们在沿着台阶下行的过程中撂下了三个人。正常的地下室空间只有很小一间房,他们扯过一个人来扫权限,完事后扔下他进入了第二重。看上去像寻常的补给点,有机械椅和监测仪,药品放在另一侧的柜子上,柜门玻璃在接下来的争斗中碎去了大半。“你猜这里真的有人有权限进入下一层吗?”娜塔莎面不改色地把最后一人的胳膊拧到了他的背后,发出清脆的骨头脱节声,“我猜没有。”
  “我不参赌。”
  “真可爱。”
  她站起来,把爆破弹塞到了最后的门前,拉动引信后站得远了些,背过身去数起了拍子,又逆着风暴理了理头发。最后的门里空无一人,这里应当只贮存着一个机密,封藏的消息,比外头所有的人命还有价值,只因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而被轻易得手。墙上一侧悬着万字旗,一侧悬着苏维埃的徽记。娜塔莎沿着分界的中缝往里走,她远比自己维持的神情要狼狈,但她保持脸色平静。门口铺开一条笔直的路径,彼端是那个机密的位置。她在到达那里之前先四处扫了会儿暗阁,然后掀开一处来查看。“我们还有五分钟多点。”她说。
  “我们得手的速度比他们想象出来的快,嗯?”
  她不再回话了,径直奔向原本那路径的尽头。这里没有计算机,没有需要下载拷贝的东西,一切都遵循老旧的方式,留下个档案,留下个纪念。随后她扯着山姆往外跑,踩在三分钟的线上出了大门,在空无一人的街口拐了弯,拼命地又跑了一阵。不到半分钟里平地炸出一声轰响,那时候他们隔在几栋建筑外,尽可能快速地平定呼吸。娜塔莎瞧见远处有火光窜起,她将东西抄在手头,摁在自己胸口上。
  “计时欺诈。”她说,“老把戏。幸好还算偏差不太大。”
  “你拿到了什么?”山姆问她。她没有立即掏出面具来拉到自己脸上,也没有脱下外衣再翻过个面来。她摩挲着一叠档案袋最上头那个的封纸,上头有一个印戳她很熟悉。盟军结束占领从这里撤走之前留下了一些线索,之后神盾局建立又沿路摸回来,被九头蛇占去了成果。苏维埃的旧线被翻用,大堆的计划被注入,在体制内逐渐成型,但草样被留在了外头。她抱着这堆草样书,寻觅到一个真的被封存过太久的计划。她知道拆封的话里头会写着什么,红房间,黑寡妇,一堆清白的姑娘被塞上值得屠杀的罪名。她闭了会儿眼睛,告诫自己至少知道当下该对付什么。
  “自由秩序。”她轻声说,“他们依照寓意把这些东西都放在这里。”
  山姆依然没听懂。他问:“有什么对时下有帮助的吗?”娜塔莎平定了一些,从里头抽出佐拉的计划草样来。她暂时没去想里头有多少关于施密特过去的消息,他被宇宙魔方吞噬前下达的指令或任何东西,或者里头可能还有补充案,记录了佐拉被改造成电子幽灵的始末。或许她晚些时候会发现施密特动过这些资料,那可以进一步指明他的动向,甚至分析出更多东西。但当下她仍然想着,一个真正被封存的计划。苏维埃在那个年代最终没有将精力投注到更高级的间谍计划上,而另一个人形兵器则在他们的打磨下逐渐面目全非。他们起源于相似的谎言,但最终没在同一个时代成长起来。娜塔莎回想着那士兵的脸孔,而其实他来自更遥远的过去。他在被质问时说:“我认得他。”神情苦痛,眼神藏着希冀。
  “你问我对詹姆斯·巴恩斯的评估?”鬼使神差地,她让这句话脱口而出,“倘若生在同一年代的话,他应当是个很好的爱人。”

[1]“自由城堡”即Freiburg的德文含义。
[2]1940年德军飞机轰炸失误,六十枚炸弹被空投到弗赖堡火车站附近。
[3]1520年,在宗教改革中,弗赖堡采取抵制态度,并成为上莱茵区天主教中心。
[4]指16世纪爆发的黑死病及同期多次针对“女巫”的围剿行动。
[5]同为16世纪,弗赖堡进行了激进的法律改革,涉及民事诉讼法、刑法与城市宪法等诸多方面。

第26章 局内人

  即使到现在,他也坚持认为,如果谈及对冬兵任务的仇恨的话,整个神盾局加起来还不及一个托尼·史塔克大,虽然两边扯开来谈怎么着都还是维系到霍华德·史塔克身上。史蒂夫觉得性质不同,毕竟一边是上司一边是血亲,孰亲孰疏一眼可辨。
  这就是为什么他在带着巴基·巴恩斯时就得绕着史塔克的地盘走。现在有了伪装天才罗曼诺夫和她的独特路径,他们不一定非得借助钢铁侠的帮助才能在欧洲前行了。这就是为什么他宁可把这趟行程的目的地押到神盾局的地盘上,即便这地方在失去建制庇佑后还不如史塔克的地盘安全。
  巴基倒没有提出异议,连半点疑问都没。他现在当然知道霍华德的身份意义了,也该记得现在那位钢铁侠是谁——参与过纽约大战的各位在佐拉的算法中大概都被标记为第一类目标,在九头蛇的名单上地位一定都低不到哪去。但他没有提出疑问,只在四处张望时露出点微末的好奇。史蒂夫领着他向前走时他还咧嘴一笑,眼角微微堆起一些温和的笑纹来。这副神情让史蒂夫不知该放下心来还是该更加担忧。他真的怀疑神盾局剩下的那批人中有多少会找冬兵的麻烦。
  幸好这里没有。美国队长的身份让他们在升降台沉下底后一路碰绿灯,一直到有人问他们的来意为止。“脑部情况检查。”史蒂夫简单地说,“罗曼诺夫说这边有正式设备。”他朝巴基的方向指了指,前来询问的探员会意地点点头。他们拐上了正道,巴基在后头紧步跟着,依然不抱怨也不询问。
  “所以你总算想到这一茬了,”他只是这么说,“还算快。”
  “是娜塔莎提出来的。”史蒂夫说,“你接受过类似的检查吗——哪怕是不那么全面的、过程更简单的?”他侧过头去,巴基神情轻松地挠了挠鼻梁。
  “我不知道。”他缓缓说。
  史蒂夫没想明白这回答的含义。他也不知道南希·罗什曼的暗室里究竟有没有类似的设备,或者女探员向他信誓旦旦地保证詹姆斯·巴恩斯的情况稳定只是全凭一张嘴。他们穿过昏暗的长廊,到了测试间,巴基在探员的指示下躺上他应在的位置,一点点地把四肢躯干都放松下来。
  他曾在九头蛇的监控下遭受过电击。针对头脑,记忆清洗,强硬地把冒出的旧人格的端倪都烧灼干净。史蒂夫原以为他多少会露出一点惊惧来,或许在被按上肩膀确保躺好的时候会神经紧张到突然暴起,又或许他会在躺下时自动恢复成毫无抵抗只当接受指令的模样。但巴基只是躺好,眼神毫不混沌,而且始终朝过来,定在史蒂夫所处的方位上。他的神情安宁,一点紧张被全然表露出的信赖给掩盖了,直到仪器附到他头颅两侧时依然如此。这情境让史蒂夫轻轻攥起了拳头。
  “这不会痛苦的,队长。”一旁有人说。史蒂夫开始深呼吸,逐渐加深,看着他们正式起步。
  “我希望如此。”

  他们在寻查头颅内残留的植入痕迹,然后仔细地盘查记忆区域。没有明显的电流响动,巴基也没露出多痛苦的神色来。他的呼吸相当平稳,甚至有时间来冲着史蒂夫比个拇指。指标一项一项被记录,这过程还将持续很久。“全面盘查需要在思维活跃时记录一次,还需要在沉睡状态下再来一次,以防万一有双重人格状况出现。”史蒂夫听旁人说,“如果时间紧急的话,需要利用药物注射使他强制性陷入睡眠状态。”
  “我还以为用催眠手段会更好呢。”
  研究员尴尬地咧咧嘴,史蒂夫偏过头去,看见巴基打了个“好”的手势。“你不需要——”史蒂夫说,“我们不赶时间。”巴基摆了摆手,说话的时候口齿还清晰。
  “尽快。”
  他的语气相当迫切。他自己才是最担忧的那个。史蒂夫又吸了口气,努力将胸口那点窒闷压下去。他们给他推注药物,依照他自己的要求混合配方还得加量数倍。他们终于完成一切时巴基摆了摆手,目光仍然朝过来,从明亮到逐渐混沌都是如此,直到眼睑沉沉阖上。
  “开始记录。”仪器本身替研究员报出了口令。
  史蒂夫差点跳起来。“贾维斯?”他讶异地瞪着仪器操作页面上乍现的一片淡蓝的数据页,标准史塔克风格,“这——什么?”研究员们也开始窃窃私语。有人说神盾局本身有一部分操控系统的确有钢铁侠的帮助完善,出声的可能只是个小程式,也不一定是那个大名鼎鼎的人工智能本体。但史蒂夫就那样瞪着操作页,最大的那块屏幕上有两方窗口跳出来,其中一方里数据代码以他看不懂的形式逐渐展开,另一方里嗞嗞波动,最终出现了托尼·史塔克的脸孔。
  “你好哇,队长。”他说,“又看见美国偶像的脸了我还真开心。”
  在周遭一片轻微的混乱中史蒂夫反而平静下来。他又轻轻捏起了拳头,然而是在抱起的手肘里。“我还以为我来到的是神盾局的地盘,”他说,“而不是史塔克工业。”
  “让贾维斯挖点漏洞还挺简单,不管那漏洞是不是我自己留下来的。”托尼这么说,“顺带一提,已经没有神盾局了,队长——你自己宣判的。”
  “所以现在是你监控这里了。”史蒂夫说,“你想查清什么?巴基·巴恩斯的底细?我想娜塔莎已经替你费过心了。”
  “啊,她真可爱。”托尼答道,“我很高兴得知目前不是只有你一个人那么信任他,队长。行了我不会在他身上搞破坏,但我真的需要搞清楚这个,比你更需要——行吗?看在你也认识我爸的份上,你就安静看一会儿不行吗?”
  史蒂夫强行把嘴闭了回去。他瞪在屏幕前头,试着通过带点细小波动的屏幕显示看清那个远在美国本土的史塔克的表情。托尼并不显得非常愤怒或激动,这是个好兆头,也可能是他随便玩出什么花样的前兆。他在那边呷咖啡,眼眶青了一圈,胡茬都密了一层,看上去心力交瘁。这一阵子每个人过得都不轻松。九头蛇的腿脚被一条条拔起来时,与它所寄生的体质相牵连的所有人都被连带着走往不同的路径。剩下的这个史塔克,从来喜欢游荡在体质外头,史蒂夫从前很难把他同神盾局联系起来,直到现在才忽然意识到过去成立这建构的是他的父亲。现在他在那边竖起一根手指,下了新指令。
  “顺便彻查他的机械臂,贾维斯,”他说,“我很好奇。”
  “托尼。”
  “前苏联的科技,队长!能从苏联还在的时候流传下来的科技造物,除了这东西之外估计也只有你了。”
  “以防万一你没注意到,我们都不是机械造物,解析起来也不仅仅是像拆掉你的壳儿那么简单。”
  “以防万一你没注意到,我好像把你所谓的壳儿都给炸掉了。”托尼哼了一声,“我倒是挺想趁现在把那东西拆了,可惜我不干那么不光彩的事情。贾维斯,扫描它。”
  史蒂夫仍然捏着拳头,摇头推拒了关于一把座椅的提议。他竭力将肩膀放松了一些,勉强向托尼露出个带点歉意的笑。钢铁侠本人仍然没有多表态,但那杯咖啡很久都没喝完。

  托了山姆的福,他在等待的时候还可以自我催眠地哼上两首马文·盖伊来转移注意力。他让那些曲子只在脑子里转,而不是打着拍子将它们哼出来。但史蒂夫在扫描结束的通报响起时立即回过神来,铐在那机械臂上的那部分器械正逐渐脱开。贾维斯将扫描结果悉数投射到屏幕上,开始用平静而机械化的声音进行分析。一大串史蒂夫听不懂的数据被报出来,托尼在那头忽然变得精神百倍,一边点着太阳穴一边命令人工智能对这些数据进行记录。史蒂夫沉默地等着,一直到机械声的最后一句话跳出来:“监测到大量同数据库中已储存的设计相匹配的要素,经过系统比对,产品为神盾局出产的可能性为百分之九十二。”
  这给托尼精神百倍的神情摁了暂停键,而周遭的人声活动也定住了,活像一整出滑稽戏里隔断的场景。聪明绝顶的钢铁侠本人倒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一个,他古怪地笑了一声,拉长了腔:“所以——所以,我也不是很惊讶,他从前就是给九头蛇卖命的,是吧?计划主持人不知怎么轮到了佐拉那怪咖头上,是吧?那家伙可是被美国招揽来的——”
  “纠正,先生。是两年内的数据库。”
  “——那也不出奇。”托尼说,“这无非是说神盾局里有内鬼,把技术转给九头蛇让这东西更新换代。这是什么新鲜事吗?”
  没人陪他一块儿笑。当然了,史蒂夫想着,有那么一阵人人自危,谁也不明白身边的人会不会捅上自己一刀。他想起布洛克·朗姆罗,特战队在电梯里暴起群攻他一个,直到他像个孤胆英雄一样撞出高楼之外砸回地面上,骨头在躯壳里危险地咔吧响——或者更往后走,三曲翼大楼里爆发大动乱,探员和普通职员四处跑,支援部队随时都会被自己人击落。人们还没从背叛的危机中走出来,很多人仍然不知道自己该相信什么。托尼在那头没了声儿,但看起来他那杯咖啡总算是喝完了。
  他们都在等,来个谁只吱一声就能把他们从当下的困窘中解救出来。贾维斯现在倒终于不出声了。
  “除非你乐意把尼古拉斯·弗瑞都算进内鬼的范畴里。”有人说,“我不建议你那么做。”

第27章 新日谈

  事实上他陷得不深。他的抗药性在削减,随着他每一次被推上机械椅、每次像机械振动一般规律平稳的呼吸作用而逐渐褪去。皮尔斯还在的时候,还有一批人会尝试更换剂量和配方来叫他镇定——大部分时候有效,直到它们不断被尝试光了。大部分时候叫他安静下来也挺容易,过去冬兵的躯壳内詹姆斯·巴恩斯的魂灵几乎是死的,一点轻微的作用就能叫那壳子保持安静,而不全是药剂的作用;现在则不然,任何一个轻微的念头都能叫他清醒过来。他脱离药物时惯常会在梦境上头浮游好几遭,但其实加上了那点辅助也没有多大改善。
  他醒来时堪堪记得自己是谁,身处何方,没有东西从他脑门上扫过去了,另外有些东西在同他的胳膊逐渐脱开。这叫他心下一沉,但身体惯性叫他没有因为突然跳脱出的电击记忆而忽然痉挛起来,甚至没有卷动手指。他平躺着,强制性陷入非人性的僵直中,直到他的耳朵里开始灌入其它声响,一个完全平静的电子音,以及一个讲起话来比史蒂夫还喜欢夸大语气的声音。他的辨识能力先于思维本身运作,话语直接跳脱出来,他的喉头开始振动发声时他才听见自己所讲的话,随后才随着音节的迸发茫然地找回自己的声音。他们在怀疑他那条胳膊的来历,他们觉得是神盾局出了内鬼。尼古拉斯·弗瑞当然不是内鬼,他大抵该是最后背叛神盾局本身的那个了,虽然神盾局本身的建构都垮了,连着那三艘航母那栋楼一块变为瓦砾。
  紧接着,巴基意识到所有人都看了过来。他试图继续做出反应,但在他恢复正常意识之后反而难得做出反应了。模拟精神催眠的阶段刚过,他像卡在了一个断层里,勉强发出点声后又动弹不得了。他甚至还没坐起来、舒展一下胳膊、看清周遭那群人的脸——他的呼吸平定得和他的想法波动全是两样。然后终于,有人叫了一声:“巴克?”
  史蒂夫·罗杰斯。他的呼吸骤停,随后恢复了一丝波动。史蒂夫。他深深吸着气,一节一节卷动手指,终于寻到一个正确的着力点将自己支撑起来。瓦砾里留下一个早于一切就出现过的图腾,自由信仰,一个人,他跟着他。
  巴基原地坐起来。他的目光缓缓滑动,终于聚焦在史蒂夫·罗杰斯那一块,他也没有笑,只是平吐出一口气。他的呼吸重新鲜活近人。“给予我帮助的是尼克·弗瑞,”他说,“只是觉得该告诉你们。”
  机械那边发出响动,是那个夸大的声音通过扬声器播放出来。屏幕上生着一张脸孔,巴基认得它,还过去还认得一张和它相似的。“你不如解释得更清楚些,巴恩斯中士,”屏幕里头的人说,“老独眼龙什么时候动的手?他又是为啥要帮你?”
  “在我重新开始和美国队长一同行动前。”他咀嚼着这句话,谈及“重新开始”时他讲得很慢,将字眼多含了一会儿,觉得不妥当又迟迟不愿更换这说法。“在我恢复部分记忆之后。当时我已经意识到我过去是会被人称为‘巴恩斯中士’的,然后我打算去找叫我记不清这些的那拨人的麻烦。我一个人走的,然后弗瑞找到我。我给他情报,他给我帮助。”
  “可他没有把这消息透出来一星半点。”屏幕里的人咕哝道,“虽然——好吧,关于他自己的消息都没透给纽约这边一星半点。”纽约。巴基迟疑地想。他有阵子没回去过那了,这一阵子持续得太久。空中响着清清嗓子的咳嗽声。“你也没有向你同行的这些人提到过?”
  “罗曼诺夫娃知情。”他说,“知情的人越少越好。”
  “分割管制。”史蒂夫接腔道,“听起来很像弗瑞。”
  巴基扭过头去,试图挤出点歉意的神情来,然而他留意到史蒂夫表露出的那一部分——紧张担忧但纯是关切的、好的那一方面。史蒂夫应当提出责备,因为他没能掌控手下士兵的全部动向和分自的任务,这不便于统一管理。他胡乱想着,将活着的那半边手掌蜷起来,覆压在自己膝头上。
  “我还是觉着这挺可乐,弗瑞以为自己在干啥?”屏幕里头的人嘟嘟囔囔着,“巴恩斯中士,你确定你完全诚实吗?”
  “这取决于你是否愿意相信。”
  “而很不巧,现在所有看着你的人当中,肯完全相信你的恐怕只有队长一个。”
  “那么,”巴基说,“你相信他吗?”
  “我记得你,安东尼·史塔克。即使不借助佐拉的算法,你在九头蛇的狙杀名单上也能排进前五名。我记得你父亲,在他生前死后。过去他在最困难的时候曾帮助我们,他给我们提供支援,他将我们的领头人武装起来。我记得他过去是个怎样的人,也知道他的去世对于剩下的人来说是多大的损失。你可以把这归责于我,这当中的联系可能比你所想的还密切,但你尽管把他当作一个好父亲。有一天我会同你谈谈的,史塔克,当面谈。”
  他用力将字眼咬下去,赶在所有人来得及反应以前率先说完。他跳下操作台去,找回自己的重心,稳固地踩回地上,两肩摊平,从一旁找到了自己的上衣,不急不缓地套回身上。在一阵静默中他又转向屏幕去,打量托尼·史塔克的模样。过去也有一个史塔克,给现在这个留下了不少相似的痕迹。去往未来,他想,去往未来。
  “而在那以前,你当然不会信任我,但你会怀疑美国队长所信任的人吗?”他说,“我记得你,钢铁侠,你们曾经并肩作战。我的确不值得信任,但如果你在他的队伍里,就永远不要怀疑他。”

  “我记得你说不知道自己是否接受过类似的检查。”史蒂夫说。
  他们从操作间里出来。托尼最终还是松口放了人,但他咬死了总有一天他们得回纽约去,那时候可以算总账。“在此以前就看你们去打百足虫吧,踩死一条腿是一条,随便了。”他们被放行,沿途走回去的路上更多人好奇地打量起他们来,巴基差点以为自己忘记用袖子把胳膊遮上了。史蒂夫在旁边走,步行的时候微微挨到他的肩。这让他有点儿怀念起过去勾肩搭背的日子了,只是一小瞬。
  “我的确不记得。他们在给我把过去那条卸下来时打了麻醉,天知道他们在那阵子里对我的脑袋做过什么,弗瑞可不会告诉我详情。”
  “我觉得他会花尽一切办法确保你对他的基地或者实验室来说足够安全。神盾局留下来可以浪费的空间不多了。”史蒂夫看上去放松了一点,不过多久又怀疑地拧过头。“麻醉对你应该没效果吧?”
  “没效果。但我也说过我都能好好睡上一觉。”
  史蒂夫用力揽了揽他的肩膀,手掌绕过他的后背一直拍到另一侧冷硬的肩头上。“瀑布”是单向的,他们沿着另一条路径上行,钢板携着固结的土层从他们头顶上翻起来。“我想娜塔莎那边已经得手了。”史蒂夫说,“我们在原先那间旅店汇合,然后再换个地方。”他应该是还想说些别的,但迟迟没开个好头。巴基拽过他的手肘,向林间小径走去。
  “果敢点,罗杰斯。干你该干的事情。你是该对我问责,长官。”
  “为什么?”
  “我没上报真实信息,让你不能完全掌握队伍动向?”
  “这不是一次军事行动,巴克。”史蒂夫说,“这也——”
  “不是一个队伍。是啊。我知道你的队伍该是什么样的。”巴基使劲儿揉着鼻梁骨,“你们正在试图建立它,对吧?”
  “我会给你留个好地方。”史蒂夫说。
  他们正跳下一侧山坡,沿着常人难行的石阵慢慢下移。史蒂夫在前头,回转过来就那样张望着他。这场景万分熟悉,一个邀请:你愿意跟着美国队长出生入死吗?他们没有身穿制服,也没有敬酒的机会。史蒂夫的神情还是同过去一般,只待着十万分的诚恳能够打动他。巴基终于将手从衣袋里掏了出来,展平手臂维持平衡,暴露出非人的那边胳膊微微震颤着。
  “天啊,不。”他说,“不。这和过去不一样了,史蒂夫……我不能始终跟着你,或许有更多东西都不会完全跟你讲,这完全不对。这不是过去的队伍了,我也不能加入它。”
  “就因为你在被弗瑞当枪使?”史蒂夫问。
  巴基跳下地面去,落在他旁边时一个踉跄,被他稳住了肩。差些滑跤的人哈哈大笑,眯着眼睛凑到近前去。“我被人当枪使的次数多了,史蒂夫,”他说,“过去一直这样,现在我好歹知道自己后头站着的是谁,我不担心这个。”他梗着脖子,笑容满面,就差拍拍对方的脸颊,声音却被往肃穆里放去。“我只问你一句,哥们,”他说,“当我自个儿回去干那些活、这次甚至不在队伍的时候,在你问不到详细的时候,你还会信任我吗?”
  “我永远会,”史蒂夫说,“直到最后。”
  巴基缓缓点头,刚刚绷上的肩头又平塌下来;而史蒂夫放低了手,凑在他近前几乎放松成一个安全的拥抱。

  他们回到旅店时,娜塔莎已经顶着南希·罗什曼的脸孔在他们的房间门口用脚打拍子了。他们在一刻钟之内迅速离开,山姆在驾驶座上踩了油门。娜塔莎在前边拉下镜子,装作在补妆而迅速低声地朝她自己的线路念了串密信。他们终于转上公路时前后都还安全。娜塔莎这才把背包甩到身前来,从里头抽出一个档案袋往后头一抛。
  “施密特动过这些老资料。”她用鼻音嗤了一声,“销毁了又添加了一部分,上个世纪的手法,非常经典,也容易辨认。”史蒂夫无声地咧了咧嘴,抽出文件来翻了翻。巴基则看也没看那些纸本,直接向后头一倒。
  “你的评估,罗曼诺夫娃?”
  “他在九头蛇内部有明显动作了,看起来不打算继续藏下去。”娜塔莎说,“意思就是,哪天我们打开新闻台看见他公开露脸发布一个复活声明,或者宣称为某次恐怖袭击负责,我们也不用惊讶。”
  “听起来真像那么回事,”他说,“如果我们还查不到进一步的东西,大概就真的只能盯着电视台了。”
  “还有互联网。”娜塔莎冷静道,“等我连接一下。”
  “我们是在往瑞士走吗?”史蒂夫插嘴道,“佐拉的老家?那里会有点线索?”
  “如果说九头蛇有劲头在全欧洲扩张时会最后插足哪个地方,那就是瑞士。”女间谍陈述道,“我们现在可以——啊——向柏林进军了。你见过那堵墙吗,队长?”
  “我不确定我真的想看。”
  他们各自坐回去,娜塔莎收回了文件。她在进行一连串冗长的分析,史蒂夫在认真听。巴基把头侧回去,他在等待下令。他们不会一路直奔终点去,但光只当下这段路就还很长。他在车身平稳前行的过程中竟然有些犯困了,然后有只手伸到他脑后,在他还没条件反射地掰断那手腕前就叫他认出了那力道。他放松下来,微微疑惑地往史蒂夫的方向偏过头去。
  史蒂夫把松松垮垮的橡皮圈捋了下去,然后将一顶被他落下的帽子由侧面扣回他头上。“在等待命令吗,中士?”他说。巴基笑起来,给了他一个轻轻的肘击。
  “看情况,长官。”

第28章 枯荣墙

  其实史蒂夫应当算活着经历过登陆日。他和巴基都经历过,毕竟那是在他们分自掉进冰层里睡上一大觉之前的那个年头。但登陆进行时他们正在别的地方窜跑,照着九头蛇留下的踪迹狂追猛打,而没有实地经历那纪念性的日子。当他们短暂地回去西线时,军队快乐地哼着歌往巴黎推进。记者们都赶着上前沿去了,一些不用相机而且上不动前线了的人还留在诺曼底,在农舍里给自己灌上大批的苹果白兰地,大着舌头拉住愿意听的人多讲点自己的故事。“那才不激动人心。”他们说话时拍着自己再也没法正常行走的腿脚,讲着软和法语的年轻姑娘轻轻摸着他们的头发,“我们被绊倒在海滩上,向着石头和沙子倒下去,亲吻美丽的法国土地,差点就没再站起来——他妈的我一点也不想亲它。”他们讲更多话,海滩拥堵成沙丁鱼罐头,炮弹从舰艇和登陆的坦克上掀过去,他们认得的人变成一堆碎片,血肉都铺在他们的头肩上。
  史蒂夫会说他没有赶上登陆日,他说是因为参战的时间太晚。美国队长参战的时间太晚,来不及解决他能负担的任务而去给其他人都搭把手。“我到得也不比你早太多,小子。”巴基反复告诉他。他们在中歇期跟着喝白兰地,那东西没法供应从西侧缺口涌进欧洲大陆的全部士兵,但紧凑点还能分给美国队长一批。史蒂夫本来不打算让它们耗费在自己身上,但巴基替他接下来,强硬地把他踹回木桌前头,点上半支融化的蜡烛。他们没有喝得太多,没试出酒量的底线来,没像过去曾有过的那样各自酩酊大醉地挤在一块胡乱嘟哝。烛光在酒桶倒空前熄灭了,史蒂夫先是撑着脑袋,随后趴伏下去,有一双眼睛在夜里沉默地看他,有个人将手掌搭在他头发上,安抚似地轻轻地摩挲过去。他没有做梦,只是设想起战争的另一种可能,他加入登陆战中,然后被淹没在死去的人潮里,星盾早早地被糊上鲜血和烂泥,海浪都不能将它们冲走。
  他确切没有赶上的是欧战结束。那时候莫斯科已经举行过胜利阅兵,波茨坦会议尚未开始,欧战从人们的视野中淡去、却还没完全结束,没有全然被葬进坟墓里。他在经历他自己的最后一次战役时刚满二十七岁,美利坚合众国刚满一百六十九,他的故土或许正在播放《星条旗永不落》,然后他披戴着星条旗图案被埋进冰层中。他没赶上看见时代广场降下半旗;当他苏醒过来终于站到那地方时,他的时代已经过去。和他交换过一个亲吻的英国姑娘已经老去,那个未赴的邀约仿佛还没过多久;而詹姆斯·巴恩斯的亡故于他而言只是约隔半年的事情,一次离去发生之前的俏皮话都还被他记得。在他逐渐学会在当下生活的历程中,那死亡才日益清晰起来。每一回他感到自己活着他就记起有人真的死去,一个断层被隔开,他只是幸运到可以把两端的生活重新拼合,但两端永远不可能被真正拼合。他去到阿灵顿,探望所有过去的墓碑,但没有去看他自己的。
  现在他来到柏林,传统意义上战争终结的地方。在他沉睡的年头里这儿从发动罪恶的源泉变为经受创伤的地界,从废墟里飞不出和平鸽,但足以长出鲜花。有人同他描述过那道他没实际见过的墙,他记在纸本上,回去翻找它的模样。现在他实际看见,在墙壁东侧他们目睹了另一片墓地,白色十字架似林木般并肩而立,松枝环落在它们的足边与颈项上。它们大多只书写过去那些空白的日期,却不曾留下一个确切的姓名。
  娜塔莎转过身来,领着他们走远。

  街头没有明显的新动向。黑寡妇在这城市里布下了线,吐丝结网,殚精竭虑想从那些轻微的震颤中判定出一些东西。她变得暴躁了些,轻松地向派不上用场的男人们冷嘲热讽,在他们拒绝还击的时候简单地摊手说声抱歉,背过身去时眉头已经冷硬地撇起来。山姆在夜间悄悄掠过近空,史塔克给他的铁翅膀上加了点小玩意,撑开一片力场能在非图像监控上化作一只隐形的鸟。史蒂夫或者留下在聚居点归总一下他消化得慢的消息,或者伫立在那片小墓地旁边,帽檐压住额头。这不是他直接作为英雄的国度,没有他的大幅贴板画,没人再认出他。
  他认真想过自己在这边的口碑能是怎么样。巴基把他拖到地下室,在搏击场上听见这嘀咕,摇摇头叹了口气。“他们最先侵略的是他们自己的国家。”巴基说。过去曾有一个时代,自由对于每个深陷泥沼中的国家及其人民而言都是平等的。史蒂夫还记得这个说法,他也没有过多究探,一回过神来他的练手对象已经到了他近前,一记重拳照着他脑袋挥过来。
  这类没有盾牌和匕首的搏击练习只在白日生发,结束之后各自倒上一点冷饮瘫回去休息。夜晚来临时房子里便再寻不到巴基·巴恩斯的人影,史蒂夫打开窗户时,瞥见一个遮蔽了面目的影子迅速擦过沿街,攀附在近旁的建筑物上,最终上升脱离了视野。
  然后终有一天娜塔莎摔上门回来,满面寒霜。她早在脱离巴符州时就换上了另一张脸孔,那平庸微老的面目下彰显的怒气却是真实而清晰可见的。她也懒得袒露真面目,坐回沙发里将脚蹬到茶几上。正在大嚼薄荷糖的山姆便没了声,隔着沙发背冲史蒂夫招了手。在场的人全数围坐在一起,一时间谁也不肯先吭声。
  “詹姆斯,”娜塔莎说,“把你那套引蛇出洞的把戏收起来。”
  史蒂夫也不惊讶,也不去专注地看任何人。他瞥过巴基·巴恩斯袒露的脸孔,一道侧光堪堪掠过那双灰蓝眼睛,将他余下的轮廓都藏匿到阴影中去。巴基直直坐着,并不动弹半分,沉吟许久之后才缓慢地开口:
  “这是最便捷的方法。”
  “上回托尼·史塔克想走捷径,把自己的住址在全世界媒体上曝光,紧接着就被轰掉了房子,自己差点没挺过剩下的半条命。”娜塔莎说,“何况现在我们还不能借助任何的势力的庇佑,我们只能谨慎行事。这样做的风险太大,我们不安全,你也不值得。”
  “我触动了线吗?”
  “这不是——”
  “你收到动静了吗?”
  他们彼此的目光倾轧在一块,各自将嘴唇死死抿起来。娜塔莎抄着胳膊,肩膀缩紧了一些,眉头上皱紧又松开。“我收到了。”她终于松口,“记得希特维尔吗?那个被你扔到车窗外头的倒霉鬼,他活着逃到了这边来。过去他的地位不低,九头蛇大概留着他还有用。你的确触到了一伙人的神经,而那边好像挺有兴趣跟你算算旧账,可惜他这会儿腿骨还没好,而且我觉得我让它变得更糟了一些。”
  “线上还传来了什么?”
  “施密特,他的确在往回爬。九头蛇里能派上用场的话事人不多了,皮尔斯死了,他们需要一个新的头儿。各方派系争执不下,希特维尔在被抢救回来之后没倒向任何一边,然后他把赌注压在了施密特身上。我还是得说句他的口风真的不严。”
  “这条线被捏在你手里了吗?”
  “是的,只要你停止在外兜转并招来更多眼线的话。”她说,“我不确定下一个被触动神经的是谁,有多好对付;所以到这一步就够了。”那张假面孔上仍然结着寒霜,直到巴基简单地点头过后才解冻了一些。她轻轻哼了一声,将地图摊出来,开始标绘她收到的消息。

  “你应该——”
  “谨慎点?我又不是个间谍,史蒂夫,我不需要遮掩自己的身份。我的活儿就是尽快完成任务,现在看来它的确有效,这就够了。”
  娜塔莎在房间一角拿德语念念有词的时候,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出门去。九头蛇或许已经圈定了一块区域来探查他们可能的藏身地,完全闭门不出反而更遭怀疑。山姆早一步戴上随身听慢跑出行去了,一路扔下只留人声的摇滚乐;这会儿他们也被黑寡妇给赶出门去,她严正地警告如果不想功亏一篑,除她以外的任何人在近期都别再碰战斗制服了,他们跑出门去还安全些。假若藏身地当真不幸暴露,她也是最有逃脱办法的那一个。“我们各自有办事的方法,现在别质疑我的办法。”她这样说,意味深长地转过巴基·巴恩斯的方向。
  “我也不认为她会出事,所以别再露出那张苦瓜脸了。”现在他们回到街道上,巴基缓步慢行着往前走,微微行在史蒂夫前头,“他们真的要行动的话,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我熟悉他们的手段。”
  “你想他们会抢派一个杀手来吗?”
  “他们手头没有比冬兵更听话的兵器了。”
  巴基说话的时候声音平板,话语里惯常透着的一点微末的笑意都被遏回去。他肩膀下沉,史蒂夫则轻轻拍上。“当心些,”他说,“可能的话这回我们可以看见事态在柏林结束。”而巴基摇着头,带着某些不容置喙的否定意味,起先拒绝透露这样做的缘由,直到他们乘上公车去才终于松了口。硬币落进凹槽里,车辆往市中心驶去,两个座位被占据下来。
  “我见过那堵墙。”他说着,含糊地咬着字音,“在它刚建起来不久的时候就见过,之后还见过不少回。有时候我被扔到东柏林去,帮史塔西[1]干点活儿,墙边擦过了不少子弹头,其中至少有我留下的一颗。”
  “你记得了?”
  “还不是全部。也不消更多了。”他闭着眼睛静默了片刻,然后又讲,“我记得你死了。”
  墙壁通道间,无人的哨卡被瞭望台环护着,行人在拆除栏杆后的过道间自由穿行,有多少人在经过那过去遗留的界线时郑重地停滞数秒,随后再坚定地踏出步子。他们停滞下来时,灰翅膀的鸽子正一路蹦过足边,不怕生地咕咕鸣叫着,随后抻开翅翼扑飞走远。
  “他们说你死了。”巴基说,“最先开始,我头一回清醒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开始试着清洗我的脑袋,并且让我弄明白我当时的处境。他们说战争已经结束,德国已经分裂,苏联这个过去的盟友成了仇敌,结果到头来我还得替它干些活儿——他们说美国队长死在了战争的尾巴上。这差点让我醒过来,结果他们把我弄回去当冰棍。”
  史蒂夫把这些话缓慢下咽,连着当中显而易见的苦痛一起。他们走过一道墙,曾经只被他记在纸本上,但巴基早就亲眼见过,离开的时候旁边还没竖起一个新墓来。一断枯墙抒写一个断裂的世界。“后来他们不提了吗?”
  “是啊、是啊……佐拉不提了。但每回我睡起来总得了解当下是什么年代,拿着美国的资料时总会间接知道过去有一个英雄在战争的尾巴上死了。后来我习惯了,也忘记了那是什么意思。”
  詹姆斯·巴恩斯的亡故于他而言只是不久前的事情,抛开那些他没经历过而被划过的年头,在他的认知中也长不过三年。巴基经历他的死亡则要漫长得多,经受认知然后被洗去自我意志,最后将死亡当成一个事件与一个旧时代的前提。世界从中断裂开来,他们各执一词,不会争执却也无法妥协。直到当下墙壁倾颓世历翻覆,人们从墙壁当中的空缺处一一走过。他们在人群从通道另一端缓慢散去时仍然聚合在一块,各自想不出可以进一步交换的话语。
  紧接着他们几乎同时绷紧了神经。巴基先一步眯起了眼睛,利用狙击手的警觉和经验四处搜寻起来。鸽子从墙壁顶头一路蹦跶过去,一下两下地扑腾着翅翼,落下灰泥染过的尖羽。它发出急促的咕咕鸣叫,那离通报和平的讯号相差甚远。
  然后枪声响起。

[1]Stasi,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国家安全部。

第29章 铁蒺藜

  冬兵第一次远远望见那边境时,它不过是道刺绳拉成的路障。狙杀者的眼睛只盯着瞄准镜,当中一个小十字标在没朝目标校准前悄悄掠过那些线网,透过还不成形的屏障瞄向对头的目标。有些人精明得很,刚嗅到苗头不对就赶忙逃窜走了,去往那边象征资本主义的自由地界去,去活在另一重欺骗底下。他瞄准其中一个,那人的往昔由来都被标记在任务资料上,略过他的婚姻和家人,略过生命中鲜活的那些部分。
  狙杀者的眼睑抖动了一下。两下。准心校正。他扣下扳机。镜头中目标倒下,捕捉失效,连带周遭早不被留意的景象一同失焦。一滴雨水落下,渗入逐渐留长密集的丛发而落在他的头皮顶上,冷得像一小片错季的雪花。
  现在只有地点相似,但所站的方位和涉及的人都全不对。詹姆斯·巴恩斯反应迅速地仆倒错开那准心,摁着他的同行者一块栽倒在地。能派得上用场的大件装备大都被遗弃在被他们抛下的那栋房子里,现在他们只能伺机藏入人群,想办法离开再换身装束,并祈祷九头蛇不会再弄出一个疯到往人群里无差别攒射的围猎计划来。他在一片尖叫声中抬眼瞥见一个隐藏得并不高明的狙击手正晃身移位,接着打消了关于围猎的念头。
  “水平太次,胆子也小。这不是九头蛇的隐藏班子。要么是外围的人,要么纯是个警告信。我们现在的处境比看上去的要安全。”他从地上爬起来,寻了个人多的方位拉人一块逃窜,全部过程里根本来不及回头看上一眼,“你还好吗?”
  “好得能够追上去把话给问出来。”史蒂夫答道。
  “我不建议那么做。后续的麻烦太多。”
  他们不能冒险跑丢,索性各自拽住了手,在一批惊魂未定的哭泣声浪赶到平静的地界中爆发或平稳下来时才暂缓下来。史蒂夫摁住了耳边,随后告诉他山姆会在五分钟内驾车赶到这一带来,娜塔莎在房子里倒没出事端。穿过快餐店时巴基把外衣从肩膀上甩下去,翻了个面再重新披上,旧把戏从来都老套但好用。接着他们踏向另一道门,巴基留意到史蒂夫的帽子不知飞往何处去了,他正从兜里掏出眼镜,迅速架回自己鼻梁上。
  “你得想办法遮住颧骨,不然还是容易曝光。”巴基咕哝道,“还有你的头发,黄金男孩……不,现在你在哪儿都很显眼。”
  “如果他们全程盯着我们的话,我不觉得这点变化就能掩人耳目。”史蒂夫耸耸肩膀,“这和监控到行踪才来找我们的行动小组不一样,我们没法靠演戏避过视线——”
  “我才是更擅长潜行的那个,队长。什么演戏?”
  “上回我和娜塔莎躲风头,假扮新婚夫妻约会出行,嗯就像是,互相傻笑两声再接个吻?”
  巴基撇过头去时,史蒂夫正一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讲了什么的傻愣样。那窘迫只多持续了一秒,接下来就恢复了正常战备状态,严肃地凑过来捋上他的额头,把一顶还扣在脑袋顶的棒球帽给掀了下去,手指在他脑后收紧握起一束头发。他无声发笑,一点不明所以的暖热东西正逐渐淌开。他们离得很近,近似拥抱,呼吸相触。“听上去你害羞得很。”他调侃道,“那是一九四五年之后头一遭,嗯?”史蒂夫刚刚皱起一点眉头,巴基就循着摁在脑袋后头那点不成形的力道往前去了。他扯下那个恐怕还不明白他咀嚼的年份有多沉重的旧友的衣领,在枪声和暴乱都暂时远去的间歇当中,把他们一同拖入一个吻里。

  一九四五年往后有一个空档,在空档结束后是另一段沟壑纵横的年岁,直至冰封舱被拆毁而他最终被唤醒。在那即睡即醒断断续续的五十余年里,他将“美国队长已死”的消息听了半个世纪。起先它是一道咒令,被多次清洗后沦为一个约定俗成的平面消息,甚至算不得新闻上陌生的讣告,而只是早就书写下的一段历史记忆。历史记忆对于生活在断裂年代当中的冬兵来说毫无必要,时值它被倾覆时他也不像寻常人那般惊讶。旁人会对美国队长的死而复生感到震惊,继而是担忧或狂喜,他连第一步都略过,只依稀记得那消息在很久以前或许会凿穿冰层落到他心头上。早就不了。
  直至巴基·巴恩斯捎着那段被清洗的过往重新存活时,他才记起来要感到欣慰,那真正全然绽发的欣慰一度盖过他刚从断层后苏醒时急求的悔过与光荣的战死。他急切地需要一些东西以证实那生者存活的确切性,而它在那时与现在都到来了。史蒂夫不如他所想的那般慌乱,握住他头发的手在系完一束后悄悄松弛下来,虚贴着他掩下来的发层和藏在其后的颈子。史蒂夫的手指在他的颈后滑动时他甚至来不及颤栗,那本该是个足够危险的动作,换成一把刀片就足够致命,然而他睁着眼,一直看进对方固化下一小片天空的眼睛里,将所有的惊惧都压制得服帖下去。
  他们没有维系太久,各自松开后挪动脚步撞出了侧门,身后或许有些夸大的口哨和友善的笑意。这个世界在一些层面上远比七十年前要来得宽容。他们各自沉默一段路后巴基依然缓慢深重地换着气,无法确定自己是想将那阵缓流了太久的喜悦继续激发得更高、让它恣意澎湃一阵子,还是更想由于过去的断层被提点起来而延续一个苦涩的由头走下去。史蒂夫将那顶推落的帽子夹在肘下,在露天的地界下也不遮挡任何一人的脑袋顶。他或许是眯起了眼,巴基在短暂地游离视线时恍惚见到,他眯起眼来不全是为了展露一个笑,但他的确低声说了:
  “通常没有特定的人。”
  巴基花了一阵工夫才完全辨清这话语的意思。现在史蒂夫走在他前头,而他将视野整个阖起一半,所见的全部都在离准失焦,最终定在一个没有十字标定位的背影上头,他庆幸自己当下不需要再通过那东西找到那目标身上去。他们又缓步走了一阵,遵循不急切跑动的隐蔽规则,穿过重重店面和灯口,直到一辆车终于在他们面前刹下来,山姆通过下降的车窗比出个拇指。
  “有人在我脚边上放了一发,差点把我打成瘸子,不过没别的事。”驾驶员在空车里塞进两个乘客后大咧咧地讲,“谁有什么好主意吗?我们是该回去换上战场装备去清算麻烦,还是就这么由着他们去?”
  “这取决于我们会不会在下一个街口就被围追堵截打烂窗户。”史蒂夫说,“九头蛇在公路袭击上很有心得。”巴基嘶叫了一声。他想说明在缺乏有效后援时九头蛇不会那么疯,没有绝对优势就不会进行追围,摆平警方并不总是那么容易。但史蒂夫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噤声,他展露的担忧和平静对等。巴基用好的那边手指捏住他的手腕,疲惫地将头抵在他肩上。
  “没有那么糟。”他把这些讲给史蒂夫听,让山姆也听见,他自己也想相信——然而他无法说服自己在后头加上“一切迟早都会好起来”。

  他们最终没有遇上公路堵截。近郊时娜塔莎在十字路口截停他们,跳出驾驶座从后备箱里拎出他们当下需要的全部东西。“八成还是警告信。”她冷静道,“希特维尔最近够窝火了,他当然会打抱不平;但他不冲着我来,说明我们的地方还没暴露。”
  “也说明外头的眼线到处都是。”史蒂夫说,“这不是什么好消息。”
  “我们从踏上欧洲的那一刻起就不再安全了,队长。而这里是柏林。”娜塔莎说,“过去他们说战争会在柏林结束,我一直巴不得这样。”
  “我记得施密特一直对柏林敬而远之。也许还要去掉尊敬的那部分。”
  “那恐怕是因为他还没发展到把顶头的人都给掀掉的时候,一直到盟军替他这么干了也没有。”她说,“现在恐怕终于是时候了。”
  他们没有回去那栋房子,两辆车靠着停下来找了间汽车旅馆凑合了一夜。他们各自从车上抱走了属于自己的那部分东西,定下了轮守的钟点,免得在入夜之后有人掀了楼下的座驾或者朝窗玻璃再开上一枪。以防万一被一次性端去,他们仍然分着三间,通讯在睡眠中需要保持开启以随时警示。在彻夜连通前他们各自还清醒的时候,频道被屏蔽了一会儿,让他们去听点音乐舒缓神经或让广告从电视屏里流畅地晃过去。娜塔莎说她知道事件起头的地方,或者终结的地方,那都不要紧。他们需要等待到天亮,鉴于他们并不能光凭暗杀就解决事件的源头,鉴于他们更情愿让一些勾当暴露在光天化日下,鉴于他们需要养精蓄锐也需要花上一个夜晚去仔细想清过去的经历和还未算清的后路。但他们恐怕没有人实际地想清了,除去从来都抱定一个目标而并不担心这纠缠错综的一切的山姆·威尔逊。过去他是一个纯粹的士兵,参与一个计划也是能坦荡地记录在案的那种。而今想起这个来,这甚至是足以叫人羡慕的。
  “你还记得施密特吗?”在两人间里,他们分自进入并走出洗浴间,巴基是先出来的那个。他没有去纠缠遥控器,四肢铺平在被单上头,眼睛冲着天花板,舌头在浴室门重新开合后才恢复运作。“在佐拉抓了步兵团的军士们开始做实验的时候,他的脸皮还在,看上去并不比他没了那东西之后强多少。有些人就是那样,从来都不够好,还会想尽办法让自己再烂得透彻一点儿。”
  史蒂夫走到他旁边,俯身看他,就像他刚从重重工事包围中被自己找到,只是现在没有任何枷锁披挂在他身上。巴基伸高手臂,将他缓慢地拉下来,呼吸和自己的缠绕在一块。他吃力地发笑,在昏黄的灯光从视野中被遮掩去的时候,也不乐意完全闭合眼睛。
  “可是你,史蒂夫,”他摩挲对方的侧颌,摁着耳廓和后颈,“你一直在成为更好的人。”
  “你说一九四五年以前,还是之后?”
  “一向如此。”
  接着他们花了很长时间去相互亲吻,彼此拉得更近,滚落在床铺上互相抽离呼吸,而再没有人谈及一个同往昔、同未来相关的字。史蒂夫的手上留不下茧,但仍有粗糙的部分反复刮过巴基的颈后。他亲吻那血肉被钢铁断去的堑线,反复而长久。他们用拥抱和抚摸彼此慰藉,并不更近一步,但这在当下就足够。
  最后他们躺回被单底下裹紧,通讯终于被打开时呼吸已经趋于平静。巴基陷进那张相较于军旅生活时仍然过于柔软的床铺里,进一步下沉。他阖上眼睛意识到这是一些事态发生的前沿,一些人借此互相铭记来预防道别,尽管他们不是真的会在下一日就在战场上死去,尽管并不是每个人都得见硝烟铺满天际。
  他仍然并不期望尽快天亮。

第30章 启明星

  多年以前有人对她念过一首诗歌。那时候她年纪还小,头发服帖在并不饱满的脸颊上,手头揪着那人的衣角,被他领着走了很久。她不记得那些词,只依稀觉得韵尾压得挺好听,在那个战争并未爆发却依然动荡的年代里,歌唱着雪松与白桦林。
  多年以后她在东欧漫游,一个男人给她念另一首。他们经历了一次惨烈的搏击,接着双双死里逃生,在安全屋里互相包扎时,他和着血和药膏的气味轻轻念出来。她的头脑有一半分给了昏沉,剩下的一半塞着任务,最后依然不记得那些词。韵尾仍然压得好听,有关天竺葵和春日假期,他给她落下一个吻,只贴在脸颊上。
  只有在她仍然不注意去听时,那些零碎不成形的记忆才会被提点起来。在她专注于它物、沉浸在任务中却没有信息需要解析时,那些来自过去的甘蜜与花香才会散出芬芳来,雪粉扑簌落在她耳膜之外,一些人温柔地对待过她。一些近似亲人,一些被称为朋友,一些暧昧不清,她也没有想过非得下一个定义。她给自己定下的界限都模糊,无暇再去区分他人的。
  而只有在她确信自己应当反击时,她才会用上自己全身的解数;那时候或者她自己被动摇而急需一次报复行径来稳固本心,或者她身边的人遭受了迫害。过去她上过一次战场,因为她和他们一同去复仇;现在依然如此。
  娜塔莎倚靠在床头调整频率。她在希特维尔那边留下了窃听器和信号追踪器,就那样光明正大地贴在他身上,当时她告诫他如果不想让另一条腿也断掉的话就别冒险动它们,然后放翻了他身边所有的护卫力量毫发无损地翻出窗外。时至如今它们仍然在起作用,而不是让她的耳机里发出一阵毁坏的爆鸣。黎明未至而将至,这并不是她轮班的区段,但她清醒地屏息静气,维持监听。
  “……他们需要一个代言人。”一个声音说,“我可以给他们最好的一个。”
  那过于刻板冷静,并不来自希特维尔。娜塔莎阖上眼去,细心想象该如何还原那声音。它摩擦粗砺,似乎纯由骸骨中掉落出来。一个念着雄心壮志的野心家,全然自负,也足够疯狂。她不曾亲眼见到过约翰·施密特,他在过去也难得有公开讲话,保存下的音像记录少得可怜还失真得厉害,时至如今她得通过另一次失真给反向还原,并去推断他们将要面对的物事。
  “九头蛇和神盾局被他们当作同一枚硬币,正负两面都有利用的价值。”那声音并不直接显露,大抵是透过另一方通讯传来,“神盾局在重组的过程中冒出一些新势头,依托另一个构架来建立,他们在通过另一条路来重生,就好像那会更顶用似的。硬币的两面如果想要取得比率平衡的话,九头蛇也得换上新面貌来。这样硬币才能被握在手里,当成赌本,再换得收益。”
  “好比喻。”希特维尔终于说,“但是硬币的两面已经凑不到一起去了,它被劈开了。如果神盾局真的借助史塔克工业完成重组,把什么劳什子复仇者的旗号打出来,我们将和它毫无联系。”
  “这就是为什么得由我来掌握属于我们的这一面。”施密特答道,“我和美国队长最初是同一人的造物,我了解他过去的弱点。我们是相当的,他永远没法否决这联系。如果他被那一头推到足够显要的地位上,我知道该如何对付他。”
  “很好,只除了关于比喻本身的部分——甘心当别人的赌本,这听上去不像传闻中的您的作风。”
  “这的确不像,但我懂得暂时妥协。”那声音依然粗砺而模糊,“我过去的手段被证明不管用了,他们给了我一个机会去换上新的。最终我们将把人们从自由中解放出来,所有人一起。九头蛇万岁。”
  希特维尔在那端沉默,不多时也跟着回应:“九头蛇万岁。”

  “你在听吗,罗曼诺夫探员?”
  娜塔莎从假寐中迅速睁开眼睛时,才意识到自己一时失误忘记了掐断讯号。希特维尔在那边不急不缓地问话,像是胜券在握,而身边已经有人捻着那窃听装置追查锁定了他们的方位。她几乎想立即弹身起来,和所有人一块在两分钟内离开,这些念头转悠了不到一秒,那头的声音紧接着补上了一句:
  “你们没有被锁定。我只想跟你传个话。”
  娜塔莎悄悄放松下来,肌肉仍然绷紧,耳边嗡鸣不止。她如果再不多动弹一下的话骨头都会散架,倒头便能睡去,她正处在任务前沿却真的需要一个假期,她闹不清这是大病的前兆还是她过累的后遗症。她只分了一半注意力去听,另一半留给昏沉。曙光还没完全自天际跳脱而出,外界只微不可察地亮起了一丝。她半阖着眼,没说无谓的话,耐心去听这单向联系。
  “上一回我们听见类似的说法时,是在两年前。当时神盾局里剩下的人大都听过。”希特维尔说,“那个神域来人平地冒出来,朝着弗瑞谈的那番话,你记得吗?他要将人们从自由中解放出来,因为自由本身是最大的谎言。”
  她记得。她把这归结到潜在的联系之一。所有的独裁者都妄图剥离他人的自由,把朝拜者归到自己建立的新秩序之下。这甚至不算是一个巧合,而不过是一个噱头。这个噱头构成古往今来千百年的历史,每每都惊人的相似,过去的事例被当成典故来提点使用。她耐心去听,轻轻挪动稍微酸麻的肩膀。一个声音在那头念着毫无韵律的话语,她陷入凌晨之前奇异的安宁里,像听一幕剧,一出滑稽戏,老旧的典故被重新翻出。
  “自由——自由是最不堪一击的东西,被人相信,又骗得他们团团转。其实我站在自由的那一边,罗曼诺夫探员。”希特维尔说,“你们也不消来找我帮上更多忙,因为我不会那么做;你们也不需要信任我,我只是想让人知道。以及天啊,九头蛇当然会杀了我,可我现在还活着也算是幸运。我还是想找冬兵算个帐,他过去给九头蛇帮忙,现在又不了。我也懒得管,不过总归是得等我先靠自己站起来。”
  他胡言乱语,逻辑全无,最后也没说清他究竟在帮谁的忙。娜塔莎熟悉这一套把戏,她自己过去也这么干。经受过多重背叛或两面清洗,辨不清自己是在朝哪边走,执拗地记着过去的一个喜好或一个仇恨,等找到新路径时那过去的执拗也就消散了。娜塔莎压平呼吸,继续耐心地等。她从来不会是一个好的引导者,现在也不打算扮演那角色。
  “九头蛇背后另有其人。”他说,“他们拿到了洛基的权杖,那个叫施密特复活的引导器,那个心灵控制器——他们在干一些被自己称为‘奇迹’的事情,不止这一件,而是更多。他们喜欢那一套破除自由的论调,并且收集这类论调试图引出些事情来。我们当前还对付不了他们,当前的九头蛇也还不行。施密特不高兴屈居人下,但他懂得忍。你知道要怎么叫他们完全失败吗?”

  “复仇者。”娜塔莎说。
  她敏锐地发现了一些变化,但她不会点破。在场两个真实年龄过九十的年轻人之间多了些巧妙的化学反应,过去她曾在剧烈的变故之前或之间给予他人一点相似的托付,一些东西,叫你除了自己的命之外还能惦念着别的。她只是在车前座拉好安全带,接着垂下头去,轻快地讲述她分析出的境况。
  “复仇者。”她重复道,“尼克曾经提及过这个计划,这个计划在两年前还不成形,因为阻力太多。相当一部分阻力来源于我们自身,那时候我们没有足够的勇气把它们都破除掉。现在神盾局已经变成废墟,重建起来要容易得多。”
  “它会集结世界上最伟大的一批英雄,能够入选的战士,或者愿意为之奋斗的人。他们既然叫这个名字,就不是在平日里为了维护正义和公理的秩序而合作,但到了世界需要的时候,所有人会为同一个目的去奋斗。”
  “希特维尔相信这个计划的存在及其实施的可能性。他想借助这个势头将九头蛇背后的势力给揪出来,揪到光天化日之下,他认为当下的九头蛇不可能办到,于是想借助神盾局的力量——或者神盾局投入的新建制的力量。我仍然不知道他是站在哪边的立场上提议的,因为看起来在这对抗中即便九头蛇和我们互为正反,也位于同一枚硬币上。他是想叫这枚硬币弹回去,打中抛币的那位的脑门,也许击中太阳穴一次致命。”
  她将沉默的余地返还给他们。“好好考虑,士兵们。”她说,“车还在路上,我们随时可以调转方向。”她捏下一个偏离更远的地点,远在意大利,旧罗马,或任何地方。从象征意义上来讲更为古老,不可撼动的律法,几次成败不定的复兴,一个虚妄的帝国。有的人先一步赶过去,已经在那边寻找征兆。她记得那些秘密通讯,她讲话时还有一个小挂坠贴在她的颈子上。
  他们当下的这一行人真正上路时只挤在一辆车里,三个当中最年轻的那一个抽空在驾驶座上比出个拇指,把注意力抓了过去。他显然没有过多考虑,他从来都是最快下决断的那个。“你记得我讲过什么吗?”他哈哈笑,“最开始把我们惹毛的是九头蛇,也只有九头蛇。”
  “而如果我从过去的教训中学到了什么,”娜塔莎平静道,“在战争开始后,即使在最坏的情况下,也不要和你确定的敌人合作,因为谁也无法确认彼此的诚意。”
  “你们替我说了很多,”史蒂夫出声道,“这很好。”
  他终于陈词。娜塔莎从后视镜里看望他,他满脸就写着“和施密特合作根本是活见鬼没可能”或更糟的意思。美国队长把制服藏在高领下方,天气已经暖和起来了,但他的额头上没冒出多少汗渍来。他剃短的头发精神地耸立着,看上去像任何能够维持这外貌的人一般年轻,但话语和神情都带着旧年代的痕迹。
  “复仇者。”他认真地咀嚼这个词,“神盾局想把它建设成一个队伍,我们过去就知道这个,娜塔莎和我也都参与过一次。他们现在恐怕是想把它重建起来,作为一个固定建制来维护国家所需要的安全。复仇者组建是为了抗击共同的敌人,如果固化成为一个建制的话就说明我们的敌人始终存在。近来的所有事情都说明了这一点:我们的抗争还不能结束。”
  “所以你会加入吗,队长?”娜塔莎说。史蒂夫在后头发笑。
  “我已经许诺过把简历投递到史塔克大厦去了,千万别让我觉得那会是个坏主意。”他说。巴基在一旁挪动了一下肩膀,或许是搭住了他的手。娜塔莎从前头看不太清。她索性收回了视线,平视着窗外。“但现在,”史蒂夫说,“现在阶段性任务还没完成,还没有到最终集结的时候。”
  “我只是不想再和那群人被划归到一边去了。”娜塔莎说。
  “而当那个队伍真正建立起来的时候,”巴基终于开了腔,带着一点隔离事外的生疏和更多的信赖,“我想它光靠自己也能成就更伟大的功绩。”

TBC

评论 ( 1 )
热度 ( 55 )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