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d HERO is a heavy na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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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2][Stucky]Fountain of Youth 不老泉(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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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untain of Youth
不老泉


CP:Steve/Bucky
分级:PG-13
警告:冬兵电影剧透。
弃权:不属于我。

你仍然持守你的纯正吗?
你弃掉上帝,死了吧!

——《约伯记》章二

第1章 旧世历

  有一张纸牌落在桌角。
  那是从乱序列里抽出的一张,史蒂夫记得它。他刚搬进这公寓楼时和邻居玩了一把,那时候还不是这会儿那个金发姑娘。从前他的老邻居和他谈了一个钟头,那老人是个从上世纪四十年代战场上活下来的幸运儿,眼神已经不太好使,看人的时候总要迟疑好一阵子。他说是在西西里眯了沙子。他出牌的时候抖抖索索,出牌的花样和史蒂夫还对得上。“现在的年轻人都不记得喽。”他说,有些惊异地盯着史蒂夫多看了几秒。后者微笑回应,他费了大劲去瞪眼却没有结果,最后嘟嘟囔囔地输掉了这一盘。
  不管在步兵团还是空降师,大兵们在营地里不出动时总会开牌局下注。他们玩搏头尾,最大牌和最小牌平分赌注,胜者占少,幸运儿笑得满脸开花,剩下的人全都出局。这和博弈都没有干系,纯属是碰运气的事。史蒂夫想起来这些时旁边还有个声音在跟他解说,纸牌戏和军营里所有的把戏。后来那家伙就没了影,还没感伤多久他自己也没了声息。
  老人走的时候把那副牌留下了,史蒂夫安置完不多的家当后想去归还它,然后打听到那一位已经躺去了阿灵顿。他确认过那家的姓氏,找到新坟去放了束花,回来的时候把纸牌洗了几把,试着玩些一个人也行的简单把戏。他搭起个牌塌来,一层层叠高,摞到三角构架的第三层就散了架,落了一地等他去收拾。
  他大概是漏了一张在沙发或茶几底下,在夹缝里,安静地躺了老久。那副纸牌后来就被弄不见了,还剩这一张在清扫客厅时被他翻出来,背面的花纹都脏了,但还没褪色,它是唯一留存的一个。
  “从前我也会参与,进牌局然后跟着下注。周围人在起哄,几个熟一些的把我上舞台秀的时间拉出来调侃。”他跟娜塔莎共事的时候,有时候会将这些讲给她听。女特工的眼睛一眨不眨,嘴唇一撇拎出一点笑来。
  “你指的是巴恩斯中士?”
  “是他。”他承认,“我的手气不稳定,这也不是能谦让的事情。但无论怎样都好。士兵们赢了美国队长的话他们会更开心,输给我的话反而还提升士气。”
  “听上去你会做些好选择。”
  “我的确是。”他说。
  娜塔莎把头发撩到耳后,调整了耳机的位置。史蒂夫把盾牌背在背后,比了个手势便跳出机舱。他没把话讲完,他能说的远比他会讲的更多。纸牌游戏和伤亡一样全凭运气,那些在俱乐部牌桌上挥洒钞票的士兵谁也不知道谁是赢家,而当下一回他们再有空闲聚起来时,谁也不知道有面孔没再能活着出现在这地方。
  美国队长的存在总是好的。他赢了或者输了,总归是能分担掉一些。
  史蒂夫想着,在七十年后的世界里头一回扎进深水中,那滋味并不比从前要强上多少。他浮上水面时头脑已经清空了,像任何一个训练有素的士兵,将任务排到了优先级。

  “尼克·弗瑞并不诚实。”他和娜塔莎一起乘坐升降梯时这样讲。那会儿他们刚刚把那排针管拿到手,神盾局的又一次特派任务,布洛克·朗姆罗和他们共乘了一段然后去了自己的楼层。电梯门刚在那战士背后关上,史蒂夫就让这句话滑了出来。娜塔莎仍然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但冲着电梯门缝挑起了眉毛。
  “你不该跟我谈论诚实。”
  “我只能和我过去共事过的人谈论这个。”史蒂夫说。他对共事的定义是并肩作战,他总归是选择相信自己过去的战友更多,七十年前的不剩人了,一两年前的也勉强算。女特工转过头来,把眼神定在他身上,随后她也踏出了电梯门,终于眨动眼睛时权当做告别。
  尼克·弗瑞问他和罗曼诺夫特工共事感觉如何时,他诚恳地回答这年头难得还有人让他感觉像战友。史塔克轰掉了自己的装甲,奥丁之子在大西洋对岸闹出个大动静之后就又没了音讯,巴顿不知去向——分别管制,弗瑞说——而班纳博士还在继续大隐隐于市。娜塔莎是个共事的好伙伴,尽管有时候不大听指令也会隐瞒一部分消息,但至今没造成过太大影响。她始终有她自己的解决方式。女特工有段复杂的过去,她不会跟史蒂夫以及任何人讲。那段过去带给她的一些东西让史蒂夫想起同自己打过交道的苏联友军,没法亲近,但好歹规划在一个阵营里。
  “罗曼诺夫特工同样对你有所隐瞒。”
  “我知道,我也知道她这么做是在听谁的指令。”
  弗瑞在桌上交叠手指,仅剩的一只独眼锐利地冲着他。“我懂得应当如何管理。这不是部队,士兵。无论如何这不是你所知道的部队。”他说,“我在五分钟之后有会议,让我们把事情变得简单些,或者权当把争论留到下一回。”
  “看起来你也知道它不可避免。”
  “如果你更熟悉我一些,你会惊讶于我会用我向来不喜欢参加的会议作为推脱借口。”
  “显然我不熟悉,局长,而这不是我的失误。”史蒂夫碰了碰不存在的帽檐,打算转身退出去。他仍然感到弗瑞的独眼视线钉在他背上,他只有打定主意不去理会才能保持平静。
  “博物馆有你的展览纪念,队长,”在他踏出门之前,弗瑞的声音最后传来了一道,“你有空的话可以去参观一下。”
  “为了回忆我再见不到的东西吗?”
  “你最近见识的新东西够多了,”弗瑞说,“我只是想你会乐意怀旧一下。”

  史蒂夫在四处认识不同的年轻人,或任何能轻易活在当下的人。他把博物馆之行排上了日程,但他的日程上已经有足够多的序列。他把各式不同的光盘搬出来,分别放进老式留声机或影碟机。他读一些书,正式书籍中的字母拼写方式总归是没太大变化。他在林肯纪念堂旁边打转时会有休假的新兵蛋子和退伍兵把他认出来,前者会一个劲地追问他过往经历,后者则安分地不多打探,转而给他推荐随身听里的爵士乐。战争洗礼像长幕剧般索然无味又令人印象深刻,经受过的和没经受过的全然不同。
  “你错过了很多。”那些胆儿大的会这样讲,然后一条一条给他数出来。他没捱到欧洲解放,飞机掠过不列颠岛时下头挥舞着一片欢庆的国旗,士兵们在诺曼底用上一杯农人提供的酸苹果酒,停战协定,铁幕落下。战争在别处开花,新的战争被扼死在摇篮里。史蒂夫没有给这些做笔记,他睡前会愣在床上想想那些情形,士兵们丢下武器捧起鲜花,胜利的曙光从地平线上升起来。广播里通告战争结束的时候,一定有许多姑娘摸着她们的银戒指小声哭。
  佩吉·卡特也得到了她自己的那枚,她摩挲着它,和给了别人一枚的霍华德·史塔克一起把神盾局建立起来。他们的照片被保留下来,档案留存,被当做历史的一部分。史蒂夫去看望过几次佩吉,她卧在病床上,枕巾上散着她的白头发。史蒂夫看进她的眼睛时,看见一些已经熄灭的东西。
  第二天他踏进了博物馆,头一回试图从里边翻出些东西来。墙壁上有他的张贴画,事迹被剖成两半分别讲述他的过往和现在,一场七十年前的战争和纽约之战被分开论述,张贴出来都是英雄事迹,然后用爱国宣传把它们联系起来。头一回踏进去时他还不记得要给自己戴顶帽子,一路上都有孩子冲他指指点点,有些半大的上中学的姑娘羞怯地过来找他讨要签名和合影许可。史蒂夫被人群纠缠住时不停挪步,一边飞速地签着字一边替自己和自己的名头感到难堪。他抬起头时自己已经被带到了咆哮突击队那排横列的制服前头,另一端有导游在声音响亮地介绍各自的名字。
  然后他的手机响起来,弗瑞多少教会了他要懂得用这东西。史蒂夫道了歉之后转了个身,边踱步子边把它快速摁到耳边,里头独眼局长的声音立刻灌进他耳朵。
  “最近可能有新任务,做好准备,不要度假。”
  “潜伏?高空爆破?海域突袭?”
  “大概是最后一个。”
  “我没有假期。”史蒂夫对着听筒讲。弗瑞在那边感慨“士兵”的时候他抬起头来,正对上那边一张只留了黑白影像的脸孔。
  “——前中士詹姆斯·布坎南·巴恩斯——”
  “你在进行博物馆之行吗?”
  “你在监视我吗?”
  “——是咆哮突击队中唯一为国捐躯的成员。”
  在监控问题上弗瑞永远不会详谈。他道了别,挂了电话,史蒂夫把忙音在耳边继续摁了一会儿。他的另一边耳朵灌进来解说,面前的文字墙在阐述相同的内容。他让那声响在他脑子里继续荡了一阵。不是唯一。他想着。不是唯一,直到他被从冰封中挖起来。
  “你依然得随时准备上阵,士兵。”另一边的忙音在提醒他。史蒂夫没来由地想起那张幸存的纸牌。从前他用一副整的和人玩暗扑克,各发各的公平数目。现在只剩一张,看上去还新,没有旧搭配。他脑子里给它写了个编号,一个旧年份,他没有真的写下来。
  “我准备着呢。”他说。

第2章 幽灵钟

  他在奥得河附近游荡时接到指令,那是五年前的事情。
  BND[1]还在找他麻烦,他的左臂歇了两回,在弄掉一个干扰源又修了修关节后他把追上来的那群人各自都轰成了新伤残。最后的威胁被他摔进河道里,然后他左手持住右边胳膊,咔吧把脱臼的骨头卡回原位。做完这一切后,那个不在任务内却被体制胁迫着自己撞上来的倒霉鬼刚浮上水面,尸身周围静静地扩开丝丝缕缕的血污。他瞧了一眼,然后听见了呼叫指令。
  刺杀,任务性质;伊朗,目标地点;照片传输中,资料进度。命令最简化,没有说明。他的头脑里没有辨识需求的程序,指令接受。
  “围猎?”他问,“还是单兵?”直升机盘过他的脑袋顶,吊索垂下来让他缠在机械臂上。他讲话的声响被引擎和旋桨轰鸣所干扰,话语在其中压低到平静无波的地步,一道雪线将杂音破开。
  “围猎,但你是必杀。”
  他沿着吊索攀高,呼吸和心率一般趋于稳定。他进入舱门前往下望了眼,河流曲折地划开一道漫长的水渍,鳞纹的色彩在他眼中成为灰的,一点波动也没能激起。“我会再看任务详细。”他说。
  “你的任务,冬兵,”指令员说,“就是必须完成任务。”
  他们是在打活动靶,下令时目标还在德黑兰,等他们实际跑去中东时逃亡已经开始了。他们一路被带着兜圈子,在格鲁吉亚边境没能截住他,那家伙是个核物理工程师,确认未受训。那么目标有人保护,一个老手,手段精妙到简直能给他们多构成些麻烦了。“克格勃。”冬兵在汇报时作出评述。至少是遗存人员培养的好苗子,比现当口FSB[2]的手段狠上几个阶层。
  追踪目标在黑海边境消失得一干二净,他们也不可能把整片水域都掀过来。任务汇报中他们把过错坦承下来,然后把敖德萨圈成狙击点。地图上曲折地标识出一条北上的路径,他们歇了七小时然后动身。没人抵抗,主力尤其。“代号:冬兵”是为了服从指令而生。他从确量安定的效用中醒过来,钳制从他的胳膊上松开,金属臂上一颗红五星一点也不亮堂。
  敖德萨市郊被架设好杀局,他们守了三天,冬兵潜伏在悬崖底下。他的呼吸依然平稳,思虑也一样。他不像旁人那般容易感到不安,耐力和耐心也好得很,他的呼吸被当作钟表的指示,时间在等待中变成单薄的数字翻覆。他知道旁人管他叫什么。金属怪,活武器,他的名字被外界传成一个鬼。他不介意,他不会介意任务外的任何事情。鬼魂要出动了,信号是一辆被爆了胎后翻下来的车。
  冬兵没有立即行动。他的眼睛看着实情,那辆车充其量能多撑十秒钟,十秒钟里有个红头发女人蹬出碎了个干净的车窗并把他的任务目标拖到了安全距离上,十秒后他们的座驾化为了一堆燃烧的废铁。“请求救援。”那女人调整过耳机后冷静地讲,在她通报坐标时那惊吓过度的工程师奋力用没断的那条胳膊把自己撑起来,喃喃地叫她喀秋莎。那位士兵的好姑娘没有唱起歌来,她警惕地寻着隐蔽点,忽然冲着他的隐蔽点对上了眼睛。
  有一阵子他们各自都没行动,也许只在顷刻间,也许比一秒稍微长些。时间够喀秋莎从一个美梦变成一排榴弹炮,她忽然抄起枪来,但冬兵更快。前苏联遗留,无弹道子弹,一个幽灵在猎食,一个活着的鬼。它穿过那称职护卫的身体在目标脑袋上炸开了,那姑娘也随着倒下去。她的头发在地面上铺散开,红得像她腹上挣扎跳出的那摊血花。
  “伟大苏维埃。”他脑袋里擦过这么一句。但冬兵什么也没讲,让那女人的脸孔在他脑袋里留了个影,随后任务结束了,他应该回到他的监控地去。
  他见过的大部分人都是这么在脑袋里留了个影,隔上一周没了色块,隔上一个月就只剩下轮廓线。他的脑袋帮他把不必要的东西都清掉了,不必要的包括失败者和死人。喀秋莎不会是那姑娘的名字,他忽然这么想,有时候他脑子里还是有些闲杂东西在乱窜,在不影响任务时他会放任它们多窜一会儿。他也许见过那姑娘的脸,也许在影像上或别的地方。那无关紧要,反正他现在也不记得。
  他躺进椅座里,探针扫过他那条不属于自己的胳膊。皮尔斯在他旁边踱步子,当着一件武器的面也不会顾忌。“黑寡妇,嘿。她帮神盾局干活了,但接触不到这边来。分割管制,这是尼克·弗瑞最喜欢玩的一套把戏,在他以前还有许多人喜欢。荣耀九头蛇。伟大苏维埃。”他讲着,手指头在空中乱晃,“尼克自己也被这把戏套着,哈、哈。”
  冬兵在等待整修的中途闭上眼睛,让听觉和视觉断线。他终究没把一个名字和一张人脸联系起来,他很久都不曾这么做过。针管扎入他的另一边胳膊,催使他放松——放松。他沉入睡眠,但没有梦乡。

  “荣耀九头蛇”和“伟大苏维埃”对他来说没什么本质区别。都是一些构设好的字迹,被径直打印在他的脑袋里。他的脑子并不是一张白纸,起码上头还写着一些闲杂记录和一些战斗意志。忠诚服从倒不是被写下来的,皮尔斯在他旁边这么讲过。“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挑选大兵,消除记忆挺简单,消除本能就麻烦得多了——所幸他们也不消得擦掉那部分。”冬兵听得懂他的话语,但他不会惦记它们。他对自己的以往和将来都不好奇,他只是听从。
  “士兵。”皮尔斯拍拍他的胳膊,“又到了你应当服役的日子了。”
  离他的中东任务已经过去了五年,他对那时期的印象只剩下简单的任务记录。他不思虑也不惦念。
  他崩掉了那个叫尼克·弗瑞的,这大概能让皮尔斯不再那么经常皱着眉头唠叨这名字。第二回他自个儿去找皮尔斯,然后收到了新一步任务指令。他在桥上弄垮了那辆车,里头栽出来一个红头发女人,他看见那女人的脸,填进一个轮廓里,又被划回死亡名单中。
  她用的还是老一套,他认得这个路数,虽然认得不见得等于应付得来。他去应付她,周围人去追赶另一个。两个目标优先级一致,他选了那个更熟一点的。他追着女特工出了一段路,差点被小把戏骗了过去,可是她还是没能把他扳倒。这回他的确要把她划入死者行伍中了,一个红头发姑娘,一个假名字。
  另一个目标及时地当了她的援手,掉过头来对付他。这个目标是个好对手,和他对练时的搏击时间比谁都长,一个扎实的硬点子,大概让他们这边白白损耗了不少人手。搏击者的手臂和胸膛都结实得吓人,这么阵打斗也没能让他断掉一根骨头。冬兵的呼吸变得比通常时急促了,他的心脏像擂鼓一样狂跃起来,他自己都忘了它还能这么运作。一道冰墙倒塌了,一个杀戮者露出他的本来面孔,一个顶着荣誉的名头犯下罪行的鬼。时间在计数中度过,秩序被扰乱了。他的对手忽然陷入了另一个频率中,愕然地微微抬起下颌来。
  “巴基。”他说。
  直到他被押解走了,冬兵才意识到他说的当然是一个名字。他呼唤什么物事或什么人都不罕见,反正在当下连鬼魂都拥有自个儿的名头。冬兵拖着他需要整修的金属臂离开,并不知道自己还属于人的身躯部分是不是坏得更厉害。他的脑袋里倒放着一些东西,现在还模糊,他得回去——回到自己的地方去,有检修和指令。
  他的脑袋里还搅合着不知所谓的片段,一些符号和标记,苏联人的大舌头音,残存的德国佬在讲直话。“巴恩斯中士。”有人这么叫。一个名头,他不常把名头和实际的人联系起来。
  他的脑袋里是一卷残破的图幅,没有删改,只有抹消。一些没被全然抹消的东西从冰层深处浮起来,声音和影像叠在一起,灰白的被染上鲜红的。那些残片和现实交叠在一块儿,他弯曲手臂和手指,把周围人都扔或吓开,直到有人用拳头把他打回现实来。疼痛是有效反应,授命人是正确指令者。冬兵的行动应当被拉回常理中,成为一台高效运作的任务机器。可他还记得一张人脸,声音也还在,一点金色的光彩在任务目标的发际上亮起来,那点扎眼的颜色他常见,但这是头一回被他记下来。
  “桥上的那个人,”他慢吞吞地说,“他是谁?”
  “这星期你执行另一个任务时见过他。”
  皮尔斯回答得干脆。他受过训,没人听得出他在扯谎还是讲真话。“我认识他。”冬兵说。他想眨动眼睛但没做成,那些糟乱的片段已经都不见了,剩下一张脸孔,浮着健康的血色,不属于死者。他沉浸在长久的寂静里,沉下思维冰层去,不管不顾外头的人在讲什么。他从里头翻不出东西。
  “你做的事是为全人类造福。你塑造了这个世纪,现在我需要你再做一次。人类社会现在处在秩序和混乱的临界点,明天早上我们要推它一把。不过你不完成你的任务我就没法动手,九头蛇就没法给世界它应得的自由。”
  外头的话讲得慷慨激昂,那言论传递进他意识中只剩一堆残碎的词眼,关于造福,关于一个伟大的世纪,关于自由的论断。没有苏维埃,红星被掐灭,九头蛇将死,一辆列车驶向白雪皑皑的画幅深处。我们对着什么发出欢呼的声浪?[3]
  “可我认识他。”他说。

  “重新来过。”有人发出指示。
  冬兵没有闭上眼睛。有一句判词悬而未决,有一块记忆区域鲜活地亮了起来,长久以来他几乎忘了那是什么滋味。但他还坐拥这个名头,也就不会抵抗。个人利益被牺牲给更伟大的事业,何况他从不明晰个人利益之所在。他被堵上口塞,枷锁在他的金属臂与肉臂上扣紧,传感而来一边比另一边更冷。他沉入冰层深处,无光的地界,口鼻都淹没在水中。他的头脑冷静得令人畏惧,多余的东西被清洗,刚刚活过来的一部分魂灵被生生抽离这活死人的身躯。他听见自己在叫喊,那已经全然是另一人了。他的一部分意识沉浸在冰层深处,被封存但没有死去。
  “尼克·弗瑞已经死了,”有人的声音在陈述,“剩下的人再出任何岔子我们都能救回来。”他像在宣判一个既定的结果,而那一伟大的时刻将至未至。曾经有过更多为荣誉奋战的时刻,而总有人没有等到那个结局。他的理想光辉在灰白天幕下湮灭,风雪沉沉拉上帷幔,他在沉坠时有一个人浮到高处,那人曾呼喊过一个名字。
  冬兵终于阖上眼睛。钟摆在他的呼吸里游走,一并紊乱,然后归于几乎停滞的寂静里。

[1]德国联邦情报局。
[2]俄罗斯联邦安全局,苏联解体后改制而成的反间谍与情报侦察机构。
[3]《星条旗永不落》歌词第二句:What so proudly we hailed at the twilight's last gleaming?

第3章 假面人

  “战场是士兵最好的归宿,生得精彩,死得光荣。”
  这是最伟大一代的发言,最典型的军队格言,被标榜成一整代人的标志,被当作精神范例来宣传。罗曼诺夫娃没赶上那个时代,那个年代的帷幕已经落下了,随后是一道铁幕,铁幕又即将被浪潮掀翻。她赶着浪潮的末尾诞生,苏联母亲病入膏肓,燕子[1]从世界各地被召回,途径东欧的那批有不少都折了翅膀。苏联母亲需要一批更伟大的人来成就她的事业,而不只是一些羽毛蓬松的漂亮鸟儿。搁置了四十年的计划被重新启动,新一批姑娘被选进红房子。二十六个孤儿一溜排开,有胸脯已经鼓起来的大姑娘也有半大孩子。
  娜塔莉娅·爱丽安诺芙娜接近后者,但她是修习得最快的一个,大家暗自都觉得她会是优胜者,但没人会讲出来。红房子里缄言行事,行动比言语重要,喉舌意味着弱点而不是艺术。娜塔莉娅闭上眼睛,一半被植入的记忆在她脑子里打转,她跟着柴可夫斯基的琴弓跳舞,踮起脚尖来连转到她倒在地板上摔了个结实。她知道那是假的,但她也知道自己该把它当作是真的。她的命被绑定在为祖国母亲赞颂的音节上,一个不起眼的尾音,稍不谨慎就会被碾碎。
  她自豪的向来是能力,而不是忠诚。
  战场是士兵最好的归宿。发言被拆分解析,教导者苦口婆心地劝服她们那是危险言论,美国人把这类言论当作纪念是随时会发起战争的暗讯,他们宁可用煽动性言论将子弟兵送上战场,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把命交上去,还冠以牺牲精神的名头。娜塔莉娅隔着屏幕和发言人对视,在屏幕后头讲话的那个人叫史蒂夫·罗杰斯,美国队长的讲话录像隔着四十年传递来只剩斑驳不清的图像和杂音,剩一点昂扬意味的声音全然抵不过外界的诋毁。“一个伟大而卑劣的谎言。”教导者这么评述。娜塔莉娅将嘴唇抿紧,她无故相信他是诚实的。但她屏声静气,反正她不会坚定地相信任何事情。
  然后一九九一红旗降落。大清洗开始了,无数计划草草结束,一些新计划又滋生起来。红房子被推倒,一些人死在瓦砾里,一些人逃之夭夭;娜塔莉娅被俄共的人带出来,她是最后剩下的一个,作为优胜者和幸存者接过了计划的代号,从此当作自己的头衔来用。
  她跟着共产党联盟行动时已经叫黑寡妇了。没有漂亮翅膀,一个有力的猎杀者。奥列格·舍宁[2]在夸夸其谈的时候她在地下结网,情报从四面八方汇集到她手中,暗杀任务接踵而来。苏维埃母亲的死亡阴影还笼罩在莫斯科上空,一些未亡的蝇虫在四处流窜,他们是其中的一支,而且自以为萤火可比皓月。
  她十岁那年开始接触到解锁档案,一些只敢在红色帝国解体后才方便暴露出来的东西,更多被搁置半个世纪的计划都可能在秘密施行,他们需要分辨出哪些是得以利用的。她的年纪对于她的职权和头衔来说还太小,受人摆布的次数多,自己的独立兴趣也少得可怜。无数拿西里尔字母书写的档案封皮从她面前滑过去,被送回原处或落到自己人手里,推到刻意多架一座老式电话机的办公桌上。
  她的记忆真假难辨,但真的始终还在。有时候,在她合上眼睛、沉入黑潭的当口,她会从胡桃夹子的背后找到一点零散的线索,在芭蕾舞者夸张的服饰的妆容衬托下找到些安分朴素的东西。比如伊凡的大胡茬,硬币掷出个背,一个拧断头的布娃娃,“代号:冬兵”的文件档案被安全地远送。
  “——娜塔莎。”
  她睁开眼睛,尼克·弗瑞蹲在她跟前,他的声音像一次指引,她走上另外的坦途。没有红星,没有伟大苏维埃,她在为自由效力。现在她醒来。她蠕动嘴唇抱怨那用来监控的小东西蜇人挺疼,然而同时在想:我知道应当去哪找他。

  史蒂夫住院的那阵子她去看望过一回。那时候他还昏迷不醒,山姆·威尔逊在旁边看早报,见她来了就热情地招呼一声。那会儿她的手头没有带任何有价值的东西,纯然是来看望一个朋友。美国队长又陷入沉睡了,她也不意外,也没有找个能坐的地方把自己安置下来,抱着胳膊站在一旁嚼起了口香糖。
  “我觉得你的麻烦还会持续一阵。”山姆提出来。
  “这就是为什么我在盘算去路了。先别告诉史蒂夫,我还没想好。”她说,“国家还需要我们这么批人,我的麻烦会持续,但不至于让我丢掉命。”
  她把视线偏向病床。史蒂夫·罗杰斯的脸孔还很年轻,当他沉睡、当他不露出任何一点老派的微笑时,看上去几乎和当下所有的年轻人别无二致。怀抱理想,不谙世事,带点儿傻气的天真。他来自被冠以勇敢和忠诚之名的那一代,这些带点儿贬损的形容套在他身上却没有违和之处,那些形容应当只会多不会少。他身上有些她没有的东西,她也不会将它们引以为豪,但过去有一个时刻她觉得它们值得相信。
  而现在也一样。
  “我就是好奇——你在盘算什么?”山姆则打量着她。他的口气是在真心实意地疑惑,不含恶意揣测,这口气代表一堆猜想正在他脑袋里随机生发。娜塔莎为这典型的士兵式口气思虑了一阵,然后觉得自己起码在当下可以交与坦诚。
  “巴恩斯。”她说,“我知道应当去哪找他。”
  山姆张大了嘴。他的脑袋转了两次,视线在她和卧病的那位之间走了一遭。“你应当跟他讲,”他真心实意地说,“我发誓这会让他好过许多的。”
  “也会让他不休养就把自己的命往外抛,弄不好就丢了它。”娜塔莎翻了翻眼皮,“我只有过去的线索,也许能帮得上忙。至于现在的,我也不清楚。不过你说得对。”
  她思虑着,将眼睛转到那永久诚实之人身上。他拥有一段漫长的过去,他花了很长时间回到这里,要找到一个同他拥有相似经历的人很难。她曾经走进过史密森尼博物馆,她看见过那套旧制服,就在美国队长的左臂旁。一个过去的幽灵活着回来。总有人在想念那些复生者。
  “我会跟他讲的。”她说。

  她在真正离开前找了趟弗瑞,从他那多打劫了三个微型电子探针面具[3],说着“那东西在糊弄皮尔斯的时候太好使了,我挺爱它”。“我倒希望你别太依赖这个。”弗瑞闷声吭着气,“它的确能够轻松易容,但是——”
  “不便宜。但是来吧,我觉得神盾局剩下的那点架子也足够支撑它的成本。”
  “——过度依赖这个也许会让你变得不那么相信自己的能力。”弗瑞说,“当心些,罗曼诺夫探员,在这当口能让我相信的人更少了,我不希望损失掉最好的之一。”
  “哇哦,我都要感动了。”娜塔莎竖起一根手指,落在自己的下颌上。“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要信任自己的,尼克,这曾经是我唯一相信的。伪装能力是其中一项,谁也不会把它从我这儿夺走,三个面具是无害的。”
  独眼局长的两只眼睛都藏在墨镜后头,他露出的嘴巴是在笑的。“很好。”他说。他的背后是灰色的石砖墙,半拉废弃的招贴画在随风招展,翻起来时叫人看清还好端端贴着的那一截上涂着大写的“信念”。娜塔莎目送着那大片纸张又落下去,石墙的缝隙里生长出灰白的十字形状。她沉凝了片刻,在弗瑞打算先一步离开之前叫住他。
  “他们的墓碑也在阿灵顿吗?”
  弗瑞停了会儿步子。“你在问谁,罗曼诺夫探员?”他问,然后自行给予答案,“队长,还有巴恩斯?”
  “他们。”娜塔莎说。
  弗瑞完好的那只眼睛冲着她,隔着一层墨镜她也判定不出情绪。“我没料想到你会关心这个,或说你竟然在这个时候才想起来。”他说。他往远处走,脚跟后头落下一截灰,没有别的印迹。“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找找看?我也会去,我还想去看看我的墓志铭来的。”
  “真是好趣味。”她评判道。
  她没有去寻找,也没有去查证。她从前一定接触过这类资料,一个生硬的坐标和几幅实景图像,美国队长之墓下是一个空棺,他的挚友也一样。在那个战争消亡的年代有太多人被过早地埋葬,棺前悬着国旗,牧师祷告时念不完所有的名字。史蒂夫站在尼克·弗瑞的墓碑前伫立了很久,她只在一旁等着。
  她随身携带着基辅弄来的档案,一个被重启的计划,死而复生的幽灵,借着最伟大一代的躯壳行走在人间。九头蛇未亡,苏维埃遗留的红星还镌刻在尖兵的手臂上。娜塔莎记得它们的含义,她在伟大的谎言下成长起来,把另一方指认成同样的东西。她向着史蒂夫走去时,记起他曾说过自己将把信任给予她,而且他永远诚实。
  “为了他们应得的归宿——生得精彩,死得光荣。”她想着。

[1]克格勃女性色情间谍的俗称。男性为“乌鸦”。
[2]原苏联共产党中央书记,“8.19”事件的领头人之一,其后入狱至1992年被释放,1993年出任共产党联盟—苏联共产党主席,宣布自己为原苏联共产党唯一合法继承者。
[3]鉴于官方资料不明,技术名称暂时借用隔壁家韦恩氏同款黑科技的名称。

第4章 十字纹

  “我当真替你惋惜,队长。在我第一次听你的故事时,我就在想你为什么没看到我们获胜的那一天。就那一天,全世界都在说自己在布鲁克林有个远房亲戚之类的——”
  “在我跟着部队行动的老日子里他们也会这么讲,而且也不是因为我。”
  他们坐在威尔逊的家里,在长跑结束后各自倒了橙汁。罗杰斯那在刺杀弗瑞行动中遭了灾的小公寓还在翻修,莎伦在那边帮忙看着,以病菌危害为由建议他暂时去别的地方避一避,然后自个儿喝掉一杯咖啡。山姆友善地提供了一间小客房,继而友善地接连询问起他进一步的打算。“什么时候开始?”他这样问,“从哪里?哪一步?”史蒂夫打断他的话头,然后把话题引向别处。马文·盖伊的唱片在旁边快乐地打转,他们的话头也连着一起四处转悠。
  “的确,全世界都知道有个布鲁克林,而且恐怕就知道这么一个。所以人人在感谢美利坚时都这么打招呼,我见识过。”山姆说,“这不全是你的功劳,但你的确有功。战争结束的那一天一定有不少人在碰杯时念你的名字。”
  “天知道。”史蒂夫将还剩一半橙汁搁回桌上,“至少他们现在不那么做了。”
  “现在?现在一团糟。”山姆嗤笑道,“这个年代里没有人引导他们了。所以我只惋惜你没看到那一天,因为现在的世界的确不是什么好模样——虽然是有不少值得一看的东西。我们总得找到点由头活下去。”
  他的转身离开了一会儿,回来的时候捎着一叠新文件,上边密密麻麻写着诸多地理坐标。他做了一些尝试,把过去那个鬼影的行踪发掘了一部分。这并不容易,娜塔莎一定留给了他一些东西。史蒂夫将它接过来,手指头从页脚上滑过去。
  “你的由头不该是毫无必要地冒险,你有更好的去处。”他不太认真地说,“比如说我现在就可以写封介绍信,把你送到史塔克那边去。他会高兴的。”
  “你可以把那封信留到晚些时候,我可能会需要它的。”山姆笑起来,转了个面背靠在桌子前头。史蒂夫把纸页翻得哗哗响,都是新纸,洁白崭新,边缘锋利,和那些文物级旧档案里泛黄发脆的纸张全然两样。它们的内容有所关联,但没有一次能真正紧密相连。
  “谢谢。”史蒂夫将没装订的纸张拢好,叠合在自己手边,“但我当真觉得你现在就应该去找一趟史塔克。”
  “为什么?”
  “我记得你只知道一个背包的下落,而那个背包这会儿是一堆废铁。”他说,“我想它的修复工程也不会被军方受理。”
  “如果是美国队长的请求,也许能网开一面?”
  但山姆的眼睛已经亮了起来。他早就转过了身,手臂撑过了半张桌面。史蒂夫从中看到了一些令人放心而且令人快乐的成分,他不打算思考这样做是正确与否,反正他也不可能完全拒绝帮助。
  “就让我们看看史塔克工业能做什么吧。”他说,“上回钢铁侠把他的技术献给了天空母舰,结果它们都沉进了波多马克河。希望这坏运气不会持续。”
  山姆朗声笑了出来,随后收拾起那些文件。“等我再核查一遍。”他讲着,“也许我能弄得更有条理些,再看看我漏下了什么——”
  “不用太急迫,反正它们也没什么效用。”史蒂夫说,“你知道的。”
  山姆把脸冲着他,嘴角弯起古怪的一撇。“的确没有效用,但你仍然会看它们?”
  史蒂夫耐心注视着这接过了猎鹰计划名头的士兵,他手里拿着的是另一国度的另一项计划,上边是另一个代号生效后产生的一连串结果。那些模糊的记录皆是过往,在美国队长仍然沉睡的年代里就已经生发,属于他不能直接知晓的一部分经历。过往与现在不见得相连,但那是他没能攫在手里的部分,而他想要知道。
  “我会。”他肯定道。

  他的确写了封介绍信,中规中矩的那种,即使他手机里存着托尼·史塔克的热线电话。有时候他做事仍然挺老派。信被封好口,送到纽约去,山姆一块跟着去了那边。美国队长的签名一定让它不至于在大厦第一层就被拦下,但随后托尼还是挂了个电话过来。“你大可以过来会会老朋友,队长,我是说布鲁斯。”钢铁侠在大概在那边嚼东西,嘴里含混不清地讲着话,“顺便跟他讲讲他的小玩意在独眼龙身上的效果如何,希尔不肯多说这个,另外布鲁斯也不肯见她。”
  所以希尔在那边忙碌。一些崭新的东西在建立起来,远离三曲翼大楼的废墟,远离安理会的直接掌控,远离正常军制和普通的期望。托尼懒洋洋地挂了电话,史蒂夫听着那阵忙音一无所获。他在天快黑时拉开亮堂堂的灯,和旧军营里昏黄熏黑的灯泡渲染出来的成果全然两样;他在晚间回到床铺上,床垫过于柔软,好像能从这里一直陷到地板上去,沉下去——
  ——沉入水中。光亮从他眼前擦掠而过,隔着断面燃烧遥远的火光。他从飞行的墟烬上落下来时,上面还有另一个人。巴基·巴恩斯,他想念他如同想念一个被刻下的符文,将过去与当下相联系。长久以来他生活在一个断层背后,黑白闪烁的影像与佩吉苍老的手上尽都是时间的印记。要找到一个同他有相似经历的人很难。现在有一个人同他相像。手臂坚实,呼吸沉稳,行动迅捷,七十年前的脸孔留存至今。总有一个人更为特殊,但他没有在一九四五之后留下一个吻。
  之前也没有。死里逃生的巴恩斯中士在和美国队长认过脸之后又死里逃生了大几回,在允许烂醉的夜晚多上了几杯,笑嘻嘻地被姑娘们亲上唇印子,转过头来拍拍史蒂夫的肩膀。“欧洲人的礼节。”他说,“有些姑娘太害羞,亲完就用这个当托辞。我去英国人那边跑了一遭,也没被这么待过。那边还有些法国逃去的避难民,真要和他们谈到礼节的话充其量就碰碰脸颊。”他哈哈大笑,靠近史蒂夫,撞到他的颧骨上。后来他们跌跌撞撞地回去军营里,各自告别也不过是多一个拥抱。
  巴恩斯中士留着一枚硬币,其中一面被磨得厉害,在层面几乎光平之后被他浅浅地划下一个洛林十字架。他在参与牌局时把它拿出来,末了总会把它收回去。他保留的赌本,他的命,一面用符文写着为自由而战。“你猜战争结束之前我会不会把它输出去?”他冲着史蒂夫笑时露出一点牙尖。牌局结束了,硬币回来了。“这纯属运气。”史蒂夫说。纯属运气的东西都算不得数,因为美国队长的参与会扭转局势。巴恩斯中士笑得更开,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背。
  纸牌游戏和伤亡一样全凭运气,总有人在最后一刻没能把硬币收回口袋里。

  山姆的纽约之行花了三天。他回来的时候史蒂夫正把铅笔捏在手头,在纸页上涂下一个模糊的人像,一个人将手抬到帽檐旁敬礼。士兵探头看了眼,转头把新背包拿给他瞧。“但是我在这里没办法演示,伙计,”他耸耸肩,“我真得需要一个高点儿以及开阔点儿的地方,我才不要拿自己的房子开玩笑。”史蒂夫拍了拍他的胳膊,告诉他这会儿正是值得一试的时候,他们只消换个地方。
  “也不用太高,虽然我真的想去找几个还在部队里的朋友帮个忙。”
  史蒂夫把本子合上,笔头丢在一旁。“你知道,有时候我们跟空降师一起行动。”他说,“有时候我会打先头,有时候我们是押尾的,这取决于情势和指挥官。那时候飞机前边会有一盏绿灯,准备跳伞;红灯亮了,开始行动。我猜正式部队里现在换了形式,至少也换了颜色。”
  “你可以在路上跟我多讲讲。”
  “现在也可以。有一次士兵们跳下去,在空中就遭到了截击。我的行动变更了,舱门正在关上,断了的强制开伞拉绳还留在舱门口。巴基就在我旁边,他本来该拉开下一根绳子。”
  山姆叹了口气,把背包搁置下来,后退几步找了个座位。他举起双手挥了挥,也说不上是安慰。“嘿,”他说,“现在他不会跳伞,我也用不上绳子,不会再有下一根绳子了。”
  “我希望这样。”
  “希望总没错。”
  “娜塔莎还希望我不要挖得太深。”史蒂夫笑道,“如果她不是没抱希望的话,她一定会恼火得很。”他站起来,指甲嵌在掌心里。“她不该那么恼火的,既然她和我一起见证过一部分。”
  “回形针?”
  “回形针,还不止。佐拉变成了一个幽灵,一个电路怪物——不管怎么说。他给我们呈现了一些东西。九头蛇,你砍掉一个脑袋来就会再长出两个。”他念叨着,“冬兵计划本来由苏联人负责。如果我的历史补习没出错,回形针计划启动的时候我们和苏联人应当已经是两派的了。”
  “你没出错,队长,”山姆说,“铁幕是在回形针再往前半年砸下来的[1]。”他挪动了一下肩膀,冲着史蒂夫抬高脑袋。“但是冬兵计划落到了九头蛇手里?”
  “佐拉本人主持的计划,档案上记着。”
  “而九头蛇是神盾局的寄生虫。”山姆嘟哝着,“这太疯了,一个德国佬在美国人帮助下去主持苏联的人体兵器计划,这会让不少人抓破头。你对这个有什么概念吗,队长?”
  “我们那时候说,苏联人唯一听得懂的一句德语是在对方举起双手时喊出的‘Kamerad[2]’,而且他们即使听到会背了,自己也绝不会讲。”史蒂夫回答,“我正在想我还能不能听到你比刚才说的更疯的事情。”娜塔莎的声音还在讲“不要挖得太深”,在他脑子里,一个慎重的警告。他说过自己庆幸于自己知道在对抗什么,她知道他是诚实的,而她又一次警告他。
  “收拾行装,”史蒂夫说,“做好准备。”他在手心里划下一个洛林十字架,为自由,这是他唯一得以确定的物事。

[1]丘吉尔于1946年3月发布了著名的铁幕演说,拉开冷战序幕;同年9月,杜鲁门总统同意批准回形针行动。
[2]“伙伴、朋友”之意,亦为德军投降时的喊话用词。

第5章 愚人船

  冬兵潜入福尔斯彻奇时已经入夜,弗吉尼亚小城里没有人被惊动。他无声息地沿街潜行,躲在灯柱不及的深影里快速溜滑。西南角的安全屋里空无一人,近华盛顿的九头蛇势力已经全线收缩,集中规划或四散逃亡。他的指讯器在天空母舰的狙杀行动中损毁,在从高空落入波多马克河的时候彻底坏透了,因此直到进屋才察觉到指令员留下了迁移的信号。在负伤情况下继续逃亡并不明智,援助也不是一时可以到达的。他潜入地下室,权限刷开了暗门,然后解开了行动制服,把自己扔到机械椅上做全身检查。
  他本来应当及时发出存活信号,但他在负伤状况下从水里捞出一个人,长途跋涉到这地界,被迫把仅剩的潜伏功底都使了出来,这会儿实在太累。他在来得及动身发讯前已经陷入短暂的休克中,双眼紧闭,右边的手指轻微颤抖着。
  红字的一横划在纸页上。往远处看是一道血迹,拖过皑皑雪地留下划痕。冬日被浸染开裂,再往后看尽都碎开了。有一双眼睛曾注视这些,视觉成像被保留下来,封存在寒冰深处变成古老的活化石。疯人在其中触摸壁垒,因为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死者而变得更疯。他的由来之地已经变迁无数,他的记忆都被打磨成虚无的。
  冬兵撑开眼睑时检测结果已经出来,右臂和肋骨的伤势和他预想的一样糟,所幸内脏没有破裂出血。他扯住右臂快速地将脱臼的骨头卡回原位,他干这类事情的次数不少,但没有一回像这会儿那么钻心的疼。他的疼痛感知似乎被放大了,连带着他所有更饱含情绪的感知一起剧烈波动。他瘫软在座椅上喘着粗气,一时不得继续动弹。他快速翕动着眼睑,地下室的灯泡在他视界中化为一个模糊的光斑。
  他意识到“糟透了”,而且让这念头占据脑海的时间过长,甚至压下了本该立即起效的应对机制。
  右臂已经能动弹了,甚至比以往恢复得还快。他的任务目标在同他搏斗时留了手,没有真的掰断他的胳膊,甚至在生死搏击时依然没用上最狠的方式。有效防制,而不是搏杀。他的战斗本能告诉他这两者的区别。冬兵一反常态地在这上头多思虑了老久。这一天里反常的事态已经够多了,不外乎再多一件。
  他沉下心思,在没有安定辅助的情况下强制自己入睡。
  他做了梦。梦境本来是毫无意义的,意味着过多潜藏的个人情绪,那些色彩充沛的部分是无益于行动的。他惯常在安定辅助下保持深度睡眠,睡眠的用途不过是高效歇息,身体机能强制性恢复。现在他做了梦,那感觉竟然久违的很好。他的任务目标在浮波中下沉,他潜下去时本该痛苦得很,空气从肺泡里被挤出来,水和烟尘掺杂在一块,再多上半分钟就能让他猛烈地咳出血。但这在梦境中是毫无痛楚的,只剩他的心脉跳动,血液回声冲击在耳膜上,钟摆计时在他耳边被无限放大。下沉者的口鼻中冒出长串细碎的气泡,上浮破裂时带出奇异的韵律,拼写成一个他听过的名字。
  冬兵从深水处浮起来,带着一些别的、老旧的物事,像潜藏过久之后忽然间勃发而出。他张开眼皮时意识到一些东西从他内里滋长出来,仿佛蛰伏已久之后忽然复生,目前只有一个苗头,他还不能通晓它的全貌。“我认识他。”他喃喃着,而且记起了上一回这样说时他思考的滋味。
  他拖着不像样的制服走出地下室,在上面的浴室小心地清洗完自身,在衣橱里尽力寻到了合适他身段的普通衣服。报时是早间七点五十,与指令员失去联系不足二十四小时,他们应当还没放弃对他的寻找,亦或是仍然在等待他的主动联络。他的能力和职权值得上头这么做。搜寻的人马还没找到这边来,唯一的可能性是九头蛇当真被打疼了。
  九头蛇的暗杀尖兵花了片刻去犹豫,那点不明就以苗头让时间延长到半分钟。随后他果决地踹开里间的门,找到了他需要的应急钱币和伪造身份卡,利索地乔装成常人模样,长袖和手套将左边胳膊整个遮蔽起来。他在找到代步工具后的一分钟内拆卸了上头的追踪定位装置,这才发动了车辆,折了三道远路才从僻路口离开。他在最后一次折角处隐约瞧见闪着警灯的车辆掠过他的来路,那警力对于这样一座万人小城而言实在太充沛了些。
  他偏过头去,感受到一点古怪的念头在进行微弱的蜂鸣——讥诮地说句“真可惜”或者干脆吹起口哨来。

  重新回到华盛顿花了他一阵子。在毫无援助的情况下进行潜伏不算容易,但总算还能坚持下来。冬兵在歇息时脑子里转悠着一些截然相反的念头,一方面在宣称这是对其自身使命的背叛,一方面在坚持对他来说这要更好。现在他的思维模式中有了折中的概念,折中下来他还需要转圜一段时间。他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这是他长久以来第二回在毫无指令的情况下自主行动——第一回他把自己沉进河里,捞起一个他本来该杀死的人。
  这一回的行动看上去还很长久,他需要先定下来一个新目标。
  他的行踪飘忽不定,没有在一个地方停留超过两小时,带着身后逼近的追踪者四处兜圈子。他没办法这样晃荡太久,他得找一个去处。他不记得多少东西,他还记得他最后一个任务目标的模样。如果新目标暂时无法确定的话,他想知道在哪能找到那个未竟的目标。史密森尼博物馆的主题展览招贴画还高悬着,拿着塑料仿制品圆盾的小男孩从街道上跑过,快乐地呼喊着同伴的名字。
  冬兵将左手深深捅进衣袋,一顶棒球帽压住了头发,长久未清理的胡茬密密麻麻刺在下颌上。他微微垮下肩去,走过陈列窗时全然是普通年轻人的邋遢模样。他潜伏在人群中搜寻他想知晓的,从铺满整堵墙壁的鲜艳人像边擦过去,眼睛从地面扫到天花板上。广播里刚结束上一轮解说,从程式化的尾声里他没有抓住任何有效讯息。他踱着步子走过一排陈列开的制服旁侧,随着其他人的动向往另一端偏过身去。一张脸孔投入他视界之内,他觉得熟悉。
  “巴基·巴恩斯。”
  他阅读解说的时候这名字反复出现。他不常阅读文本,字符在他脑内映射出的内涵生疏得可怖,扭转过九曲回路才艰难地生成能让人理解的意思。他终于把那个名字和那张脸孔联系起来,随后又回去端详那面目。一个年轻人微微仰着头,嘴角下抿,隔着灰白的岁月屏障看不出他眉眼的颜色。
  冬兵当然认得那张脸。那是他仅剩不多能将脸孔与实际的人相联系的个例。他在那张脸上蓄起了伪装,帽檐压低让阴影覆在它上头。他缓慢地眨动眼睛,两次过后谨慎地眯起来。信息没有任何变化。巴基·巴恩斯与史蒂夫·罗杰斯被并列排出,从学校到军队始终相识。他的思维仔细地碾压过每一个词眼,榨出无数遥远细密的图像来,挂着藤蔓的学校院墙,一只白蝴蝶掠过一个男孩脏兮兮的鼻尖。
  “巴基,”有个声音说过,“你与我相识一生了。”
  冬兵的金属手指在衣袋里收紧。上一回他实际这么听到时,冲这么讲的人挥出了拳头。他肉身的手指还在轻微地抖动着,他的肩上还积着淤血,他从水里浮游出来后一切痛觉都变得钻心剜骨,几乎同它们实际发生时一般严重。他一向记得疼痛的滋味,上一回他被清洗掉其它滋味时只有疼痛的教训被留下来,仇恨被转移到任务目标身上。他的最后一个任务目标是唯一的,能将仇恨和拳脚都坦然承受。最后一个,他想。
  他将帽檐压得更低,转身游出了人群。
  曾有一个时代里疯人在放逐中被船只承载着四处巡游,赤身裸体而自得其乐地哼着家乡的歌。船只顺着莱茵河漂游,那个时代里后世那些更疯的人还没从这河水浇灌的沃土上诞生。一些人宣称他们是在朝圣,上溯和下落都是为了寻找理性和自我的光辉。他们仰天大笑,拉扯着自己的粗布衣服,手足都在粗糙的船舷上摩擦出血来,浸入水中获得一点冰冷的抚慰。
  这里远离那些故事生发的地域,尽管他仍然认得一些讲德语的家伙。冬兵寻到隐蔽处褪去衣物,完好的那只手在另一边的肩膀上停顿了一瞬。机械臂咬住血肉的地方已经愈合很久,浑然一体,他早就有一部分不纯然是活着的人。他赤裸地沉入水中,向他头脑里还没完全消散印象的水域潜去。他屏息的时间远远长于常人,三次浮沉后就已离边岸很远。
  他在水域里孤独地徘徊到天色渐黑,在他能探到、能看见的地带中始终寻不到那被丢弃的盾牌。它本该扎眼得很,沉到最深的黑暗中都鲜明得足以指引人前行。他在最后一次沉下水中时徒劳地空抓了一把,他的皮肤被浸泡得起了褶皱,足趾在河水中冻了个透彻。他最后看了眼浮沙的河底,随后奋力向上浮去。寒冷和寂静在他周围聚拢,暮霭在西方铺开,在粼光渐歇的河面之上,夜幕开始降临了。
  冬兵拖着足步走上河滩,砂石粗砺地扎入他的趾缝和脚跟。水滴从他的头发上顺滑下来,贴着额角和颧骨一溜下落,嘴唇和眼眶一般湿润。他抹了把脸,扔下那套柔软舒适的装扮换回他的备用制服。他不再停留,加快步伐离开了。

  车上的监听系统被重新打开了,即使这为他加重了一笔被反向追踪到的可能性。不过这权当是消遣,反正他对调频电台里的内容也生不起兴趣。他歇在街角泊位,耳机里的嗞嗞电流声并不被从旁呼啸而过的其它车辆打断。冬兵将座椅后调了一些,倒在那儿连个百无聊赖的念头都兴不起。他抿紧嘴唇,试图把多余的念头清出脑袋。他需要下一个目标,他需要行动起来。清空头脑变得越来越困难,提起执行命令的意志也是一样。
  就在这时候有微弱的信息被截取下来。从加密方式来看是正统神盾局派系的,“尼克·弗瑞那边的人”,按照皮尔斯的说法。那边应当已经不剩多少余力来找追踪者的麻烦了。“——请求通讯,”那声音说,“现已——撤离——”
  冬兵直起身来。他将车弄出泊位,在黢黑蔽光的车窗后头踩下油门,车轮飞转着从十字路口掠过。“——河段——目标——运送至——”他仔细辨识着字音,听到一个地点,一条街道的名称,他试图追上去。“——联系队长。”那声音说完。
  冬兵根据路况执行了一个急转弯,几乎将自己甩出去时才意识到他犯了个致命错误。任何人都会对那面星盾感兴趣,但神盾局和九头蛇一定会互相拼命抢在彼此的更前头。神盾局的多少机密都落进了河道里,即便是技术回收也值得他们分出一批人来进行及时打捞。这让他生出一丝近似希望的东西来,一点光亮,几乎破开冰层、并告诉他其下还有多少未曾发现的。
  夜幕完全降临,街边的爵士乐被掐灭,车顶把群星隔离在外头。

第6章 乌斯地

  “我要他记得,哪天他要真在诺斯霍特[1]着陆了,千万别给我拍电报炫耀。”
  史蒂夫走下前阶,结束了关于伦敦的话题。他怀疑弗瑞是赶去那里了,而且直接向山姆提了出来。索尔和他的麻烦敌人在前一年的尾巴里给伦敦造成了一点规模并不很小的破坏,这在互联网上以及神盾局内部都不是秘密。史蒂夫拿不准弗瑞向神域人求助的几率有多大,因此话题很快岔去了伦敦本身上头,又很快终结于他们的短暂分别。
  “我应当找他要一份电报的。”他说。
  “往好里想,你也许会有更好的机会。”
  “那也同从前不一样了。但希望如此。”
  山姆同他挥别。“明早准时!”他喊道。史蒂夫跨上摩托车冲他比了一切放心的手势。他迅速冲进夜色当中,打算去公寓里凑合过一夜。他有些东西要捡拾,尽管最重要的一项至今还不知所踪。神盾局没有给予他会将它交还的承诺,他也不打算就这样空等下去。
  山姆动身去纽约之前建议过他也该找托尼·史塔克帮个忙,考虑到那面星星盾的原型就是史塔克老爸的手笔。“但是这一个史塔克只会考虑怎么把人用装甲盖起来,我想。”史蒂夫这么推拒。于是这会儿他轻装上阵,也将轻装而归,仿佛这就是普通的归家之行,而第二天他就要启程去一次同样普通的远行。
  事实上在詹姆斯·巴恩斯被分配而将离开美洲大陆的前夜,史蒂夫没记起来要叮嘱他电报的问题。远行的士兵难得有讯息传回来,传回信的都是些随行的记者,挂着相机揣着护照和许可证就踏上了路,还能抢到比大兵们更多的酒。詹姆斯后来和史蒂夫抱怨过一回,然后各自碰了一杯。“看起来布鲁克林小个子现在得到更多了,只要他乐意。”他发笑时眼睛稍微眯成缝,在昏灯下看上去几乎纯是灰的,但那至少比档案上的黑白像看起来还亮些。
  陆军师成员本来更容易被纪念,即便倒在战地上也更容易被扯出军牌来。巴恩斯中士一度被认定是尸骨无存,甚至没有一封标志身份的旧电报存下来。他倒是有些手信,军中的信难得被寄出,士兵们会把它们叠起来塞在胸口,抄起枪时默念相好的姑娘或亲人的名字。人们从巴恩斯的换洗制服里掏出了一封信,那个年代的隐私还不太值钱,那封信被送到美国队长前头时还完好无损仅仅是出于对死者的敬重。封外没有收件地址,封内连带起头和落款都只写了三行字:史蒂夫;敬你;巴基。最末端不成行的日期在一九四三他刚启程离开的时候,他兴许的确带着它这么久,被磨损得几度换过信封,放在他的口袋里,在胸膛边靠近心脏的地方。
  史蒂夫从不知道远处他们为之奋战的地方是否曾为詹姆斯·巴恩斯降下半旗。他猜想不会,即便那死讯换做是自己的,降旗的举动也值得商榷。因此他在等待战争结束的时候,当他们为全部亡故的将士哀悼时,他会多花上片刻去专注地悼念自己的友人。他没能等到那一天,也没能在那一日回到故土去,给多出的空坟献上一束鲜花。
  他还没来得及想起墓志铭的问题,他的手机就尖锐地吵了起来,铃声是“神盾局紧急呼叫”那一档的。史蒂夫皱着眉头,在离公寓楼一个街区的地方刹住了脚,靠到街边接听那催命的传讯。讲电话的不再是弗瑞了,一个陌生探员在那边失控地叫喊起来。“我们本来找到了它,队长,我们正准备和你联系——”她咬着牙说,“有个人把它夺走了。”
  “伤亡怎么样?”
  “没人残也没人死。对手速度太快,我们追踪不及时。”她呼吸急促,史蒂夫几乎听得见一点细微的呻吟,但她仍然在加快语速,“他离开的方向像是冲着你的公寓去的,队长——小心——只是——以防万一。”
  半夜里有个疯子跑去夺走了盾牌,听联络时的背景声响还是在街道上,兴许被他错过的哪个路口正躺着一辆报废的车。他又得到了一个警告,来自另一个姑娘;直觉让他把两件事联系在一块。史蒂夫本来想打给莎伦确认情况,没拨出号又将它放下了。一个对手,单兵行动,速度太快,无法追踪。史蒂夫沉默地踩上油门,剩余一个街区的距离迅速被拉短至无。他停好车时开始觉得这毫无必要。现在他赤手空拳地送上门去,假若又有人忘记关留声机的话,那也不会是尼克·弗瑞或他自己。
  现在与他扔下盾牌的那一刻没什么不同。他赤手空拳,甚至还少了制服的防护。空溜溜一个史蒂夫·罗杰斯过来,不再是个小块头大男孩,也不再是在布鲁克林。史蒂夫接近门边时莎伦那边还隐隐传来安和的电视声响,听上去丝毫没被打扰到。史蒂夫贴近门板,没有音乐,没有任何嘈杂的动静。他再没有盾牌,也不消抄窗户道进去。门边或许就蹲着一个暗杀者,但如果对方能潜伏到这地步的话他走哪条路都一样。
  但那个人应当是来找他。
  现在他手里拿捏着锁匙,他来抉择是否面对一个谜底。他知道那个名字的拼法,也会把它念出来,但没有人会为他公布这是个正确答案。

  乌斯地有一个人名叫约伯,那人完全正直,敬畏神明,远离恶事。[2]
  那不是一座城,那应当是一片地,有人声称它在应许之地[3]的东面,比那片流淌鲜乳和甘蜜的土地还要更早见到新升的太阳。更多人只当它是书里写的一个名字,和其它许多诡谲的名字一样都是被尘封的旧东西,世代变迁便没了踪影,真实的面貌可能早已湮灭。那些不可考的故事被卷进史书典籍,有人拉出老地图来在上边随意比划,几句话就试图讲清他自个儿都不明白的往昔。
  现在一个往昔的名头活过来,从冰层里跳脱出一个真实的人;那人完全正直,并意图远离恶事。他静悄悄走在自己居住的地界里,一个变迁的地方,屋里没有多余的沙发垫,屋外没有砖块去压住一把钥匙。
  史蒂夫沿着过道静静走时没有发出声响。屋子里同他所想的一般寂静,窗户敞开着,夜风拂进来时有些凉。他周身发冷,走得缓慢,下意识地仍然提着戒备。他掠过置物柜,在拐角处谨慎地扭过头,弗瑞曾经潜伏进来坐着的地方空无一人。史蒂夫并没有松口气,也不敢就这样摸去把灯打亮。他刚准备错脚移位,耳朵旁边忽然悬了起来。
  有东西落在地板上,一次、两次——第三次时他忽然撞回客厅里,做好了看见爆破弹滚动到脚边的最坏打算。没有滚滑的轨迹,声响坠下去就消失了。沙发一角有人盘踞在那,星盾沉默地挡在他身前。
  “你。”史蒂夫说,“好吧——你。”
  他定睛先看向落在不速之客脚边的那堆小玩意,看上去原先是些摄像头和监听器,现在各个都被干脆地捏成了报废品。随后他才真正冲向不速之客,他朝过去时还没想清应该冲过去制住对方还是静观其变。冬兵陷在他的沙发垫里,眼睛和脸孔都袒露出来,隔着同样被冰封的多年时光沉默地注视他。史蒂夫见过那双眼睛,在他头一回穿着军装出现在巴恩斯跟前时,那个被绑缚着还数着数的陆军中士有着这么双眼睛,灰褐在乏光的环境里透着一丁点暗淡的蓝。伏尔加河流域冰封,河面上降下带着烟灰的雪。
  “我该拿你怎么办?”史蒂夫说,“上回你来这边时,是要往屋子里放枪。我不信你会记得先把枪放下再拜访。”
  冬兵仍然不讲话,也不多动弹,只是稍微挪了挪手臂,将盾牌立得完全竖直,又静悄悄地调整起有效角度来。史蒂夫试图命令自己放松,然后发现这不比令他选择在战斗中丢下盾牌更困难。他曾经赤手空拳将搏杀应付了过来,现在的情况怎么也不会更糟。而如果那盾牌之后是一把上膛的枪,他也不能阻止它在自己胸前打出一朵血花来。
  暗杀者冬兵依然没有动静,也不把自己藏进更深的阴影里。他在缓慢地、微不可察地转动眼睛,嘴唇边有细微的褶弧,那些精妙的神情本不应当出现在这样一个被当作人体兵器的实体上。他感到疑惑,并在思虑些东西,那疑惑的方式仍然缓慢而滞涩,然而其中有些成分已经同过去的詹姆斯·巴恩斯有些相似了。他们曾经一起长大,史蒂夫熟知那些神情生发的态势,不只这一个,每一个。
  然后对方终于开了口。“上回我差不多把你打昏过去,”那声线平直而缺乏润色,“但我的任务还没有完成。”
  “你是来继续完成任务的话,请便。”史蒂夫说,“但如果你当真想完成任务的话,你就不该把它留到第二回。”
  “第三回。”冬兵说着,话语间歇里唇梢细微地挑起来。
  他忽然把盾牌摊平下来,搁置到膝盖上,那后头并没有一把枪,但一把短匕还被他掌握在手上。史蒂夫见过他用它,在格斗中破空而来、锋锐地捅进哪儿都能留个窟窿或者划出道沟,在手掌上翻转时挽出危险的刀花。那匕首的尖端没有向外,冬兵将它也平置在膝盖上,拳头松松攥着它的柄。他的神情困惑得更厉害了,那模样叫史蒂夫万分想全然放松地走过去,告诉他一切他所不知晓的。
  “你为什么拿它——将它拿来?”但他应当完全理清当下的状况。理智会帮他做出正确的指示,虽然他也不那么在乎当真在这里丢了命。猎鹰还在另一边等待他一同行动,这是实情,但他们此去的目的已经坐在他跟前了。冬兵没有将那神情维持太久,他的嘴角又坚定地抿下去。他将匕首攥紧,但没有抄起盾牌。
  “有个声音跟我讲这是你的,它还叫我跟着你。”他说,“我在想怎么样会让情况好些,照着做还是取了你的命。”

  乌斯地有一个人名叫约伯。他面对围击,财物散尽,亲人罹难,在健康也弃他而去之前只剩下一个还没开始劝他枉死的爱人,典籍不曾记载那个名字。
  那一个受难者等到旁人同他辩论,质疑忠信,希图信任,寻找公义。他的所信将被欺骗,他的良知并受拷问,他在祈祷之前饱受苦痛折磨。
  现在解决问题的方式更多,祈祷是最后的一类选择。史蒂夫犹疑了一阵后还是缓慢走近了,上前去寻求一个更为直接的后果。他看见点着红星的机械臂逐渐绷紧,但那些属于巴基·巴恩斯的神情仍然保留了一丝,放松安适地挂在一如旧日的面目上。冬兵已经做好了搏击的准备,但也不全然是。显然正有一些东西在那躯壳之下生长复苏,史蒂夫不确定那是否茁壮到足够将他们一同从当下的境地中拯救出来。
  那曾经让他托付完全的信任,这习惯至今也没能完全改去。
  冬兵的拳头攥得更紧,陡然间他将头向旁侧撇去,窗口之外遥遥有个人像在注视这边。史蒂夫眯眼看去时那人影一晃就隐去了,而冬兵忽然站起来,用上全力攻击的劲头将盾牌掷到他身前。“别他妈再放下它,”他粗声说,“拿着它去抵抗,九头蛇还在长出新的首脑,弄清它是——这什么——因为我也想——该死——”
  他的神情狰狞起来,像头脑里正在生发的东西和将他限制成当下模样的那一些发生了交战,并把他置身到孤立无援的境地里。“巴基?”史蒂夫这样叫。他说不上这让情况变好了还是更糟。他的手臂上还留着撞击力道,冬兵就冲着旁侧走了。他在跃出窗户前警告地一挥匕首,接着留下了最后一句:
  “去找我来的地方。”
  窗外有沉重的坠落声,没有到底,很快寂静又回来了。史蒂夫终于打开了厅堂的灯,长久地摩挲着盾牌边缘,金属质料冷得扎手。他的呼吸这才急促起来,又被压迫平稳。他偏转过头去,应该有一张原本落在桌角的纸牌,它是被搁置在茶几下层一角,现在那最后一张牌失去了踪迹。
  那意味像是告诫他押上最后的赌本,这手段让他沉凝了更久,随后终于暂时放下了盾牌,收拾起他原本应当准备的行装来。

[1]英国皇家空军基地,位于伦敦西北区。
[2]《约伯记》首句。
[3]犹太教经书塔纳赫中,耶和华向犹太人的祖先亚伯拉罕的后裔和他的儿子以撒及以撒的儿子雅各,应许赐给他的后裔在中东从尼罗河至幼发拉底河的土地。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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