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d HERO is a heavy na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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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eping Warblers(05)

旧设补完,可参照《A Shell Game》《Battle for Immortality》进行阅读。

基于TV设定展开的后续,《Unchain Utopia》《Violet Valley》的续篇,PTSD零雀与重操旧业前皇帝。剧情所需会有部分OC作为配角出现。

并再度申明本人的战场戏水平极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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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他蜷缩在水中,耳畔回荡着遥远的潮浪声响。

周身流淌的液体在缓慢修复他的身躯,被撕裂的皮肉,灼痛的神经,爆震中失去知觉的感官——反反复复,从损毁到修整成为一个无法逃脱的闭合循环。他漂浮在寂静中,沉默、赤裸而无力挣动,如同尚未降生于世的无名无姓的婴孩。那与他实际所处的状况有一些相似,让他在静谧中浮起一些散乱的联想。他短暂醒来又继续沉睡,梦境和现实间的交界线早就模糊了,他也分不清自己所见的是幻象还是真实。

有时候他以为自己是坠入了深海,也许他一早就被海潮所吞没了,在火光缭绕中没能逃出生天,而是自行沉入无人能伸来援手的黑暗。他抱起双臂,独自一人,呼唤和光都在很远的地方。你经历过类似的事情吗?他安静想着。也许不至于这么糟,也许要更糟一些。你是真的死去了,要面对的困境也比我庞大得多。他咀嚼着这个念头,还有关于死亡的臆想,那是打从他的童年开始便留存下来的一个概念,盘亘不去,让他感到悲哀而熟悉。

幽灵在这时又出现了,他知道这是虚假的。在他思考的能力没有被钳制时,他时时刻刻都在提醒自己。那个人离得很远,留在安全的地方,不会在此地,不会在自己身边。幽灵攀上他的肩头,给他一个温柔虚幻的拥抱,亲吻他鬓发的嘴唇冰冷如真正的死者。

然后他阖上眼睑,让意识沉坠得更深,最终连幻象都淡去了。

有时候歌利亚会诱导他看见一些画面,就像是荒诞不堪的白日梦,致使他不得不反复提醒自己一些事,在潜意识中将警示栽种得根深蒂固。于是他又回到早先的恶劣状况里,比之前程度更甚,分明知晓那个人不再是完全的死者了,却不得不继续否认幻象的真实性。所幸他有了应付这类麻烦的经验,这让他在神志清醒时心生感激。鲁路修花了很长时间让他缓慢适应事态发展,之前取得的成效至此总算有了些帮助。

等到他再吐不出更加有效的信息时,他裹身的拘束服便更换了款式,颈上的部分长至足够封住他的嘴。歌利亚的兴趣没有发生很大转变,卡诺恩·马尔蒂尼的态度倒是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好像从某一日开始,这位修奈泽尔的旧党羽不再热衷于跟他进行无意义的争辩了,也可能是他一直以来吐出的话都不太好听,而卡诺恩终于受够了这点。朱雀进行了一些无用的猜测,并不能向任何人去应证。事情到达当前的阶段之后,他在大多数时候都不被允许开口发言了,余下不多的自由在于有人想欣赏他的苦闷呻吟的时候。

他对此没什么意见,反正原本他能自由说话的时候也无法跟人实现有效交流,放两句狠话出来也就是图个几秒钟的爽快再让自己多吃些苦头。他不再发声,连自言自语都少得可怜。施加给他的禁锢一重多过一重,从手脚到颈项,现在是口唇,往后也许真的会直接挖出眼睛。有几日他将独处的时间浪费在推想这些糟糕的走向上,随后又觉得索然无味。对于常人来说最坏的打算也不过是死去,考虑具体实现的过程并没有多少必要性。

而那其实并不是一件令人恐惧的事情,他想。虽然如果我真要在这里迎来终结的话,也许我会感到抱歉。

然后他让自己去想鲁路修。他尽可能积攒着一些气力,叫自己能在清醒状态中坚持得再久一些。幽灵来了又走,有时候让他睡得更糟,有时候让他做个好梦。他知道那个人实际不在他身边,这份认知令他更为安心。他在衣袖内侧活动手指,他在洗浴时检查自己的肢足,痊愈的与未痊愈的伤势,他确保自己还能正常走动,拿得起一些物件,知觉也还存在。他尽可能隐蔽地进行这些反复确认的工作,叫人不能轻易察觉他实际上还在设法保全自己。

逃亡不见得是可行的,但值得尝试。也许等到某一次遭遇战,监视网会变得稍微宽松些,届时如果他不是被孤零零丢在囚室当中闭锁封死,在别处都有那么一线逃离的可能。首先他得确保自己还有击倒一两人的力气,然后他得趁乱寻到可以外逃的飞行装置和迫降用的伞包,还得保证这过程中自己能及时弄坏脖子上的管束以免影响行动。以他目前的待遇尤其是注射药物的频率来说,相当困难,可想想也好过坐以待毙。

这些都像是毫无根据的妄想,是支撑他维持理智的疯狂念头。他与外界的信息渠道被完全切断了,在最初的几日过后,所有能接触到他的人都会谨慎地控制言论,不叫他得知这座要塞的航向和更多外界的动向。他只能在歌利亚切实发火的时候零星知道一些战争的走向,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了。他不知道他们此刻飘浮在天空的何处,下方是山脉还是海洋,是根据地还是新的焦土。无法判断意味着无法规划更为长远的部分,使得空想只能停留在空想的阶段里。

所以变故似是突如其来的,在他独自度过的一段空闲里,在他揩干身体、拘束加身、安静平躺回黑暗中的时候,是在夜间或某一个凌晨,他感到疲惫但并不困倦。然后有人来了,他可以从脚步的轻缓节奏判断出来人的身份,他平躺不动,以为这又是一次毫无意义的会面。在他不被允许发声之后,就连对话都不成立了,剩下的只有单方面的讥笑嘲弄。时机有些离奇,但反正他也不是没在休憩时被打扰过,也不算过度超出预想范围。

“枢木卿。”卡诺恩的声音轻柔地唤道。黑暗中亮起一缕灯光,圈画出来人的剪影边廓。在条件反射眯了会儿眼之后,朱雀坦然望向他。来人忽而沉默了,比以往任何一次开场时都持续得更长。他侧过身,指尖虚点向囚徒的眼眶,好像想要触碰描摹,弄坏或挖出什么东西,末了也只是僵停在空中而没有完全落下。

“真奇怪,我还以为我会看见一双死人的眼睛。”他呢喃道,“是我错估你了吗?好像也不是。”

朱雀轻轻哼出一声鼻音,算是仅能做到的一步反击。来访者的神情愈发变幻莫测,眼神笔直地落进他的眼睛里。早先留下的厌恶依然存在,然而在昏暗灯光的照耀下,逆光处的影子拉扯成难懂的畏缩和好奇。有那么一瞬,那人不着粉饰的面容抽搐起来,像是被某些东西给刺痛了。而朱雀心头轻轻一跳,仿佛明白了个中原因。

他也一度被对方的眼睛给刺痛过,就在修奈泽尔死去的那一日,他看到灰烬里燃着复仇火焰的时候。在曾经追逐的光芒彻底熄灭后,留下的人所点燃的毁灭性的烈火,比枯死干涸的内心更为生动明亮。那时他被自己所看见的东西刺痛了,如今卡诺恩表现出了相似的态度。他在封禁下方长出一口气,安静抿紧了嘴唇。

鲁路修,他想。

当然了。他不再是先前的死者了,他知道该拜谢于谁。所以事到如今,他的眼睛是什么模样呢?因为得以重新注视着更加温暖明亮的方向,所以比之复仇的火种还要鲜活些吗?也许不是,也许只要他露出一丝破开尘埃的征兆,就足够让卡诺恩呈出这样的表情了。被关押的囚徒缓慢思考着,眼睑颤了一颤。

而卡诺恩留给他兀自揣想的时间,也不知是在做什么新的盘算。没有尖刺,没有电击,没有方便在不去到单独场所的时候单是在这间囚室里也能使用的小把戏。目前还没有。对折磨自己的手段进行想象并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所以朱雀很快放弃,自认为不管出现多么离奇的发展也能做好相应的心理准备。

“时间快到了。”然后卡诺恩说。他垂下头颅轻言细语,看似有些恍惚。“我们就快到达预定的地点了。如果地面上传来的情报没出错,大麻烦也会在那一刻找上门来。所以我在犹豫,我也不清楚。”他轻声道,“你还有必要活到那时候吗?”

换作以往,他在抛出这类尖锐问题之后,通常就会开始动用一些不那么令人愉快的东西了。朱雀屏息凝神等待了片刻,颈上的束圈并没有冒出电流封锁自己的喉咙。他这才小心翼翼地分神去想卡诺恩的话,有麻烦要来了,这意味着遭遇战比他所预想的要来得更快。他的呼吸一窒,很快意识到了这意味着什么。

是你,他想,是ZERO的动作——你要找来这里了。他的心跳加快了一拍,又在下一秒开始疑神疑鬼。自己的信息渠道被封锁很久了,按说也不该被告知这点。然后他看见卡诺恩翘起一抹古怪笑意,递过指尖在他颈间的电击圈外侧突地一弹。

“我倒是不觉得厌烦。”卡诺恩说,“我希望你能亲眼看见最糟的一种结果,然后你也能得偿所愿——跟这座要塞一道殉葬。我就是有些犹豫,因为如果我留你到最后一刻的话,我就看不见‘那个’ZERO因为失去什么而发狂的样子了。但仔细想想,他并不会在我面前摘下面具,也不会叫人看见他脸上的表情。”

话到中途,前来探视的一方面上显出几分叹惋。他是真心实意为此感到可惜,朱雀看得出来。是了,他所持的仇恨从来不是针对于自己一人的。卡诺恩叹着气,手指蹭着圈环的外侧,始终没有直接启用它。“还是说,他会表现得跟亲手杀死皇帝时的ZERO一般冷酷无情呢?甚至对外表现成并不介意有人替他清理暴君残党的模样?”他低声说,“你看,我不知道。”他短促哼声,眉梢向上挑起,眼神略一阴沉。“我知道的事情并不少。关于构建英雄形象的手法,关于你们肮脏的小秘密。卑劣的谎言,以及自行其是的狂妄。”他陈述道,口吻苛刻了许多,“而人们迄今为止依然认为ZERO是始终在为善的一方。”

朱雀转开眼睛,将脸也侧向一边,望向弧面的墙壁边缘。他并不在意指责,反正刺耳难听的话他早就听得足够多了,针对他或者鲁路修的都是一样。然而有那么片刻,他确实被卡诺恩的话语引导了思考的方向。他再度假想了那样的场景,死去的是自己而非对方。如果就发生在眼前,也许近在咫尺却来不及阻止,如果是这样的话,鲁路修会作何反应呢?他昏昏沉沉转悠着不算好的念头,感到它在自己脑海中滑动、收绞,造成一阵钝痛,坠下沉甸甸的重量。所以,也许,你会生气的吧?

他眨动双眼,幽灵再度出现了,静悄悄地前来他身边,伸手搭触在他的头颈间。他又眨了眨眼,以为当真自空中落下了眼泪滴在自己的面颊上。

他来不及想更多,停留在囚室中的另一人就又继续开腔了。“我了解过去的真相,可是我预料不到你们往后的抉择。你们都是喜欢给人带来意外的那种类型,从过去至今日,事态发展对我来说没有一次是真正遂愿的。”卡诺恩说,口吻有些冷淡。他再度在话语停顿间混入一声叹息,旋即猛一下抽回手指。“这感觉很糟。”他说,“我不是习惯主导棋局的人选,和那个人进行博弈是件相当劳损心力的事情。我并不享受争斗的过程,我只想把一切尽快引导向我愿意看到的结局。”他的声音渐渐低缓下去,多出了疲惫的柔和。朱雀慢慢转回眼睛,遇上他几乎盖拢的眼睑,以及噙在嘴角的苦涩笑意。

“我累了。”他坦言道,“歌利亚想走到巅峰并能一直留在那里,我只想走完自己的最后一程。”

他没在说谎,话语中的决绝之意足够明显。他十指紧绞似在告解,但他分明也没在向任何人求得原谅。某一刻他昂起冠首,眼睑重新撑起,以睥睨之姿俯瞰下来。“达摩克利斯会在六小时内到达伯利恒上空。如果不出太大偏差,这里又要经历一次攻防战了。”他说话时恢复了平静语调,“安心吧,我们并不打算直接轰炸那座城市,毕竟伯利恒的防空等级一定高得离谱。所以这只是一份邀请函。信号已经发出了,就看受邀的人打算如何应对了。”

他后退一步,又是一步,侧转过身,好像这样就打算离开了。朱雀瞥向他的身影,费劲地从他依然紧攥的指间捕捉到了一些神经质的颤抖。卡诺恩换上一副从容轻淡的神情,彻底背过身去,一路行走至门禁前方。

“但是如果,我是说如果,这座要塞面临的是即将被击落的危险,”他在离开前的最后一刻说,声音轻飘飘地悬浮着,“那就让它坠落吧——并再也不用重新回到天空上了。”

他离开了。门禁开启又锁死,留下没有离开简陋卧铺的囚徒独自咀嚼他这番行为和言语的含义。朱雀想得很慢,有一半理智都困惑于对方待自己的方式是不是和善了太多,剩余的一半才在艰难地拼凑着那些散碎话语中的信息,努力将细枝末节串连到一块。关于末途的决意,关于他们所在的方位,如果这一切得以联系起来——天空的囚徒蓦地打了个激灵,把握住一个猜测的同时瞪大了双眼。

——得告诉他……

卡诺恩真正的意图,与歌利亚并不相同的那部分心念。支撑并燃烧这一位幸存者的是怎样的东西,他们分明都知道的。得告诉谁,得让ZERO意识到这点。仰躺的囚人挣动了一下,计算着自己身体里残余的气力足够支撑多久。

……威胁来自城塞本身,不要前来,不要顾及我的存在,直接将它击毁的话……

然而他是送不出这句警告的,不可能在来袭前就传达到。他又挣动了一下,理智令他放弃了自行坐起的打算,在衣袖里掐紧自己的掌心。你会意识到吗?他想。你会试图去预见方方面面的可能性吧?你是远比我要更加谨慎的,你不该落入别人的陷阱,不管当中放置着怎样的诱饵。你不该这么迫切慌张地赶往天空,你大可以让我在这里留得更久一些。

……但你来了。他闭上眼,心知这不合时宜,却还是弯起了十足无奈的微笑,裹带着一丝苦涩。我知道你会来的。总是这样的,一次又一次出现在我面前,不管我本人是否期许这件事。你来到我身边然后远去,总是这样,重复一次、又一次、再下一次依然如此。你想证明什么呢,你不会再将人抛下了吗?所以如果悖逆了你的意思,你会生气吗?是因为我还有让你感到痛苦的价值吗?——你也一样会为我哭吗?

“……鲁路修。”他呢喃道,含糊地闷在封锁之下,唯独他自己能够听见。

灯光熄灭了,他翻身蜷缩在暗处,被杂乱思绪扰得无法安歇,几度昏昏沉沉将要入睡又睁眼醒来。他或许还是短暂困着了一会儿,数秒或者可怜的几分钟,让他稍稍断去了头绪,等到他再度被有人前来的动静惊醒时,他的意识还是混沌的。他闭目又睁开,身形高大的男人站立在原先卡诺恩站过的方位上,双眼里隐约浮着血光。

“马尔蒂尼跟你说了些什么吗?”歌利亚的声音向他询问,扣压在他的意识表层,引导他去给出相应的回答。他不便发声,于是他缓慢点头。歌利亚审视着他,放松了对他的无形钳制,并没有进一步追问他究竟听到了哪些内容。

“既然如此,你也做好了即将失去作用的准备吧?”

穹顶的主宰者傲慢断言道,仿佛从未设想过他的盟友的意愿与他相悖的可能性。朱雀将一声苦笑咽回喉中,阖拢眼睑不再去看那个狂妄的疯子。下一轮疼痛攀上他的皮肤、凿开他的血肉时,他急促地抽喘着凉气,留在他意识中的烙印变得滚烫而鲜明,像是一种强烈预示,牢固攫住他的心神,让他只能一遍又一遍温柔困苦地想着同一个名字。

 

“他在那里。”

飞行舰队在距离目标点一百公里处排布阵型时,红莲还在待命,前哨已经先一步行动了。根据定位显示,侦察队至少一路前行到了正常视野可直接观测到要塞周围防御圈排布的距离上,内部公用线路传来其他成员公事公办的汇报,加密线路却递来了菲利克斯的声音。卡莲稍稍一怔,下意识抬眼去看端坐在斜前方的男人。ZERO的面目被遮挡住了,面具底下传出的声音平静得听不出多少情绪波动:

“说下去。”

“他还活着。”菲利克斯说。他抢先给出一个还不错的消息,呈在视讯屏幕上的脸色却不怎么好看。“状况不太好——不,是很糟。”他咕哝道,“我的感应不够清晰,但是……”

他收了会儿声,这间隙里卡莲攥起了手指。即使她预先听闻过小怪物们的能力,她还是有些恍惚。C.C.在一旁玩着手指,她的做派和她出现在舰桥上引发小规模混乱的时机一样随意。她多半也不是全不在乎,但她的态度比戴回面具后的鲁路修还要难以捉摸。卡莲从她身上转开视线,视讯中的年轻人忽然再度开口了。他的五官皱缩起来,表情微妙扭曲着。

“……很痛。”他说。他咬着牙,字音变得轻而模糊,勉勉强强才挤出至通讯这端能听见的地步。“很痛。”他说,眼睑颤了一颤,面目歪曲如隔空感受到的东西真实施加于他自己身上一般,“很痛。我不想……”

“够了。”ZERO当即喝止道,“停下吧,这就够了。别影响到你自己的状态。”

菲利克斯又坚持了片刻,旋即长出了一口气。他在那端嘟哝了两句什么,好像是说自己的耐受力不算差,这还不至于产生多大影响。他的肩肘姿势放松了,看似是断开了某种虚幻的链接。“你不需要我来为你们指引方向吗?”然后他提高声音问。ZERO微微昂首,伸出一根手指晃了一晃。

“提前告诉我大致方位就行了。”ZERO说,“你要驾驶装甲骑出战,不见得会跟我们一道潜入内部,即使潜入了也不见得会全程随行。你用不着过度折磨自己。”

“可是,”年轻人在座舱里继续嘟囔,满脸写着担忧,“如果连我都能感觉到,那……”

“够了。”ZERO简洁地说。

他们各自沉默下去,骑士团首领将通讯频道切换回公用线路,让侦察队将详细结果发送给情报员,并注意及时安全抽身。待到那部分人员开始返程时,ZERO才重新启用了加密线路。菲利克斯在屏幕上吐了下舌头,看上去相当无奈。

“他好像昏过去——呃,睡着了。”他小心翼翼地说,“我感觉好些了。嗯,不,我是不会困着的。”

通讯断开了。ZERO从座椅上起身,淡淡吩咐红莲尽快做好出击准备。卡莲低头应了是,在场的另一人则随在ZERO的披风边角后头。“隔空锁定特定目标,以及对特定事物的存在本身形成感应。他已经能做到这一步了。”她摇头晃脑道,金色眼瞳好似在蒙蒙发亮,“真让人惊讶。”

“我看你可不像是多么惊讶的样子。”ZERO说,“如果你想给我搭把手,就过来。虽然我也不指望你能成为实际战斗力。”

C.C.哼笑了一声,说他喜欢支使人这点还真是难以改变。他们在机库前方分开,突然折返来的女性大概需要额外指派一台备用机。卡莲同他们挥别,往自己的座驾方位走去。她做了最后的检查,然后在它身旁等待指令。侦察队归来的速度比她料想得更快,在装甲骑接受查验和能源补充时,她的学生来到她的身边,友好地跟她打了招呼,似是在等她来一次常规的战前动员。

然而她多少感到无话可说,尤其在形势不够明朗的时候。虽然她和Geass那档子事扯上的干系一向不大,她也明白眼前的年轻人在进行侦察时传回的信息意味着什么。过去名为枢木朱雀的男人还活着,至少他们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规划都还算有意义,然而如果那理论上感同身受的苦痛是真实存在的——

“我把能取得的方位坐标尽可能详细地发送给ZERO了。”菲利克斯说,“希望目标不要突然转移。”

卡莲心不在焉地点头,手指抓挠着自己的手肘。“ZERO竟然一直没有自乱阵脚,”她咕哝道,“真值得夸奖。”这副态度是引领战局的指挥者所需要的,对于联军而言百利而无一害,她很清楚这点。然而出于私人角度的考量,她依然觉得这份平静压抑到有些可怕。在很久以前,有那么一两次,她见过鲁路修不够果决时的模样。她并不认为那就是全部,也不认为自己知道得足够多,但这使得面具下存在的人更真实些。也有那么一两次,此前近四年内实际裹在披风下的那一位表现出了情绪失控的征兆。那些能够把握到的痛苦是真实的,不至于将人彻底杀死,而使得人之成为人。

“他很担心。”她转着那些不知所谓的胡思乱想时,菲利克斯轻声说。她看向她的学生,望进那双有些瘆人的黢黑眼睛里。

“你看得到吗?”

“一直都是。”菲利克斯说,“从以前开始,我就看得到了。不是这种‘看到’,不是感应上的问题。我就是……知道。”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指背蹭了蹭自己的鼻尖。从多久以前开始呢?还在穹顶下的时候,还没逃离的时候,一个笼子嵌套着另一个笼子。他所察觉到的、能看见的,投注给某个人的思念,离开时的决意,事到如今几经求证后都已有了答案。而卡莲看着他,望见他露出感怀般的柔和神情。

“所以那个人不能出事。”他说,“ZERO需要他。”

真有趣,她想。一个两个都是这副态度。她在男孩和她挥别后钻进机舱,在最后的待命阶段独自坐在那里。另一通传讯接入了,来自名义上的盟友,不列颠尼亚方派来的支援军。帝国圆桌最后的尖锋跟她打了个招呼,看画面也一样是在驾驶舱中。他试探着询问了几句,关于骑士团这边有没有新获得一些更为确切的情报。她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旋即提醒他打探更多也没用,ZERO不会允许外力介入内部秘密行动的。

“那么,确实有相应的秘密行动了。”基诺说,挤出的一丝笑不太自然,“在达摩克利斯吗?这么久以来一直都是?……那家伙真是命大。”

他们依然不能把某些名字挑到明处,就像是某种不成文的约定。很难说这会让交谈的气氛变轻松些还是更为压抑。卡莲耸起肩膀,平吐出一口气。她想自己得说些什么,不见得是向人倾诉,她想理清自己的头绪。

“我没有多喜欢他,从过去到现在始终如此。”于是她自顾自开口道,“我们私下的关系不算好,曾经在战场上碰见的次数又那么多。死在那种地方的话,对他来说是个不错的归宿。过去我是这么认为的,很难说我现在就改了主意。”

通讯对面的男人没有打断她,安静地前倾了身子。战场上的变数那么多,过去争斗过的人也可能重新携手,过去能并肩作战的人也可能在往后的某一日兵戎相见,眼前这一位也经历过这么些糟烂事。卡莲望着他的脸,想起他们都还更加年轻的时候。一样是在天空要塞的外围,攻守方位倒转了,目的也更易了。她苦笑抿唇,又扬起下颌来轻缓叹气。“我差点杀死过他一回。”她说,“我都将那条命记在自己头上了,结果却并不是那样。所以,大概,是啊。他的命有那么硬,我都让他给刻上墓志铭了,他还是能爬回来。如果现在却轻轻松松死在别人手里,我可不会多么高兴。”

你对我的话有任何异议吗,圆桌骑士?她在结束发言后沉默良久,才硬绷绷地询问他的意见,口吻近乎咄咄逼人。但也唯独他能评述这番话了,最后一战的旁观者,见证了明面上的结果与零之骑士的终幕。基诺微微歪头,脸上不太自然的假笑消失了,浮起一点儿不怎么适合他的怅惘来。

“考虑到这回你的话题可能真的跟圆桌骑士有那么一点点的关系,我终于可以作出评价了吗?”他眨了下眼睛,“好吧。没有。我认为这就足够了。”

卡莲哼笑一声,感到自己心头郁结的成分消散了些。随后的事情就顺其自然吧,她想,反正行动不由我来规划,最恶劣的后果也与我无关。但是,也许,她也不愿意看到最糟的结果。她望向通讯屏上的那张脸,好似还陷在几分苦恼中,于是她伸出手指在面前虚按了一下。

“如果你向女皇递交辞呈的话,我再考虑一下多告诉你一些东西。”她宣布道。

“这个前提可真要命啊。”基诺大声抱怨。他不显得恼怒,面上写满了哭笑不得。“目前来说,这也不取决于我个人的意愿。不过也许以后……”

战争过后的事又有谁说得准呢?还有下一次、再下一次,任谁也不知道局势的平定能延续多久。他们可能等不到那时候,可能从未拥有过平安退役的机会。所以当然了,那并不是一个承诺。

最后的调整和准备工作结束了,出击的时刻也到来了。接触战前的行程肃穆而压抑,通讯中仅有不时进行的信息通报和指挥者的新命令。加密线路在前锋逼近到可视距离上时重新响起,启用它的人来自随在红莲后方的机体内部。“他醒过来了。”菲利克斯简要地说。在ZERO就此发表任何看法之前,卡莲先一步皱起了眉头。

“你还是在……”

“没关系,我也就偶尔看一小会儿,影响不算太大。”年轻人辩解道,然后面色一肃,“他的位置没变。”

“很好,按照原计划来。”ZERO说,仅有一张冷冰冰的面具呈现在画面上,“不列颠尼亚军集中在南面,等到护盾系统被破开缺口之后,红莲想办法潜入内部破坏发生装置。动作麻利点。”

“不用你说。”卡莲咕哝道。

通讯画面消失了,给她留下明晰视野与完整投入的注意力。帝国方共享了手头所掌握的要塞结构图,适合排布护盾装置的方位总共也就那么几个,就算加装也不会过于夸张,这让她在逐个击破时不至于绕太多弯路。难点在于就算她的机动性足够强,在护盾真正被摧毁前也会与整个军阵都割裂开来。就算她身后会尽可能跟来一些外援,想要应对一整座要塞的火力也有些困难。

好啊。她咧开嘴,驾驭机体向主要攻击点飞速疾驰而去。来啊。反正在那玩意还搭载着芙蕾雅的年代,兰斯洛特-阿尔比恩也干过差不多莽撞的事情。我不打算认输,也不打算丧气。你可千万别死在里头啊。

护盾外围的交战持续了好一阵,在联军的攻击面铺散开来进行全面骚扰后,总算被人握住时机钻入一道缺口。头一批进入护盾内侧的统共只得八骑,迎面兜来的火力打击骤然猛烈了许多。留给她的时间不长,幸好敌方并没有拿得出手的尖兵,多数机体只能起到干扰作用而不能跟她形成缠斗势头,这点在她的学生加入战圈后被进一步缓解了。

不要恋战,通讯中传来警示。卡莲歪了下嘴,想说这里本来也没有值得一斗的对手。她在兜转半圈后锁定了三个关键点,这时第二批硬行凿入护盾内侧的援军抵达了,她招呼领头的那位圆桌给自己搭把手。特里斯坦的驾驶员精神地应了声,和她往相反的方向去,又领走了一部分围袭而来的压力。

至此她感到有些奇怪,然而她在开火时抽空听了下指挥频道的声音,决定将违和感归于黑色骑士团方并需要承担全部的作战压力,可能这才是她体感还算轻松的真实原因。当然了,就算这座要塞被攻占或者彻底击毁,穹顶下的基地也还保留着一座,所以这也并不是最后的退路。她自认是这样,甩开了一点儿本能的担忧,击毁一个发生装置后转身迎向三架向自己合围来的机体,动作流利地爆破了其中两台,把剩下的一个抛在了后头。

“二十分钟。最多。”ZERO的声音说,“我需要一个可以让突袭队安全进入的通道口。”

“说得轻松。”卡莲抱怨道,“你本人在哪儿呢?指挥舰上?”

“往后看。”对方简洁地答道。

她抽空向主军阵方向回旋,凌空劈砍出一团爆炸火光,然后远远锁定了一个黑色的影子。那影子暂时还徘徊在军阵后方,没有贸然冒到前沿进行冲杀。卡莲给这画面呛了一下,有一秒断完线才理清头绪。“你这是不是太夸张了点?”她怀疑道。这多半不是为了作秀,她觉得他是做好了让驾驶员中途换人的准备。真够拼的。

“我可撑不了太久。”ZERO的声音说,“万一在我手上又给弄坏了,肯定会有人跟我闹脾气的。”

“活该。”卡莲没好气道。

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见了一阵促狭笑声,又或者是他故作轻松的自我安慰。她看了眼显示屏,周围形势还算不错。无需担心,按照指令去做。控制局面的人不是傻瓜,他也输不起这一把。她拉起直杆,控制机体一个骤然爬升,躲避过又一个绞杀阵,并回身附赠了一个流畅的突刺动作。

“一刻钟,”她说,“除非我被导弹给击中。”

 

“你需要一个有眼力见的家伙,”奥利弗说,“精通各种手持武器的那种,方便从近处支援,并帮忙解决一些可能存在的安全隐患问题。”

早先他在拟定计划的阶段抛出这句话时,面上的态度十分松散随意,并不像是想好好与人沟通。换成是别人的话,可能会对他的提议一笑置之,认为那不过是句半真不假的玩笑话。然而鲁路修显然习惯了他的做派,眉头紧锁着思量了一番。“我并不认为你适合上前线。”主事者给出结论,“狙击手就老老实实留在后方。”

“我又不可能蹲在舰艇上拿子弹狙击一座城。”奥利弗说。

“那就留在后方等待接应。”时下的ZERO回答。

“这是偏见!”

“这是安全起见。”私下里摘了面具的主事者冷淡地指出,“上回你近身潜入的时候发生了什么?谁差点没命了?你能保证这次就有人来及时救你一命吗?”

一旁的菲利克斯摸了摸鼻子,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像是“也不是他的错”。奥利弗瞪了会儿眼,磨了磨牙之后放弃了在这点上进行争辩。“不能。”他爽快承认了,紧接着昂起头来,“可是所有人都跟我一样。他们也可能没命,可能来不及被身边的人拉一把脱险。换成是我在场又有什么不同呢?”

鲁路修看向他的表情变得微妙复杂了许多,似是在怀疑,或是在感慨。奥利弗自认的确不是什么公正无私的性子,所以就算对方开口对他的动机进行质疑也不奇怪。鲁路修短暂抿唇,松开来后吁出口气。“……你该留在后方。”他只是这么说,语气过于轻柔,不像是强硬命令。

“说实话,我也想。”奥利弗重重点了下脑袋。他的定位不在前线上,即使身在军制内也没人强迫他必须去往那里。他知道这点,他屈起手指,握紧后定了定神。“我不喜欢亲身涉险,我也不打算送死。我不想去考虑最坏的后果,我不想。”他低声说,短促嗤笑了一声,“你看,我有力气说这个了。我当然想好好活着,留在不那么危险的地方。然后呢?你完全只靠一小批Geass控制的人为你们做接应?你们所有人都去往第一线了,要我一个人留在后头?”

他不自觉地绷紧身子,为自己的心念和由此生发的言论感到荒谬也感到讶异。“这不是逞能的时候。”鲁路修说,维持着那十足轻柔的声音。奥利弗眯起眼睛,一点一点慢慢垮下肩膀,将嘴角挂着的一抹不认真的浅笑给敛起了。

“当然不是。”他低声道,“我想说的是,我知道这样做的风险,和可能付出的代价。我不是一无所有,也不是一无所知。”他深吸了一口气,尽力让自己放轻松些。“在这个前提下,我打算帮你们一把。”他说,“我想要这样做。”

好了,完了。下一秒他就该迎接嘲笑了。老实说他一点都不适合说这种话,至少不该直接阐述给鲁路修听,当中隔一两个人都会更好一些。奥利弗眼睑一翻,垂下脑袋来栽回座位里。他没有去看鲁路修的脸,只听得对方咂了咂嘴,好似有些惊讶,但也没有进一步嘲弄。

“我并不会自大到认为这是为了我。”鲁路修说。

奥利弗松了口气,重新扯起一抹怪笑。“老头儿还算有自知之明嘛。”他伸手比划道,“不过我算是看明白了,如果你这里出了什么岔子,剩下的所有人都落不得好。”

没有人否认这点。及至议事结束,他决定与突袭队一道进行登入作战并被指派好了去处时,也没人再提出过于激烈的异议。之后菲利克斯担忧地过问了他几句,拍了拍他的后背以示鼓励。“得了吧,就算你们都躲在装甲骑座舱里也不见得比我安全多少,”奥利弗是这样回答的,“如果让人针对了,机体一旦完了就可能全完了。”年纪更小的男孩耸了下鼻子,拖着脚步转开了身子,往另一条路径去。和他同路的姑娘这才叹了口气,手肘轻轻拐了他一下他的腰际。

“你是在逞能。”狄安娜说。

“我不想一个人落在后头。”他回答道。

“那也不意味着你就要前往并不合适自己的位置。”女孩抬眼瞪他。奥利弗举手投降,倒退着跳了几步,稍微向她扮了个鬼脸。

“不作尝试怎么知道呢?”他这样宣称。狄安娜不赞同地撇了嘴,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不知天高地厚的五岁小孩。“嘿,听着,我们进入体系内了。”奥利弗摆了下手,“我不可能一辈子只躲在暗处打黑枪。我总是要多加练习临场反应的,先来一次实践也不坏。”

“蠢货。”女孩毫不留情地评价道。她侧过半步挤到他身前,不待躯干部分有更多接触就干脆地将他拨开到一旁。“可别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那样的话我就没法给你收尸了。”她抛下这么一句,昂首阔步地走在了前头。

“真无情。”奥利弗说。

他望着女孩的背影,她有许久没穿过往日留作私人物品的那类漂亮衣裙了。他所认得的人都在改变,有一部分是好的,有一部分叫他感到迷惘。有一部分关于他自己,他从来都不是最早做出决定的那一个。他的同伴好像向来比他更清楚自身的诉求和目的,他们走在前头。他想自己也许该跟上一些。

“狄安娜,”他轻声说,“我想……”

他说了些什么,是寻求答案还是进行自辩,他不太记得清了。他们经过外围区域时,有一星光斑跳曜到她冰蓝色的眼睛里。他记得她回眼瞥来时一个似有若无的笑,他记得接下来几日他拆卸检查又重组了多少次他随身的枪械,他数着数、他盯着别处看,他不太愿意真正弄清自己的想法。也许他是习惯了。也许是此前半年的生活过于亲切随和,细想起来耀眼得如同不再向人闭锁的蔚蓝天空,而他确实不是一无所有了——他也不愿就这样失去什么。假使其中任何一环断裂缺失了,都是他所不愿看到的。

愚蠢,软弱,然后提起一口气来让自己变得勇敢些。他所修习的案例与观看过的剧集里都有过类似的描绘,但实际体验起来的滋味并不那么好受。他觉得自己必然会在事后感到后悔,索性不再纠结于此,省得事到临头却迈不出步子。

他晃过神,外围的博弈还在继续,少去一部分发生装置的护盾已经相当薄弱了。他在显示屏上观望了一会儿,一声指令让整支队伍列好阵型待命。奥利弗吐了口气,走至队伍中部,看守在侧翼上,手中端着机枪。临场反应,他翻了翻眼睑。这可不仅是在考验眼力了,幸好他的活动准心也还不错。

在终于通过碎裂的屏障之后,运输机悬停在二十三号通道口,突袭队成员挨个儿从机舱中跳出时,奥利弗斜瞥见几架装甲骑在周围为他们打掩护。他们的动作还算隐蔽,向要塞中央区域小跑了好一段路,前端才终于响起了交火的动静。这地方的回廊相当宽阔,容得下装甲骑在内滑行。负责开路的机体在前方顶住了火力,慢慢向前推进,不搭乘机体的队列则换上了口径更大的枪支,力所能及地为敌方造成一些麻烦。

现在他又亲自回到这种场合中了。奥利弗无声咧嘴,回想起自己在暴乱和扫荡中惶惶不安的那一日,端平枪支扣动扳机,顶着后坐力继续向前移动。他开启了更为敏锐精细的视野,尝试不让留在正常视觉中的那只眼睛起到太大阻碍,于是那些鲜艳浓厚的色彩再度向他扑来,叫他看见鲜血流淌的路径,枪弹撕裂开来的伤口的形状,士兵面上细微的恐惧与释然,或是狰狞的绝望。他想他的眼睛原本就是能在人世间看到地狱的,并非揭露了什么,所有的惨象原本就存在于那里。他想他是见过这些了,恐怕永远也逃不脱了,但没关系,他也见过一些更好的事物。

他在杀人时依然在嘲笑自己这点儿柔软的感性,他的注意力有大半沉浸在机械似的自动应对状态中,有一丝分神也并不碍事。他们将一部分机体残骸和死者尸体抛在身后,继续向指定区域突入。“往上一层,找到通往管制区域的闸门,设法弄开它。”ZERO的指示适时传来,“D小队沿顺时针方向绕后,从另一侧突入。那边的屏障更严实,但不列颠尼亚方刚刚压进了战线,我们的人手富余了不少。红莲正在前来支援的路上。”

奥利弗更换了打空的弹匣,抬手示意一小队编制跟上自己。接下来就完全是考验临场反应的时候了,留神建筑体内的争斗动态,躲开一部分包围,绕路寻到较为安全的行进方向。一个人做起来更容易点,一队人就要难上许多。好在这一路算是有惊无险,他没有被拖慢脚步,而待到他刚刚寻到把守森严的关隘时,一台朱红机甲正在那地方暴揍原先的守卫,三两下解决了防线,然后将主武器抵在了闸门边缘上。

眼睁睁看着一整块钢铁不自然鼓胀隆起再被一击轰碎还是挺吓人的。奥利弗吐了下舌头,这才留意到滑入这个片区的装甲骑不止一台。菲利克斯的声音在通讯中跟他问了好,随在红莲后方的一架机体也象征性地抬起重臂。红莲承担了前方绝大部分战斗压力,机身还堵在轰开的缺口处没有挪开,以至于步行的小队一时间有些无事可做。

“ZERO也跟来了。”菲利克斯告诉他,“这里是实际上的首要目标,但我们不能在这儿停留太久。”

黑色机体在半分钟后抵达现场,帮助他们进行了一部分清场工作。装模作样,卡莲在频道里小声嘀咕,也没有进行更过激的诋毁。他们解决的主要是驻守这一片区的武装部队,内里的监视人员则被控制在中央的一小块区域里。自行破解密码太过麻烦,时间也不太够,不如留下活口比较方便,ZERO是这么说的。这部分的完全制压稍稍有些耗时,随后另一端的通道口也被打通了,在突袭队以相对完整的状态汇合后,场中队伍依照指令转攻为守,分散开来驻守好不同的出入关隘,而ZERO将机体停靠在回廊间,裹着披风假面飘然落地,徒步行走间让沉默的卫队汇聚在他身畔。

“马尔蒂尼不在?歌利亚也……”他嘀咕道,“……当然了,隔空吩咐一声就行了。”

奥利弗白了他一眼,从他那儿收获了一个颔首致意。年轻人耸着肩背过身,侧过机枪拦在了欲图继续滑行跟进的某台装甲骑前方。“我要是你,我就不在这时候还跟在他后头。”他好心提醒道,“就让那群事后注定会忘得一干二净的人跟着他去吧。”

“这是严重到需要清洗记忆的事态吗?!”

“呃,并不是。”奥利弗龇起牙,被菲利克斯的嚷嚷声震得有些脑袋疼,“但我不认为他会想被更多知情者打扰。”

反正都是差不多的套路,他想。这种场合,天降救兵,解除原先的危机的同时亲热一阵,不知趣的人才会想蹲守在一旁平白无故遭人恨。他作势干呕,不远处适时响起了机体交战时钝重的碰撞声。“听话,小子。”红月卡莲的声音在频道里喊,“在那愣着不如去另一边门搭把手。我一个人解决杂兵没什么问题,把守一整片区域就有点忙不过来了。红莲可不是拿来看门用的。”

这回奥利弗放下枪,迈开两步让出了去路。他目送菲利克斯在嘟嘟囔囔中行驶向内区的另一侧,自个儿叹了口气,重新握稳武器定了定神,随后才发觉自己手肘上浸透了一块血渍。他的胳膊并不痛,所以那是在先前的某次遭遇战里溅上的。他盯着它,嗅到伤与死,也看到那样的场景。

然后他撇嘴一笑,眯起自己的左眼,一梭子弹扫向缺口处红莲漏下的余兵,任由地狱再度浮现而出。

 

时间过去了四年,ZERO的面具上早就没了眼部自动开口的设置,这一次还是临时改装的。鲁路修暗叹着世事无常,口中冷淡道出指示。幸存下来的看守们温顺地垂下双手,恭敬地向他躬身,双眼中禁锢着淡薄血色。“将门打开。”鲁路修说,待他走至能够俯瞰到囚室内部场景的角度上时,他在面具底下皱起眉,又补充了一句,“把他的拘束解除掉。”

在先前的冲突里,有流窜的火力击中了囚室加固的夹层,那一下并没有将它破开,只是让门体周围有些变形。里头的人还躺在铺位上,看似没有额外受伤,然而他已经侧身稍微撑起手肘,也不像是毫无防备。他的四肢被拘束着,他的脚踝上扣着过于厚重的枷锁,他的颈间套着圈环,他的囚衣包得相当严密、向上一路封锁至口唇。他暴露在外的身体部分少得可怜,就这样安静地转动着头颈环顾四周,某一刻似有所感,突然抬首相望,笔直朝向站立在上方的黑色影子。

他或许说了些什么,他的声音被包覆着,但若过于细微便听不见分毫了。然而在这样的距离上,鲁路修还是能从他仅露的半张脸上看出他并没有敌意,神志也还清醒。但即使不是这样,他身上也不该套着那些束缚。鲁路修前倾了身,抬手按在玻璃层上,此前堆聚起来的沉稳冷静在这一刻突兀出现了裂痕。他在面具下藏着脸,一并藏着逐渐急促的呼吸。囚室中的人也一样定定望着他,直至束身的几处桎梏上指示光倏忽一闪一灭,被困的囚徒才猛然一惊,撑身坐立起来。

某一刻他仿佛听见海潮,他被与那时相似的愤怒和惊惧侵占了心神,他裹在能够遮掩面容的装束中,耗上短暂片刻让自己压抑已久的情绪肆意奔涌。他攥起手指,将目光锁定在白衣的囚徒身上,希求借此获得一些平静。安宁是不得到来的,及至怒火燎燃的战事落下帷幕前都是不得到来的。但幸好你就在这里了,他想。在我眼前,说不上安然无恙,但至少还算完整地活着。眼下到这一步就足够了,我找到你了。

然而闸门久久没有升起,要塞主体倒是震荡了两下。外头的激战还在继续,这边的进展却停滞了。“怎么?”ZERO缩回手来,不耐地看向一旁。监视位上摆弄操作面板的那一人看起来更为紧张,听得询问忙不迭地进行解释。

“控制断开了。”他说,“可以尝试重启电源,但如果墙体挨的那一下让线路断裂或烧毁了……”

“重启能在这里进行吗?”

“不,得在主控制室……”

他还在埋头摆弄尝试补救,外围又传来更加强烈的震荡。ZERO开始失去耐心,扭头看了眼还被牢牢把守的通道口,意识到自己免不得要听卡莲一通抱怨了。现在杀往主控制室也并无不可,运气好的话还能在那边逮住几个重要角色,然而考虑到突袭目标的保密性,时间拖得越长就越不安全。“算了,别再做无用功了。”他出声制止道,转了转眼睛撇向近前的钢化玻璃,从纯暴力破解的手段来看至少比构成墙体的那几层要容易,“有办法直接在这上面弄个出口吗?”

语毕他自己愣了一秒,意识到时下的情况和上一次对方被困时有些相像,不同的是覆上面具的人选,黑影从笼子里换到了外头。上一次待在囚笼中的人尚有余裕用贴身携带的危险品轰开一个缺口,一条逃生的路径,而那其实是个从自己这里偷盗去的主意。他面具下抿唇微笑了一秒,庆幸起自己这回也记得做了相关准备。

片刻之后,环绕在监视层高度上的坚实玻璃被贴在上方的小玩意生生弄碎了。鲁路修在俯身躲避时吹了声口哨,庆幸于樱矿炸弹的威力多少经过一些控制。他站起身,将后方甩来的安全绳系在自己身上,踢开一块还未碎干净的尖玻璃,从打开的缺口中纵身跳下。

他落入深井,外头的嘈杂忽然显得遥远而难以辨识。他平稳落地时踏出一声钝响,惊扰了静处凝滞的影子。在圆形的笼子里,白衣的囚徒已经站起来了。他们离得近了,能叫人隐约察觉到他笼在拘束中的身形消瘦了许多。他只是站着,定定望向这边,眼目中一片寂静深潭忽然扰起波澜。

他站立不动,于是ZERO走上前去,弯腰松开他足踝上已经失效的镣铐,起身时手臂绕至他身后解开他腕上的拘束。他们从半个不成形的拥抱中滑开身子,假面者抬起指掌,拆开他颈上的圈环抛掷在地,打开束身的衣物覆在他口唇前的禁锢,动作轻缓如在海潮声浪的包裹中捧起他面颊的时候。他的完整面貌再次被剥露而出,他的眼睛被点亮了些。“你还是来了啊。”他轻声说。没有过度的惊讶与欣喜,如同再平常不过的一句问候。

“很抱歉,我的做法就是这样了。”鲁路修说。

他从面具下方望去,将担忧叹息也藏在暗处。在这样近的距离上,对方面上挥之不去的憔悴疲态分外明显,一并叫人看清的还有错落在额脸间的细小伤痕。破损,淤青,左侧颧骨向下蜿蜒的一道还未褪干净的长印。被包覆在衣物里的肢足和躯干还无法确认,表显在外的部分已经足够让人怒火勃然了。

但长久被困的一方表现得相当平静,甚至自唇角浮起一丝细微笑意。他张开手臂,让人能够很容易兜住他的腰际。在实际那样做之前,鲁路修将键匙塞进他掌心,换得一个惊讶的眨眼动作。“我把‘修士’带来了。”鲁路修沉声道,“留守在外,随时待命。这一片安全区撑不了太久,如果你不拿回它的钥匙,就再也别想这么干了。”

白衣的囚徒嘴角一歪,神情间有些苦恼。“听上去你是想让我下一秒就回到战场上。”他咕哝道,还是将键匙握紧了。他站立的姿势有些不稳,他的手脚都还完整,看似也还听使唤,但实际能起到多大效用就值得商榷了。施救方留意到这点,心下滚过一阵柔软疼痛,向他伸出手去,搂住他的腰与肩。

“不,我希望你下一秒就撤回到真正的安全区里。”ZERO说,旋即暗叹了一声,“当然了,你也可以拒绝我。反正你一向惯于拒绝善意的邀请。”

“这话可不够公正。”朱雀纠正他,“我对人说‘不’的次数统共也就那么几回。”

“看来是我不幸全都碰上了。”

“我想大概是的。”

“真让人伤心。”鲁路修夸张哀叹道,“好歹我这又是杀入重围来帮你脱困了,你就不能稍微多感动一点吗?”

“你只是在逞英雄罢了。”朱雀说。他的身形被一并笼至披风当中,他在深暗色彩包裹下反抱住前来援救自己的人。他的眼角舒展开柔和微笑,主动将重心攀附在另一人身上。然后他凑得更近,声音化散在轻浅叹息里。

“……但没什么不好的。”

他们被一并向上拽拉升起的时候,鲁路修腾出一只手来扣在绳索上方。他们向上浮起而非向下沉坠,他们的足尖悬空的那一刻,白衣的囚徒倾过颅首,嘴唇碰到他面具的下侧,落下一个隐蔽的亲吻。他的身体重量明显削减了不少,但余下的部分本来也不是多么轻松的事情,然而在这一刻,他做出这样的举动时,仿佛是领着人一道轻盈地浮了起来,如飞翔般飘飘然悬在空中。鲁路修轻轻抽了口气,血液一阵上涌致使面颊有些发烫。

没什么不好的,他想。宛若昨日重现,他回归到ZERO的身份里,在一场盛大出演中前来,找到他想要寻找的那一人。然后他们不会分道扬镳,再也不会了。你不会再抽身而去了,他想,我也不会再轻易放弃什么了。

你知道的,我知道的。

他们回到监视层的高度上,卫队尽都保持着沉默,在Geass的效用影响下,没有人就这起任务里刚刚脱困的目标身份提出质疑。朱雀摇了摇头,感慨了一句“还是这么独断专行”。他行走的步伐依然不太稳当,但他拒绝了鲁路修的继续搀扶,独自踏下最后一级阶梯,向外走至回廊尽头装甲骑停靠的方位。他在开启座舱时回过身来,面上神情柔和得不太真切,眼目反而愈发明亮,像是燃着了火焰,此刻还很微弱,然而已经比死者要生动鲜活了太多。他站立在那里,伸出一面手掌,似主动邀请又似询问。

“我也不能让你一个人出尽风头。”他轻快地说,“现在,你是想在驾驶舱里稍微挤个位置呢,还是让我跟在你身后?”


TBC


It's yesterday once more~♪

本想从无印里扒个截图结果一路找到兴道去也没找到特别合适的角度,算了。总之你们修总又是全套披风面具跑来千里救男友了。

说起来标题里的复数s其实是分担命运的意味,大概下章就会写到命运的分歧点了……这篇本意不是泡PTSD前男友吗为什么仿佛变成了群像剧。

不计A和B开头的那两篇,主线已经将近三十万字了,看样子写完之后单主线长度还能超过不计算那一大堆补充番外的逆转线,……但其实我觉得整体信息量还挺少的?

……所以归根结底我废话怎么越来越多了啊!!!好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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