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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olet Valley(07)

旧设补完,可参照《A Shell Game》《Battle for Immortality》进行阅读。

基于TV设定展开的后续,《Unchain Utopia》的续篇,PTSD零雀与复活待业前皇帝。剧情所需会有部分OC作为配角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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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女孩坐在自己的铺位上时,邻近床位的姑娘摸索到她的地盘来,静悄悄地给她梳发。

她的头发长了,可以编织起一些花样。它们细细软软,自然披散时如波浪起伏,梳理过后在梳齿间挂上几线似银非金的浅色。较她年长的姑娘称赞它们的光泽,隔着编织的式样亲吻她的头颅。那些亲吻停驻在发丝里,有时落在后脑,有时叠着柔软波浪叠在颈上,有时候发丝被拨开了,剩下的是皮肤与嘴唇,手指与光滑小巧的乳房。

编号C21比她早进入穹顶下约莫两年,同一序列中编号要比她往前数十个,鼻梁周围有六颗浅浅的雀斑,这是一些可以量化的数据。不能量化的则是一些懵懂而情绪化的感知,像是年长些的姑娘偶尔哼唱的来自海滨的歌谣,蓄长的棕黑色的头发,言语间无形教导的一些事,一些告诫,一些关于外界与家乡的故事。

留在基地里的孩子没有多少人拥有关于“家乡”的概念,他们大都流离失所,除了耗子洞之外无处可去,或打从记事起就再没离开过这地方。然而也有少数一些人记得的事情更多,他们选择躲入地下是因为一些变故,比如说天降横祸与骤然破碎的家庭。C21从海岛上来,她拥有足够完整的童年与年轻的女孩的梦,甚至拥有一个常人的名字。她将那些字节的读音含在唇上,拼法写在年轻的女孩掌间,挠下一片温热的麻痒,让微风在心头雀跃。

实验体们接受调整和训练的时候就不再是普通的孩子了,甚至也不是普通的活人。如同一个一个被设计好的齿轮,在高压下逐渐打磨成型,有一些损毁了、便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见,另一些则走出来,换上制式白衣,聆听进一步的教诲,学会进一步的服从。他们生存在暗处,也回到暗处,有一些人在外殴打被淘汰的弱者,另一些不愿滋事的则回去自己的地盘,漫无目的地聊天,在稚嫩的身体开始生长的年岁里开始探索自我,将多愁善感的情绪说与能够交换秘密的一两人听。附在耳际,倾吐呓语,或干脆悄悄共享一张床铺与一个梦乡。这类关系不算违禁,于是孩子们在暗中摸索尝试,在浴室里打量彼此赤裸的模样,在被褥下小心翼翼地探摸别人的温暖的皮肤。有时是亲吻,有时比亲吻更多。

年长的姑娘更像是一个引导者,将她关于训练的经验、关于疼痛的体验与还留存着的色彩斑斓的梦一股脑地灌输进更加年轻的身体。她们在一张铺位上亲昵拥抱,柔软的胸脯隔着发梢压在光裸瘦弱的脊背上。狄安娜,年长的姑娘说,如果你不想要过去的名字、又需要一个新的,我能这样叫你吗?

在这一刻她从冷冰冰的编号中解脱出来,回归到她原本的名字里去。罗尔,罗拉,罗瑞娜,来自海岛的姑娘,头发上沾染着月桂叶的清香。她说你也会做梦的,这样很好,叫梦延续下去吧。如果你不想要过去的名字,那么我可以试着为你提供一个新的。

于是C31成为了狄安娜,予她名字的人这样称呼她,温柔如呼唤姊妹,如童年时的亲密玩伴,伴着年轻青涩的、难以定性的更多情绪。年长的姑娘替她梳发,有时用木齿,有时只用指尖捋滑。她们在一起分享夜晚,她们交换彼此不甚明晰的记忆。她们在亲吻中拢住彼此的面颊,呼吸交叠着呼吸。

你属于盛夏,你属于凛冬,你属于春之新叶,你属于秋之哀思。年长的姑娘说,话语中蕴含着奇异的韵律,好似在念诵残缺的诗歌。你属于月亮,你属于荒原。你属于一个年轻的梦境,在那里我们可以奔跑,从人类的城镇边缘一路进入广袤的森林。她吟诵着,留下幻想中的愿景,具体得如同可被描绘的图画。她不在纸张上涂抹,她用指尖在女孩的腰腹上描摹,她的嘴唇间溢出低沉吟哦,在她们十指相扣时化作柔软叹息。

这里没有人信仰神祇。歌利亚自身便背弃了神祇。这不是假设,而是论断。穹顶下的孩子们通常对此不很关心,而漠视本身便是问题所在。我们还可以信仰自身,海岛的姑娘说。我们作为愿望的种子被制造出来,我们应当寄托着更多不能被量化的东西。像是奔跑的权利,像是自由的呼声,在月亮上垂下的一泓清泉里浸洗身躯,不是为了服务于谁,而是为了自身对明日的期许。

相信你自己,狄安娜。

然后她离去了,就像许多个去往地面后再未归来的个体一般,一个编号被临时封存的时候,背后的故事通常都没有太大殊异。一桩失败的任务里总有减员,一桩成功的任务背后也可能出现被抛弃的面孔。又或者在极少的情况下,可能出现叛逃者,平安脱逃并藏匿起来的几率远远比不上被迅速击毙的。死在黑暗里,消失在不知处,埋葬在没有月光照耀的地方。当她还会归来、还会陪伴的时候,她曾这样说过,然后她自己也成为其中的一个。

她不再归来的具体原因是怎样的,年轻的女孩从不曾知晓。关于死亡的感念起初是淡薄的,随着时日流逝才叫人逐渐体悟到失去的滋味。在她想起要留下更多纪念品之前,属于编号C21的私人痕迹便被迅速抹消了。没有书写过的文字,没有一缕剪下的头发,末了能够留下的只有一个名字。

女孩站立在训练场的一角眺望正在缓慢归位、接受检测的装甲骑时,她浸在往事里,她想起关于原野和月亮的诗歌。此前的旅途当中需要记挂的事太多,反而无暇去进行回忆。如今她从房屋中走出来,她才又想起那些细软的言语和溃散的梦。她扬起颈首兀自站立,直至有人向她走近,打断她的思绪,呼唤她与自己一起前去场地那端。

“中尉。”她说。女人向她微笑颔首,翻过手中的触碰板冲她晃了一晃。

“叫我塞希尔就好。”柯尔米中尉说。她们一道迈开脚步,鞋跟交错叩击在光滑地面上,混杂在机械挪移时的低沉嗡鸣里。“那么,你的同伴的适应性测试已经结束了,你想知道他的成绩吗?”

“肯定不算好。”狄安娜说,斜瞥了一眼正从平台上三步两步跳下梯阶的奥利弗,好像对测试成绩满不在乎。她不感到意外,裹着鼻音哼笑了一声。“他不喜欢通过操纵杆来控制武器,他喜欢把那些东西握在自己手里。”她解释道,“那样一来,他的能力会更有用些。他就是被这样训练的。”

“那么你呢?”塞希尔说,“根据你们之前的自我陈述,你原先的专长甚至并不是和武器打交道吧?”

女人的话语中包含着浅淡的问询,语气仍然相当温和,更像是好奇打探而非刻意嘲弄。“确实不是。”狄安娜诚实回答,又轻轻眨了下眼,“不过你看,我的基础训练成绩不错,而且年纪更小,就算要从头开始打交道,也比改变一个战斗方向成型的狙击手要容易些。”

她和一溜儿蹿下台阶的同伴擦肩而过,男孩从背后向她比了个拇指。他们在共同旅行的时候就此议论过一两句,关于她过去的成绩和驾驶意向,如果在伊尔库茨克的时候她也一并去占据另一台座舱的话,脱逃的过程会不会更顺利一些。她没料想到她的同伴还记着这些,忍不住弯了下嘴角,在他从场地边缘离开的时候无声微笑了片刻,然后才回过头来,慢慢登上梯阶高处。

“它叫什么名字?”她在平台上站定,怀揣着赞叹与好奇仔细从近处打量眼前的装甲骑。机身重新上过漆,主体是漂亮的银白色,部分棱角上点缀着浅青。她问出口后,身旁的女人稍作沉默,仿佛在掂量个中交托的意味。

“贝狄威尔。”片刻之后,塞希尔说,“这是改造它的人给它取的名字。”

“听上去你们想打造一台列位圆桌的候选机。”狄安娜评价道。她扭过头,塞希尔的神情相当温和,不置可否地轻轻耸了下肩头。

“也许吧。”中尉说,“没有人能够改变女皇的决议,不过替她提供更多备选项总是好的。”

狄安娜登入机舱的时候安静咀嚼着机体的名字,直至字母拼写从她眼前的光屏上亮起来。她是知晓个中意味的,陪伴在濒死的王身前最后的骑士,老实说不是什么好的意象。然而潘德拉贡的荣光早已不复存在,圆桌骑士也纷纷离散,或辞别或早已埋骨,最后剩下的只有不出彩也不成熟的一席。她读过古老文字,她熟知诗歌与戏剧的形式,她想这角色并没有出现什么差错。

她坐在座位里启动了一场演习。她的操作有些生疏了,但她并不慌乱。她在控制机体滑行时想起过去的歌谣,又在下一刻沉淀得如同冰雪般冷静。她在家中时听面具下的家伙口述过一些要诀,浸入机械运作的频率,嵌入它如一个关键的零部件、一枚量身打造的齿轮。然而这与他们在地下任人摆布的时候不同,那时他们仍然作为纯粹的人躯而行动,但生存的时日间无时无刻不在遭受拘束管制。不同于此时,不同于齿轮为自己的意愿而运作的情况。她在场地内往返滑行了三次,控制机体驶入通道,骤然冲出了封闭空间。

所以这就是飞行了,她提拔起一个加速度、推送至空中周转时寻思着,感觉不坏。

她在岛屿上空翱翔,灵巧闪躲投掷而来的训练弹,挥动主武器所在的左臂对其中一些进行反击。她动作时仿佛能听见机舱外更为广袤沉稳的声息,她听见海潮的呼唤声。有些事情本该如此,她想。像是一次驾驶的机会,一个关于海岛的梦。最后的骑士在空中折转滑翔,她的动作并不慌乱,她沉浸在机械中感到安全。她想起自己伸出的手,与自己交握的手。有人向她承诺想要回到这里,回到阳光下,那个人可以提供一条退路。如今她在这里了。

最后的骑士与死去的王,她想,不是什么好的意象。

然而她发觉自己笑了,她在通讯中传来回返指示前纵情大笑。机械在与她共鸣,成为她浮空的翅翼,劈斩出透亮光路,然后她骤然下坠,截至即将撞击地面才轻巧滑转改变了方向。她驶回到通道里,返往场地中,地勤人员招手指挥她停靠在正确的地方。她跳出座舱时,帝国方的中尉已经等候在平台上,打量向她的目光堪称惊异。女孩伸了个懒腰,在训练用驾驶服里舒展手臂,又捋顺了自己松散开来的头发。

无需确认具体成绩,她已经从女人的表情里得到了答案。高得离谱的同步率数据真正传至她耳中时,狄安娜也不感到过分诧异。“还不错。”她评价道,再度看向装甲骑的时候多了几分亲切感,“我很喜欢它。”柯尔米中尉向她展露出一个浅笑,目光里额外浮上一丝温柔探询。

“我以为你会更情愿成为一个间谍。”

“死在黑暗里,消失在不知处,埋葬在没有月光照耀的地方。”狄安娜说。她向上眺望着,她无声地咽下一些字句,往日的诗与歌谣。她面上笑意未散,她胸腔里渐涌起一缕淡薄怅惘。“你听说过‘愿望’的假说吗,中尉?”她轻声说,“我们这种人被改造成怪物的根源?”

她余光瞥见女人轻缓颔首,她想也许我们认得的人是相同的几个。一些死者,一个不死的漂泊者,他们编织过关于愿望的说法。她一度淡忘过那股力量的根源,她从笼子里出来才记起最初的心念。“我希望人们看见我而不会认为我的存在是错误的,我能生活在他们的注视下。人们不会把我赶出他们的地盘,叫我‘肮脏的小耗子’,他们会容忍我。”她陈述道,“所以是啊,我获得了这样的能力。他们认可我,他们不会将我赶走,就像一场梦,等我离去的时候就会自然消散。”她看向上方,她看见银亮的漆色,她想起失去的东西,一个人的痕迹可以被那样轻描淡写地抹去,末了连那是真实存在过的眷恋还是阴影中的幻想都难以分辨。我在这里了,她想,可以奔跑,可以飞行,可以从凛冬走至盛夏,可以见证所有鲜明的色彩,新叶和枯叶,喜悦和哀愁。你不会知道,但没关系,我在这里了。

“我想要的不止是梦境,中尉。”她说,“我希望我醒来的时候也是这样。”

 

有人选了,女皇说,是黑色骑士团方面提供的。

女皇阐述时眼睫微微翕动,那双一度不见天日的眼睛还如孩童般澄澈,又添上几分温柔的精明。我给出的是你想要的答案吗,皇姐?她紧接着问。你在通过黑色骑士团的动向和我的决议求证一些事情吧?柯内莉娅向她望去时,恍惚以为自己看见了更多相似的影子,她的母亲与她的姊妹,与她血脉相连的那些死者,微妙神似的面廓与眉眼,而今一道汇聚到这一个不列颠尼亚身上了。

她很敏锐,但敏锐还不足够。有一些消息即使是她也没能知道个确切。她不知道“人选”潜在的意义,引领他们一同出逃的某一个人。她不是知情者。黑色骑士团怎么说?柯内莉娅反问她,ZERO有详细说明那些编号者的来历吗?女皇抬起眼睑,说那边提供的说法只是简单的“归降者”,说“他们与那台机体有些渊源”,说“可能算不上是来自同一个地方,但至少比别处的人关系更紧密些”。

你不会怀疑他,柯内莉娅说,即使他的说法这样含糊,略去了太多细节,你也依然选择无条件地信赖他吗?女皇便笑了,眉梢舒展开一抹无奈。能够对他交付以私人信赖的人选太少了,她说,太少了,皇姐……我必须充当仅剩下的其中一个。

不然他要怎么办呢?

所以就是这样了,女皇并非知情者,黑色骑士团的人才是,而且消息恐怕封锁在极为狭小的范围内。那么吉尔伯特的猜测是对的,过去的骑士,效忠于前任皇帝本人的那一位,按说是被钉死在棺材里了,但总有些人推测得出其本来的秘密。能够藏下一个人的地方不少,但属于现前的ZERO的私人地域就是另一回事。所以她在关隘处命人放行,她回到她过去留居过的地方来,她走进大门,手里紧握着一把枪。

实际为枪口所指着的那一位笑得从容轻淡,好像她所呈在面前的并非武器而是鲜花。她隔空指向他的头颅,直至这方空间里另一人沉默地挪移了脚步,挡在她的弹道上与她对峙。过去的骑士,现役的骑士,手里同样握着一把枪,毫不犹豫地反比向她。“我有权将此视为对黑色骑士团的正式挑衅,并考虑将此上报给伯利恒,请女皇陛下进行定夺。”现前的ZERO漠然道。即使他此刻面上并未覆着那张面具,他倒也隐隐有了些上位者的做派。

“外头可还有一道封锁线,你倒是很自信你能安然无恙地离开。”柯内莉娅说。

“我姑且将这定义为‘挑衅’,而不是‘袭击’。你如果真的想撕破脸,大概会直接出动装甲骑空降过来。”ZERO说,面上神情逐渐变得冰冷肃然,“容我提醒,殿下,采取这样足以毁坏盟友关系的私人武装行动,上报后必然会被定性为叛国罪,现在的你还拥有那样的觉悟吗?”

“如果我说这是个幌子呢?”柯内莉娅反问他,“我没有任何与黑色骑士团敌对的意思,外面的那些人也只是我的亲卫,他们是为了确保我的安全而行动的,甚至不完全知道我们此行拜访的目标究竟是谁。你接受这个解释吗?”

“你从进门的时候起就一直举着枪,”ZERO说,“你觉得我会相信这些鬼话吗?”

空气凝滞了片刻,柯内莉娅仔细审视着面前的男人,这张面孔她有数年未见,本来也没想到还有机会再见到这么一回。她兀自叹气,想着事态的确在许多方面都脱离了掌控,就连重新出现的死人的脸都不止一张。她试图回忆自己是否当面见过眼前这一人这样强硬的做派,毕竟过去他以生者的身份活动时是处在帝国阵营里,在她被枪击逼迫得退离舞台之前、他们也没有多少正面为敌的机会,而猛兽的尖牙利爪往往都是对外。

“唔。有些话还是真的,比如说他们确实不知道这地方是被让渡给ZERO了。”她解说道,紧盯着男人凶光迸射的双眼看,“我留给他们的说辞比较模糊,并没有透露住在里头的人是谁,不管你有没有披着你那层皮。”

“目前是这样。”ZERO回击她,“如果他们接到你的命令破门进来,就不存在继续保密的可能性了吧?”

柯内莉娅挑起眉梢,嘴角一弯稍稍扯出一点儿笑。“很聪明。不过毕竟你也在这个位置上坐了这么长了啊。”她赞叹道,又迅速抹去了那点儿笑意,与他冷脸相对,“现在,从他面前滚开,枢木朱雀。”

男人的表情发生了细微的变化,有一瞬间像是被刺痛了。“很抱歉。”他的声音还算平稳,“您无权命令我任何事。”柯内莉娅冷哼了一声,心下窜起一丝古怪的违和感。

“怎么,你都不是零之骑士了,现在还开始护着他了?”她嘲弄道,“你逞英雄的方式不是正好相反吗,还是你真的搞忘了自己本来就是个杀人犯?”

“柯内莉娅,如果你是想激怒我的话——”

原本好好端坐着的那一人站起来了,接下了她的话头,眼里有一瞬跳曜起冰冷怒火。他的反应很快,柯内莉娅先一步留意到他的举动,随后才意识到他这样做的缘由。她眼见着血色逐渐从枢木朱雀的脸上消退而去,变作一片惨然,仿佛再多施加一句指责就能将他的防线击溃。这不应当,她想,他也该听过多少次更为过激的言论了,然后她记起至少在过去的三年半里,他可以将所有的私人情绪都藏在一张面具背后。

杀人犯,刽子手,带来恐怖的死神,那都是他应当习以为常的称呼了。然而此刻他还是表现出一丝动摇,如同被揭露最为私密的恐惧,长久盘亘不散的梦魇。他的嘴唇颤抖着,半晌没再吐露出回击的言辞,而从他身后站起的那一人适时贴近他,自后方环住他的腰身。鲁路修依偎上他的肩背,下颌压上他的肩头,嘴唇轻浅地摩挲着他的皮肤,从颈侧到耳根一路播种下低沉絮语。那些言语的音量太低,柯内莉娅并不能听清关键,只勉强能从温柔神情与轻缓速率中判定那是在进行安抚。

她注视着眼前这一幕,如同走投无路的困兽耳旁依附上恶魔的呢喃,个中亲昵意味并未叫她感到不适,反而叫她在倍感森然中陡生警惕。她的胃里涌起一小股紧张的抽搐感,她打起十分戒备来,好像下一秒那死而复生的暴君就会从他的骑士身畔抬起头,以那双眼瞳对人施以诅咒。她屏息等待着,持枪的男人紊乱的呼吸渐渐归于平静,发颤的嘴唇也安静抿紧了。他看起来状态不佳,也更容易发疯。鲁路修从他肩上抬眼,原本调和温柔的神情里坠下一丝寒芒。

“告诉我你的来意。”鲁路修说。他的话语清晰,柯内莉娅确保自己是在神志清醒的状况下听完整的。她没有放下警惕,这只是个开始。

“你。”她说,皱眉晃了晃枪口,在两人的头颅之间小幅而快速地游移了一下,“我不管你究竟对你的骑士说了多少甜言蜜语,哄得他晕头转向帮你藏得好好的,我可不相信你会安分守己地当一个死人。”

“啊,你觉得我会继续作乱。”鲁路修说。他从ZERO身后走出来,坦荡荡暴露出自己的颅首和胸膛。他的面容上浮起一抹浅笑,他以分毫不让的讥诮与她相对。“为什么呢,皇姐?如果你认为我会想要重新拿回我失去的东西,那么你觉得我会怎么做呢?把骑士团的首脑变成我的傀儡,然后下一步对女皇也做类似的事?”他提出假设,又作惋惜状摇头,“挑选一些温顺听话的棋子出来,自己躲在幕后掌控全局,听上去更像修奈泽尔原先的喜好,而不是我的。”

“修奈泽尔死了。”柯内莉娅说,太阳穴突突跳动作痛。鲁路修向她看来,向她靠近了一步。此刻他手中没有武器,他的神情冷淡而清晰。他让多少人沦为棋傀时或许也是这般无害的模样。她不敢轻信他。

“是啊。”他沉声道,“你打算将那条性命也记在我头上吗?”

他们互相凝视了许久,在沉默中衡量彼此潜藏的念头。此时互相指责是否还具有其本身的价值,或只是在无意义地倾泻愤怒,这场谈话能否以更为和平的方式进行——诸如此类。柯内莉娅暗自思索着,手中的枪口微微摇晃。在她想到合适的方式再度开口前,鲁路修忽而扬起手来,搭在他身旁那人的小臂上。

“把枪放下,朱雀。”他说,“我有我自己的武器。”

柯内莉娅登时又紧张了一分,而ZERO却蹙起眉头。“可你明明不能——”

“我指的是我自己的枪。如果事情真的恶化到那个地步,我不希望你被牵涉进来。”鲁路修说,听似在心平气和地解释,“既然我亲爱的皇姐又在指责我是个控制狂了,我大概得表现出一点诚意,嗯?”

“——但是……”

鲁路修抬手掩住他的嘴,指节轻飘飘地覆在他的唇上。旧日的凶兽不安的声息消失了,温顺地咽回喉中。旧日的凶主则微笑着凑上前去,嘴唇压覆上自己的指背,隔着手指遮掩安静地亲吻他。人为造就的影子不再发声,侧首转向造主的方向,在这噤声的指示下回归缄默。那双绿眼中的尖锐成分收敛了,变成波澜不惊的模样,隐隐闪动着一丝担忧。“好了,没事的。”鲁路修说,声音轻柔好似哄劝,完成劝慰后才回过眼来,“现在,老姐,如果你想要的是一桩家庭对谈……”

他侧过身,指向主卧室的房门。他的另一只手在ZERO的小臂前端下按,将枪口一并压低了。出于对等的礼貌,柯内莉娅同样暂时放低了手中的武器,但并没有将它塞回到枪套里。她望着她的皇弟以一派悠闲从容的姿态转过身,肩背都相当放松,就这样毫无防备似地向房门走去。她犹豫着是否要跟去,又犹豫着是否要放弃手中的威胁。依照过往收集的情报,眼前这一人在近身搏斗上并不会取得分毫优势,但一道目光的传递应当比她反应过来要将他制服的速度快上许多。

“……留着你的枪吧。我留给你从背后射杀我的机会。”在她斟酌的时候,鲁路修道破了她的心思。他背着她轻轻摆手,反折过来点向暂且敛起锋芒的ZERO,随意得好像这并不是一个威胁。“不过如果你打算那么做的话,”他补充道,“我可不保证剩下的人不会发疯。”

 

独自进入陌生的地域是一桩新鲜体验。以往他要么单独一人徘徊在有限的范围内每一个乏人问津的角落,要么他踏至封闭穹顶外侧、来到地表上,就算是执行一桩任务也有名义上的搭档陪在身侧。短暂地建立起一段联系,处在相同的立场当中,就算交汇只有这么稀薄的一线,也不至于落得举目茫然的地步。走出屋门的三人都被扣留在黑色骑士团的基地里,奥利弗和狄安娜属于另一边的编制,于是菲利克斯只得自己待在休息间的角落中,在完成简单自述、体检流程和身体素质方面的综合评定后无所事事地发愣。新鲜体验,不至于让他担惊受怕,但也不知道下一步该何去何从。

他在无趣之下翻了翻宣传手册,留意到修订版本的标注,寻思着这里头还有多少内容是骑士团创立之初时拟定的。他粗略地翻了三次之后决心从头开始认真研读,横竖也没什么更有意思的事情,然后有工作人员探头叫他前往训练场,说有人需要看看他的表现。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自己能有什么表现,菲利克斯心想。他没有参与过几次任务,实战经验少得可怜,也许肉搏能力尚可,但也就是在打架的时候练出来的。在早早被穹顶下的管制者放弃的情况下,上回进行常规训练打固定靶也不知道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他进到场地中,让场馆门扇封闭起来。这会儿还没人先他一步留守在这里,于是他好奇地摆布了一番里头备用的枪械,又探头看向一旁停靠的训练机。他考虑了一小会儿,决定先简单活动一下身体。

这不是他们初至此地的第一日了。他的私人衣物已经被换下了,取而代之的是样式简练的黑色制服。他松开外衣,绕场小跑了一周,在训练机旁稍一停顿,又迈开脚步继续向前。小跑过后他的紧张感舒缓了不少,让他拾起枪械来的动作稳当了许多。他试图拆下弹匣,检查了一下里面装的训练弹数量,然后才重新归位上膛。

换作是奥利弗来的话,动作应该会更加熟练。菲利克斯转着些杂乱念头,双手握稳枪身,尝试向场地另一方的标靶进行射击。他打空一个弹匣,转身看向近旁的显示屏确认结果,他的准头不算差,虽然也不至于每一个都正中红心,也偏差不远。还行吧,他松了口气。虽然先前跟ZERO交锋的那一次战绩着实有点惨,但那时候一来他受了伤,二来他的对手本来也惊人得不能以常理而论。如今看来,他也用不着过度挫伤自信心。

然后他听见有人击掌,不知是赞许还是单纯地彰显自己的存在。“你好啊,小家伙。”女人的声音说。菲利克斯背脊一绷,向旁小跳了半步,警惕地看向不知何时出现在场地门口的那一人。女人有一头惹眼的红发,末梢精神地上挑着,看上去稍显杂乱。她见到他的样子时咧开嘴,向他使劲儿摆了摆手。

“哎,没事。你的两位同伴还被不列颠尼亚来的那伙人拖着。”她告诉他,同时上上下下打量着他,“我的老板让我看着你,就好像我很情愿和这个年纪的男孩打交道似的……哼。不过话说回来,你也不知道自己的确切生日,是吧?”

菲利克斯反应了一秒钟,意识到这就是那个保密人了。在他们迈出大门之前,鲁路修曾经嘱咐过一些细节,比如说在什么时候该管严自己的嘴、在什么时候应该套用哪一种说辞,在某些知情人面前可以放松一些,比如说眼前的这一位。他放下枪,走到她面前去,尝试着敬了个不太标准的军礼。“承蒙关照。”他小声说。红月卡莲抬起下颌,眼睛紧盯向他的,一脸兴味盎然,好像方才的口头嫌弃也不过嘴上说说。

“事先说好,我不会是个很好的老师。”她告诉他,“我不带班教学,我不擅长这个。不过既然是顶头来的命令,没办法,我也只能认了。”她嘴角一歪,还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尽管她的不满分明不是冲着自己来的,菲利克斯还是有些惴惴不安。下一刻她哼笑了一声,伸手在他肩上一拍。“你接下来的日子不会太好过的,”她说,“我可预先警告你了,到时候别耐不住操练冲我哭鼻子。”

“我理解。”菲利克斯说,“谢谢你,红月小姐。”

她的态度让他有些忐忑,但他没有从她身上感受到恶意。保密人,他想,如果是鲁路修认定的人选,应当是可以信赖的。事实上,他甚至从她那里感受到了一点儿友好亲近的意思。“还行,你看起来比我现任老板那张死人脸顺眼多了。”首席驾驶员这样说,在菲利克斯尴尬僵住的时候咳嗽了一声,“你叫什么来着?”

“X27。”他说。他们通过正规流程进行登记的时候,统一使用的还是过去能用以标记个体存在的身份,尽可能不叫人察觉到他们经历中的特殊之处。然而女人摇了头,在他困惑之际缓和下眼目神情。

“不是说代号,虽然你们确实都是以代号进行登记的。不是这个。”她轻声说,“名字,你叫什么名字?依照某位皇帝的性子,他在私底下会表现得更有人情味一点吧?”

她询问的口吻也一样柔和,她看向他时带着一点儿不明所以的缅怀。男孩感受了片刻她所散发的情绪,逐渐放下心,回过神来想起自己应该作答。“是。菲利克斯。”他说,“我叫菲利克斯。”他吐出某个人赠与自己的名字,他不再为此感到抗拒或可笑了。他说出口后胸腔中弥漫起一阵奇异的快乐,温暖如火焰烘烤,仿佛寻觅到自己立身的根本,从遗弃在角落里的残渣恢复成原原本本的人。

“很好。”卡莲说。她伸出手,而他不加犹豫地交握上去。“欢迎加入黑色骑士团,菲利克斯。”

 

死过一次的前任皇帝走在前头,身形率先掩进房门后方。柯内莉娅随后而至,脚跟撞拢门扇,将ZERO探视的目光阻绝在外。她进门的时候,鲁路修正在桌膛中翻找一些东西,他将一把掌心雷提上桌面时动作故意放得很缓,确保她能看见。

那把小巧的枪就这样平放在桌面上,尽管鲁路修的手还按在上头,一旦事态演变到开火的程度,他也不能在反应速度上取得优势。他背对着她站定,并没有回身的意思,如此一来他无法在第一时间使用他的眼睛。他这副做派叫柯内莉娅疑窦丛生,她觉得这也许是他拿来讨好她的小伎俩,或许还存着些别的打算。她怀疑地打量着他的背影,察觉到他没有率先开腔的意思,遂按捺下情绪来清了清嗓子。“马尔蒂尼显然没安什么好心。”她说,“他想让我和女皇之间产生裂隙。作为旧皇室残存下来的最后一支还算完整的派系,如果我憋不住脾气直接回头对伯利恒进行讨伐的话,可能会使帝国内部的动荡进一步升级。”

“所以你表现得还算冷静。”鲁路修说,背着她稍一耸肩,“没错,你真的还算挺冷静的,就算你刚刚才用枪指过我的脑袋。你本来完全用不着独自来面对我的。”

“如果事态发展成那样,就正如他所愿了。”柯内莉娅说,“不光是我与女皇之间的分裂,还会真正毁坏超合众国间组织的联盟关系。话虽如此,我这会儿已经把ZERO惹火了。”

“但还在可控范围内。”鲁路修淡然道,“只要之后我能平安无事地走出房间,他大概还是很乐意假装今日无事发生的。”

柯内莉娅咀嚼了一下这句话的分量,感到一丝古怪。各自暂时放下武器后的确比互相亮枪口的时候要更容易耐住性子,不会轻易冲动发怒,因而她这会儿还能冷静思索一番。她从中捕捉到的含义笃定得堪称傲慢,叫她联系起有关于他的传闻。“枢木朱雀。”她缓慢道出那个名字,凝视着前任皇帝的背影,“你也对他使用了Geass吗?你是以此来对他进行控制的吗?”

“这是两个问题。”鲁路修说。

“回答我。”柯内莉娅说。背后望去她看不见他的脸,唯独看见他拢在宽松单衣下方的肩臂在轻微晃动。他的后背绷紧又放松,他平吐出一口气来,指节哒哒叩击在枪托上。

“是,以及不。”他回答道,“话虽如此,我对他所做的事大概也不会高尚太多。”

他的左手撑上鬓角,光裸的指尖绞紧几绺散碎黑发。他的头发长了不少,他扎起的那一束里发尾打着柔软的弯弧。所以他的时间没有完全停滞不前,应当是的。他不是一具僵死的尸体,也不是一个凝固在时间中的残影。他会影响到存世的活人,他已经在这么做了。柯内莉娅深呼吸了一次,因他所给的答案感到一丝荒谬,又隐隐约约能明白他的意思。

“你还打算动用你那双眼睛吗?”她追问道。

“你在担心这个,对吗?”鲁路修反问她,“以为我会对你下诅咒?”

“你还能好心祝福我不成?”柯内莉娅回击他。那股力量,她想,就算有人会相信它是祝愿——有任何人会这样相信吗?“我所知道的每一个人,但凡是为你所控制过的,都会为之受苦。”她陈述道,胸口有些憋闷,“每一个。染上污名,打入牢狱,双目失明还感到庆幸,以及你看,宁可让自己被一枪毙命……没有人落得好的下场。”

她攥紧了枪柄,她想自己没能见证全部经过,每次都只能见到记录或残骸,而光是这些已经足够令人愤怒。也许不算客观公允,但人们往往只能接触到成为结果的那一部分。她陈述时以为自己会迸生出更为鲜明的怒火,却发觉自己话音落下时它已然被浇熄了。眼前的人仍然绞着鬓发,背着她发出一丝漏气似的笑声。

“你当然有充足的理由来憎恨我。”他低声道,“换作是我处在你的立场上,我也一样觉得玩弄人心的手段着实令人生厌。然后呢?列举完我的罪状了,接下来是什么?”

“修奈泽尔死了。”她说。这是她今日第二次提及这个事实,她没有感到太多真切的悲恸,反倒是忧虑感慨的成分居多。“最开始是克洛维斯,然后是尤菲米娅,然后是所有留在潘德拉贡的……我们的兄弟姐妹。我以为那样就结束了。”她说,“然后是修奈泽尔,他死去的时候依然处在你的Geass控制下。你认为他就是最后一个了吗?”她叹了气,她在他目光不能触及的方向上毫无意义地摇头。她收敛了话语中尖锐的成分,如同在怒火熄灭后茫然望向一片墟烬。她见过的,一整座毁灭的城市,时至如今都没能重建完成。幸存者不在少数,藉由一脉血缘相联系的却所剩无几了。她看向他,她感到疲惫,她的手指从扳机上松开了。

“告诉我,弟弟。”她说。

鲁路修垂下肩膀,有一刻他的背影显得瘦削单薄,而她记起他原本死去的年纪。这不是谅解他的理由,有那么多人因他而死,停留在比他更为短暂的年岁里不再前进。然而他那么年轻、那么年轻,及至此时稍稍高过她的个头,也还不及她真正崭露头角时的岁数。“我不知道。我一度以为我才是最后一个死者,即使有人在我死后破坏了我的计划,我还拥有过那么一次提早纠正这份错误的机会。”他喃喃道,混着飘忽的笑意,“可是你看,我的处刑人不愿意再杀死我一次了,我又能怎么办呢?”

他的右手从枪身上挪开了。他背着她,显得毫无防备,手指在桌面上游弋滑动。“我比任何人都希望我能确保自己躺在坟墓里,你以为我想回来吗?”他低声道,当中掺杂着几许残破嘶哑的成分,“那次退场是我规划的,那个结局是我为自己定好的,你以为我会想要推翻精心设计好的一切吗?是的,你的看法没错,我是个自大的控制狂,所以我当然想掌握自己的死。你以为我希望我的安排被打乱成现在这样吗?”

他垂下头,发束在后颈侧滑动,身躯僵硬如破损的人偶。他的指尖在桌面上按至反折,又猛一下弹起,神经质地在空中蜷握成拳。他将一样东西收进掌心,像是一枚坏掉的棋。他抬手时像是在尝试亲吻它。

柯内莉娅无法作答。她以为自己知道落难皇子与年轻暴君的本质,她又觉得自己从未真正认清过她的半血弟弟。她没有言语,而鲁路修在沉默许久后再度动了。他将手中物件轻柔无比地置放回原位,转而够到另一样东西。一个方盒,式样相当常见,她有些不解其意,然后她看见他打开盒盖,以此支起一个斜角将它放立稳当。

“我收到了一份礼物。”他说,“我想你曾拥有过它。”

玛丽安娜的项链,那是她过去的藏品中颇为珍爱的一样。她追查过自己旧物的下落,在得知它落归女皇手中时便再不深究。如今它还是在闪光的子嗣中传递了,从一人的保管中落至这一人手里。他给她留下一个很容易看清那件藏品全貌的角度,他自己的手掌从上头挪开,头颅也稍稍向另一侧偏去。“娜娜莉希望把它放在我的坟墓前,所以她将它托付给别人。”鲁路修说,声音很轻,“那个人就在门外。他见过我母亲的影子,他所知道的关于她的事可能比我的小妹妹更多。她的真实面貌,她本来的计划和目的。她到底拥有多少叫人缅怀的价值呢?说实话我很怀疑。”他的声音里裹带的嘲弄意味过于明显,他所讲述的内容也让柯内莉娅察觉到了不合常理之处。

“影子。”她皱起眉,“按说枢木不该……”

“是啊,影子。灵魂。一个活着的残像,寄居在别人的躯壳里,这之类怪力乱神的事情。你们不知道,大众都不知道,即使我说出去,别人也只会当我是疯了。”鲁路修说。他耸起肩,她猜想他面上是挂着冷笑的。“可是你看,你也知道有那么些特异的乱象是存在的。大部分人不知道自己在与什么为敌,但我想你是清楚的。”他挥摆着手掌,随后明确地比向自己,“我本人走过一趟地狱,也都好端端站在这里了,我声称自己见过亡灵也不是特别奇怪的事吧?”

他顿住了,留给她充分反应的时间。他在暗示一些事,譬如就连死亡都值得商榷,譬如他们的父亲欺瞒人群的部分可能比她以为的更多。对Geass的研究并始于他,昔日的教团势力在帝国内部扩张了多久,有多少人参与其中,他的父亲和母亲——柯内莉娅望着他的后背,忽然感到一阵不寒而栗。然而他没有进一步说明,他略去了所有她并不知晓的细节。“但那不重要了。”他轻描淡写道,“向死去的人追究责任没有很大意义,唯一的作用就是宣泄愤怒——是这个道理吧?”

“不。”柯内莉娅说,垂首看向自己手中所持的武器,“如果你当真死去了,我会多原谅你一些。”

“听上去很温柔。”

“因为我知道对死者进行污名化才是最容易不过的。也许还是托你的福。”

“污名化或洗刷罪名,也都是一代人的事情。”鲁路修说。他晃了晃脑袋,他总算侧过身,斜靠在桌沿上,双眼凝视向墙壁。“你自己都不愿让亲卫得知我的存在,大概也不会放心让帝国方介入对我进行监管。不……你是巴不得阻绝我接触不列颠尼亚的可能性吧?”他低声说,唇角微妙地勾起了,“那么你是来向我寻求什么的,一个承诺?即使我敢将它说出口来,你敢信任我吗?”

“这取决于你的说辞。”柯内莉娅说。她看着他,她残存的、死而复生的血亲。不见得是一切的元凶,但也手染了那么多鲜血,是他而非其他人拥有这样逃离坟墓的机会。这不公平,她想。对任何人而言都不够公平。鲁路修仿佛洞悉了她的想法,脸上挂起一抹讥笑。

“你不会相信我这个弑亲的疯子进行的任何一句自我辩解,承认吧,你只想让我为你陈述事实。你需要有人向你再度确认一遍。”他嘲弄道,“那么好,我讲给你听。”

他将颈首一并后仰,他的目光向上浮游,仍然不看向她一分一毫。他这样做时显得颈线细瘦得近乎脆弱易碎,他的样貌比影像中所印刻的更为苍白。一个死者,一个往日的幽灵具现出来,面容上挂着歪曲笑意,眼睛里沉淀着一片深潭。 

“我活着不见得会立即引发动荡,但我死的话一定会。”他略过假设的部分而直接给出论断,“除非你在这里直接将ZERO也一道控制,软禁,或者干脆除去。然后黑色骑士团会内乱,七十二小时内就会启动一级戒备,ZERO的保密人会迅速查清有谁造访过这一带,接踵而至的就是你不想看到的局面——同盟关系破裂,超合众国的盟约失去效力,而你被女皇以叛国罪论定,最后一支还算完整的皇亲势力也会与当权者决裂。不列颠尼亚内部还未平定的动荡会加剧,这一回可能将帝国还未重新稳固的基底直接摧毁。”他的手指伸在空中翻覆着,在拢回掌心后轻笑了一声。“真有趣,这可能恰好是我还天真的时候想要看到的局面。”

“你可真够自信的。”柯内莉娅说。

“你指哪一方面?”鲁路修反问道。

“第一环。”柯内莉娅说,“将你击毙的话必然会惹得外面那一位就地发狂。”

“你也是有骑士的人,皇姐,”鲁路修回答她,“想象一下吧。”

他的说辞让他显得有些无耻,但这偏偏都是事实。她知道的,她全能理解。她目睹了他安抚驯化一只伤兽的过程,她想那已经能说明很多。为此她又感到一抹愤懑难平,这回是惦记起了遥远的死者。她自疲惫中涌起恼意,又不知这是针对于谁的。一个凶手,或是背叛的骑士,这两人互相依存的方式迄今为止都让她感到怪异,想要指摘也无法进行细分。

“如果我能活着走出这扇房门,意味着你得搁置过去的仇恨。”在她分神的时候,鲁路修又开了口。柯内莉娅凝起目光,听他对事实的另一面进行阐释。“你看,仇恨不会消失,永远不会消失,只是有些时候我们需要咬着牙把它埋藏起来。我见过的活例太多了,我自己可能也是其中一员。至于我的骑士,‘我的’ZERO——”他微笑着,眼尾眯起一道狭长阴影,“——过去他可能是真心实意恨我最深的那一个。”

“你想说明什么?”柯内莉娅问他。还是关于那个人,又是关于那个人。她的恼意在墟烬中汇拢了,逐渐编织成虬结的网格。“你想说服我跟他学学,爱你的程度超过憎恨的那一部分吗?”

“我不可能强人所难,是不是?”鲁路修说。

他抬起单手,向空中摊开。他展露笑意的时候,眼尾的阴影中透出一抹锐利。聪明的上位者,能够和修奈泽尔分庭抗衡的家伙,他已经开始撕裂她的防线了。“你说你更容易原谅死者,你有想过其中的动机吗?”他询问她,不待她回答便自顾自继续言语,“如果死亡是不可逆的,它便是一个休止符。过去的只是过去,与它相比你会选择明日,与死者相比你会选择生者。你就是这样的人。”他背向启开的盒盖,他的手指越向肩后。

“但是你会留下一条项链。”他陈述道。

他说你保全它,因为你以为有些东西是需要留存的,比如说你爱过的、敬仰过的人。所以憎恨也会被保留,为你形成复仇的动机。你不会让它上浮,因为你不愿反抗父亲和整个为你铺平道路的帝国。他说柯内莉娅,他笑着唤她,亲爱的、亲爱的姐姐,如同恶魔道破心中横亘不去的阴霾,将它赤裸直白地呈现出来。可是你惦记着,你没有让过往消散,你本质也没有比我高尚太多。他说话时她分明看见死去的女人的影子,那是她未能探明真相的一环,那不是她头一次尝试去追查。他又说但你先前的作为是有意义的,因为那是在上一场战争还不曾结束的时候。

“然而现在你在怀念什么?你在追悼什么?”他的声音骤然变冷,“我们都回不去了,打从潘德拉贡灰飞烟灭的时候起,就再也回不去了。我不会提到那些名字,作为加害者中性质最为恶劣的一个,我甚至没有资格以我的名字去进行悼念。”他收回指尖,扣摁上自己的肩头。他的眼目斜转过来,而她甚至没想起自己应当多提起一分警惕。“战争当中没有人是无辜的。我或者修奈泽尔,放任我们下决议的亲臣,没有来得及阻拦他的你,按下起爆钮的娜娜莉。我们都将斗争扩散到了更广袤的地域里,牵涉进了更多无辜的民众。”过去的暴君沉声道,“你是在对我追责,柯内莉娅,那么我问你,我们当中有谁是真正无罪的?”

“这是诡辩。”柯内莉娅呵斥他。她自觉话语中底气并不充分,而他转过身来,终于完整地与她四目相接。

“这是事实。”他告诉她,他向她剖明这一切,“你分明清楚,而我也有所觉悟。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情愿让自己在世界巅峰的位置上死去呢?”

他面向她,他挺直背脊。他的眼睛里没有血芒,仿佛鲜血一早都沉淀了、干涸了、碎裂了,唯独剩下枯碑。他的身侧存放着一样遗迹,它的光芒依然温柔璀璨,如同戎装的皇妃,如同树荫下同她笑闹的幼妹,如同接过重担的女皇,她们共享过的潘德拉贡的花园。灰飞烟灭,不复存在。再没有能够相聚笑谈的场合了,再没有另一片那样的花园了。归来的死者与余下的生者互相对峙着,硝烟从阴影中渐起。

“我是个控制狂,我自大到连死亡都要一并安排,我当然情愿维护我本来想让你们去缔造的秩序,而不是去帮助打乱这些布局的势力,更不可能在谢幕之后还自己走回到台前去。可是我不打算以此为由来说服你。”鲁路修说。他摊开手臂,他暴露自己的颈首、咽喉和胸膛。“如果你坚持认为应该在我引发更大的乱子之前就将我重新送进坟墓,那就动手吧,对我开枪吧。”他淡然道,“反正我死过一次了,我也不畏惧再来第二回。”

柯内莉娅眯起双眼,她看见魂灵的虚影,往日留存的笑貌。她的手掌颤抖着,她的小臂慢慢抬起。她的指尖安静地攀上扳机。

她看见他笑了。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男人静候在门外,后腰倚靠在长沙发的背侧。

他在调整呼吸,迫使自己平静下来。他不知道那两人会如何交锋,他贸然介入其中的话大抵并不会起到任何积极作用。房屋外的包围圈令他烦躁不安,若不是鲁路修还没有进行表态,他已经该着手联系临近的黑色骑士团部署了。希望不至于真的发展到交火的程度,那样的话这栋房子大概会被毁掉一半。他一边思索要不要跟卡莲进行连线,或者暗中找人将装甲骑调配到附近,又冒出一股对这居所本身的不舍。在这么长时间以后,这地方终于有那么一点像是寻常的家了。

他在忧虑中沉浸了片刻便回过神来,为自己的伤感而惊讶不已。就在这时他听见枪响,他猛然弹起腰弓,双手握枪对往封闭的房门。没有下一步响动,没有接踵而至的混乱突袭。他的思考能力像是停滞了,他的胸口窒闷似有人狠狠攥紧了他的心脏,下一秒就会整个儿捏得粉碎。他等待的半分钟里像是漫长的一个世纪,终于房门再度打开了,迈步走出来的是柯内莉娅,她单手握着枪,另一只手当着他的面将通讯器摘离耳际。

“——什……?!”

“他没事。一根头发都没伤到。”柯内莉娅说,面上表情并不算好看,“我真讨厌那一类装腔作势的说话方式。”

男人瞪着她的身影,她的神态举止,想辨识她是否有说谎的可能。他的呼吸还没恢复顺畅,他的一线理智告诉他这时候的欺骗之举是毫无意义的。他没有放下枪,柯内莉娅倒是蓦然哈哈一笑,将手中武器收回到枪套里。“别再瞪我了,ZERO大人。”她耸肩道,“我可不打算跟你们撕破脸。女皇陛下怪罪下来的话,多半也不会向着我。”

她稍一停顿,然后不咸不淡地道了歉,态度算不得太好,可也算走了个形式。之后她朝着门厅的方向去了,随着门板“砰”的一声响,余下的人当即丢下枪支,三步并两步地迈向先前用作谈话的房间。鲁路修站在那里,靠在桌沿,抬目向他微笑,看上去着实安然无恙。没有醒目伤痕,没有淌落的血迹。

他在那人身前刹停,差些径直撞上那具身躯。鲁路修抬手搭上他的肩头,轻拍着安抚他的情绪。男人低头喘息着,在近前暖热的体温的辐散下渐渐能够缓过气来,恢复了平稳呼吸的能力。这就好了,他想。武力冒犯也好,盟约危机也罢,别的任何事都不值一提了。

“你们和解了?”他低声询问。

“不,她大概永远也不会原谅我。”鲁路修说,伴着一抹怅惘,“她可能会恨我直至我再度死去的时候,然而至少现在,我活着比死了要更有益。”

男人在平息下来之后才转首顾望,留意到一旁摆放的物件。盒盖开启了,里头的东西却不复旧貌。原先精工打磨的宝石破碎了,残片从底托中散落出来,铺洒在衬面上,迸射到桌沿边。他注视着这副损毁的景象,意识到先前那声枪响的含义。鲁路修的手掌从他肩头滑下,一侧指尖从锋锐碎屑中捻起一粒。那一粒残片在他手指间析出美丽光彩,微小而脆弱。

“你看,不止你我,人们总是会做这样的选择题的。”他轻声说,“我们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一辈人,那也成为了我们的负担。我们打小就被教导不能以自己的好恶为绝对基准来行事,那会被认为是孩子气的、不成熟的,无法担当一个好的领导者。所以我们能够意气用事的机会那么有限,一旦冲动就会付出相应的代价。”他反复观摩了一番,又随手将碎片抛下。他用掂量过锋锐物件的指腹触抚聆听之人的脸颊,温柔地在颧骨和边颌上摩挲。“就比如说,现在她想杀死我的话,她会就这样毁掉你的。”他低语道,指尖描摹听令者的面廓,态度笃定如一早便掌控了全局,“可是你不能。她不能。你有你自己的位置了,就在那张面具底下。英雄不能轻易死去,你得好好活着才行。”

朱雀茫然地点了点头。他看见鲁路修笑了,那笑容向自己靠近,印在自己眼中,轻缓柔软地贴上嘴唇。他困窘地接受着这个亲吻,一次又一次摩挲过唇齿间隙,如同在加深一个烙印,逐次注入更多潜藏着的属于那个人的意志。他感受着这令人战栗的热度,陈述着愿望、指令与生命本身,一丝一缕沉淀到自己的身躯里,将一早被撕碎的、残破的心念悄然聚拢,塑造成某个人期许的模样。他本该感到抗拒的,然而他安静承接着,尝试给出正常的回应,并没有后退一步。

截至这一次亲吻结束时,他看见鲁路修的眼睛里呈出几分满意。他们论定生存依凭的方式,阐述爱情的方式,本质都是一般歪曲的。他知晓这点,他没有提出异议。言令之人从他的唇角错开,搂抱住他的肩背,越过他的肩头向他身后望去。那里空无一人,他知道对方所凝视的是虚空之外的景象,一个或许不甚美好的未来规划,书写着他们没能摆脱的战争、杀戮和血腥。

“童话时间结束了。”他听见低沉耳语,“现在,该开始更残酷的部分了。”


END for VIOLET VALLEY

TBC for WEEPING WARBLERS


季终中歇啦!这回是真的,我下周要出远门,九成九没得更文。

写到这章的时候我意识到我确实是在给自己八年前的黑历史打补丁。

那么……A-Z首字母序列补完计划又补上了一个字母,目录已经更新到最新版。看起来我居然好像大概可能可以把这个跨了两个年头的坑给填上……

讲来我还真是好久没写过修主役&以他为核心展开的长篇了,写他嘴炮还是挺开心的,虽然大部分都是在说歪理。正好你们润在访谈里说要拿出证据,要相信也不是靠羁绊或执念而是别的什么东西,我的思路和这个解释还有蛮像的。

然而我还是不知道我到底在写出的成品是什么狗屁,随便啦。

我的大纲又用完了,下篇我该写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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