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d HERO is a heavy na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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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eping Warblers(04)

旧设补完,可参照《A Shell Game》《Battle for Immortality》进行阅读。

基于TV设定展开的后续,《Unchain Utopia》《Violet Valley》的续篇,PTSD零雀与重操旧业前皇帝。剧情所需会有部分OC作为配角出现。

作者水平真的很差,行文中如果出现任何生理负荷能力和战场逻辑上的纰漏都是我的问题,请在确认这点之后再进行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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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我觉得ZERO像是疯了。第三骑士前去觐见统管欧洲支援军的皇族时,假装漫不经心地道出自己的担忧。

因为什么?柯内莉娅问他。因为黑色骑士团以相对稳妥的战斗风格中留得太长了,你认为孤注一掷的做法就不像是那个人会采用的手段了吗?回归旧日的端倪分明早就出现了,维因博格卿,可别说你迄今为止都还毫无察觉。

柯内莉娅的话语中始终蕴藏着一些暗示,如同他在别处所接触到的说辞一样。有一些秘密不能道明,不能公开谈论,不能向人求证细节。总有人在隐瞒一些事情,而他总是不被分享到那些秘密。这一位皇族余脉说得不错,昔日的黑色骑士团确实是以敢于冒险和出其不意而闻名的,然而那毕竟是数年之前的事情了,乍一下回归这种冒进还是会叫人有些诧异。

回归,基诺咀嚼着这个用词。回归意味着往事重现,意味着过去的幽灵还盘亘在现世,如今终于重新现出形廓,填补回他死去前所留下的空缺。然而他已经安分了这么久,看似也没有重新统管世界的野心。他回来了,为了什么?

各方势力都在向欧洲聚拢,这并不像是一场风暴的开端,反而像是终结之前的征兆。更大的暴风雨酝酿在别处,在这方地域外,在看似平静的表象下压抑着。最后的圆桌骑士并不缺乏这点儿嗅觉,他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想要拨通一个号码又收回点按屏幕的手指。把一次问候留到战场上也许不算特别妥当,但在时下的状况中,他的伶牙俐齿突然间失效了,一时间寻找不到以稀松寻常的口吻去开启一场闲聊的心情。

黑色骑士团的驻军基地在别处,而前期的骚扰战和地形勘测都用不上前锋尖兵登场,所以一直到准备万全、联军在定点攻袭的战场外汇合时,基诺才坐在特里斯坦中接入通讯,发话时依然隔着两方阵营间的距离。“我在好奇我们有多久没碰上面了。”他用相对来说还算轻快自然的语气打了招呼,然后道出自己的一点儿小心思。红莲的驾驶员在通讯那端叹气,投映在屏幕上的面孔扯起一个半真不假的微笑。

“我可没有多想念你那张脸,”她回答他,“反正就算隔着半个地球你也能把它塞到我眼前来。”

“你拨过来的次数也不少。”基诺指出这点。卡莲撇了撇嘴,用唇角拼出个很像是“无耻”的词。她并没有反驳他,横竖也是客观事实。

“现在可不是能从容讨论这个的时候。”她这样说。

“我想也是。”基诺说。他缓慢地眨了眨眼,让自己显得更真诚些。“那么,如果我们没有不幸死在攻坚战途中的话,庆功宴上赏个脸吧,女士?”

她一贯不太喜欢这种场合,他是知道的。然而这一次卡莲轻轻应了一声,不待他反应过来要为此高兴,便先一步傲慢地声称这并不是为了应下他的邀约,只是她正好想要找个机会多喝些酒。通讯在一阵不痛不痒的闲聊后切断了,各方面军阵都切入指挥线路,年轻的圆桌骑士留在自己的座舱里,把潜藏的不安压抑在推动操纵杆前的最后一秒钟。

红莲的状态绝佳,即使他们两人分处于各自的军阵尖端、进攻方向也不在一路上,他也留意到了这一点。但位于尖峰的也只剩下红莲,没有另一台理应在场的黑色机体。“修士”并没有切入军阵,它不在前线,没有形成另一把足够突破重围的尖刀。战场上容不得过多分神,因而基诺也无暇就此思考过多。他多少还是困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里,大部分是关于承担了绝大部分压力的红莲,剩余的一小部分则投往别处,一个不能被提起的名字。

已经被埋葬的名字有那么多,圆桌骑士死的死伤的伤,幸存下来的也离走了,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不能被提起的名字也就那么一个,属于背叛者,属于主动从列位中除名的一人。过多沉湎于往事毫无意义,幸存者摇头赶走一些陈旧幻觉,控制机体向下俯冲,来了一次冲击性着陆,近距离干掉了一座哨塔。他在等候下一步指示时蹲踞在清理出的一方缓冲带里,然后他抽空望向天空,醒目的红色跳跃在天幕间,宛如不知疲倦般疯狂砍杀,不知是确实拥有足够充裕的余力,还是在试图发泄什么。

攻坚战统共持续了两日,在不断轮班的狂轰滥炸下,基地的防线终究是被撬开了。空降的援兵直至第二日末尾才出现,表现只能以不成气候来形容。也不奇怪,根据黑色骑士团共享过来的那部分情报,达摩克利斯的航向已经偏离欧亚大陆了,在联军大兵压阵的状况下也没不明智到开拔过来硬碰硬。他们最后捱过了一阵象征性的远程打击,后续就再没遇上其它值得一提的抵抗了。二号主基地的建筑体被轰塌了不少,能抢救下来的部分大概还不如上一次的多。黑色骑士团是动了真火,基诺意识到,不过在欧洲胶着太久的不列颠尼亚军恐怕也是一样。

他跳出座舱,把稍微有些超负荷运转的机体留给技术人员去进行检修,自个儿躲开所有的报告要求跑去痛痛快快冲了个澡,然后倒头睡上了五个小时。五小时后他精神好了许多,有力气爬起身给自己套回笔挺的月白制服,划掉他睡着期间所有的未接来电和未读消息,然后叫来专车将自己送去会场。他到得有些迟,又恰好赶在欧罗巴本土的军要后头,这让他能从容地藏入人群角落,避开聚光灯的焦点,在弦乐伴奏下兀自安静地搜寻他本来的目标。他的听觉先于他的视野框定范围,捕捉到游离于嘈杂中的一捧音色,自然而然如他们每每在晨间或傍晚叙旧。及至此时,先前的犹疑退避仿佛忽然间没了任何意义。

“不了,我不会教你跳舞。”他听见她说,“这超出职权范围了,而且我也不擅长这个。等下次你逮到C.C.有空的时候,也许可以向她求救。”

红月卡莲挨着一张长桌的边角,手里端着的并不是高脚杯,里头盛着的看样子也不像是香槟那么温和的玩意。她在指间晃荡着金黄酒液,面颊上映出一层红晕,眼角剪起柔和阴影,神情看上去并没有多么专注。她仍是一袭制式黑衣,仿佛打定主意不会提着裙裾盛装出席这类场合。隔着一簇交谈的人群,他们的目光相对了。女人的唇角浮起一点儿微妙弧度,抬手遥遥向他敬来一杯。

本来在陪她说话的年轻人也一并望来,一双深色眼睛快速眨了眨,在他接近到能够说上话的距离之前就一溜儿跑没了影子。这让基诺愣了会儿神,反而是卡莲先他一步拉近距离,笑骂着拍打了他的一侧胳膊。“那是谁?”基诺好奇道,在记忆里搜寻自己是否见过这张脸。红发姑娘摇了摇头,很快制止了他的无用功。

“我之前没提过他吗?是给我打副手的学生。”她解释道,“虽然我对他的期望值也就是不会拖后腿了,但不得不承认,他的配合作战能力还是不错的。”

她话语中有股掩饰不了的得意劲儿,这让基诺稍稍有些吃味。“我确实听说你开始当教官了。”他咕哝道,“我还以为你不乐意带班呢。”

“我确实不乐意,我也没带班。”卡莲翻了翻眼睑,“私人教学罢了,头儿委托的。”

“他这么上心的话,怎么自己不上岗?”

“大概觉得需要我来操心的问题比他少一些。”红发姑娘摇头晃脑道,“很不幸,相对来说,是的。”

她就他赌气似的反应递来一抹促狭笑意,轻声说如果他想知道细节的话、之后他们可以再抽空聊聊。一个教学任务算不得什么秘辛,也不需要过多避讳。不像是某些大人物的行程,不能对外公开,哪怕是闲谈也得防备着别被人套了话。大人物有那么多事要忙,抽不出空来单独操练一个新兵,就好像他的行程当中真的毫无余裕似的。她抱怨时就像寻常上班族在抱怨不靠谱的上级,这份认知让基诺不禁莞尔。然而她又抬起头,碧蓝双眼中氤氲开浅淡雾霭,神情也凝重复杂了几分。

“……现在他也办不到了。”她轻声说,将剩余的酒液一饮而尽。

她拦住侍应生,又从托盘中截走了一杯特调。她身边的空杯被收走了,这让基诺无从判断她此前在酒精里耽搁了多久。她的眼色还算清明,面颊上的红晕加重了一层。基诺侧过身去,让他们两人投映在地的身影边缘悄悄挨在一起。

“黑色骑士团最近的动向是怎么回事?”他直白地问她。卡莲嗤笑了一声,左手食指点在他胸口轻轻一戳。

“又来打听内部机密了,圆桌骑士?”

“我相信他自行透露给女皇的部分比我们所有人所知道的都要多。”基诺指出这点。他叹了气,心想自己对大方向上的恩怨毫无兴趣,反正他早几年没有离开圆桌,现在也不会再摇摆不定到哪去。“我并不是站在圆桌骑士的立场上向你发问的,卡莲。”他低叹道,“你知道的。”

“是啊。”红发姑娘慢悠悠地点头,“能够谈论这些的人太少了。”

这是他们建立联系时常用的说辞。他们共同认识的一些人,他们不能明说但共同知晓的一些秘密,离开了、毁坏了、或是再不见天日,成为残旧过去的一部分。能够以相对平等的地位对那些往事加以谈论的人屈指可数,次数多了便自然建立起更为深厚的羁绊。和他以这样微妙的形式和距离感再三往来的姑娘踮起脚尖,凑到他面前,眼角弯弯地发笑。

“但这次不行。”她轻声说,将微弱酒气喷吐到他的呼吸里,“这次依然不行。我是ZERO的保密人,你也知道的。就算你以自己的名字向我发问,我也不能告诉你全部细节。”

“我记得的。”基诺说。他犹豫了一秒要不要伸手兜住她的腰,她却先一步攀上他的肩颈,伸手在他面颊上拍了拍。

“所以我不能。”

“我知道的。”他说。

他垂下眼睛,回忆起她从前告诉他的一些事情。一些隐晦的抱怨,从未指名道姓,就像是异想天开的白日梦,但偏偏是以与胡言乱语相去甚远的清醒神态向他抛来的。她说有些人会从坟墓里爬出来,有些死者回来了,她不该说更多,但——天杀的,她也想知道自己该去和谁抱怨这一切。她向他倾诉时从来做不到全无保留,就好像他们之间长久相隔的间距,跨越重洋、跨越白日与黑夜。现在她在这里了,就在他眼前,不再踮脚后歪头倚靠在他肩上,柔软而含糊地抱怨一些事情。

“我也差不多快习惯了。”她轻声说,从桌沿拿回她的酒杯,在言语间隙里缓慢吞咽,“C.C.在的时候也是这样,她走了也没什么变化,她再回来多少次也都是一样。她可以一走了之,她随时都能。总有人得留下罢了。”

她依偎在他身前喝完了整杯酒,手肘碾在他肋骨上硌了好一阵,这让他悻悻放下了还没完全抬起的臂弯。她向侍应生索要下一杯时他也截下了一杯,透明器皿在空中相碰过后,他发觉调制出的酒液口感相当辛辣,度数也比他料想的还要高一些。他暗自吐了吐舌头,盘算着要不要领她去喝些更加温和的东西,然后他想起她预先发布的想要喝酒的言论,如今看来丝毫没有作假。

所以她藏着什么。红莲的驾驶员,黑色骑士团创立之初的高层,ZERO的保密人,她在战场前沿变成单独一把尖刀。这会儿她半阖着眼依偎在他胸口,嘴里哼唱着模模糊糊的小调,旋律与周围回荡的弦乐相互错开,变得混乱而难以捉摸。基诺低下头,下颌蹭过她翘立的发梢。“ZERO出事了吗?”他问她。卡莲侧身挤进他怀里,手肘愈发用力地碾在他腰肋间。

“基诺。”她说。

“‘修士’没有出击。”他执拗地进行追击,“机体损坏了吗?如果是短时间内都无法修复的程度,驾驶它的人也状况不佳吧?”

“不该过问的事情少说两句。”卡莲回答他,“别再犯傻了。”

她摇晃着杯子,她将酒液咽下,她将空了的器皿推回桌沿,又去抢他手头的那一个。“会晤就定在明天。”基诺说,将手臂伸远到另一侧,避开她的抓握,“你们的首领,和我们的指挥官。据我所知,黑色骑士团方面下一步的战略规划并不是切向一号基地,而是直接投向天空。”卡莲缩回手掌,低低“啧”了一声。“你认为柯内莉娅殿下愿意在陆上形势颇好的时候答应这样的合作方式吗?”基诺追问道,“还是说,负责跟她洽谈的那一位口才足够好,甚至自信能够说服她?”

他几乎是将质疑摆到明处了,他将问题打磨得足够尖锐,指向性明确到就差挑破最后的文字游戏。他也将酒杯反手推放到一旁,他深呼吸了一次,这才发觉自己的心态不见得比她沉稳多少。幸存者,他想,都是相似的,站在这里谈论过去就无法触及的死者。分明知晓所有的担忧都是徒劳无用,却还是禁不住将自己困住一时半刻。

“他怎么了,卡莲?”他问她,声音放得很轻,堪堪压抑住其中的细微颤栗,“我是说,本来应该在场的那个人……他怎么样了?”

女人避开了他的目光,扭头看向一旁。他们在沉默中僵持了片刻,恰好迎来一支乐曲的尾声。在下一曲响起的空白间隙里,卡莲的神情陡然一变,脚下后退了半步。她从他的怀抱中退开了,手掌还按在他身前,并没有抽脱而去。基诺随着她所注视的方向望去,那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影子,安静伫立在人群边缘,面目隐藏在世人所熟知的那层伪装之下。

“我以为你不会愿意出席酒会。”ZERO说。

“这话该我说。”卡莲回击道,“戴着面具的男人为什么要到这种场合来呢?”

“原本想找你的小徒弟。”ZERO说,自披风下翻出手掌,“看来这会儿你没带着他。”

“去另一边碰碰运气吧,三个小鬼应该凑在一起。”卡莲随手向会场另一头指去,很快转身面向长桌,兀自将手掌探向基诺剩下的半杯酒。基诺苦笑着摇了摇头,思来想去还是没按住她的手腕。一旁的假面者则平静颔首,重新将手臂垂落到披风里侧。

“我会去的。”他说,又淡淡多提了一句,“多看着她点,维因博格卿。别让她耍酒疯。”

基诺抿唇不语,向那人点了下头算是回应。ZERO。他默然望去,直觉自己先前的询问并不是胡乱猜测。你听到了多少呢?你又愿意给出多少答案呢?死者的面貌在这假面下叠加,在靠近到这样的距离上之后,时下的ZERO让他感到既陌生又熟悉。有人缺席了,他对自己重复。他直觉如此,却也不能真正去责怪谁。

“别胡扯了,我又不是你。”卡莲骤然迸发出的冷笑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回过神,留意到身旁的姑娘正在向那边瞪眼,面色着实说不上好看。

“我并不会在这里饮酒。”ZERO平静地指出。卡莲甩了甩头,这才将手掌从基诺身前挪开,脚下踉跄一步,后腰撞上了桌沿。

“我是说发疯。”她嗤笑道,“我也不需要在别人面前装模作样,是不是?我在别人面前失控也不要紧。我又不需要假装自己是个战无不胜的英雄。”

“目前来说,你的公众形象维持得还不错。”戴着面具的男人说。

他的口吻依然平淡从容,这点打从他今晚出现的那一刻起就从未改变。职责所在,义务所在,留在这个位置上的人不能露怯,如此一类的理由。他麾下的驾驶员咬了会儿牙关,昂首的同时眯着了眼睛。“你是怎么做到的?保持这副做派,面上表现得就像是根本什么都不在乎。”她喃喃道,伴着一丝奇怪的哀伤,“说真的,ZERO——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男人微微垂首,在一段旋律的下落处平静相应:“我以为我们早先道别的时候你就学会这点了。”

这句话引爆了一些东西,压抑已久、不明由来,足够让人冲他怒吼出声。“去你的!”红发姑娘狠狠迸出这么一句,情绪失控下挥手打翻了酒杯,一根手指在空中竖得老高。基诺眼疾手快地稳住了即将滑落桌沿的脆弱器皿,抬头发觉这个角落发生的小冲突已经引来了不少目光。在“黑色骑士团高层发生内部矛盾”的流言迅速播散出去前,他先一步按住她的手肘,半搂半劝地将她不太礼貌的手势给压了下去。

“卡莲。”他低声唤她,试图进行劝阻,“你喝多了,卡莲。”不着礼服的姑娘低哼了一声,挤靠在他的臂弯里,闭上眼不再看任何人了。

他们各自都不再说话后,旁观者的注意力才开始缓慢散去。ZERO依然伫立在原地,直至人群间似有若无的目光聚焦从他身上移开,转向会场中央的某一起会面或某一支舞,他才在柔和灯光的笼罩下略一低头。“多看着她点。”他简单嘱咐道。他的脚步向斜后方挪移,而基诺只是专注地盯着他瞧。“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第三骑士?”他察觉到这点,脚跟在地面上顿住了。

最后的在役圆桌望着他,一道陌生又熟悉的影子,很难说他们究竟相识了多久,也很难说某些关切和缅怀是寄托于谁的。“如今的ZERO意味着什么?”基诺低声发问。不知从何时起,这些话语不再是抛掷给墓穴中的亡者的了。一抹茫然困苦从往昔中浮现,伴着过度年轻气盛的岁月一道归于无形。他望着那张假面,他能感到自那伪装下投返而来的目光,但他并不知晓它看待自己的方式。

“让秩序回归为合理的,让世界在光辉照耀下前行,让值得留存在新世上的人拥有自己的归处。”ZERO说,“在这重意义上,始终都没有变过。”

他说话的口吻沉重而温柔,语毕便自行转身,悄无声息地潜入回人群之间,不多时就失去了踪迹。

那个答案不似谎言,但也很难完全取信于人。基诺掂量着蕴藏其中的诚意,在原地怔住片刻,回过神来意识到偎在自己身边的姑娘安静得令人担忧,于是领她前去露台上透风。远空的硝烟还未散去,遮挡住部分星辰却藏不起一抹柔和月光。他倚靠在扶栏上,让挽着自己手肘的一人拥有自由调整呼吸的余裕。

早先是什么样的道别呢?他兀自思索着,考虑到她先前发怒的模样,又觉得这并不是一个合适的话题。然而他们都经历过那么些变故,被迫挥别了自以为熟悉的人,结果连末途都不得共享到半分。“卡莲。”他低叹道,目光掠过她翘起的发梢落入她的眼睛。女人的眼睫轻轻颤动着,悄然向他靠近了。

她拉下他的头颈,不由分说地将他拖回到一个亲吻里。不至于猝不及防,也不是头一回。他尝到辛辣酒液,以及另一些柔软苦涩的东西。他们挨得那样近,他看得见她眼睑翕动时裹带而出的一丝泪痕,笔直地坠入寂静当中,并不伴随着任何一点低微啜泣。

 

“你认为她认出是我了吗?”

编号D15随着ZERO从会议厅走出来、一路行至电梯间时,他听见身前的人在面具下低声询问。他的级别特殊,被允许无坐席旁听一些会谈,但本人不得发表意见。反正他的作用也不体现在这方面,奥利弗自己倒不是很介意。“她在怀疑,还不能确定。”他回答道,“但她暂时对你没有敌意。”

“很好。这就够了。”ZERO说,“只要她不冲动到直接过来把我的面具打烂,她在私底下有多么记恨我倒是没关系。”

战后的会晤与洽谈工作在顺利进行,在征求过伯利恒方面的意见后,黑色骑士团方得以直接与驻守欧洲的皇室旁支进行接触。当前陆上形势一片大好,事前奥利弗觉得想在此时让不列颠尼亚方面无论哪支势力暂缓对一号基地的动作都不太现实,然而说服柯内莉娅的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这是他没能料想到的地方。会谈过程中他一直在悄悄观察那位幸存下来的皇族成员,她在与ZERO交谈几句后便呈出几分僵硬的紧张,看似恼火又似无可奈何。她确实没有表露敌意,即使有几次她都暗中磨着牙根,她也没让这点儿不明显的抵触情绪影响到谈话进程。

“我觉得她的态度不错。”奥利弗说。电梯落到了指定楼层,ZERO率先走了出去。另一端来了些人,于是他们的交谈中断了片刻,待到那几个身着欧联军礼服的指挥层人士与他们错身而过,他们走上自动人行道时,ZERO才终于重新开腔。

“你是指合作方面吗?是的。”他说,“她懂得权衡,也知道我不会做毫无胜算的事。所以她当然可以接受我的提议。”

他脚步未歇,快速行过平缓运作的步道,披风边角在他身后摇摆翻卷。“另外,帝国方面军在欧洲停留得太长了。”他进一步解释道,“欧联不是铁板一块,但也不会高兴不列颠尼亚在逐渐将自主权让回给他们的阶段里还进行过多干涉。取得时下的战果已经足够了,余下的骨头交给欧罗巴内部去自行消化,别人也无需过多操心。”

奥利弗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藏在他看不见的角度上拧起眉心。“说得好听。”年轻人低声咕哝道,“你只想尽快爬上天空吧?”

ZERO不再说话,让沉默一路延续到他们抵达住宿区的时候。着军服的女孩倚靠在墙壁上闭目小憩,待他们脚步靠近到身前才懒洋洋地打了个招呼。ZERO划开门禁,他们一道进去,假面者摘下面具的时候,女孩自他身侧替他解开披风。

于是影子还原回鲁路修的样貌,老实说这点依然让过去的编号者们有些不适应。他们最先亲眼识得的是白衣的皇帝,而那个身份在公众视野与他们的实际生活中都是与皇帝相割裂开的,即使他们分明知道那是个替行者,也摆脱不掉朝夕相处以来形成的印象。然而即使平日里再怎么喜欢给前任皇帝找点麻烦,此时奥利弗也不至于不知趣到在这点上触鲁路修的霉头。

他们各自分坐开,鲁路修在尝试解开束颈的领巾,单手将它扯松了些,口头上则向女孩询问着伯利恒方面的更多动向。狄安娜简要交代了几句,没什么新鲜的内容。她的眼睛稍有闪烁,但大抵不是多么严重的欺瞒。奥利弗错开目光,没有指出这点,听得她直截了当地询问了达摩克利斯所在的方位。好家伙,奥利弗暗叹道,换作是我可不敢主动提起这一茬来。

“他们在太平洋中脊上方,有阵子没向任何地方行进了。”鲁路修说,指节在下颌上来回磨蹭,“多半是在接受地面运输上去的补给。如果能摸清补给线路并直接切断的话,能给后续行动省去很多麻烦。”

“这很难实现吧?”

“很难。就算动用超合众国的势力网,也不能保证监控到地表每一个角落。”他回答了女孩的又一句提问,“重点排查几座基地倒不算难,这点我已经在做了。”

他面上呈出几分不必要的歉然,很快被焦灼气恼所取代,又被疲惫所湮没。他闭目时像是在思索,做更多盘算,在脑海中推演各方动向与更广阔范围内的全局变化。他阖眼的时间太长,干扰思考的因素恐怕也太多。“你该休息几天了。”奥利弗直接说。实际管事的一人撑起眼睑,嘴角下撇显得不太情愿。

“在这种时候吗?”

“就算我的眼睛没那么好使,也看得出来你气色有多差了。”奥利弗说。鲁路修抬手支住额角,手指下拢掩住自己的小半侧面。他的眼眶泛着青黑,面颊比他留居地下时还要苍白几分。过去的监视者叹了气,垂下双手让自己显得更为诚恳。“我说老头,歇一会儿吧。你本来就不太结实,别真的累散了身子骨。”他压着嗓子咕哝,“你连轴转得够长了,真要筹划大决战也不急在这一两天。”

“对于我们来说是这样。”鲁路修说,“对于处境很糟的人……”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话语未完便消散了,似是不愿也不敢做出一个完整的假设。他在一片静默中垂首僵硬了几秒,忽而轻快地一摆头,声称小睡一会儿也不会有很大影响,起身向里间去了。

有一些话题是不便提及的,好比说“无需担心”之类的毫无意义的劝解。某个人没能平安归来,他是永远留在那里了、还是被带到了别处,现在都还缺乏定论。鲁路修很少谈及这件事,在话题偶然间牵涉到的一两次里,他万般笃定目标是落在天空上的。那个人就在那里,活在囚笼中,被看管着、拘禁着、监视着,只有具体遭受了怎般对待还不得而知。鲁路修是这样认为的,仅有的几个知情者也只能陪着他一道去相信。

回归的ZERO消失在隔间门板后方之后,奥利弗抱起手臂,兴致低沉地蜷进座椅靠背里。“就连你都开始把关心他摆在明面上了吗?”旁边的女孩说。年轻人没精打采地扯了下嘴角,为其潜在的指控有些哭笑不得。

“别把我说得那么不堪啊。”他喃喃道,“一直以来我也算不上那么讨厌他吧?”

他抬起头,望见她淡蓝眼睛里浮起些悲悯。这让他加倍烦躁,又不能向任何人进行抱怨。狄安娜跳出她的座位来到他身边,脚跟撞到他的足踝。她侧坐到他膝头,并没有亲昵地挤进他怀中,就这样保持着简单借力坐靠的轻松姿态,仿佛随时随地都会自个儿跑去一旁。她抬起手臂,让指尖碰到他的额角,随后向太阳穴滑去,落在那里轻轻按揉了几下。

“帝国方给我们提供了更多选择。”她告诉他,“还只是空头支票,暂时不能作为万全的后备路径考虑,不过也算有了个大概方向。如果我们愿意的话,在这次战事结束后,可以进入正规军事院校完成全部训练。”

这就是她先前暂瞒下的一部分了,奥利弗意识到。的确不是严重事态,对于时下的判断也起不到任何影响。问题的性质和他所想的差不多,或早或晚总要面对的。“去往不列颠尼亚本土吗?”他求证道。女孩晃了晃脑袋,示意他说得不错。

“是的。”她答道,“军方会帮忙解决我们的身份问题,如果我们顺利完成正规学业,毕业后的去路也很广。不列颠尼亚的意思是,我们没必要一直留守在日本附近。”

“确实。”奥利弗跟着点了点头,“我猜老头儿也够烦我了。”

“你决定接受吗?”

“不知道。我还挺想继续烦他一阵的。”他嘴角一弯,紧接着轻快地眨了下眼睛,“你的位置比我重要,候补骑士。该认真考虑这些事的人是你。”

狄安娜停下毫无章法的按揉,改而拧起了他的脸颊。她没有多么使劲,轻轻一掐便止住了势头,冲他发出一声清晰的“嘁”。待她抽开手指,收回到她自己的膝头,奥利弗才探手搓了搓脸,手掌撑在额前停顿了片刻。

“而且老实说,我认为这并不是一个讨论‘离开’的好时机。”他低声道。

不该在此时,他想。决定做得太早毫无意义,倒不如等到尘埃落定再仔细考虑。战场上的变量那样多,就连长久帮忙担当奇迹化身的人选都有可能被陷阱困住,几个无名小卒即使想做更加长远的梦也显得过于自大了一点。而且确实不该在此时,不是在有人已经失去了什么的时候。

“他想爬上天空,狄安娜。”他说,“你认为知道真实理由的人统共才有多少个呢?”

女孩没有回话,眼睑垂下一半,身躯向他滑近了一小段距离,又在真正挨到他的躯干前起身离开了。

 

“极限程度?”卡诺恩蹙起眉,“你是在问我的意见吗?”

他们在指挥室进行交谈时,地板上残留着其中一方发怒后摔碎的装饰品遗骸,有人在帮忙清扫剩下的碎玻璃与石屑。作为对手的ZERO一向令人恼火,卡诺恩想,不管谁在那位置上都是一样,他们各自有其激怒人的方式。歌利亚没有在他面前大发脾气,但面容上明显阴云密布。在交换过针对地表的作战意见后,话题很快跳转到他们的俘虏身上,也许过快了一点。“当然了。毕竟我认得他的时间远不及你长,我跟他本人之间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歌利亚说,慢悠悠地搓摩着自己的手指,“如此一来,界限就不便把控了。既不是寻常的棋子,也不能简单地以驯服为前提来进行布置。你是想早些达成目的后尽快毁了他?还是想将他扣留更久?我也需要参考盟友的意见。”

“不好说。”卡诺恩谨慎地观察了一会儿这位盟友的神态,“现状还不错。至于以后……地表的势力已经开始行动了,这座要塞的方位也被锁定了。既然长期隐形和快速转移的手段不再起效,首先我们得扛过下一次战役。”

损失了二号基地的首领的心思并不怎么难猜,卡诺恩也对善待俘虏的那一套人权理论不太感兴趣。退一万步说,就算他确实还留有基本的道德准则,在对象限定为特定的某几人时,他的怜悯心也不会生效。所以就算他的盟友在寻找途径宣泄情绪的过程中把枢木朱雀虐待至死,也不是什么不可接受的结果,只是时机需要稍加推移。时机,他暗叹了一口气,这一次的结果可能决定了全部后续事态的发展,在此时撕毁手中的一张底牌是不明智的。

“把它作为决战来考虑吧,歌利亚。”他这样说。排布在地表的眼线传来的消息并不乐观,他们要面临的可能是在趁胜追击阶段空前团结的一整支联军。“我有预感现在复归原位的那个ZERO耐心不会太好。”他揉着眉心指出,“我们都将他激怒到这个程度了,指望他愿意在最后关头握手言和根本不切实际。他没藏在那张面具底下的时候可是个出了名的暴君,希望你还记得这点。”

“我当然记得。”歌利亚淡淡道,面上的狠戾巧妙地藏起了几分,“就让我们来尝试一下,在他们攀上天空之前,我们能在地面上烧毁多少东西吧。”

在必要的交谈结束后,卡诺恩先一步告退。他去往要塞外侧,隔着一层玻璃窥探外头的天空。云雾在他们身下,云层之下是辽阔海洋,波浪尽头是他们正在行进的方向所指,从大陆西岸逐渐深入不列颠尼亚的腹地。想要将战略目标引往帝国中央是件很容易的事,在分析论证时掺入一些导向性的言论,让与他相谈的人自然而然吸纳为自己的想法加以认定,于是歌利亚亲口宣布继续胶着在欧洲的意义不大,下一步将去不列颠尼亚本土掀起一些动乱。

诚然如此,欧洲的事态已经足够混乱了,各方注意都被吸引过去,明智的做法是尽早抽身,这也是根据地表监视网所报黑色骑士团方面正在采取的动作。歌利亚不会怀疑自己的判断,也会参照叫他吃到苦头的敌手的意见,他不会怀疑其它,比如说引导他得出结论的一方的真实目的。只是备用,卡诺恩想,只是作为最后的手段——我并不指望当前的航程能够永不终结,我始终是以陨落为最终结局进行考虑的,在这点上我们并不一致。

他私下里在地图上标绘了终点,落在伯利恒,旧都重建完毕前帝国首脑暂居的地方。倘若事态恶化到那一步,倘若败象无可挽回,他也不会希求再一次流亡海外积攒底蕴的机会。唯独在此时,在他构想末途的时候,他能放任自己回想起更多往事,包括上一场战争结束的时日,以及在那之后很久才得以迎接来的修奈泽尔的死。若我坠落在那里,他想,在您所殒命的那座城市、那片土地上化为灰烬,我会距您更近一分吗?

他在放空的遐思中沉浸了许久,在天色渐暗时才从浮游的云雾中抽回神志,退回到严加封锁的区域中去。他询问到俘虏的动向,剥离名姓的死者刚被关回囚室不久,注射过药物后强制歇下身,短时间内恐怕没法用温和的手段将人叫醒。

卡诺恩不介意采取一些不足温和的手段,这阵子来他也没少用。然而此时他感到有些疲累,不太提得起精神去折腾出什么新花样来。他用过晚餐才回到监视层,隔着钢化玻璃俯瞰平躺不动的囚徒。囚室内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响动。没有锁链在地上拖动发出的沉闷摩擦,没有拍打墙壁的乞求,没有呼救,甚至没有浅眠的鼾声,躺在里头的人安静得像是早已经死了。卡诺恩站在俯瞰的高度上凝望了好一阵,轻声吩咐开启门禁,自个儿沿梯阶走了下去。

他走进关押俘虏的牢笼,他望见对方面上隐约笼着的枯槁青灰。蛰伏在心口的恨意依然存在,迄今仍未削减半分,恐怕永远不得释怀了。昔日作为零之骑士在公众视野中消失的男人还很年轻,按照常人的标准来看,要迎接末路的话着实太早了一些。你们规划的那一种末路分明在更早之前就截定了,卡诺恩想,可惜造化弄人。

“枢木卿。”他说。

仰躺在硬铺上的人这才睁开双眼,面上浮起几分不情不愿。“有何贵干?”他冷淡道,“我还以为我的剩余价值已经被压榨得差不多了。”

相比起他初到此地的时候,他的声音嘶哑了许多,当中压抑着不甚明显的虚弱成分。这几日来他能吐出的有效信息越来越少,这与他能够维持清醒的时间长短无关。在外活动的ZERO动作相当迅速,决断力也令人吃惊,这让被抓获的一人脑子里的情报有相当一部分成为了过时的,另一部分则无论过时与否都没有太好的办法去利用。他会这么认为也是理所当然的,然而他最大的价值并不在此。卡诺恩又踏前了一步,稍微躬下身,垂落的指尖压在他的肩头上。

“可千万别这么说。”卡诺恩说,颇为诚挚地道明现状,“你看,其实我们的坐标已经暴露了,持续进行追踪锁定也不会很困难。如果女皇愿意的话,大可以直接动用不列颠尼亚的战略级武器储备,一枚芙蕾雅就足够让我们灰飞烟灭了。”他好心替人指出这种可能性,眼见着平躺的男人皱了下鼻子。卡诺恩微微一笑,抬起指背敲了敲囚人面颊一侧还未消除的鞭笞痕迹。“但她没有这么做。”他继续说,“她没有,意味着ZERO多半也没有要求她即刻动用那东西。你认为这是为什么呢?”

“我认为,”囚人平静地回答道,“直接在要害之地切断所有喉舌的隐患实在太大了,对于后续展开的收割工作也相当不便。”他扯动嘴角,形成的笑容歪扭而生硬。“意思是你的脑袋相当值钱,马尔蒂尼。逮住你之后让它待在你的肩膀上比直接砍了它要好。”

“大言不惭。”卡诺恩说。他短暂沉下脸,又摆出一副无奈模样来惋惜摇头。“不过算了,看来你是学不会听话了,也完全不想管住自己的嘴。”

“我抵抗或者配合,你都是要拿我取乐的。”他们的俘虏说,毫不介意似地耸了下肩,“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说违心话的必要吧?”

“是啊。所以尽管嘴硬下去吧,枢木卿。”卡诺恩说,在他面颊下侧轻轻拍了拍,“反正无论你是否愿意,直到这座要塞坠落之前,你都是要作为我们的护身符而存在的。”

囚人抿起嘴唇,脸上呈出一抹嫌恶。卡诺恩抽回手指,掀动了藏在另一侧掌心的遥控开关。加束在对方颈间的电击圈爆出一阵轻微鸣响,这让仰躺的男人迸出一阵痛苦低哼。他的躯干和四肢都在颤栗,眼球向上翻去,呼吸变得艰难残破,电击停止后也没迅速缓过来。他耗费了许久去调整气息,随后猛地一翻身,背对探视者的方向侧蜷起来。

你不能获救,卡诺恩想,除去寥寥数人,没有人会向你伸来援手。在这座要塞被攻破之前,仅有的几个知情者也必须谨慎行事,留下一张底牌等于约束他们的手脚。“你看,你不能死。”卡诺恩说,盯着对方微曲的脊线,“歌利亚问我具体打算怎么处置你,我告诉他等捱过下一次战役再来谈论这个话题。说实在的,我也没想好。如果天空城注定是要坠毁的,你个人的价值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我说过我并不介意。”囚人说。

“但死亡意味着结束。”卡诺恩说,“过早的结束对你来说太接近于‘解脱’了吧?”

笼子里的困兽发出不屑的嗤笑,如同威慑性的低咆。他甚至不愿坐起身来进行对话了,也不知是残余的药效所致还是他已然感到厌倦了。真可惜,卡诺恩想,要不是留着他的神智比较有用,早先就该用电流凿穿他的脑袋。然而一个丧失理性的白痴或疯子不会吐露有效信息,也缺乏能有效给出痛苦反馈的清醒时期,作为报复来说可能会显得太无趣。

“目前来说,你还不能死。我觉得歌利亚想问我的是应该让你以怎样的状态活着。”卡诺恩说,声音轻柔如自言自语,“有些伤势是不会威胁到性命的,像是手脚——去除行动能力,敲碎骨头或者直接折断都是可行的。”他顿了一顿,望向对方笼在袖中的手掌所在的方位。他见过上头的烙痕,每隔几日都会淡去、再叠加上更为显眼的新创。伤损和痊愈的循环过程中必然会造成一些磨损,无论对于肉体还是精神都是一样。“这样说来,你经历电击的次数也不少了,你觉得距离你肢端的神经被完全烧毁还有多久呢?”

“那就动手啊。”他们的俘虏冷冰冰地说。

他重新翻过身,让自己歪曲难看的笑容得以映在探视者眼里。他蜷缩在消瘦憔悴的躯壳中,即使还不至孱弱,也一早就被剥夺了暴起伤人的可能性,这会儿却在眼睛里写满了近似轻蔑的怜悯。“无非就是常用的这一套,限制行动,限制思考,或者完全破坏掉重获自由的可能。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复仇吧?动手吧。我能够承担相应的后果。”他缓缓道,“让我看看距离你彻底变成你所憎恨的那种人还需要多久。”

就那么一瞬,他的轮廓重新嵌回深暗影子当中,变作数年来留守在高位上的鬼怪,自地狱中发出冰寒嘲弄。那神情叫人背脊生寒,叫人回想起一些残旧噩梦,样貌鲜活的人偶在舞台上演出,提线在一刹那间突兀断裂,摔倒在地的死物面上还存留着空洞笑意。那诡谲笑容与他真实记忆中的一幕的无比相似,在一声枪响后,在鲜血顺沿垂落的手掌淌流而下之后,他松开用于搀扶死者身躯的臂膀,他跌坐在地,甚至记不清那个人在最后一刻是否轻声呼唤过自己的名字。

如今另一具傀儡就在自己眼下了,无处可逃、无处可去,再如何心存侥幸也只得被拘禁在这里。无法反抗和被迫顺从的原理并不相同,但结果都是一样,即使被折断手脚、烧毁眼目、拔掉舌根,连思考的自由都被剥夺,也不是多么难以预测的发展。卡诺恩垂着双手,想要再度掀动开关,手指却僵住了。他盯着那张令人恼恨的年轻的脸,无从分辨占据自己心头的是恐惧还是厌恶要更多。末了他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扭身避开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从再度开启的通道口匆匆离去了。

 

——还需要多久?

在战事愈发密集的时日间,她反复询问过做决议的那一人。他没有给出过确切答案,往往是告诉她还未完全准备好、还不是时候。机会只有一次,他透露过这点。正面攻打达摩克利斯的机会不算少,但假若突袭进它的防御圈,进入到要塞内部,在天空上的主事人察觉到败象之后,能够援救为他们所困的囚徒的机会只有一次。为此需要做更多准备,需要仔细规划救援队伍的构成,需要挑选出一部分人来施加Geass,以便将秘密永远封存在天空上。

Geass或许不是必要的,狄安娜想。就此她提出了假设,说倘若编造一个高明些的借口,比如将零之骑士的生还和被困都栽罪给要塞上的黑手,这次救援就不见得需要完全保密,至少能在小范围内统一口径。若是一切顺利,也许还能让那个人以本来的面貌回到阳光下,而不需要继续假装一个死人。她提出建议后鲁路修沉吟许久,最终还是摇头拒绝了。

我替他做过的决定和逼迫他做的已经足够多了,昔日的皇帝淡淡言道。如果他想要继续藏身在阴影当中,我是不会自作主张地掐断他的后路的。

皇帝将自己裹回深色披挂中,将惊惧和愤怒都藏在面具底下,于是映入众人眼中的ZERO的姿态还是那样平定从容。他很擅长隐藏一些东西,狄安娜知道这点,她和另外两人还在地下时就见识过他的功底了。他能隐瞒那么多、那么多,包括他本身对死亡的记忆,就连本能的恐惧都小心地掩饰在黑暗里。死亡对他来说是真实经历过的事,而不是一个浅淡的概念,一个离去后就不复归来的空缺,不是那么单纯的东西。

女孩在闲暇时悄悄观察他。她不能从人的言行神态中发掘出细枝末节,也不能直接感触到旁人的情绪。那两个男孩各自看见了怎样的东西,她都不能完全知悉。她在独处时摆弄那块鸽血色的宝石,在事态还不至这样紧张时,C.C.曾问过她要不要找个地方加工一下,也许能做出不错的首饰来搭配她的一些衣服。C.C.抛出话题时的态度常常相当散漫,她能轻而易举地谈论很久以前和很久以后的事,指出一种迥异于时下发展的可能性,比如说在战火中谈论一起无关紧要的花边新闻,或者在还算安稳的时日中毫无征兆地提起死者。她来了又走,行踪和她提供的话题走向一般捉摸不定。不死者大抵就是这般从容了,狄安娜意识到。不像容易死去的普通人,就连揣想一颗宝石的雕琢方式都受到方方面面的制约,比如说它可能在行程辗转中不慎遗失,甚至自己可能根本不再拥有穿着裙子外出的机会。

她无法排除掉最糟的可能性,她见过那么多,即使只是一些淡薄的概念,叠加起来的印象也足够鲜明了。时间转入九月中以后,她开始在跳出装甲骑座舱后的夜晚里反复重温同样的梦境,无形盘亘的恐惧和哀伤,如同夜晚中的温软言语与月光下的诗歌。

然后ZERO宣布了攻袭天空的决定,他说是时候了。

女孩站立在平台上凝视自己的座驾时,时间已经不早了。停放装甲骑的场地内只剩下她,以及在地面上喊她早些休息的柯尔米中尉。她说稍等一下,我想再多待一会儿。她在不足明亮的灯光中打量银白的机身,它不像她初见到它时那样光洁崭新了,连日的战争没有给人们留下太多修整细节的时机。她伸手触摸座舱的边缘,好奇于自己的忐忑究竟从何而来。我还以为我早就已经过了会心神不宁的阶段了,她自嘲想着,然后听见地表传来一些不同寻常的动静。

有人来了,压低声音与塞希尔稍作交谈。中尉的声音轻缓而温吞,像是压抑着一些不能言明的复杂情绪,末了化为一声轻浅叹息。她先行离开了,脚步声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人登上台阶的足步,愈来愈近,直至抵达女孩所驻足的平台上。

“我以为你该去兰斯洛特那边看看,”她说,“而不是找到这里来。”

“知道全部计划的人并不多,”ZERO说,“只是想确保你们都准备好了。”

当然,她想。从机械到武器,到使用它们的人员,各方面的排布与优良状态,你都会一一确认的。机会只有一次,当然你需要做好万全准备。她应该告诉他一切都好,又觉得塞希尔应该已经告诉过他了,至少是关于机体的部分。她抿了会儿嘴唇,酝酿着一些关于自身的话语,她想让他放下心来,话到嘴边却鬼使神差地变成了一句疑问:

“你不害怕吗?”

“为了什么?”ZERO平静地反问她。狄安娜仍然将手覆压在座舱边缘,身躯稍稍向前倾斜了些。

“意外。”她说,“你是注定没法做好万全准备的。参与一场战争的因素有那么多,不可能全数由你来进行排布。这不是戏剧,你不能书写全部的剧本,你也没法控制它按你想要的方式进展下去。”

她等候了片刻,对方沉默的时间比她所预想的要长。她扭过头,恰好望见他将手掌抬至面前,将掩饰面目所用的遮挡物给取下了。他单指抠下内侧的面罩,将面容和写在上头的神情一道呈现给她。他在袒露面貌后吁了口气,眼睛眯起狭长缝隙,短暂呈出感怀模样。

“我当然害怕。”他轻声说,“从我第一次杀人开始,我就在害怕了。人是不可能彻底摆脱这种恐惧的,哪怕是杀人如麻的疯子,也会在夜深人静时被关于死者的梦魇缠上身来。”他抿起一小抹微笑,伴着遥远的怅惘,声音轻柔但口吻坚定。“人一旦开枪了,就注定会失去一些东西。”他说,“但也正因为这样,我在第一次杀人时就做好了相应的觉悟。”

他谈论失去,他说这是可预期的。像是自己的性命,还有一些注定没法保护好的人。他举例时微微垂首,目光坠入空处,在往日灰烬里翻找那些记录的碎屑。他的双手在身前搭拢,在面具边缘稍稍攥起一分。“很难说哪种结果是更加难以承受的。这不是可以衡量的东西,不能放在天平的两头一眼看出哪边的分量更惊人一些。我做过很多选择,我不能确保每次都是正确的。”他陈述道,“事到如今再去后悔也已经迟了。”

“但你也不能止步于此。”女孩说。

“我不能。”鲁路修肯定道,“从我的心脏恢复跳动的那一刻起,我就失去止步的机会了。”

他闷笑了一声,将手中面具翻转了两个来回,然后将它稳当地抱入臂弯里。“所以就是这样了。我领你们离开地下,这一次无非就是再领你们去往天空。”他冷静宣告道,“就算事前做了多么详尽的计划,我也不可能保证每个人都能安全完成这次旅途。过去是这样,现在也是的。可能有人会受伤,会流血,会在去程或归途中死去。我不能掌控你们的性命,生与死都是一样。”他冷静得近乎残酷,同他先前那次规划一样,无情点出聆听者下意识回避的可能性。他不会命令他们去送死,同样也不能保证他们必定能平安存活。没有多大改变。

“我知道。”女孩回答他。

“我不是为了我自己。”他继续说,语气柔和下来,道出一句不必要的解释。狄安娜转开视线,望着自己撑在身前的指尖,银漆的外壳上遗留的伤痕。如今她经历的比先前要多得多,也能分辨出一些过去一知半解的事情。

“我知道。”她说,“可至少在这两次规划里,你的目的都是相似的吧?”

无论是逃出生天还是压境突袭,原始的动机都是一致的。去往某个人身边,特定的某一个人,寻觅到一处归所或只是简单地想要确认他还平安。不是多么高尚的动机,不是值得大书特书的理由。她没有在话头上点明,然而在她重新偏过头时,对方已然露出苦笑,显然是读懂了她潜在的意思。

狄安娜认真地望向他,并没有分毫责怪的意图。“带有私心并不是一件糟糕的事。”她说,“那意味着你的愿望足够强烈,你的诉求是真实的。再高明的说谎家也会在这部分上变得尤为可信。”

“多谢。”鲁路修说。他抬手碰了下自己的额角,手指外划向她致意。“既然如此,就让我期许一次胜利吧。”他轻快道,“毕竟有狩猎女神与我们同行。”

“啊,”狄安娜说,“你还是个油嘴滑舌的骗子。”

她指责的口吻半真不假,将他们一道逗乐了。他们各自的表情都缓和了许多,安静下来时的气氛也没有过于凝滞。女孩收回手指,转身背靠在座舱边缘,抬头对上男人深邃漂亮的紫色眼睛。她想你在期许什么,你在向往什么,你在看往我们以外的某个人,如今我们知道了。这让你的动机更像是真实的。

这让我们可以多信赖你一些,或许是这样的。

“我可不是个合格的骑士。”她说。她做出宣告时抬起一面手掌,在宣誓般的手势中停留了片刻,又漫无目的地挥动了几下。“我不能承诺胜利,也不会说别的漂亮话。”她告诉他,“但如果你能够放心差使的人也只有这么几个了,我是不会临阵脱逃的。”

最后的骑士,见证末途的骑士。贝狄威尔的驾驶员兀自怀想着那些不够良好的意象,唯一值得称道的便是陪伴了。她直立起来,并没有装模作样地向他鞠礼。“安心吧,皇帝陛下。”她向他微笑,“反正你本人就是头号问题分子,我觉得你也不介意这些的。”

“确实。”鲁路修承认道。他向前伸手,在她未落下的手掌上轻轻一握,唯独在此时让她捕捉到一丝震颤,以及更多的未出口的感激。随后他便收手按回面具上,敛起那些繁复情绪,向她强调了翌日出行的时刻,作为临战前最后的问候和告别。


TBC


可能是因为人际关系有些错综复杂,其实庆功宴上的整体氛围还挺严肃的,但我写这段的时候就是克制不住很想笑……

这个坑也拖了小半年了,大概下个月能把主线摸完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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