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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TDW][Thorki]Shattered From the Fight 从战而亡(6-9)

Shattered From the Fight
从战而亡


CP:Thor/Loki
分级:PG-13
警告:有剧透。
弃权:不属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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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孤单地爬上来,爬到原始苦难之山。
而他的步伐一次也没有从无声的命运发出回响。

——里尔克《杜伊诺哀歌》第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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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Revengers 寻仇者

  “我来给你报仇的机会。”
  在地牢中时,索尔是这么说的。他咀嚼那句话时是有些自豪的,过于隐晦,也许自己都没能觉察。当然。洛基想。当然他想起了复仇者之名,这为了对抗自己而联合一致的队伍,自冠以崇高的荣誉,冠以正义、真理与良善之名,索尔是他们中的一员。那为洛基提供了一点作弄的小灵感,他连个响指都不消打就能踏出美国队长的步伐来,激昂地谈论起爱国主义,虽然那制服底下的人压根不属于美利坚。这让他们共行的那一段路真的有点像为公理、为万千生灵而去了,复仇者。
  只有索尔是。洛基是为自己的报复欲而去的,他不真的在乎九大国度的安危,他在乎那一点点混着金盏花和蜜柑香气的、卑微的、烧灼骨血的愿望,一块扎进足底的碎片。索尔也许可以冠上崇高得多的复仇者的名号,但洛基不会,此时还不会。他是去寻仇的,向另一个寻仇者。
  他念过且念完了玛勒基斯的故事,一些秘辛,一些不知弗丽嘉为何会选择送至他手、让他知晓的完整版本。它提及宇宙初始洪荒之前的黑暗年代,那不需借助光亮生存的古老种族,那固若永恒的安宁被新生的九界生灵所毁坏,光明刺穿黑暗帷幕,风息生出剧毒,流水干涸殆尽,土壤化为沙砾,他们成为在面具下方能苟延残喘的寄居者。这曾经主世的高傲种族在面对神域大军时不愿妥协,他们宁可玉石俱焚也不愿与异族共享新的宇宙。后世便知道黑暗精灵消失殆尽了,洛基猜想这存活下来的也不过是一批战士,一批为复兴而留的生力军,一批死士,他们都与其首领一样早已失去了家人。
  一个寻仇者。洛基为那还未谋面的首脑下了定义。这是与一个征服者并齐的。索尔说奥丁被悲恸和仇恨冲昏了头脑,宁可与黑暗精灵玉石俱焚,宁可拼掉神域人的性命,那暴行便与玛勒基斯没什么不同了。洛基对这仿若大逆不道的话语不置可否,他想索尔是否知道不同的不仅是暴行,还有仇恨,消失的啼哭,藏于背后的血。索尔不会知道的,他从不会探寻故事背后的意味。
  所以弗丽嘉曾为年幼的他们讲过的故事总是出奇的古怪,仿佛每一首并不拗口的歌谣都意味深长,关于黑暗精灵,关于冰霜巨人,雾之国与火之国,海姆冥界,格拉希尔树林环绕的瓦尔哈拉。弗丽嘉用手指梳理着洛基的鬓角,亲吻他的前额,呢喃着说他的头发来自于黑鸦,来自在奥丁肩臂上栖息的思维与记忆,这赋予他智慧;它们也曾穿梭过约顿海姆边沿的铁森林,将深墨的枝桠与长夜一并带回与他,期许能赋予他坚韧与安宁。
  思及这些洛基便又想发笑了。母亲。他念叨着。母亲。她该知道多少呢?她在生前曾预见过多少潜藏的威胁呢?她将谎言与战争一并藏进咏唱与歌谣里,变作给幼小的子嗣所讲的睡前故事;她亲吻幼子的前额,而后用生命请求奥丁对这背叛者的网开一面。这背叛者,这寒冰的体魄、巨人的后裔,是她所讲的故事中用以威吓孩童的怪物;这怪物用她保下的性命去向神王祈求死亡的殊荣。
  洛基把未完的话继续说下去。他说我祈求死亡的殊荣,我向奥丁这样说。我与你、与奥丁都不同,奥丁宁愿沉眠于王座,而你啊索尔,你定是希望埋骨于战场的。可我与你是不同的,我所求的从来与败亡相反,便是死也不在锁链中度过余生。
  他说你不问我谋求什么,但我可以告诉你,因为我早已告诉奥丁了。我祈求死亡的殊荣,那好过将链锁铐在我手足与颈上。
  索尔便如远方的山岳一般沉默了,他的肩臂也化作岩石,在原地巍然不动,并不抬起给他重拳或施以慰藉。“父亲没有把它颁给你,我也不行。母亲也不希望这样。”他这么说,尽管他定然清楚奥丁纵然为弗丽嘉的逝去而哀痛万分,但她一部分本就苍白的言语便也失效了。他与洛基隔着几身之远,深深吞吐着黑暗之地的污浊风沙。
  “我许诺的是将报仇的机会给你,然后将你带回狱中,你得听话,”他说,“按计划来,别搞鬼——别做傻事。”
  洛基也静立不动,任由风沙打磨他沉墨铁木般的头发。“如果你将这视作背叛也无妨,这与背叛你的结果又有什么不同呢?”他轻呓着,摇晃着手头的镣铐,那声音沉闷下去而近于刺耳了。然后船首的女人、那沉睡已久的以太载体终于醒来,撑起半身远眺为沙暴所湮没的境线。她用带着空洞回响的声音念了“玛勒基斯”,念了另一个寻仇者的名字。

  洛基在同索尔一起立于山头时,说“这计划可能让我们都送命”,仿佛浑然不知方才还要求过其结果于自己成真。他将双手送至索尔面前,面携微笑地等待那镣铐松解。“你还是不信任我,哥哥。”他轻声道。他依然不期待真实的答案。
  “你会吗?”索尔反问道,让他的双手自由了。他转头去俯瞰那徐徐行来的、黑肤白发的古老种族,然后摸出了那已沾过鲜血的匕首。他握住它时最后一次压下让这计划在伪造的初始就出现偏差的念头,最后一次放弃真的砍下索尔的手臂,然后用不似谎言的声音说了:
  “我不会。”
  然后一切皆如未来的王者所言,他让索尔被同伴所叛,让米奥尔尼尔脱离其主所控,将雷神的挚爱推置于暗精灵首脑的足下。他所吼出的言语仿佛皆尽出于肺腑,仿佛真的对神后之死不屑一顾,只渴望看到昔日父兄的败亡,而那匕首的尾柄深嵌于他的皮肉里。他昂起头说玛勒基斯,我是来自约顿海姆的洛基,我在此为你呈上厚礼,我所求不过是一方能坐视神域燃作飞灰的上等席。他昂首时鬓角碎发似鸦羽、似长夜之闇,那狂热与昔日头顶金盔、手握长杖说出“而你是死于奥丁之子的手上”的年轻神祇几乎不能做一人想。黑暗精灵精明的首脑并不回应他,而是去察看雷神的断臂,末了放下心防一般隔空托起简·福斯特,将以太的黑暗源力从那躯体内召出。
  索尔喊出行动的号令时洛基没有一秒的犹疑,他在握紧匕柄时便将那反叛的念头抹去了,至少不是当下、不是此刻。弗丽嘉曾阻断的要求是死亡的殊荣,他至少在此处不能将其变为谎言,他至少该真切地寻求到荣誉。他依言将那中庭女人护在身下,雷霆劈碎了空中的流体,令其四散作细小的血晶。他的心悸感未消而更甚。他隐隐记得母亲和书本都没有真切讲过以太这黑暗的造物该如何消亡,只是在方才将此压下不提,而换以甘愿死亡的陈词。
  然后那凝固的血晶聚合起来,向它们的原主奔涌而去,如百川归海,它们投身于黑暗深渊。玛勒基斯再张开眼时眼中跳跃着狱火血焰,那殷红深暗至斯,洛基想自己曾见过类似的。那一样是生于放逐之地的鬼怪,冰霜巨人,那血脉还潺潺流淌在这光鲜的皮囊下。那讲述故事的妇人所赠与他的匕首会嵌合在他的手掌中,他总要将它握得比先前更紧。
  他将那无力作为的姑娘推开,自己几乎被卷入了那噬物的风暴里。他被扯离大地时试想这是飞行,不过他又是孤身一人,只差顷刻就会丧命。然后索尔便来了、同他一起了,像许久以前携他穿梭过艾达华尔般迅猛而不知轻重,那手脚相接处碰撞得生疼。那飞行依然短暂不改,随即他们便摔落回尘埃里,来不及言语就被分去各自的战域。洛基恍惚了一会儿,抄出了他唯一的武器。
  来吧!他是以弗丽嘉教授的方式同那黑肤的种族作战了,以幻法欺瞒,在祸首临头时再搏击回去。他让这匕首沾了异族的血,虽然这无法将陈旧的污浊掩去。异族的血淌在他脚下,往干枯的沙砾中渗去。他将最后一人斩尽后看向索尔的战域,看向那受过赠言的异族战士,心脏几乎跳到了喉间。就在这一瞬时他想过,真如那般的话他会哽碎它再咽下血的。
  他靠近了,用异族人的武器将那异族穿透了,用那噬物的榴弹做了后手。然后他缓慢地后仰了些,却没立即退去。他将抉择留到了现在,留给这最后的机会,背叛与败亡,那结局是相同的。
  ——请赐给我死亡的殊荣。
  然后那武器捅穿了他的胸腔。
  他听见索尔的喊叫,那在此前落于下风的兄长还没能挣扎起身。他被这受诅的战士推离,塌于尘埃之间。他说“地狱里见,怪物”时生命与神力一同消逝着,他自己的与奥丁施与他的,他知道自己阖眼时就将是那些睡前故事中的怪物了。他便笑着看那受诅之人连同赠言的遗惠一同被吞噬了,直到仅剩虚空时才想起自己的血,褪去神力伪饰的血正渗进干涸的沙砾里。
  他回神时索尔已经上前来了,索尔用臂膀将他托在怀里说“你这傻瓜你又不听指令”,而他的身体逐渐不受摆布,仿佛那双他憎恨过也依存过的臂膀便是支撑着他的全部了。他说是的我这傻瓜,他说对不起,仿佛他在将魂灵往深渊抛去的临界时连自我否决都无碍了。他张大双眼时所看见的还是索尔,在那灰黑的天幕下成为唯一的活物,这狂沙的瀑流中仅存的金芒与神域的血组成他那最后还是为他所背叛的兄弟。
  “没事了。”索尔说那句话时几乎带着哄骗,“我会将你所做的一切告诉父亲。”他的手掌托住洛基的头颈,手指摩擦过脸颊,一项以往在安宁或争吵间保留下的习惯。洛基屏力呼吸着,他所吸进的愈发寒冷了,仿佛冥界已然攫住了他的魂魄。他猜他还可以选择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不是为了奥丁。”他说。他的双手已经不再痉挛,空空虚攥起搭下了,末了也没能握住母亲的礼物。而索尔的影像也渐向深暗坠去了,那影像和灰霾裹杂在一起,只由那金耀之发、那晴空的眼睛留存了一丝微光。她看到过这个吗?洛基想着。母亲预见过这个吗?这就是我还留着的、我能留下的。然后他的双眼被彻底遮蔽了,临于这黑暗之地的死境冷雾将它们覆盖。
  假若故事在此时结束。最后他想着。假若就此结束。

7. Travellers 远行者

  在母亲所讲述的故事里,冰霜巨人并不如其他长者吓唬孩子的那样可怕。弗丽嘉只会不添油加醋地描绘他们的体貌,他们暗蓝近黑的皮肤、微微佝偻的脊背和血红的眼睛,反而是四处打听了故事的洛基会继续吓唬他的兄长,把他们的相貌描述得狰狞无比,还加上了过于夸张的利爪尖牙。但幼时的索尔从不真的害怕过那奇诡的种族,他拥有着孩童那过于天真的勇气而无所畏惧,只将这看成是必将征服的一部分。一位国王怎会害怕将匍匐于他的人呢?他挺起胸膛说。怎会害怕呢?
  年幼的洛基便撇了撇嘴。他说是的,你那木脑袋不会害怕的,你只会憎恶他们。
  现在那早已被宣称将被憎恶的怪物没了声息,静静躺在他的膝上,再不会吐些虚伪或刻薄的话了。洛基的脸孔在他止息前不过是愈发苍白,他阖上眼的一瞬面如金纸,这会儿那正将残余生机也流尽的尸首隐隐浮起了暗色斑块,很快便透及表层,将死难者的皮肤镀上大片的深蓝,浅纹从那石像般光洁的前额浮凸而起。
  索尔将那逐渐僵硬的躯体托在臂弯中,以他熟悉的态势、那留存至今也磨不消的亲昵习惯去抚摸他兄弟的头颈,手指扫过蓝色的脸颊。洛基的身体不如想象中的冷,至少不至于如活着的冰霜巨人那般只用手脚相触就能将人冻伤。约顿海姆人的尸体也许是和神域人无异的,并为死者,各归冥界。但即使如此又有什么用呢?他徒劳地躬下身去,拇指摩挲过洛基的眉骨,绕过眼睑蹭到颧骨上了。他知道自己是看不见那血焰似的眼睛的,他想洛基也不愿如此。
  他长久地呆望着他死去的兄弟,他的同行者,同罪者,他这并非血亲的交命之人,然后伏在在尸首上,发出伤兽般的哭嚎来。他在以毫厘之差错失救援母亲的机会后不曾落泪,将拥抱尸身几近崩溃的位置留给了父亲,可奥丁毕竟是已经老去了,他的眼中纵然有智慧的宝藏埋藏、但除此之外也已干涸了。
  索尔则不同。上一次洛基在彩虹桥断裂处松手坠于寰宇时他便被迫沉默了,因他与父母都记着、也只由他们记着洛基还未公诸于世的过错,也就不容许他在仅有的公正范围内还有所偏袒,他只被许以哀悼的机会;弗丽嘉逝去时他必须在奥丁震怒时维持冷静。而今他尚视为至亲之人的同行者怕是连复还的希望都泯灭了,他这征程上再无可依托、可并肩而行的其他人了。而洛基的血还在淌下,淌下并迅速干涸了,他用性命保护住的兄弟便在这无人问津的荒芜之地溃然了。
  索尔曾以为他再不会为洛基所触动了,他以为他们的余生将在互相疏离中度过;他错了不止一回,每回都见到了血,末了他只能在洛基死去时才来得及落下泪,而洛基已经失去同他共享悲恸的机会了。山石崩塌了,恒星暗去了,他是愿引动天火为他的兄弟哀鸣的,可这死寂的地界中甚至不能聚起雷云,那磅礴的力量在成形前便被沙瀑击碎了。那低沉的号音仍在,在葬野上传出很远。
  简在旁边站立着,也许待得太久了,她凭借着以太的遗赠能量尚可在这黑暗地界坦然呼吸,但不意味着他们可以在此永远耽搁下去。她走到索尔身后,缓缓地抱住他的脊背,将脸贴上他沾满土灰的散乱金发。她甚至也无法言语,只是静驻片刻,听到那哭号断续渐远、直至完全停了。索尔微微直起背来,她则退开,默然看着他将动作放缓、再缓,将那暗蓝的尸身安置于膝前的土地上,再而完全将手从其颈下抽开。
  她听见索尔说:“你曾跟随我,不论那是否如你所愿。现在你丧命在我所希求的地方了,兄弟。你仍在跟随我。”然后雷神重新站起,向她伸出手,终于踏回了他未竟的路上。而那归于沉默的遗落之人就躺在他战死的地方,自立为碑。
  索尔没有带上他的尸身。即便只有万分之一的几率回到神域,洛基也不会被置于往生之船上了。他们曾为他的离去放下过一艘空船去往永不能及的彼岸,但事到如今,这曾作为阶下囚的、约顿海姆的儿子再没有资格升入瓦尔哈拉。
  而索尔也清楚,如若他想把洛基今日所做的一切告知奥丁,一具战死的遗躯远比任何慷慨陈词都行之有效。另有一个更微小的声音在讲,也许他该肃清那遗落的种族余留的血脉,这样洛基就能真正不受惊扰地在此沉睡了——若是神域的士兵不追击至此的话。
  他们在被千载尘埃埋没的山坡上攀登,简仍在他身边,她将在的。而百年以后呢?他仍能步履康健地穿过那条秘密的路径,成为最后知晓它存在的人,然后在这灰墨覆盖的坟场中寻找一具可能仍在此地的尸骨。而他将回到神域,登基或已登基为王,喝令士兵替自己征伐,却看不见同生死者鲜活的脸孔。链索断裂了,那曾同他绑缚一起的魂灵挣脱了、离去了、自由了。又或者他们的道路从不是相同的,他们总归要各自别离。
  索尔不愿想了。他和简并行着,往山岩高处走去,却仿佛只孤身一人;自荒野尽头席卷而来的风浪吞噬了脚步的声响和境线上曜白垂死的太阳。

  简说看到了那以太所控的未来。在那黑暗的未来里,太阳都被吞噬了。
  更古老和更年轻的恒星一一死去,那古老的种族将宇宙带回黎明前的纯然黑暗里,九界尽归虚无;也许所有空间都会与冥界相叠合,世界成为亡魂的憩息之所。但那看过预示的姑娘没有提到亡魂,她只看到了漆黑无垠,没有声息,没有暖热,没有光。
  然后有个声音同时占据了思维和记忆,似一把冷漠的刀刃,从他的血肉中破开。然而那声音从开腔起便渐渐温和去了,柔软似询问他是否曾为自己哀悼。他听见这声音,然后踏上了战场。黑暗精灵的战舰破开边岸撕裂土地,崩起了砖瓦与草皮,毁去了树木花园。洛基的声音在他的脑子里说:“这不是预示中的黄昏。”
  这黑暗来自于黎明之前,而不是在白昼中狂欢的人群蹈火自焚引来的虚空,这是噬日之险,却不是永夜的前奏。有一丝希望的微光尚存。
  索尔没有向那源自回忆或虚无的声音道谢,那是徒然的。他重重踏在破裂的石地上冲向玛勒基斯,那打斗的过程不足为人称道。他们一同从扭转的空间折点经过,在九界的崩离点中穿梭,黑暗与冰雪擦过皮肉、掠过眼前。他花了很久去坠落,他想如果从那有边界却无彼岸的深海尽头坠下,所经的路途又有多长。他所经的这段路途比神域到海姆冥界更远吗?比九界三重的顶层与底层间隔得更远吗?那坠落是否也如这般恍惚而去、想扭转也徒劳无功?
  他结束这段无用的搏击时已经很累了。以太的黑暗能量仍然在空中翻腾不休,将光热都扯进涡旋里。他勉强挪动了步子,静声呼唤米奥尔尼尔时甚至不够迫切。然后有个声音在呼唤他。索尔。那声音说,索尔。它破开皮肉却不流血。
  它好像高亢又真切了一些,他汇聚眼神时简在他身边,她和他另外的人类朋友带来了致胜的可能。他们说我们无法靠得足够近,他们将希望寄予在他身上。索尔。他在踏进那涡旋时听见这呼唤,微弱得很,一个叠着另一个,那低缓的、碎绒似的哑音被更为真切明快的女声提点而起,没被覆住却被加深了。
  现在他又回到风暴中了,这流转的血晶之群,涌动的黑暗源力,噬人之物,它们的主尊在漩涡的正中。而他携着狂怒的血肉之躯前去了,他在这无望的圆环中前行,用思感、用魂灵呼唤了他的武器。这终究不是那黑暗的地界,在玛勒基斯失去两边的臂膀后,那神物裹挟着雷霆之力冲破圆环的边界迅疾而来了。以太是不可摧毁的,异族人说。索尔将这为寻仇而来的异族与空间隔点一同撞入其自身的地域,他不知道会诞生爆裂还是湮灭。
  他这时终于在脑海中沉声答了。他说是的。以太是不可摧毁的,是的,他不需被提醒第二回。然后那比他更为低缓温吞的声音回来了,那声音说索尔,那人叫他,然后说,你曾为我哀悼吗?
  他在失神之前答道,是的。

  他短暂地沉湎于黑暗里,仿佛周身压力骤然一轻、又有沉沉风声呼啸而来,仿佛有人在拉扯他的手脚、又伏在他胸膛前。仿佛这只是另一个梦魇,而早在他陷入睡梦之前,母亲就已阖上书本,说故事讲完了。
  然后他睁开眼,眼前有光。他在这停驻、并疲累得想永远停驻于此了。
  早在故事讲完时,那曾经的亲人便各自远行了;在这远行的终点,世界被拯救了。他在胜者的战场上存活了,风息拂来,远处隐有鸣声,乍现的欧椋鸟群骤然展翼而过,它们上空是云雾不蔽的明亮太阳。

8. Deathwalkers 冥行者

  他听见光在生长,而后衰亡。
  他的魂魄变轻了,飘忽着上升,仅剩的重量还依托在一双臂膀里,然后那唯一的承载也逐渐感知不到了。他被浓稠的雾质所包围,厚重沉甸地施压着无望的魂灵。他觉得冷了,冥界的冰寒能轻易渗进魂魄里,虽然这并非无法忍受。他在前次于宇宙间飘游、在光亮所不及处前行时,曾长久地浸泡在能杀死整颗星球的生命的极寒里,他走出那不毛之地时却毫发无损。或许他的魂魄被就是为寒冰所冻结的。
  现今他驻留在这永夜之地了,他探着周围团簇的重雾,若不是这地域不会有光的话,它们可能看上去会像微小的星云,但也一样是浮游的、无用的尘埃。
  他又落下去了,虚踏在冰雪与尘埃里,看到了星星点点的光,那是同样落入尘埃的、从死难者的灵魂间诞生的微光。他从死亡之地上走过,身旁游曳着其它不知名的亡魂,有些披挂着虚质的盔甲、外形像是神域的士兵,有些生着异兽的相貌,有些看高度而言不是矮人就是幼童;有一个高大宽阔的身形留在远处,自顾自地缓慢前行。他认得那是由他送下来、也将他拉下来一起的那位受诅的战士。他目送那重铠消失不见。
  他离那些亡魂很远,事实上他高居于无人的崖边。他往下眺望时意识到这是轮回之崖,而他正窥见的是恐怕连诸神都不曾知晓或已遗忘的秘密。他看见翻涌的迷雾间众生的影像,每一界域在虚无间隔离分明,他能从此地窥尽一个生灵的未来与往昔。但他留神时想到,只有自己才有资格窥探自己——那么为何不?
  他继续看下去,在每一界中都发现了自己的影像,他们彼此独立,又藉因共同的本质相连。有的耍弄着火焰而非喉舌,有的与奥丁结作义兄弟,有的已全然跳脱于神域与约顿海姆之外、连姓名都面目全非;有一界他并不被困于牢笼,而被自己死去的子嗣所缚、被那亡者的肠子捆绑在其内脏化作的巨岩上,巨蛇吐着信子让毒液淌下腐蚀他的面目。那一世他直至黄昏毗邻才挣脱桎梏,而那一世的黄昏藉因他而降临。
  他跪在崖边只管沉默,他已经失去了真实的喉舌,连眼目都不再真切了,却还能感知到那些存活的部分。他去看那在此世已在故事中被言说多次、却依然未竟的黄昏是如何由来——是他在教唆。巴德尔与霍德尔,光明与黑暗,弗丽嘉的子嗣,索尔的兄弟。他教唆黑暗将其孪生的手足射杀,昼日失去光明,天地降入永冬。大地崩裂了,恶魔逃脱了,战争爆发了,宇宙被烈焰燃灼,瓦尔哈拉荣光不再,世界树也化为灰烬。
  那灭世藉由黑暗噬去光明而成,而光暗的神格在此世从未降生过。但预示依然存在,黄昏仍将降临。那要如何达成呢?他长久地望着那灾难情境,他该如何作想呢?他——这一意志尚存的死者魂灵——要在这情景中沉湎吗?而其余的界域中的千载光阴也尽都于从旁闪烁,索尔的手足血亲被冠以诗韵、战争与光暗之名,而唯有这一世并无其中任何一人的名字。这一世没有巴德尔和霍德尔,没有光与暗的孪生子,同辈间亲系的只有他与索尔,只有他们互而相依相悖了。那是什么意味呢?他的感触中升起互为纠缠的命线,在此时还未曾有一边断去。那是什么意味呢?
  “你的命运没有在此中断,拉菲之子。”
  有低哑的声音在这空旷的地界响起了。出言者的身影自虚无而现,停留在遥远之地,却让整个冥界的声音都收束至他耳中。他试图站起,却连头颅都再难昂起半分了,只能遥遥观瞻那幽绿染就的衣裙在冷雾中翻腾,那幻影仿佛近在咫尺。他才察觉到他的眼目喉舌尽都有了实感,便就在那崖石上跪坐着、在幽冥盘绕中从舌尖上迸出一声尖啸:
  “——海拉!”
  古老的冥界之主在远处低头俯瞰他,忽而近至他眼前了,她露了半张脸孔,从鼻下到颌下尽都洁如白瓷、不似寻常的活人。她的眼目在黑罩下仅露两孔,其间映射的地域景象令人心悸难平。她感到有趣般地笑了,殷红的嘴唇向两侧咧作长弧,显得艳丽而狰狞。
  “你的命运还未中断,可却到了这里。”她在虚空中逼近,他肩上的重压似乎减轻了,赶忙惊悸地立起并向后退去,留出足以令她在实地上踏足的一隅。“有趣得很——要我将放你离去吗?”她的双足踏在那崖边的岩石上了,其身仍被莫测的冥雾所环绕;她的声音如同从万壑间响起,凛冽而嘶哑。
  而他微微低下头说:“如果真如那般,我便要感谢您的宽容了。”
  海拉前进了一步,足音叩响在轮回的岸边。“你理应感谢我,拉菲之子,为我将放过你、放过这我并不希求的灵魂,来自一个被遗弃的失败者——不,不消告诉我你的英雄业绩。”她冷漠地看他,“你为逃脱责难而自己求死,只是不料它恰巧成真。你的灵魂不足为我所珍惜,若命运告由我理应放去,那也无妨。”
  “您有所求吗?”他仍然低着头,以几近谦卑的语气缓言着,“在我可投报的能力之内?”
  “骗子的好处是他们足够聪明。”冥神吁叹着,“抬起头来,拉菲之子洛基。”
  她的声音中带着澎湃的力量,当她言说一个亡灵的名字时,那魂灵是会畏惧的。他方才被归还了名字,还未感到欣喜便似再堕冰窟。他抬起视野,冥神仍在冷漠地看他。
  “你可以不至于现在就死,但我的宽容不是无止尽的,”她说,“如果你承诺能以你兄弟的灵魂相交换,我便遣返你的。”

  他曾说,我只想看你和奥丁的尸骨躺在我脚下;索尔在他的踢蹬下滚过沙石,但力量并不流损、血披并未脏污。他曾分不清那是全然的谎言或否,因那是在索尔的安排下所出演的戏剧,而他听从了这安排。他并未深思、也并不知晓答案为何。
  如今他短暂地阖上眼,长吸着气,试图压下耳中的嗡鸣。他并未提出明确的疑问,他又该如何作答呢?
  “我办不到,”他坦言说,“我的力量不足以杀害他。”他的眼睑翕动,在这死境几乎狂乱地思寻着出路。“我的戏法不足以完全骗过他,若我返生回去也就再无法令他信任了;他的神锤却可以轻易取我的性命。我无法杀害他,除非——”他长叹道,“除非我坐上神王的座椅,获得足以压制他的威能。”
  “那不正是你所求的吗?”海拉笑道。他说“是的”,是的,然后捏紧了拳,手指陷入掌心。海拉打量他的目光愈发有趣了,但思虑也愈发深重了。“我不会禁锢奥丁的灵魂,拉菲之子,即使我命你弑君、将他的魂灵拉扯下来,我也无法禁锢他。你这可怜的被遗弃的巨人子嗣,你本该在襁褓之中就落入冥界了,但他的力量将你护佑住了;我连他分以护佑的力量都无法破除,就别提禁锢他全部的灵魂了。”她欢唱似地说,“让他如往昔那般沉睡吧,我将窍诀教与你。而在冥神的蛊惑下,他的耳目便再也无法在他沉睡时也告知他一切了——而即便他知晓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让目光凝实了,在冰寒中提起不多的勇气支撑自己继续讲下去。“我还需要一个正当的缘由,尊敬的。”他低吟道,“若他当真将九界从黑暗中拯救了,即使我高居神王之位,对功绩卓然者动武也是会引发众神皆怒的——除非他率先叛离我。”
  海拉轻轻点下头去,白瓷般非人的面目上冷意卓然。“我也不愿引动诸神的怒火,那就给予你这份仁慈吧。”她说,“我宽恕你到你的兄弟前来妄图夺走王位为止,一旦他与你为敌你就有正当的理由赐他一死了。而他怎会与你合污呢?他怎会长久地对你抱有虚假的企望呢?”她厉声笑着,仿佛已将他的迟疑看透并钉死。她又飘将而起,裙裾融入浓郁的寒雾中去。洛基昂首望她,礼待她的身影完全隐去。
  “我再最后一问,为何您会希求将他的灵魂收入国土呢?”
  海拉已经不再看他,只有声音还在远远回响着。“一个无畏的灵魂是要美妙得多的。”她讲道,“何况他胆敢打着平定九大国度的名号,以那不足胜过我的力量来威吓我。那时你在做奥丁的囚徒吧?噢,我忘了更早之前你是同他一起来过的,在你还没有叛离神域时,你们是曾在长夜中驰骋至吉欧尔河畔的,在尼弗尔海姆的边界犹疑——而你却不敢再前进了,哈、哈!对于那胆敢屡屡进犯之人,我是有意拘禁他的魂灵用以收藏的,而你想在死亡中谋求生路?去吧!”
  她的身形弥散在雾中了。星芒在他周身升腾,那冥雾仿若化作了亘古不变的宇宙尘埃。他最后凝望那翻涌不休的轮回之海,隐约思及了那命线终端的真相,但又被黑暗裹挟而起,在这死域中消失无踪。

  他听见母亲的声音。
  她说你的头发来自于黑鸦,来自在神王奥丁肩臂上栖息的思维与记忆,这赋予你智慧。
  它们也曾穿梭过约顿海姆边沿的铁森林,将深墨的枝桠与长夜一并带回与你,期许能赋予你坚韧与安宁。
  果真如此吗?他思虑着。或那果真是故事吗?
  或者长夜才是其间的中心。他是在幼时就险些坠入冥界的,但被奥丁的神力所护佑了。他的魂魄或许已经沾染到冥雾的边沿,在那足以冻结生魂的寒夜中浸染了永恒的黑暗,他的赤红双眼则在屏障后倒映出冥界之主的幽绿衣裾来。假若如此。
  假若如此他便是步行在黑暗的命运上了。他的灵魂中植下死亡的印记,他的发梢染上黑夜之闇。他自己成为那预示中的弑亲者,那引黄昏降临之人。而他如影随光般看望着的兄弟,被寄予着救世的希望吗?
  他在万物颓败的瓦特阿尔海姆中站起。奥丁的神力已从他体表与体内流逝干净了,那自幼年而始的护佑已然结束,他与奥丁再无牵连了。但他的魔力奔涌复还时,却自然而然地重现出神域人的光鲜形貌来,覆住了冰霜巨人那凹凸不平的暗蓝肤表。那被幽冥赋予的假象已经深入骨髓了,也昭然揭示了这是他无法摆脱的部分。
  他惨然呆滞了良久,直至想起他此行肩负的使命,便虚攥住空气,双手中延伸出士兵制式的枪矛来。他自信他的秘密通道不会这般快速地被追兵的大部头所觉察,足够他乔装成围猎者中的一员并悄然回到他们之中。
  他在动乱中顺畅地走到奥丁被毁的王座前,禀报说:“我们发现了一具尸体。”
  老迈的神王俯瞰着他。空气凝固了。那毁坏的王座后方投射着光亮,在曾经恢宏的大殿中扬起尘埃,他曾见过却从未留意过的埃土。他敛下双眼,直至奥丁在这死烬的沉默中笃定地念了一个名字:
  “洛基。”
  现在这被死域返还的名字亦被生者归还了。洛基抬起头,用那倒映着幽冥的双眼凝视他昔日的父亲。他微微笑了,随后嚅动嘴唇,在空芜中念出了冥界赠予的咒法。

  当空间界点在空中裂开时,神王已沉睡了。
  自认眼目不复锐利的守护者还颓然立于彩虹桥的尾端,久久凝视着爆发于中庭的战争。神域要无法察敌的守护者有什么用呢?他还想着,并没有留意到返生者的动静。
  手握权杖的篡位者立在开阔的平台上,凝望着骤然暗沉的天空。他说不,这不是预示中的黄昏。这黑暗来自于黎明之前,而不是在白昼中狂欢的人群蹈火自焚引来的虚空;这是噬日之险,却不是永夜的前奏。有一丝希望的微光尚存,现在还不是光明陨落的时候。
  他的骨节绷紧,仰望着黑暗源力缓缓浸染了天空。他看见其间流淌的沙石和污血。索尔,他念着他兄弟的名字,索尔。这名字本身成了法术,成了对黑暗最深刻的诅咒。他在虚无中看见他们的命线,他们命定必将离行。一场鏖战终将起始,那才是命定的败亡。那起始真的存在吗?他还要等待多久呢?
  他说索尔,他念着这从不知窥视命运也不念长远、只盲目地不知放弃的无畏者的名字,然后说,你曾为我哀悼吗?
  他看望着黑暗从空中溃逃而去,光明普照神域,紧握着权杖,深深顿在足旁。“修缮金宫!”他以奥丁的形貌喝令道,“迎接我们叛走但立功的勇者!”鸦鸟嘶叫着掠过身旁,不在他肩臂上作任何停歇便奋力飞向不知处了。

*轮回之崖的设定有参照《血兄弟》。
*冥神海拉,在漫威世界观中是古老的冥界主宰,并不是神话中所讲的洛基的女儿。

9. Fighters 为战者

  他们站在墟烬中,劫后余生的空气并不好闻,那风有些冷。索尔将米奥尔尼尔提在手中,冲着不列颠岛难得的晴空昂起头。
  简靠在他肩旁,她没有讲出道别的话语。他说“我将为你回来的”,而她竖起手指掩住他的嘴唇。“上次你这么说时离开了两年。”她微微翻起眼皮,“别一门心思想让我边哭边失望了,好吗?”她踮起脚抱住他的头颅,就那么停留着,没有要求一个吻。
  但这一回将是真的。他想。但他把话语吞咽回去,不想听见任何一点她可能发表的看法。他想无论她惊喜地亲吻他还是忍住伤感表示反对,都将是他此刻所不愿接受的。
  母亲所讲的故事最后,如果不是天暗了,就是另一个故事开始了。从很早以前起,男孩们就不再听以幸福快乐一世作结的故事了,神域人的生命过于漫长,而没有一种欢乐是得以持续千百年的。他们所求的也从不是在安逸中因病痛或衰老而身亡。所以他会回神域去、回去为九界而征战的,但在此之前并不妨碍他在中庭度过一段美妙的小插曲,那甚至不足百年。那会让人心碎,那刀刃般的声音又浮现出来。他在脑海里反问回去,说又有什么不同呢?
  今天、或者再过一百年,又有什么不同呢?这插曲的结尾总归是要有一次道别的,而在这插曲之外,他的同伴还在并总将在的,他旧日的兄弟则已离去了。一切早与往昔不同了,他在中庭停留多久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在征战中尚能与敌相搏,能回顾曾经的冒险与征伐,他在王座上又该如何作为呢?将神域的子民送去流血,然后更多的亲人在其间死去。
  索尔最后亲吻了简的手背,他不确定自己的嘴唇是不是在发抖。然后他后退了,退远了一些,冲着顶头的天穹举起了神锤。“海姆达尔!”他喝道。虹桥降临了,两大国度被连通了,今次穿梭的只有他一人。当他的视野恢复明晰时,金瞳的守护者正微笑着向他点头。
  “金宫还在修缮,”海姆达尔说,“但这不影响庆典的举行——去吧,这是你应得的。”
  索尔先是报以胜利的欢笑,随后又安静下去,略略思索了一会儿。“不止是我。”他说。而这句话并没有得到应答。他耸起肩又沉下去,自己走远了。
  他缓缓举起了双手,手上四指抻直并齐,指尖向鼻侧眼窝平压着、虎口咬住下颌两侧。他走过尚还带着裂纹的石板路时,用拇指抵住了脖颈顶部,动作完成了,如同一次诡谲的祈祷,他闭上了眼睛。有什么是他需要祈求的呢?有什么是奥丁之子能够祈求的呢?他的双手缓慢地向两侧分开,一直捋到了鬓角而停,这祈求之势毫无意义,除却隐晦地捋去泪水之外还有何用呢?
  他寻到驿站,抚摸了良驹的脊背。马匹载着他向远看恢宏依旧的金宫行去了。

  庆典不及他平定九界动乱的那次繁盛,但参与者的兴致远比那回要高得多。所有人都看见黑暗将临,而王位的继承人在前方力挽狂澜,显得英武而力量强盛。他们举杯高呼并纵情欢笑,沃斯塔格在每一段现编的古怪歌谣之尾都用力地摔下酒杯。索尔陪着他一起,也丝毫不介意范达尔在旁边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然后希芙走到他身边,低声说这有些过了。“你不喜欢这般的狂欢吗,我勇武的希芙小姐?”索尔说。他所唤名者便无奈一笑,加入了这几近胡闹的场合里。
  “我当然乐意同你喝一杯。”她说,并不问他的缘由。
  索尔只是尽情举杯再而饮下。他仍然没有全然融入这狂欢的气氛中去,那蜜酒在他嘴里并不甘醇。他将要与他的友人们别离了,尽管并不是永别。而有人——总是有人——无法参与这盛宴,他记得那个人的名字。如果不是被他拖着的话,那人定然会早一步溜走的,如他在前次的庆典中曾做的那般。那人会寻个安静的地方,施些咒法或者念那些永远念不完的书,然后说,有时欢愉令人难以忍受。有些言语起初是由那人讲过的,他还记得。
  他们通宵达旦地欢庆,直至多数人困倦地倒下或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去时,他才终于从座位上站起了。他拒绝了希芙担忧地伸来的手,摇摇晃晃地回到寝宫里,埋头沉沉睡去时天色已至黎明。

  索尔在午后睡醒,然后走下地牢,去站立在空出的牢房前边。那金色的牢笼已被清理一空,那么奥丁已经知道曾住在里面的人不再被他所束缚了。他呼唤卫兵,问:“里面的东西呢?”卫兵回答说被国王收走了。他们退下后索尔还在那站了许久,试图从地板上寻找一道拖出的干涸血渍。地板光洁如新,其旧主没能在这里留下一丝痕迹。
  于是索尔缓慢地走上了台阶。侍卫曾告诉他神王将在明天召见他,在此之前将留给他充足的放松时间。他想奥丁不会知晓这是一次道别。他至今仍然没有想起简,他在这短暂的临别时间里将把全部的心神献给神域、献给他将别离或已经别离的人。他去到弗丽嘉的寝宫里,神后的贴身物什已经随她的遗躯一同焚归虚无了,但她的居住之所似还留存着她的温言笑语。他在空荡的寝宫中来回踱步,喃喃低语着有关一道微光的认可。
  他在晚间又回到了彩虹桥畔,海姆达尔没有露出一点惊奇来。“这才一日。”他打趣道,“你得拥有更好的耐心。”索尔摇摇头,站到他身旁,从往生之瀑流的断口凝望到远处的星云。他看不见其间的生灵,只有遥远的光。
  他说海姆达尔,你拥有九界中最锐利的双目,从而站在这里看见千万个星系和亿万的生灵,你能越过尼弗尔海姆的雾霾而窥视到冥界的情景吗?守护者的笑意收敛了,他的眼中倒映的光辉被缓缓遮掩,直至凝固不动。“我只能窥见瓦特阿尔海姆的风沙,想去窥视冥雾笼罩就只有一片阴影了,那是海拉的地盘,神域与她有誓约在先,不得轻易扰动亡者的安宁。”他答道,“我同你讲过,你该知道的。”
  “那你也该记得上次我询问你是为什么事了。”
  “你是说什么人。”守护者答道,“是的,我记得。”
  索尔挤出一个并不宽泛的笑。他在这里待了很久、很久,直到渐入深夜,连群星的深处都黯淡了一些,千万年前的光彩于此时在他眼前熄灭,他仍然伫立着,然后吐出一声漫长的低叹。

  他终于踏入殿中时,沿途的廊柱已重新竖起了。他缓慢地走近王座之前,仰视立在长阶顶端之人。那人手握神王的权杖,微微低下苍老的眉眼俯瞰他。“……天体汇聚把所有的国度连结在一起,每个国度都能看到是你拯救了他们。”那人说,“神域该如何来回报它的新国王呢?”
  他的身后光芒自空环中射入,那身影几乎闪烁着虚幻的光彩,凭借浮游的尘灰散出星云似的微茫来。有一瞬索尔心间骤然绽出目睹星辰初生似的狂喜来,那喜悦是破碎不成形的、不堪细察的、患得患失的,是叫人不愿去想这其间有多少作伪的成分、其后又会有何种结果的。他沉声说了:“用我的命。”而没有去追问真相为何。他又怎么敢怀疑呢?这光芒还是真切的,他又怎愿去怀疑呢?
  他还是按原本的思虑说下去,他说我不能当神域的国王,我会为神域和九大国度战斗到最后一息,但我不能坐在王位上履行职责。洛基更谙熟于统治之道。这就是在推诿了,但这阐述没有因质疑而中断。也许不全是推诿,那假设的可能性似乎都死去了,又会引谁来驳斥呢?
  战争令人改变,战争改变了一切。他又做了一回喝令一战成真的那个,他在自己的战场上获得又失去了什么呢?他说我宁愿做个平凡的好人,而非一位伟大的君王。王座前的人质问他这是真实所想或是由他人强施了戏言,他回答这与简无关,强加诽谤或阻止两人相见都无济于事。手握权杖者在那话音落下时已经滑将到座椅上了,惊异而疲惫地看他。
  一个做梦都想当国王,一个宁可放弃王位。那人说,这是我想要的吗?
  索尔毫无迟疑地回了话,他说洛基为荣耀而死,我将为荣耀而活。这不是你所求的吗?他昂然凝视而去,对上了那孤零零一只微微闪烁的眼睛。

  神王在顶端的王座上俯瞰这进言者。他的神情淡漠,只是指尖微微摩挲在一块了。索尔看不穿这伪装的,他坚信着。可索尔根本不需看穿,他凭可笑的直觉就能揪准仅露的一丁点儿端倪,他已经觉察到了多少呢?这伪饰的威严下是一个谋划已久却不能全然抛弃胆怯的篡位者,而在王座下方昂首挺立的奥丁的长子,这再三提及他非亲且本应已死兄弟的人,这正统的继承人、这天命之王又觉察到了多少呢?
  索尔将雷神之锤高高举起,似在试探、似在单纯地请求王座上的人收回这天神重器。所以他必然是有所觉察的,洛基想。这不奇怪,他绝不会小觑一个有继承王位之能的神域人千百年来练就的经验。只是他兄弟的神情与近乎沉默的表现是什么意味呢?他是再拿捏不准索尔的想法了。假若索尔真已确定王位上人的身份,他不该愤怒地唤来雷霆攻击这可能已经弑君的罪者吗?抑或是索尔真的还抱有一丝希望,仅仅留存着一丝,就不愿它再湮灭吗?那希望是谁赋予、又是向何而去的?
  假冒的神王说那属于你,只要你配得上它。这神物,这威能,这光辉,那天命——那救世的希望——尽都是属于索尔的,但若他真能与之相匹配。索尔只说会为此努力。当然,他当然是无从知晓更多的,他是从来不愿思索话语背后的深意的,而有时连言说它们的人都不愿深思自己的意图。
  高居王座之人说,我不能给你祝福,我也不能给你财富。索尔说我知道,随后便转身意图离去了。他的动作很缓,神情似笑而非,如同他立于丘上、方将他兄弟的手铐解去的那一刻。那存活的伪装者说他为他而骄傲。他说,尽管不能用语言表达,但我会在心里将你惦念。那惦念必将是真的,只是辨不清是怎样的成分。
  然后他说,去吧。
  去吧,携上战争的余韵而远走吧,如若你所言并非虚假,你志愿你那可怜的、不得志的兄弟去接手谋略者的座椅的话,那么去吧。
  索尔像听懂了这话语的意蕴一般,步履沉缓地走远了,背影仿佛跳动着一簇血焰;这色彩映在高位者的眼中,并针缩在遥远的光斑里。事实上在走远前,那放弃王座的人是说了“我感谢你”的。
  洛基变回他原本的模样发笑,披散着长夜似的乌发,挑起幽冥沉绿的眼睛。他说不,我感谢你。
  感谢这天命之人,偕那命定之战的起始一同离去,将它延后——再过百年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将在这战争中各自斩碎过往的,即使它一贯已经不被珍视了。他们今日无人败亡,再延后不到百年的时间又有什么关系呢?那终究是还有供以欢愉的年岁,那终究是有所区别的。那终究不是今日。
  这辩驳的方式令他感到熟悉,然而他不愿深思。这牵涉到命环的路途能与一段卑微的爱情有什么相似之处呢?他还笑着,他想这只因那战争的脚步远去了,有一日将归来的——那终究不是今日。

黑暗礼赞·第一篇章·完
待续·第二篇章·喑哑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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