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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FC][EC]Now Come to Rest 万籁寂时(三幕完&缺终幕)

存个档。本子已完售,正文完全公开。下续终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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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w Come to Rest
万籁寂时


CP:Erik/Charles
分级:PG-13
设定:基于《X-Men: First Class》的AU,年代背景约为22世纪,该阶段人类社会通过了极其严苛的变种人条令并大肆搜捕变种人;以第一战角色为主,有三部曲角色联动。
警告:臆造世界观,低科学性,包括年龄设置在内的胡扯成分多,非硬科幻,不适者慎。

此处言错,
此处行是,
此时寂静无声。

第一幕:战世无赤诚

Scene 1

  行动代号X,这几个字是一小批人的梦魇,而这梦魇刚刚出去搜罗了一圈,满足地抓捕回了一批新猎物。猎物们在钢化玻璃墙后头并排躺着,那些个床铺沿着另一堵不透明的墙横列过去,刻板的跨度像陈列尸体。
  不久之后真的会变成尸体。Erik没怀疑过这点,因为他见过多次了。现在这批猎物还活生生的,眼神明亮而燃烧着愤怒之火,发得出反抗的声音——不出一周那些声息就没了。他叩击着玻璃,里面的各位在冲着技术人员发脾气之余狠狠瞪视着他。Erik收回手,冲着旁观的Emma耸起肩。
  “这是你头一回在捕猎期来参观吧?”Emma发出被逗乐的声音,“你看起来疑惑得很。出了什么岔子吗,Lehnsherr?这和你想象的有什么不同?”
  “猜猜看。”Erik说着,仍然侧过身去。他的目光在横躺的猎物们当中逡巡,看见种种年轻而愤怒的脸。“你一向做得很好。”
  “我不确定。”Emma拉长声说,“但我猜你在想为什么他们中的大部分仍然具有较强的攻击性,鉴于其中只有三分之一是今天才进来的。你大概认为前两天进来的人应该更平静些,对吧?”
  “做得好。”
  “你也该猜猜看。”
  Emma冲他笑。女人的嘴弧一贯在弯起时毫无笑意,她的眼睛也一样。Erik在玻璃倒影上看见它们,又透过它们继续看向里面的情形。他捕捉到的仍然是不带笑意而且更加愤怒的眼睛们,对此他像是陌生的,然而更早、更久远的熟悉感击中了他:枪声鸣响,风暴来袭,有人尖叫起来——他竭力把那不合时宜的念头打压下去。Emma在旁边看着,他在尽力。这不容易,因为他碰见更多愤怒的眼睛。
  现在风暴又来了,他在试图稳定心神攀上船只,他在艰难穿梭间突兀地碰见平静的蓝色,那几乎是跳脱于风暴的宁静地域。Erik猛然回过神来,风暴消失了,灰白的格局重新铺开。Erik尝试返回去认真搜寻,又被在床位间移动的技术人员严重地干扰了。他施行未果,片刻之后干巴巴地挪动嘴唇:
  “后来的人鼓动原本待在这儿的那些?”
  “令人愤恨的处境只会越来越糟,即使后来的人什么也不说,先入的那些也会被激起同情心来。”Emma说,“多少革命都是因为没价值的同情心生发出来的,何况他们本来就在同一梯队里。”她用唱歌般的音调说完,捋了捋头发,有一秒她的眼睛里多了点人性的生气。Erik意味深长地打量了她一会儿,她坦然相视。
  “我的确可以进去?”Erik转换了话题。他的指节又开始叩击玻璃,敲打出一连串沉闷的蹦音。Emma回答了“的确可以”,然后提醒了他时间。
  “超过期限我就救不了你了,而你不会想要和Shaw打交道。”
  她消失在走廊尽头后半分钟,Erik滑开了实验室的门。技术人员已经做完了基本检测,最后一人将数据写完后同他擦肩而过。“基本数据还不用您进行检测,Lehnsherr先生。看了也不是什么好消遣。”那年轻人欢快地说。他走远时几乎哼着歌,鼻音里带着司空见惯的冷漠。
  Erik反手摁动电钮,门在他身后滑行并合,打过麻醉剂的猎物们仇恨地看望他,因为他刚同实验室负责人交谈过而无关那位负责人多美艳,因为他西装革履而且行动自由。猎物们已经不能发出完整的声音,麻醉剂阻止了一切多余的活动,只留下大脑正常运作,还有能够投射出绝望的眼睛。他们没有獠牙和利爪,他们中的大多数苍白而年轻——他们全部足够年轻。管理条令的历史明摆着,它不会允许出现三十年以上的疏忽,因此他们都没到那个年纪。他们年轻而谨小慎微,连狂怒都盖不住书卷气。
  Erik的胃袋皱缩起来,带动他五脏六腑一阵翻腾。他的目光落在控制台一角,旁边就是临近床位上那女孩细瘦的足踝。她是这一批当中最年轻的一个,也许刚刚成年或还没有,Erik强迫自己只将注意力集中在猎物们的基本资料上。Grey,他看到,所以这回的打头字母是G。他让那一长串姓氏字符从他脑海中淌过,静悄悄地发不出声息,这寂静让实验室中的狂怒和绝望都减淡了,只有操作台发出正常运作的轻微嗡鸣。
  他读得很慢,好让那些原属于常人的姓氏足够令他留下印象,又缓缓滑入永恒的黑暗里。他读到S时涌上一阵冲动,解放这间实验室里全部的猎物只需要他动动手指,三步操作,他的权限足够他这么干,他几乎就要这么做了。那成串的字母迅疾地淌过去,仿佛他猜想中写入那些猎物脑子里的数据洪流。他在等待自己触礁,然后——
  「停手,你会害死所有人的,包括你自己。」
  这声音忽然响起来,寂静消失了,最后一个词被截断了,留下了。X打头,Erik感到惊奇和稀罕。这是最后一个,他转身越过整个房间看向最后一人。Xavier,他想着,目光碰上了唯一宁静的蓝。
  「拜托,Erik,冷静。」
  噢,Erik想着,所以、当然。
  他试着集中注意力在脑子里拼出字来。他憎恨这样,但眼下这是最安全的举措。他重新背过身去,假装全神贯注地去察看X条目下唯一的名字。Charles Xavier,基因学教授,在所有人中是最接近于三十年限的那一个,在一群半大的毛孩子中几乎是位得以统辖的长者。「你的能量级数大概可以达到四。要知道,已经有两年七个月没出现过这种级别的变种人了。」他想着。
  「我毫不惊讶这就是你们当中没有任何人戴上屏蔽设备的原因。任何地方都会懈怠。」
  「这里的懈怠是个致命失误,因为Shaw是个蠢货。」Erik没法控制自己想到这个。他依稀听见脑海里响起一阵低笑,柔软而模糊,那几乎触动他战栗起来。
  「是的,因为他忘记了他对付的是变种人,一切力量都来源于突变。他疏忽了突变的因素,尽管一小点变动就能造就一次奇迹。」Xavier的声音阐述道。他没有询问Shaw是谁好像他已经知晓,他只是阐述、好像他理应知晓一切。「以及不,我的级数大概可以达到五。」
  Erik为此挪动了脚步,那原本该是一次惊跳。他转过身,径直看向Charles Xavier,捕捉到这贸然闯入他脑子的精神系变种人原本的样貌。对方像同在囚牢中的所有人一般瘫软在素白的床位上,四肢放松舒展,眼神明亮炽烈。他棕褐的头发在枕面上微微铺开,又被凹陷裹到一块儿。Erik仔仔细细地打量他,却抑制住了自己所有的念头。他绷着空白的意念大步走出门去,在迈出实验室的当口短暂地停顿了一下。
  「……你不是孤独的。」那听上去带着怜悯。
  门在他身后合拢,声音消失了。

  Erik回到这里是四小时后。他迈步回来时经过了两道哨卡,其中一道有四个哨兵把守。它们处于半休眠状态,机械眼对来去匆匆的人群视而不见。Erik知道启动它们的正确方式,其中之一就是在无最高授权时打开监牢大门。假若他当真为猎物们解锁而且打通了人为防御,他们所有人也都会死在哨卡前。现在Erik一边懊恼地怒斥着自己,一边重新走回那面钢化玻璃墙前。Sebastian Shaw刚刚从另一边离开,Emma Frost留在那里等他,表情平淡仿佛刚刚并没有同最高权限人交换一个吻。
  “你最好有充足的理由把我叫回来。”Erik说。
  “你应该感激我会帮忙善后。”Emma托着下颌做口型,声音低得像耳语,“这里有一个级数五,还有一个我看不懂的。”她讥讽地抬起眉毛。“级数五向你问好。以及Shaw在明天早上之前都不会搭理这边了,所以进去搞定这一切。”
  “Charles Xavier。”Erik驳斥道。他的目光搜寻到真正的代号X,那棕发的青年人看上去与四小时前并无不同。“你对此很上心。”
  “当然,级数五。”Emma说完这个后又用上了她在一半时间都是用来惹人烦的悦耳唱调,“我们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她退到门边,摁动电钮后将手一挥算作指示Erik的下一步行动。Erik走进去时满心恼火,说不好这更多是因为Emma还是“级数五”,他生自己的气。Xavier静静地躺着,他毫无转折地掠过他的床位,越过整间囚室走回操作台旁,开始整理数据。
  「你不必来干基层数据员的活,Erik,如果你能单单坐在办公室里就调出它们的话。」
  这声音同上次一般突兀地响起来,而Erik明知道周遭是寂静的。麻醉剂作用下的猎物们连呼吸都微弱得很,这声音却直接钻进他的脑袋。他憎恨这个。「我不必,但我需要确认你那聪明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教授。」他开始快速浏览这批猎物的数据。这回他倒向前读,他阅览过了Charles Xavier的出生地和简单的人生履历,评级上写的是一个平凡无奇的三。「你是个不错的伪装者,难怪你能一直藏到今天。」
  「谢谢赞誉。不必担心我会告发你们的潜在身份,如果你只是为了这个而回来的。」
  「为什么?你可以借此胁迫我帮你逃出这里。」
  「因为你做不到。即使加上我的帮助也一样。」
  「我不需要你的帮助。」
  「你当然需要,」Xavier的声音听起来恼人地镇定,「你之前就需要我的帮助,不然你已经为此送了命。」
  Erik仍然背着身,周遭仍然宁静。他勉强算是有条理地将条目上拉,通过只言片语去了解一个陌生人。到了明天他们的名字就会被清洗掉,只剩下数据和代码——数据用于存储,代码用于物化。物化的标记将铭刻在猎物们的皮肤上,将他们过去的整个人生都格式化,只送出数据流嵌合进当前的严密机制里。他忽然对Xavier的编码产生了一点微末的兴趣,然而正准备回看就听见:
  「那个编码没有写在我身上。我让他们以为他们已经做了。」
  「我对那没有兴趣——而且我情愿认为你保持沉默是因为告发我的话你就连一丁点逃离的机会都没有了,」Erik强迫自己想着,「而不是因为你善良到知道自己逃不过便也不愿意拖别人下水。」
  他等了很久也没听到回应,这让他徒劳地盯着G字头瞧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把那女孩的名字整个记下来时再找不到理由继续拖延了,于是重新向门边走去。
  「你还有一次机会强迫我留下,然后强制我解锁,然后让我们被哨兵杀死在一栋建筑里。」他大声想道,这想法不使他感到任何恐惧或慰藉,「级数四就足够交流,级数五已经能够掠取并掌控,显然你是个合格而且优秀的Telepath。」
  他走过整间房,像巡视般缓慢,到他再次踏足Xavier的床位前时才听到一些东西。「我不会阻止你离开,我可以,」年轻的变种人的声音听上去真切而诚恳,像那声音是真实的,像寂静被打破了,像真的有人在对他和颜悦色地平静陈述,「但我不会。」
  Erik又看了一眼那双茫然睁大的蓝眼睛,说不清是厌恶还是因宽慰而苦恼地皱起眉。这是个假设而并不是挽留。
  “一切都好。”之后他这样告诉Emma。这很愚蠢,因为她是唯一不会这样相信的。

  两个小时后Erik再次站在那玻璃墙之前,安静地进行午夜检视。这同之前的所有一般不属于他的职责,但没什么要紧的。整栋建筑的灯光都调暗了,实验室里只剩生理机能监测屏还朦朦发亮。体征读数显示大多数猎物已经陷入药物安眠,一切正常。但属于Charles Xavier的那一块读数异常,异常针对于其他人横向而言。那读数同他清醒时没什么不同。
  抗药性。Erik意识到。这位年近三十的年轻教授过去的人生大概并非一帆风顺,只是先前或许被化险为夷了,这回则避无可避。
  Erik伫立在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走进了房间。风险已经犯下,即使他现在收回脚步回到自己的床上去一觉到天亮也抹不消它。这回他径直站在Xavier前头,凝视他的生理数据,那些数据显示他还活着。
  「你的编号没有被写上。」
  「而我快死了。」Xavier的声音比早些时要低沉些,带着轻微的睡意,但仍然是清晰的,「实验室就快满员了,最早明天、最迟后天,读写程序即将开始。」他们毫无道理地交换了信息,彼此都无关联,又着实建立了联系。Erik靠近了一些,试着把自己安慰的势头压下去。那没起作用,因为说话的是他的脑子,那总归是诚实而且不受控制些。
  「你的编号没有被写上。」他的意识说,「你的确有逃离的机会。」
  「而你没有,」对方答道,「而你也不介意。」
  Erik在昏黑一片里凝视他的轮廓,他舒展的眉头和松垮的、温顺的唇角,他将眼皮撑开,Erik猜想一个具有抗药性的人理应能做到更多,但他没有更多动作了,就只是用那双蓝眼睛望过来。那背后有更多东西,有翻涌的黑潮,巨浪奔袭后留下血污,有火焰,有烛光,烛光是被人认识的。
  Erik低声抽了口气,他在几乎哽咽时想起了烛光的由来。那光亮将一切黑暗都短暂地驱散了,拂去了拍抚在他脸上的瓦砾和血渍,带领他越过数据堆和人世,越过死亡去凝望仍然鲜活的母亲的脸。他回过神时意识到自己的双眼湿润,他也没有擦拭,唤醒这些的人也仍然看望着他,眼睛里涌着相似的水光。
  「那很美。」
  「我不知道我还记得。」Erik想着。他知道自己记得哪些部分,Charles Xavier一定也知晓了那些部分。现在他的魂灵又蜷缩回它们后方,光亮褪去,他重归沉默。他在沉默中俯下身去,碰到Charles的胳膊,他将手指从袖口探进去,摁在他知道是空白无物的小臂内侧上。
  「214782。」Charles的声音说。
  「是的。」Erik想着,他自己的小臂内侧那一行陈旧的数字宛如烙印般滚烫起来。他想抽出手指,却在那多握了一会儿。「你知道我多少?」
  「一切。」Charles的声音低低回响着,只在他脑子里,「我说过,你不是孤独的。」

Scene 2

  “这是屠杀,”远远地,Charles听见有人在气急败坏地叫嚷,“这根本就是屠杀——”他睁开眼,声音爆发的距离比他想象得近,事实上它从未爆发出来过。他从早醒的困倦中清醒了,大多数人还没有。那个声音在他脑子里咆哮。正常的药效也该在这时候消褪,Charles挪动着坐起来,连着四肢腕口的链条叮叮作响。
  房间另一端那女孩也坐起来了,抱膝坐在床头使劲儿皱眉。「Jean,」他安抚道,「没事。」她把瘦削的肩膀耸起来,脸埋进膝盖里。
  “你该庆幸,Lehnsherr先生,Shaw先生对这批人不上心。”这才是实际的说话声,Charles听见。它实际上相当温和。同时与这基本一样的声音在他脑子里吼叫:「屠夫!三级!一个级数三的甚至都算不上是个Telepath!这百分百会要了他们的命根本不用试!还不如仁慈点直接行刑他们还能少遭受些——」
  “我有充足的理由相信是婚礼分了他的心,McCoy博士,”有人打断了这个,“这至少让他多了点人情味。”
  Charles认得这个人。他将注意力集中过去,听到属于Erik Lehnsherr隐秘想法。它们没有那么嘈杂,但带着十足的讥讽和苦痛:「他不在乎婚礼。他也不在乎级数三。」
  更多人醒来了,伸展腿脚并活动肩臂,链条叮叮作响。Erik短暂地看过来,露出一个蹙着眉头的古怪笑容。“放风时间。”他环顾了一遭,目光在Charles这边多留了一秒,“晨浴加早餐,我们需要确保这里干净和你们健康地活着。你们有仁慈的一小时,来吧。”
  数据管理员大跨步走向操作台,某一刻他们的镣铐整齐一致地弹开,最新进的一批人疑惑地活动着手脚。Jean旁边的一个男孩猛地窜起来冲向Erik,就要挥拳揍上他的鼻梁。Charles确定自己听见Erik不耐烦地叹了气,尽管他们隔得老远,而且房间里一点都不安静。
  “我就不会那么做,尤其在你颈子后边在昨天就多出了块东西之后。”Erik摇了摇手指。他面带笑意,这笑意森冷得令人毛骨悚然。男孩已经扑到他身前,稍一犹疑就被他揍上了小腹。“人人有份,不信问那些比你早来一天的。你可以猜猜它是能炸断你的脖子还是烧坏你的脑子。”
  他又迈开步子走了一遭,停在Charles前头,向所有人吩咐了“跟上”。仍然有人情绪激动地大吼大叫,但不再有人抗拒指令。那挨揍的年轻人直起腰后反复地摩挲着他后颈的皮肤。Charles顺从地跟在Erik后头时读到强烈的憎恶,针对Sebastian Shaw和他自己。
  Emma Frost在门口领走了姑娘们,她和Erik快速地交换了一下目光,冲姑娘们招手时一圈订婚戒指朦朦发亮。但她也一样不在乎,Charles觉察到。Emma瞧他了一眼,精致的脸孔上拉出个令人生畏的笑。
  Erik带领他们走过遍布监控的长廊,在电梯正常运作的情况下到淋浴间只需要一分钟脚程。Charles在他们等待的途中探入Erik的脑袋。「这不是你的职责。」
  「别在我脑子里说话。」Erik的念头来得很快,像是自卫机制自动生发一般,但随后的念头也跟进得很快,「我昨天实地看完了全部数据,相当于干完了今天早上的活。现在我高兴帮人代个班。别在我脑子里说话。」
  「我在帮你躲避监控。」
  「监控录像显示我在午夜时分去你那里逗留了好一阵子还摸了你的胳膊,连Hank McCoy都知道这码事了,现在躲避晚了点。我没受处分地站在这里是因为他妈的Shaw才不管级数三会干什么,即使我和一个级数三推心置腹又如何,反正两天内那颗脑子就会化成灰。」
  他们没机会开口,因为目的地到了。Charles换好新消毒过的灰色制式套头衫站回队列里时Erik已经不见人影了。Hank McCoy带领他们前往食堂,姑娘们在半途和他们会合了。食堂仍旧是老模样,界限分明地规划出不同区位来。在他们隔壁区位就餐的梯队多数肢体异常,也大都赤裸着上身。Charles看见一个少年人在瑟瑟发抖,他光裸的脊背上生着肉瘤,仿佛曾经生长过的一些东西被生生拔去。Hank也看望了那边一阵子,他用苍白的手指推了推眼镜,Charles听见他的念头被无限放大了。它在区块当中投下回声,所有人、无论猎物或看守者都有相似的涟漪相应,它被无限放大了。
  「人把走在进化前端的人当作野兽看待,而他们自己才是更野蛮的。进化被扼杀了,灭亡将到来了。」
  灭亡将到来了,Charles模模糊糊地想着。洪水和地裂,火焰与硫磺。他跟随梯队离开,同许多其它的梯队交相错过。他们形貌各异,穿着相似的制式服,服装遮盖的编码刺青替代原本的名字。他回到监禁室内,镣铐重新扣上手足,平摊肢体尽量舒适地躺着。针管扎入皮肤,药液推入体血,倦怠感随之扩散到四肢百骸。监控仪正常运作,操作台发出平稳细微的嗡鸣声。Charles目视着上方,有光亮,一成不变。
  他不是一个革命者,他尚不知晓自己是否将在那浪潮来临之前死去。

  Charles见过最接近于革命者的人是Erik Lehnsherr,那是他当下的名字。一个人可以拥有如此多的愤怒,在稍微脱离掌控时就可能喷薄而出。他的愤怒在多数时不由得自己抉择,他自己的抉择却很有可能令它激荡起来。犹太男孩Max Eisenhardt,父母和妹妹在二十年前的大动乱中丧命;流亡者Magnus,妻女在镇压行动的尾声中受他牵连而死;高级数据员Erik Lehnsherr,在镇压运动向狩猎计划过渡途中加入政府方,现兼为特别执行小组的一员,却从不曾真的冲任何一个变种人开过枪。Charles要了解一个人是件很简单的事,但他无法分担任何事情。
  他躺在床上等待午餐时间,在倦怠感中强力克制自己不要出格地翻个身,即便他更想侧卧。他盯着空白的顶板,就像他仍在旧公寓的沙发上远眺对墙的白板一般,他在不愿或无法起身的倦怠中用意念凭空排出些字来。他刚刚排列好Erik Lehnsherr的人生经历,那位真人就前来了。数据员Lehnsherr仍然在干些基层的危险活儿,看上去勤恳而认真。新的猎物被送进实验室空闲的床位上约束起来时他头也没抬一下,然而Charles连线着他的思维,觉察到他的眼睑在抖动。Charles没有立即在他脑子里说话,只是附着在那感触着,属于曾经那个犹太男孩的左臂上二十年前的陈旧刺青在Erik Lehnsherr的意念中隐隐疼痛。
  「我知道你听得见。」随后Erik的念头被聚成形了,拼成文字和声音,电流一般传输过来,游离在暴怒和沮丧的边缘,「我知道你在我脑子里,阻止我操控开关引动哨兵把所有人都害死。」
  「你做得到。」Charles想着,「平静。控制。平静。这很容易,或者不。但你必须做到。」
  这或许尖刻了些,但Erik的确没有做他说自己想做的事。他的呼吸稍稍紧促,手指活动的频率也微微减缓了,一切尚在掌控之内。
  「很好。」Charles安慰道,「我知道这不容易。」
  「你不知道——」Erik的思路出现了短暂的滞涩,又被疏通了,「不如你以为的那般知道。」
  「我有过一个妹妹,如果你想知道。」Charles这样想着,「当我这样讲时,我甚至没有提到我的母亲。我说‘我有过一个妹妹’,而她已经离开了。」他在Erik脑海中将一切又回想了一遍,一个在搜捕中冒失闯入他家避难的小女孩,她那布满耀眼蓝鳞的稚嫩的脸。「她离开了。」他想着。
  「你甚至没有真的在讲。」Erik这样回复,「我承认那不重要。」
  然后是平静,也不见得是平静。他们只是这样相连,停止了试探和刺探,在安宁中相连,呼吸声交叠起来盖过了机器的嗡鸣。Erik在片刻之后仍然离去,他离去前为Charles留下了一点东西,一些异于他旧日所见的光亮。Charles平躺在那,静静寻思着。
  他快要死了。他想。
  「教授,」那是Jean的声音,她探寻到他,「实验室满了。」她是惊慌的,但听上去仍然沉静。「我们会死吗?」她几乎是好奇地问,没有惧怕,也无敬畏。
  「好女孩。」Charles送去一句慰藉。他无法作答了,他不回答他无法笃定的部分。Erik的记忆告诉他两年零七个月前那个级数四的Telepath尚且无法承受当时的信息写入,在最后剥离了药物镇压,在凄厉的尖叫中丧失了全部意识。他没法以此当作评判依据,即便他知道当下的写入远比那时候拥有更为庞杂的数据流,他没法把这一切告诉她。
  他们在午后再次注射药物,这让他们陷入短暂的安眠。Charles困顿地阖着眼,仍然没有入睡。他猜想休憩之后的情形,他想念Erik,他想起Erik和更多人对猎手、对同僚、对自己的憎恨,浪潮仍然在天境边汹涌,久久不扑击到岸口。他在困顿中仿佛置身沙砾包裹里,手脚微微蠕动,又骤然跌落下去。他往虚无里跌落,掠过整个寰宇,他看见一整个属于生命的世界如枝型伸展。万千生命沿着枝干往高处攀登,总有少数能攀爬到更高的地方。进化。他模糊地想着。进化被扼杀了,灭亡将到来了。他不知道这如何发生,它正在发生。

  Charles醒来时一切正在发生。Erik用他的权限驱赶走了多余的基层数据员,Hank在进行最后的输入调整,Emma站在钢化玻璃的外头,捎带一点兴趣地冷漠地看着。「我恨这个。」Charles听见Hank的声音,「我恨这部分。」Erik在来回走动,并没有刻意在Charles的前边多停留一会儿。Charles安静地附着在他的视野里,借他的眼睛看望这一切,同批的猎物、当前的生者,一些已经失去名字的人,一些未来的死者,未来也许就是下一刻。他们年轻的苍白的脸孔在时下还生动,这是最后的机会。
  「你应当离去。」Charles想着,「我不会阻止。」
  Erik停住了。「只有我不应当离去。」他带着一点微末的歉意和谢意,那毫无必要。Charles想微微摇头,他来不及阻止自己。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异常行径,除了Erik。Erik站在他旁边挡住其他人的视野,低头俯瞰他。Erik的双眼是灰蓝的,嵌在硬挺的轮廓当中深邃如海潮,海潮尚在远方。
  “要开始了。”Hank干巴巴地念道,“很抱歉我没法替你们祈祷。”
  祈祷是很早以前的东西,那时还有一些人会相信上帝。现在人们把任何一丝比自己更接近神明的迹象都尽力攥在手里,扼杀掉了绝大多数。Charles想着扼杀,想着枝型的世界,他在光亮中阖上双眼。有机械声替他读出数据写入预备,读取数据流,开启端口,写入进行。人们将生命物化,将那些比自己更接近神明的人当作更加好使的零件而去奴役与利用。现在生命与机械相连,一个空白而非虚无的世界向他敞开。
  世界在他的感触中环抱合拢了,重新成为完整的球体。一颗蔚蓝的行星,从幼时便被扎根入脑海的印象,它从起初便是虚幻的,直至所有的知识填充进去令它变得真实;现在它再次虚幻起来,一个虚构的世界在他的触碰中散发出璀璨的光亮。Charles停止了呼吸,他以为自己死了,他以为只在死后能掌握真实的另一面真实,能如观看全息图景般俯瞰这世界。他的思感划动间穿梭过不计其数的数据流,裹住他思维的末梢融入进去,直至他终于明白自己的处境和更多人的处境。他仍然没有恢复呼吸,如果那还必要。他说了“停下”,然后所有的信息和数据流都归顺似地驻留,并四散离去了。那球体不再发光,星辰进入了他的脑海。下一秒他清醒过来,大口喘息,然后昏厥。他以为自己会听见刺耳的警报声响,他这样以为,四周仍然寂静,机械发出轻微的嗡鸣。有人声远远地在叫喊,那些人的生命还鲜活,他仍然不知道将持续多久。
  人们早就不祈祷了,他想。然后他浸入黑暗。

Scene 3

  Jean看到的是一片黑暗。
  早些时数据流也向她蜂拥而来,她试着挥手遮蔽——这本不应发生,因为此地无形无质——她成功了,她将它们挡下,它们没有发出尖啸,但一刻不停地冲击她的屏障。她很害怕。
  「保护你自己。」Charles的声音说,「别让它控制你。」她不知道Charles是否告诉过她这个,在她脑子里种下过一些东西,她并不知晓。Charles也没能有效地保护他自己。她蜷缩起来,在数据流的环绕下形成一个微小的环形屏障,她很害怕。这不应当发生。
  这不应当发生。
  她以为自己在飘游,好像她终于不再坚持了,她开始尖叫。那尖啸声席卷起痛苦的浪潮,击碎了她周围的一切,屏障消失了,她暴露在即将攻占她脑海、抹消她意识的程式中,字符虚形向她涌来近乎古老的咒法,然后浮现在它们虚形上微末的光亮忽然湮灭,在她周围铺开黑色的沙砾。沙砾将她完全裹缚起来,她看见一片黑暗。
  Jean耐心地在这当中等待,并不知晓过去了多久。她以为整个宇宙都在外头化作尘埃了。尖叫停止了,湮灭是渐进的,一次消亡的声响被拉长到亿万年之久,她什么也听不见。
  然后她想起来Charles真正告诉过她的,他送来的意念是“记得你是谁”。
  Jean仰卧在床铺上,胸前剧烈起伏,空气挤压着她的鼻腔和喉咙。她没有出声,在一片古怪的喀喀声响中维持缄默。她听过那些声音,在那些数据员的思想里。他们的记忆在走进这房间时被唤醒为思想:大脑信息过载的猎物们在铺位上痛苦地扭曲,牙齿交错、肌肉痉挛、瞳孔扩张。她听见有人断了气,更多人的意识被抹消了,一个个微小的光点被强行掐熄。生命读数归零,代码将在一日内被收回,死者被送进焚尸炉,他们的骨灰还可以用去肥沃泥土。这是他们最后的价值。
  Jean很困惑。她在视变异为畸变的恐慌年代中成长起来,每个人都在阐述异端的可怖,她被父母藏匿时他们告诫她“畸变者只值得最坏的下场”,因为文明进入了全面规划秩序的阶段,一切都应当归顺于社会抉择,跳脱控制之外的哪怕是基因本身也应当被消灭。她早就对自己不抱希望了,但此刻她贸然想道,他们不值得最糟的一切,他们本该值得更好的。
  Jean轻微地活动了一下手脚,她微微偏动头颅,确认她的手腕内侧光洁无物,她在自己这里还保有自己的名字。此外还有一个光点是亮着的,璀璨如星,此时在沉睡、但仍然活着,她认得那个。她捂住嘴阻止自己狂喜或哭泣。
  有人在房间里争论。有一方是Erik Lehnsherr,她认得他,他的胸腔振动如战鼓敲击,她曾在Charles满怀热情的那部分念头里读到过这个。“再说一遍,”他说,“再解释一遍这该死的状况不是因为他已经脑死亡了——”
  “他活着,”Emma Frost不耐烦地打断他,“而且我充分相信他会醒过来,有什么后遗症你可以等他清醒了再自己问他聪明的脑袋瓜。”她的声音顿了一顿,紧接着又接续道:“他的意识是完好的。”这说服了Erik,那阵隐秘的暴怒削减了不少。
  “谢谢。”他咕哝道。Jean觉察到Emma的兴致盎然。她在实验室里来回踱步,高跟鞋在地面上发出一连串叩响。
  “你在利用他。”她说。
  “我需要他。”Erik答道。那惊人的诚恳,沉稳而有力。Jean侧过身,看见他坐在Charles床铺的边缘,或许是握着那昏厥者的手腕。Emma在那边停下来,微微弯下腰去。
  “你还是在利用他。”她轻飘飘地说,“但没关系,这是唯一的机会。你的筹码足够了,我会帮你的忙。”
  “你起誓过你不会坑害你的未婚夫。”
  “我起誓过,”她柔声讲道,“但我会帮你的忙。”
  「女人。」Jean听见Erik叹息道。他站起来,声音沉稳,举止带着老派的优雅。“你要结婚了。”他托着Emma的手,“你要和我最憎恨的猎手结婚了。”Emma只是看着他,露出的微笑几乎是发暖的。她手上那枚指环如水一般溶解了,金属簇拥着碎钻流淌到他掌心,又抛弃了那闪亮的小玩意自行聚成一粒过于小巧的弹头。它在Erik指间嗖嗖穿梭着,只有钻石颗粒还留在掌心。Jean凝视着这些,她不太确定自己是通过谁的眼睛看见的。
  “如果是Shaw的话。”她听见Emma轻声发笑,“他会说‘这钻石不如你璀璨’。”
  “我不是Shaw。”
  “但你很像他。”
  Emma捻走了那粒钻石,又随手将它抛落。她的鞋跟叩击声一路向门口去。“他今天不会过来,因为明天要来了。他多少要对这事上一丁点心。”她最后说,“还有,角落里有位女士醒过来了。”
  她走远了。Erik这才回过头来,隔着整个房间看她。“Jean,”他念了她的名字,“你还好吗?”那疑问是带着疲惫的。Jean也望过去,用自己原本的眼睛,目光越过所有熄灭的光点、所有苍白扭曲的脸孔和痉挛后僵直的肢体,投向尽头那端鲜活而平静的两个人。她急促地呼吸着,不知道自己该狂喜还是哭泣。
  “我很好。”她告诉他。

  Charles醒来时是在傍晚,Jean冲他微笑。她走到他身边,冲他微笑。所有人的镣铐都安全地打开了,这是自处于秩序中的人们对死亡仅剩的尊重。Charles拍了拍她垂下的手背,回以微笑。时间要到了,她昂起头等待着。
  “我把你们的数据修改了,你们的编码进了死亡名单,你们自由了。这比从前容易得多——监控瘫痪了。”Erik真切地叹了气,“连备用系统一道瘫痪了,说真的?五分钟后会有人来处理死者,我希望你这个级数五能瞒过他们这里还有两个活口的事实……”
  “Erik。”Charles说。Erik短暂地沉默了,在突如其来的缄默有些压抑,Jean试图去读他的心,那像一阵电流击中她,然后她听见他的话脱口而出:
  “这是你头一回真的跟我讲话。”
  Charles放声笑出来。Erik并不觉得这多窘迫似的,他苦闷地皱眉。欢笑消散得很快,死亡的阴影还没被驱逐。他们仍然分立于房间两端,隔着数目可观的死者。Jean握住Charles的手,有一刻想倚靠在他肩上,但又制止了自己。
  “你还好吗?”她轻轻问,“你做了什么?”她闭上双眼,等待Charles将她引导到他自己的宇宙里去,她跟着他疲惫的精神缓缓下潜。他曾呈现给她一份星图,他说过这是他训练自己的方式,每一个生命都归作一个模糊的光点,在各自的坐标左右游曳。现在那星图骤然被点亮了,原本的光点方位都挪移或涣散了,它们朦朦胧胧地聚合成枝型,但真正呈现出来的图景是他们的蔚蓝的星球。Charles的脑子里多了点东西,入刻录般精密地写入他的思感与记忆,现在它像是活的。
  “我不知道、我大概,”Charles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隔着一个思感宇宙,从他真实的躯壳里传来,“在信息写入时将它们的核心给拷录下来了。”
  “是吗?”Erik嗤笑道,“你管它叫什么?”
  “它叫Cerebro,我想。”
  Jean从那片立体星图中浮现出来,坐回Charles身边。她留意到Erik的神情有些过度惊愕了。“可是没人能控制Cerebro,”他喃喃道,“这下子Hank会被吓死的。”
  “现在有了。”Charles轻快地说,“除非你找到更好的理由来解释监控瘫痪,我的版本是我接触到了Cerebro。”他舒舒服服地冲墙外的机械眼挥了挥手。“连这房间的屏蔽场都消失了,我现在可以感觉到收尸官正在过来的路上。”
  Erik僵硬地点了点头,等Charles领着Jean慢慢走到他身边时又奇怪地放松了。门打开时他的神情已经和所有并不言语的人一般刻板了,而Charles的手指早已抵上太阳穴。收尸官点了头,两个和死去的猎物年纪相仿的员工开始行动。实验室一侧的地板滑开,露出下方的光滑斜坡,两个神情冷漠的年轻人要各自站在尸身头脚两方,拉起床单兜着死者往斜坡上抛掷去。他们工作时并不交谈,呼吸也不变奏。没人留意到打头的那个是空铺。Charles的床单被空空抛下去滑行,那斜坡直通底层,最下方是昼夜不熄的焚化炉。那些记忆从收尸工的头脑深处浮现出来形成思维,他们正兜起一个面目扭曲的女孩,她干枯的金发从床单边缘落下一绺,Jean用指节堵住了自己的嘴。
  她仿佛能感受到空气中扑面而来的炙热烈风,血肉被蒸干,尸油溅出火星,枯骨发出噼啪声响。她克制住自己不呕吐,转而张开双手将脸孔埋进去。她没有抽泣,但Charles轻轻揽过她的肩。
  「他们曾经在内华达修筑过一个样式更古老的炉子,就修筑在地面上。他们让政治犯和那些手臂上刻着编码的人自己走进去,前者是那些为后者辩护的人。那时候信仰已经消失了,人们没法欺骗自己那后面会是天堂。」
  「而你见过它。」
  「我的父亲和继父都与基因工程为伍,大动乱时期他们是学术界头一批政治倾向错误的人,六个月的时间足够他们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去。我见过它。」
  「所以你研究过上帝吗?」
  「是的。」
  Charles把她揽得更紧,他脑子里的某处在轻柔地哼着歌,那是古老的赞美诗,他不信它们却用来聊以慰藉。他当然不信它们,他头脑里的另一部分在阅读科学,他研究物种起源与进化,他在对待基因的组合与变异时那般着迷而近乎虔诚。他只是比他的父亲更懂得隐忍,这让他活到了今天。Jean聆听着那一部分遗留的赞美诗,那些久远的厚重书本和栎木长椅,玻璃窗上有神使的彩色影像。她深深呼吸,用指腹擦去了眼泪。她感到了同Erik Lehnsherr相似的愤怒从胸腔中熊熊升起,甚至炽烈到即将燃烧。
  收尸官离去了,Erik转回去心不在焉地进行最后的数据收整。他输入十月二十七日,存活人数零,同时数着时间挥了挥手。Jean感觉到后颈传来轻微的刺痛,监控芯片报废了。她盯着Erik瞧,他才将将完成收尾工作。
  “我需要你的帮助。”他对着Charles说。他的神情紧绷,仿佛方才下了最重大的决定,但那并不是恳求。“你连通了Cerebro,我们有一线机会办到。”他的声音仍然平静,但Charles明显读到了更多。
  “我的朋友,”他这样回答,“你永远值得这个。”

  “你们的确要去阻止Shaw,”Emma竖起手指点在嘴角上,“你们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然而就是明天。”她倚靠在玻璃墙上,白色的裙裾在膝头处绷紧,她就这样缓慢地昂起头,将房间内还活着的人挨个扫视了一遍。“你们阻止不了他,但我希望你们成功。虽然我不会祝愿。”她这样说,“我会带上枪,如果派得上用场。”
  “但你根本不会帮忙。”Erik说。
  “我不会。”她赞同道。
  “Hank会帮忙。”Erik说,“他是技术主管,他认识帮得上忙的任何人。他已经开始四处确认自己能做点什么,在监控失效的时候。”他缓慢地咧开嘴。“你相信Shaw的房间里没有一个最高警报正在疯狂作响吗?”
  “没有那类机制。”Charles用一种息事宁人的声音说。Emma挑起眉头。
  “你听见了,一个级数五在你旁边作担保。”
  “我们也不是全部要参与。Jean不参与。我们会送她离开。”
  “她离开这里就寸步难行。”Emma懒洋洋道,“想想外头有多少还活动着的哨兵,你不可能那么简单地躲过它们。”
  “如果你知道她的去路你就不会那样说了。”
  “这房间里每个人都能知道你那漂亮的小脑瓜里在想什么,Erik。”Emma坚决地说,“她一个人离开这里会寸步难行。没有人能独自离开。”她站正身子,静静地伫立了一会儿,眼睛里闪烁着不明显的光彩。
  “那是你没有一早离开的原因吗?”Charles问道。他们互相交换眼神,互相得到答案。Jean往前迈了一小步,介入了对话当中。
  “我能照看好自个儿,”她说,“但我不介意听听更保险的方法。”
  “你会是个好科学家,”Emma探究地看着她,“你本来已经是了,至少接近了——可惜太年轻。”她毫无道理地说着这些,Jean明白她的意思。
  “如果这一切成功,”Jean说,“如果有孩子们愿意跟随我们,你会是个好教师——如果这一切成功。”她们默契地各自住口,把更好的部分先搁置不谈。Erik开始讲述他们的去路,如果他们能够成功。Jean看不到多少光亮,她只听见浪潮近了,只有这个,它推动着他们,要么被撕裂、要么让血渗入岸边的沙砾里。
  她唯一所见的光亮出现在Charles的脸庞上,他在认真倾听,仿佛他们不是对明天之后的一切一无所知,仿佛他真的看见希望。他走去Erik的身边,将手指搭在他腕上。Erik的胳膊颤动了一下,他侧过脸时嘴唇抿紧,整个人呈现出雕塑般的肃穆而安宁。他应当向更多人演说,他应当站在那些人前头,一个革命者。
  “如果连新娘都会带上枪,”Charles则在此时提醒,“你就应当小心些。”
  “我不是要装作恐怖分子一路冲去Shaw面前,”Erik回答,“以及我不需要防弹衣,如果那是你所想的。”
  “你做不到。”
  “我可以让子弹转向,如果真的有人开枪的话。我做得到,Charles。”
  “那不是你们应当争论的地方。”Emma说。
  那一时刻Jean看到纷乱的画面,像陈旧的默剧一般斑斓快闪,只是多了色彩。一段包裹着浓郁担忧的疯狂臆想,一把枪抵在Erik Lehnsherr的脑门上,他咧开嘴笑,说“一切都好”。Jean透过他的眼睛望去,在倒影中看见Charles Xavier缺乏血色的脸。
  她随后才意识到这些是从Charles的意识中投射出来的,过于鲜明而映射在她的脑海中。Emma张了张嘴,随后把那个不成形的势头化作无意识般的嘴唇嚅动。Erik大概是唯一没看到这个的,他的神情平静,双手下压,一枚子弹从他的衣袋里飞出来,压平成一枚铜扣大小的袖珍硬币。
  他让它漂浮起来,像更轻巧些的东西一般悬停着,随着气流的轻微波动悄悄摇晃,像是一片花瓣或一片树叶。Jean有很久不曾见过那些了,或许他们都是。Erik伸出手指打断臆想,将它夹住,圆面朝外呈现给所有人看。
  一只鹰。他们看到。“力量、胜利与自由,以及荣誉行动。”Erik放松手指,它凭空旋转到另一面,一个字母。“行动代号X。”
  他看向Charles,捉摸不定然而专注,Jean几乎无法下决心去打断这个。“教授,”她还是出了声,“我们应当离开这里了。”这建筑在当前是最安全的孤岛,但他们当然不会选择在死者的上方入眠。Charles点点头,他们向门口走去。
  Emma留在最后,她仍然站在玻璃墙边,只是终于面朝墙外了。她抱起胳膊,在里面以近乎睥睨之姿打量了在外头的三人片刻,伸出手指在玻璃上划出一个大而完美的圆。她的指尖刻过玻璃时透明发亮,坚实而锋利,足以留下穿刺性的划痕,然后她用柔软的指腹轻轻一推。
  玻璃板砰然倒下,所幸外头的三人及时退到了旁侧。Emma微微躬身,不紧不慢地跨出墙外,自顾自地微笑了一会儿。
  “Shaw的确不够聪明,”她说,“连这笼子本身都不是坚实到足以关住所有的Telepath。”她没有继续阻拦Jean对她头脑的探查,她的念头和其他所有人一致。就是明天,他们都这样想,就在明天。

第二幕:灾世无安宁

Scene 1

  “你是仅知我秘密的最后一人。”她曾低语。
  Shaw会称赞她是他所见过最美丽的尤物,而她从来都以此作答。仿佛她将容颜和秘密都交付,这样便能坦然立誓了。Shaw会挽住她的胳膊,带领她出席上层人的酒会。人类把最基本的先天优越全部抹去,代之以虚构的血统和自定的层级。她会转动手上的订婚戒指,那一小粒碎钻冲她的眼睛闪闪发光。她会感到厌恶,但不会表露出来。
  Shaw不是会读心的那个。他谈过读心,他称赞它然后摒弃它,他骄傲到自以为不需要那项能力。他足以自傲,因为他的身份曾经变幻莫测、以至于任何一人都无法完全掌控他的过去,因为他凭借威吓就足以操纵人心。她对他的所知一度不早于Klaus Schmidt这个名字,三十年前在欧洲宣告美利坚新条令的第一批人。三百年前越过大西洋来的是自由之声,三百年后自由之声变成了象征秩序的枪鸣。他们带来了哨兵,用机械镇压生灵。他们把条令颁布的日期定为崭新的纪念日,他们把提案的Robert Kelly奉为比立碑的先哲更值得赞誉的伟人,他们在执法时挥扬着一纸印刷出的条令文本,不为传播只为羞辱受捕之人。条令视变种人为秩序破坏者,是不可控的危险人群,文明社会所要做的一切就是让危险受到监控。人们在那时才被提醒起国家机器已经吞噬了自由意识,但多数人不过是获取认识再安于现状。他们只情愿枪口不对准自己。
  镇压运动最初爆发时安静而迅速,没有遭遇任何像样的抵抗。早年的变种人的确隐蔽在社会各层,在私下建立种种如贵族俱乐部一般的协会组织,他们甚至渗入了政党,但政党中不可避免地混杂着更多的普通人。利益被触动了,少数人被背叛了,在他们来得及将贵族生活向军旅转变前战争就来临了。Schmidt在欧洲最大的变种俱乐部中搭上了线人,将它连根拔起,他的光荣履历表中添上了“地狱火”,凭这个坐上了执行官的位置。
  “我总是站在荣誉更多的地方。”他举杯道。
  监狱被无限填充,连能力初露端倪的儿童都被关押,强制性推行了三个月的脑波检测让容易煽动民众情绪的精神系变种人几乎全部落网,只有大脑尚还脆弱的新生儿才有几率逃脱拘捕。二十年前监狱不堪重负,死刑处置的投票压过了无限期拘捕,美洲大陆建起巨大的焚尸炉。抵抗产生了,大动乱爆发了,混乱执法出现了,执行官Schmidt一度坐在桌椅后头面对那些仅仅因为有嫌疑就被抓捕归案的年轻人,一个个监测他们是否真的具备那些奇妙的能力。嫌疑最大的那个男孩已经被赋予了囚徒刺青,士兵将枪口对准他母亲的头颅,Schmidt抛了一枚硬币在他前头。移动它,那么他仅剩的亲人——他的母亲就会活命。然后枪响了,硬币没能移动。男孩在他母亲的尸体周围发出无声的哭嚎后被带走踢出监牢之外,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那个男孩在日后被执行官提过一次,那时他说到数据监测弹道有些偏离,这本不应出现,除非受了外力影响。但那微小的偏离依然没能拯救那位母亲的性命。他想去彻查那男孩时新的任务又来了,他只得无限搁置。他记得编号214782,他已经不记得那男孩原本的名字。
  五年前Klaus Schmidt早已经功成身退,那时候镇压行动达到了巅峰,在它开始向狩猎计划转变时Sebastian Shaw出现了,然后囚徒最终被法案剥夺人格、被冠以猎物的名头。Shaw一度是最优秀的猎手,靠着漂亮的功绩稳步晋升到如今的位置。他将猎物规划分区,在把他们送进焚尸炉前集中管理,按可利用程度延长他们的生命周期,以此建立起他自己的王国。半年前他终于让Emma负责监控这地下王国的核心实验室,赞美她,将戒指套在她手上。「这意味着一切知晓你我身份的人都被清扫了。」她在他心中读到。然而他说猜猜我在想什么?你是我所见过最美丽的尤物。
  “你是仅知我秘密的最后一人。”她低声答复道,露出一个自知缺乏生气的笑容。
  Shaw在谋划一些东西,他想推动另一场战争。当Erik Lehnsherr第一次站在她身边透过钢化玻璃墙观看收尸员工作时,Emma这样告诉他。
  她从他那里能够读到一些熟悉的东西,一些Shaw在讲述属于Klaus Schmidt的那段人生时提及过的东西,而且更加鲜明。她读到一个惊惧的男孩试图放弃硬币而去改变弹道,那些沮丧和愤怒至今仍然存活。「你做到了。」她告诉他。Erik象征性地笑了一下,那看上去一点儿不亲近。
  Shaw在谋划一次战争,当他的王国完全成形,当他可以推开大门向人类宣告战争,人类会迎战,哨兵不能起完全作用,他们会发动核弹。一部分猎物会死去,他们本来也是要死的,然而核能量会催生更多的基因变异,最终变种人的时代仍将到来。他谋划得过于长远,从他明白地向Emma讲述过的人生阶段之前便已经开始。Emma在他最不设防的时候尝试过去读些更加久远的东西,早在Klaus Schmidt出现之前,他也曾经尝试过建立他的地下王国。在Schmidt之前的那个人曾经建立并掌握地狱火,尽管后来他自己抛弃它。
  「你知道这些,但却不向Shaw告发我?」
  「你不会对他造成伤害。没人真正伤害到他。」
  「你会伤害到他。至少是背叛。」Erik意味深长地打量她,「他与你共享他的地位,但你正在背叛他,而你还可以更进一步。」  Emma耸了耸肩,偏头不再看被清空的实验室。
  「我不会成为你想要的那种助力。我说过永远不会伤害他,我曾在秩序日立誓。」
  现在没有神明了,只有人造的纪念日,纪念的也不是使这日期变得特殊的人。
  Emma仍然偶尔在牢笼前碰到Erik,她知道他在数据员的体系中攀爬的意图。他在谋求一线机会,既有机会接近Shaw又有一线希望寻求他可能的复仇助力。级数五的Telepath,那希望过于渺茫,以Shaw的见识都没接触过除Emma以外的任何一人。Emma抱着胳膊站到他身旁,透过玻璃去看倾斜的坡面。
  「你随时可以阻止我,也许彻底抹消我复仇的念头。」
  「我不确定我是否想尝试。」
  「真有意思。」
  「等你拥有足够的筹码再行动。」
  「真有意思,我以为你并不憎恨他。」
  「也不爱他。」Emma就这样想,「他保护了我的秘密,我很感激,可我也掌握了他的。他将我指派到这里,只为了提醒我他的掌控力,以及即刻暴露身份的后果。他逼迫我目睹这一切发生。这一切的发生不完全是出于他的意志,我的确不憎恨他。」
  她走远,Erik依然留在原地。他在孤军奋战,她想。不止一人拥有反抗的念头,但他仍然在孤军奋战。没有人可以彼此慰藉并告诉对方“并不孤独”。

  事实上是有的。此刻Emma站立在厅堂外,这样意识到。
  她看见Charles隐藏在人群中,保持着普通而讨人喜欢的彬彬有礼,如他从未被揭露过自身的特殊层面。他在举杯饮酒,目光越过人群与Erik相接触,各自眼中都有希望被点亮了。就像他们已经交换过足够多的东西,Emma意识到,就像他们并非孤身一人。这很不可思议,因为实验室里的猎物理论上除去求生意念之外应当一无所有,而那正是Charles Xavier唯一不具有的东西。也许在她不知道的某个时刻,他已经同他们都知晓的那位革命者在理想层面上稍微共鸣了。
  她独自站在那里等待,直到Shaw终于就位,冲她轻轻点头。
  Emma走进厅堂时以为自己还活在书本里讲述的平静年代,有纯净的阳光和鲜花,果酒向人致敬,女童牵起白纱。好像厅堂尽头还有信神的人在等待,聆听誓词并向即将结为爱侣的人赐福。现在只有厅堂是真实的,没有孩童,没有亲人,没有诚挚的祝愿,她走动时听见拖长的裙裾沙沙作响,没有欢笑,没有音乐。这厅堂是娱乐中心专门用以出租、按租客心意装扮的顶层,她走动时脚下踩踏着不为身处这里的人们所听见的廉价歌曲和白日狂欢,而在这里一切也仅仅按形式进行,空洞而完美。她越过宾客当中,不去看栎木长椅和他们各自的光鲜着装。她捧着新鲜而过季的花,她不记得上次嗅到真实的花香是什么时候。
  Shaw在途中挽过她的胳膊,好像这就将她余下的生活也交付于他了。她保持着微笑,和他一道向尽头走去。今天。她想。当然是今天。十月二十八,秩序之日,三十年前的法令浓缩为这样一个意象。当然要挑选今天,一切动荡和仇恨的根源,一切转折的伊始,尽管更迭在这个日子以前就已经开始。当然是今天,Shaw是个会踩着历史的骨头向前走的人,恨不得将每一次人生转折都弄得更加高调。Emma由他挽着,他们向尽头走去,尽头只有法典,除此以外空无一人。
  现在人们的誓约以法理的名义交换,没人信神了,他们成为自己的上帝。他们把宣誓、见证宣誓与履行誓言的权利都握在自己手里,终于没人再背弃了,包括谎话成性的骗子在内。他们总归是得信仰些自己不敢背弃的东西,并沾沾自喜自以为寻觅到真理。
  他们站在最终的三级台阶前,奏乐停止了,Emma开始等待。Shaw开始诵读誓言的起头,当他们各自确认完毕后将会走到高处,操纵书面法典下方真正起作用的数据库写入他们的婚姻契约,然后返身接收违心的祝愿。此刻Shaw还在诵读那些冗长的词句,他的声音扩散到厅堂每一个角落,灌入每一人耳中,除去嘈杂外她一无所闻。她在等待,她所想见的并不是Erik Lehnsherr,而是他将带来的那些东西。变革,她想,终于有一次变革不会为Shaw所利用。
  “很感人的誓词,”那声音终于响起来,恰恰接在Shaw的话音刚落的时候,“但在另一位对它进行重复和反馈之前,我想说些其它的话。”他从宾客中站出来,手上还遥遥握着酒杯,像即将举杯相庆一般愉快地咧开嘴。“抱歉,但我对Frost小姐并无冒犯之意——但你当真了解、并因了解而敬爱刚刚宣誓的男人吗?”
  “打断进程可不是个好主意。”Shaw轻声说。
  “这不取决于你。”Erik回答。
  他走出来,神情轻蔑地踱过誓约之路,边走边微微啜饮一口酒。Shaw并不感到被威胁,他甚至也不觉得不耐,Emma读到他实则兴致盎然。“级数四的能量足以被监测系统拦在门口,”他在早些时这样告诉她,“级数三还翻不起点浪花来。”而级数五已经足以隐蔽自己,绕过一个稍稍严密点的非针对性监测还是很容易。因此他们是安全的,她没有告诉他还有其他人也会受此庇佑。因此Shaw兴致盎然地等待着,他打量Erik的眼神更多是好奇。
  “在面对法理时都不诚实时,你的信誉就被你自己践踏了,执行官Klaus Schmidt。”Erik说。人群中出现了一点骚乱,显然还有官职挂身的人记得历史上的一些名字。“不消否认,我拿到了你两个副官的证词,那两个蠢货在酒馆里就倒出了我想知道的一切,你不会想知道他们为什么告诉我。”他又呷了口酒,等这一阵骚动延续了一会儿才继续宣布他的故事,“在他们态度不佳的宝贵帮助下,我拿到了其它证实你身份的有效数据。你该对数据员的能力更提防些的,Shaw先生。”
  “很有趣的说法,”Shaw还显出被逗乐的模样,“我相信你对此进行了备案,你大概也准备好了可以当众朗读的证词——那么念吧,那只会为我增添荣誉。”他咧开嘴,似乎终于想明白了什么。Emma能够听到他无声的想法:「你眼中的屠夫、刽子手、大概在什么时候伤害过你的家人的人,很不幸还被认定为贡献榜中的一员。」她仍不说话,她看着Erik。Erik报以相似的古怪笑容。
  “没错,这所有的一切,”他拿出文本资料,一页一页地掀起扔下,他踩着它们向前走,口中啧啧有声,“屠杀名单,收押人数,执法记录,都只能被当作功绩。”他走到他们跟前时手中只剩下一张纸,而他终于展露出完整的笑意。“只除了一点,Schmidt先生——你的死亡记录显示你是在家中受袭,因为一个逍遥法外的变种人用能量波轰击了你的房子,把一切都炸成了灰。你养老的府邸经查核没有密室记录,任何官方数据员都认定没有人能从那样的能量残余中存活。只有一种解释。”
  他掷下了空杯,杯子砸在地毯上从中裂开。Erik掏出了制式内的枪支。他对准Shaw扣动扳机。
  砰响之后有人尖叫,然而没有人应声倒地,没有鲜血。那尖啸出的弹头被Shaw拦在胸前、握在手中,它的势能被压缩在他手心,形成一个小巧而发亮的能量团块。他的暴怒变得鲜明而炽烈,这没有表露在他的神情上。他阴沉地打量Erik,久久没有言语。
  “这证明了一切。”Erik愉快地说。Charles在人群中举起手指抵住脑侧,Emma看见了,她知道Shaw没可能再言语了。“你是个变种人,Sebastian Shaw,你曾经以及现在都在以变种人的身份残杀你的同类。”更大的骚动爆发了,Emma抿起嘴不出声。“根据变种人管理条令补充案,对于判定能量级数会对公众产生威胁的个体,特别执行小组有权直接代理审判。”
  “不。”有人喃喃低语,“不。别这样做,Erik。”Charles的声音在一片嘈杂中显得混沌难辨,Emma远远瞥过去,他焦虑异常而正试图冲过人群。
  “我在过去从未以这个身份开过一枪。”Erik说,“记住这个。”
  他毫不犹疑地冲着Shaw的脑门开了第二枪。

  失去控制的能量块在Shaw的胸口炸开时有人开始尖叫,Emma用手指抹去了溅到自己胳膊上的一点血斑。“我的戒指附在哪一颗弹头上?”她发问。Erik没有回答,他匆匆跑向人群,反正Emma也不指望将它找回来。Emma很容易就从叫喊中分辨出Charles Xavier痛苦的呼吸声,当然,在Shaw丧失性命的那一秒他还在那颗被穿透的脑子里。人群纷纷从Erik周围避让开,有Shaw的忠实部下冲着他的后背举起了枪。
  Emma的念头本应该比Erik的行动要快,但她没有掌控全场,又被重叠的背影挡住了视野。当Emma意识到正在发生的事时已经有两颗子弹破膛而出了,而它们在空中偏移了轨道,一颗钉入了栎木椅板,一颗击中了正在起身的Charles。
  那一瞬间似乎整个空间都暴动了,一阵战栗将Emma击中。她终于制住了枪手,但那也无关紧要了。没人安静下来,没人能够有正确的应对方式。Erik冲向Charles将他托抱起,他的怒火迸发几乎实际地燃烧着。所有的合金窗框在同一时间骤然弹开,地层百米之上的烈风猛然灌进来,他们离地而起,没人能阻止他们从最近的豁口中飘浮离去。
  “那真浪漫。”Emma实际地说出口,“那真糟糕,但真浪漫。”没有人在听。
  她将捧花抛在死者的旁侧,拖着长长的裙裾走上最后的台阶,坐上最广阔的一条窗沿,白纱拖在窗外。这里终究是没有完全封闭,没有绘着天使长的彩色玻璃。人们四散奔逃,安保系统开始运作,混乱将被镇压,纯粹的受惊者将离去。Emma坐得靠外了一些,双膝被提起,足以她的足踝在裙裾的隐蔽下在空中晃悠。她观望着各自离去的人,然后摸索起她承诺过的武器。她撕裂裙摆直至膝上,从绑腿边摸出小巧的手枪,干脆地上了膛。
  “你是仅知我秘密的最后一人。”她说。越过法典她看见那身着礼服的死去的男人,他们从未彼此托付全部的真诚。她听见迟来的钟声,真实的钟声,在时下仅存不多的属于曾经那和平年代的物事之一。钟声从远方传来,在楼栋间交相回响。有曾栖息于洪钟附近的鸽群乘风而来了,它们扑簌的翅翼清晰可闻。Emma将枪对准口腔,安静地扣下扳机。
  她在砰响中陡然下坠,窗口扯住的白色裙裾乘风飘扬,鸽群振翅而过。微薄的阳光穿透云隙,折射在她的眼睛里。

Scene 2

  梦境是蜂蜜、脆皮乳酪和苹果山核桃馅饼,提香的命运之轮被丘比特掌扶,他看见日出,光落在水里。一个风筝向天际飘去,线头挂在碎瓦片上,瓦砾旁边是沾血的小石子和翅膀受伤的山雀。鳟鱼从溪流里站起来,死去的知更鸟潜入水里浮游,人在泥土中睁开眼睛,以此看见近旁的太阳和群星。他躺在沙滩上,听见浪潮轻柔的吟唱声,贝壳覆在他的眼睑,珊瑚石和他的腿脚连为一体。
  沙滩上留下一粒铁砂,一个变形的金属块,后工业时代的遗留物,原始人的凶器。站立的人类不再会行走,他们制造的怪物学会了飞行。他落在沙土之中,藤蔓将他拉高,风将他送走了。
  梦境被甘蜜调和成不可名状之物,固结了。Charles从中醒来。他嗅到冒泡的冷牛奶,打入杯子发出浑浊的水声。Erik从敞开的门中走进来,在他身边俯下。
  “安全屋。”他简要地解释道,“Emma和Jean轮换着充当警卫看守了一夜,我们运气不错,没有人发现这里。”他递来杯子,Charles没有去接。他试着自己坐起来,那徒劳无功。Erik试图扶他的肩,看上去有一半意识更想悻悻地落下手去。“你感觉如何?”
  “我感觉不到我的腿。”Charles说。几乎是立刻,Erik的瞳孔剧烈的收缩了,他的思绪错杂似一堆狂躁而无用的电码,那些过于真挚的苦痛和恐惧几乎让Charles替他尖叫出来。“不、不,听着,”Charles试图安慰他,“我还感觉得到疼,并不、只是——我只是暂时不能自己移动它们,好吗?”Erik看上去仍然半信半疑,然而终于松了口气,单手将他的颈子托起来让他枕在小臂上。再拉近一些会成为一个怀抱,Charles意识到。像是昨日他们腾空而起、平稳地滑行过城区的钢铁丛林时,他在那时提前将痛苦和恐惧都耗尽了。他模糊地感受到弹头被移动取出了;Emma从顶楼坠下时躯体如多棱钻般璀璨发亮,而他失去了对她的感知;Jean从临街冲出来,竭力用念动力缓冲了Emma失重的势头,她砸在街面上时躯体爬上了细小的裂痕,费劲直起身后咳出了弹头,骤然间重化为血肉之躯。他们一同离去,Erik托抱着他,路程并不平稳。他恐惧一切却并不出声,他竭力不在任何人的脑子里倾诉,直至他在惊惧中失去意识。
  现在他慢慢吞咽着牛奶,仍然发冷,他摇摇头将差不多喝空的杯子递还回去。“我以为你会将我扔下来的。”Charles说,“把我留在现场,等待救助,也许你离开时会更快,也许我得到正经医治并及时康复的几率要大些——反正我身上并没有编码。”他短暂地停顿了一下,让Erik及时消化他的话语。“也许对我们来说都更好,也更容易。”他说。他是做好了这个准备的,他在Erik轻轻抽开手却返回来碰到他的鬓角时这样想。他不确定自己的思维是否正与Erik相连,但他知道Erik明白。
  “你更希望那样吗?”Erik问道。
  “不,”Charles认认真真地告诉他,“那样我会恨你的。”
  Erik被逗笑了,就像他很容易被逗得发笑,就像他的确快乐起来。“既然我们是朋友,你这么说的,”他告诉Charles,“那么朋友应当协同一致。”
  ——而你不会是一个人,是的。Charles不确定这是谁的想法,他微笑着短吁了一口气。「而我不会是独自一人。」
  那样如此简单而美好。
  “我不知道我们能在这留多久。”Erik说。他将杯子推回床头柜上,手指在Charles的手肘边收紧,被单上横出的皱褶消失在灰色的柔软棉衫下方。“这地方是我用假身份弄下来的,以防万一,我在过去总得自己做点准备;但现在也许整个联邦都在调查我,我不知道这能瞒上多久。这地方毕竟还在地产局的标记上。”
  “我以为这是你过去的某个身份弄下来的,鉴于这地方看上去像积了不少灰。”
  “我还以为你知道一切,”Erik说,“譬如我更换身份通常是因为过去的那个被逼上死路了。”Charles想要张口道歉,为他并不有趣的玩笑造成的糟烂影响,Erik搭住他的手臂阻止了他。“我们会找新的地方,在此之前你得确保自己尽力恢复到能动弹的地步。”
  “Erik。”
  “我去弄些真正能吃的东西。”Erik耸肩道。他的手指迅速划过Charles的手腕裸露的那一部分,那感觉从未更加真实。他完全站起来留出一个背影,而Charles在此时叫住他。
  “Erik。”Charles想自己只是该唤他当下的名字,他们都需要这个。Erik回过头来,他眨了眨眼。“下回记得用‘早上好’作为你的开场白,你得体谅到晚醒的人的反应能力。”
  这会儿冲口而出的大概是他能想到的最愚蠢的措辞。Charles几乎摇头叹气,但Erik转回来,那一刻Charles还愚蠢地想着他的确应该记得带走那个玻璃杯。Erik俯身下去,双臂穿过他的手肘下方,小心地托在他的背部下头,然后俯得更低,将他们两人都拖入一个紧密而温和的拥抱里。他的呼吸凑在Charles耳边,规律而缓慢,鲜明得如同贴近他稍快的心跳。
  那一时刻Charles仰起头,用力眨了眨眼,确保自己还能感受到疼痛、听见声音、看见晨时破入窗帘的晦暗的光。那一时刻他几乎淡忘死亡。

  他们不可能匿名闯入任何一个医疗设施齐全的地方,尽管他们这方实际上有三个Telepath。他们不可能给碰见的所有人都洗脑以隐蔽行踪,所以Charles仍然在大多时静躺着。Erik那段流亡者似的糟烂过去让他多少掌握了一些急救技巧和简单的医治手段,Charles的状况也没有那么糟糕,尽管他仍然不能独自站立,起码他多少可以活动一下脚趾。
  他们弄来了一架轮椅,以防万一Charles厌烦了那个窗口和这屋子里仅存不多的几本老书。Charles感觉他的腿脚就像他没产生抗药性的那阵子,好像他再次成为从前那个刚满十岁的男孩,甚至分不到一个专门的铺位,独自倚靠在集体监狱的角落,在年纪相仿的男孩们中间悲伤而沉着,肢体柔软地瘫软着,因为过于放松而动弹不得。没有疼痛,没有梦境,只有空闲的白日和机械式的睡眠。他第一回在那留了两周,那时是以他来控制他的父亲;第二回时间更长出一周,直到他的继父从容走进火炉。他观看那炉子有两回,警卫告诉他这是恋敌情怀的下场,永远不要试图做一个人类叛徒。他看见火,他梦见它,在结束药物注射后的第一个晚上,他梦见地壳开裂、熔岩涌流,一切都被焚烧,天上的直落到地下。
  Charles蜷起脚趾,做到这样一点轻微的移动,提醒自己现在这沉甸甸的担负不同于过去。他的梦境被别的一些东西替代,一些死去的东西、另一些死去的人。他并非没见过死亡,除去那代替了合理审判的熔炉。在让他最终产生抗药性的那次三周监禁里,他的继兄弟没有熬过用剂过量产生的死亡安眠,Charles走出监牢时还看了眼那没有血缘关系的男孩,他的神情安宁如终于做了一个好梦。从此以后死亡就时常绑架幸存者的梦境,尤其他现在、在他接触到了更多更近的范例之后,似如探寻到不受欢迎的本质真理。
  他跟Erik谈起这些,那时候Erik正挥挥手指让棋子飞出木盒,稳当地落在棋盘两端各自归位。他喜欢观看这些生活化的小把戏,像上下楼梯时轮椅自动漂浮而起毫无颠簸地起伏,以及厨房里幼稚的刀叉交响曲。Charles谈论这些,关于死亡的一些东西。“它或许是陪我太久了,我并不惧怕它,”他这样说,“但我仍然不喜欢它。”他的胸口涌起一阵不明就以的窒闷。Erik指挥着骑兵在大杀四方,泛灰的眼睛从棋盘上抬起来,显出一层浅而模糊的松石绿。
  “没人会喜欢那个。”他答道。但你把我推向那个,Charles想。他意识到自己恐怕真的大声想出来了,因为Erik嘴角悬着的微末笑意消失了,他再开口时声音发紧。“很抱歉我在杀死Shaw的时候忘记你还在他脑子里。”
  “你道歉不是因为杀死Shaw的那一部分。”
  “不是。”Erik说,“如果没有你前头的铺垫,我会很惊讶你把这件事放在指责我的第一个理由,而不是我的疏忽害得你现在不能移动。”
  “那不是你的疏忽,那就是你干的。”Charles安静地呼吸着,移动他的城堡。“我指责你杀戮也具有远比我个人的因素更充分的理由,我以为我们在行动前已经谈过这个了。不要让你自己成为和他一样的人。”
  “那么你该阻止我。”
  “你该阻止你自己。”
  当天的晚餐比以往沉默。Erik仍然指挥刀叉飞行、各归其位,他们在切割馅饼时Emma和Jean交换着眼神。在所有一切小把戏起作用的时候,总有一人的意识探测笼罩着整栋房子。屋外仍旧是原来那个世界,区别仅仅是有人死去了而他们还存活。
  他们将分道扬镳。Charles意识到,努力地吞咽着馅肉,喉头发涩。他们将分道扬镳,而其实他在最初就意识到了——在他读到Erik内心那无法消解的怒火时。他们在当下彼此相伴,而那不过是因为这个世界还没开始改变,他们被推到唯一的路径上。
  他无法确定这值不值得他感到安慰。

  Emma在一周以后敲了敲他的房门,然后自个儿走了进来。“你的确从Cerebro那里得到了一些东西吗?”她这样问,带着漫不经心的漠然,“那是什么?”Charles读得到她隐蔽的好奇,一些情感波动,一些人性的弱点,那些都被她藏得很好。“你最好别来读我的心。”Emma及时地警告道,她在他的意识和视线中都化为璀璨通透无法探视的晶体。Charles摇了摇头。
  “我对女士不会那么无礼,”他回答,“以及我以为你会比我更清楚他们在里面藏了些什么。”
  “Hank制造了基体并编写了它核心的智能程式,他保证它有足够的容量和应变能力,但那里头被塞进了一个海量信息库,就连他也不知道它的核心里被藏了什么。”Emma说。她脸上多棱反射的光亮让她的神情变得难以辨认。“Shaw也不知道。他的确握着钥匙,但不被允许开锁。”
  “你试过吗?”
  “什么?”
  “你试过开锁吗?”Charles支楞着额角,“既然你对它好奇。”
  “没试过,也没那么好奇。我可不会在我的脑袋很安全的时候给自己接上数据传输器来让自己发疯。”Emma侧身靠在门框上,坚硬的多棱钻蹭出柔软的弧。她的声音没什么情绪起伏,Charles完全摸不准她的想法。“没人能操控Cerebro,我相信Hank也会这么说。”
  “那是他的设计本意吗?”Charles轻声问,“设计一个没人能够操纵的东西出来?”Emma只是耸了耸肩,变回正常凝实的体魄,唇线微微下撇。
  “去问他啊。”
  她擦着门框走了出去。Charles的念头一直收束在自己周围打转,他等到脚步声减淡了,阖上眼睛,沉下心神去看那片星图。蓝色行星在他身前,数据流涌动成细小的海浪,生物电赋予了智能程式继续运转的能量,仿佛将生命馈赠给它。球体在微不可察地缓缓转动,它沉浸在它自身的规则中。Charles仍然不明白它的含义。他没有碰上锁匙,他也不明白这礼物的价值。
  他在意识海中飘游得太久,虚空中又渐渐浮现出枝型展开的生命世界来,如树木生长,而斑斑星光汇集成群向更高处推移。它们攀爬到不同高度的枝梢上,然后坠落而下,散碎成点点光痕,星云在根部重新聚合,再次开始新的攀登长途。一个随机运行的宇宙,毫无规律,仅一规则,无休无止,生生不息。然而在更高的枝梢处,有星光骤然湮灭了;世界生长的势头缓缓歇止了。他看见黑暗。
  “……说你有事情要问我,教授?”
  Charles花了好一会儿从空桌前再度抬起头,视线在声源处对焦反馈回Hank McCoy架着框架眼镜的年轻的脸。他又花了一秒来反应,随后拉出个宽泛的微笑。“很高兴看到你健康地归来了。”
  Hank局促地摆了摆手。“毕竟我非得离开了,”他咕哝道,“Shaw的那档子事一出,盘查越来越严了,我可不知道我还能瞒多久。”他在两脚间交换着重心,沉吟了片刻。“Emma说你有事情要问我?”
  “是的,关于Cerebro,”Charles说,“你先前就已经知道——”
  “——你掌控了它。那个核心程式。天哪,是啊。”Hank摘下眼镜在袖口摩擦着,用完全错误的力道使劲儿地擦拭它,他的声音惊讶而亢奋,“我一直想做个基于生物电和神经元运作的方程式出来,真正的智慧程式,有自己的生命——但没可能、没可能实现这个,我做完它的时候就知道了。我跟他们讲过,高级态的拟生物计算机在试运行它时也没撑过三秒,精神系级数四的大脑也许要强些,可不会强到哪去。但是他们还是强行把它拿去,天知道技术部里那些资料保密的黑名拿它用来做了什么,接下来这部分你知道,行动代号X……”他顿了顿,不太流畅地把眼镜推回鼻梁。“你是唯一的,教授,唯一的。”
  他谈论到最后时几乎是敬畏的,带着一丝不安,但敬畏。Charles没有试图去他的大脑里挖掘更多,他很少那么做,窥视一人的整个过去。有时候他还在尽力担负自己的生活,他很少会愿意多担负另一个。
  “告诉他点别的,比如你这几天的成果。”Erik的声音从Hank身后传来,“除非他已经知道了,既然他有往别人脑袋里钻的坏习惯。”
  “如果我保有这习惯的话,你就没机会干掉我的国王了。”Charles反击道。他们在Hank侧身让开时交换了眼神,简单而短暂,而这就足够。Erik小幅地挥了手,Charles被牵引着转过去、拉到近处去,他的脚尖快碰到Erik的小腿,他以为Erik会微微弯下来拍拍他的手背,但他们不过是一同转向门外,直到轮椅平稳地碾到客厅的地毯边缘。
  “在这当口肯跟来的不多,我们也的确不能庇护所有人,”Hank在此间说,“但我给所有人都留下了一个信号——至少是个希望。”他留在Charles的轮椅侧边,胡乱地挥了挥手。“有些人自己跑路了,隐姓埋名或者几个人一起搞集会,但有些人想跟着我们。”
  那些个年轻人簇拥在沙发旁,横列坐着或倚靠一边,Charles曾在进餐区隔界短暂地瞥见过一些人的面孔,另一些则不够熟悉。他们的神情里都带着相似的惶然和好奇,还有一点脆弱的希冀。Charles长长地吸气,在轻揉鼻梁时掩住了自己的表情。
  “你应该将新闻告诉我,”他说,“你应该——”
  “没有新闻。没有新闻会主动揭露自己的顶头上有多无能。”Erik自觉地对上他转来的眼睛,“他们出动了哨兵,但总有些人能耐还不错,吃过前一次苦头这回就没再继续吃亏。我今天才去看过一回。改变正在发生,Charles,一切正在发生。”
  他理应更加平稳镇定,然而他紧张地微微蹙起眉头。Charles没有去探查他的想法,他认为自己知道这一回的:是Shaw的死亡带来了这一切。国王死了,他的王国坍塌了,秩序被打破一个缺口,这个缺口正在扩大。抗争已经发生,抗争正在发生。Erik的神情像是在越过一切向他直接低语,叫他看看这些,他们已经做出的改变和能够改变的一整个未来。第一批种子已经在这里。
  Charles搭上扶手,手肘擦到Erik的外套。“我们有个更好的去处,”他说,“我想是时候行动了。”而Erik握住他的手,手掌覆在他的指节上,手指穿插其间,像一切更迭都无法阻拦他们此时的紧密相连。

Scene 3

  那个新来的女孩从前厅跑过,追上前头的黑肤女人,在她回身弯腰时用细瘦的手指缠上她苍白的发梢。女孩发出柔软的笑声,生疏地讲了几句斯瓦西里语,Erik不确定那是问候还是感谢,不过也无关紧要,那话语并不是在同他讲。他只是聆听,那声音仍显稚嫩而生气蓬勃,她还处在当人安坐时能走上前去将头颅靠在年长者膝头的年纪里,那想象过于鲜活,同现实所献给他看过的天差地别。他有些怀念那些遥远的、已经死去的亲昵举动了,还有同样死去的拥抱和亲吻。他不常缅怀,也不曾遗忘。
  “这是这周第三次。”另有其人在冲他讲话,“考虑到这周还有两天才结束,那可不算一个很低的频率。”
  说话的是个年轻人,他和那黑肤女人同为第一批前来的学员——自然,他们情愿管这里叫学院而不是庇护所。他的眼睛其实藏在自个儿那副从不离身的古怪护目镜后头,但Erik确定他是在冲着自己。
  “我很好奇。”年轻人坦诚道,“你趁教授把时间耗在我们身上时自己悄悄出去,从不惊动任何人,也不告诉我们你的去向。我猜Emma知情,但她口风一样紧。”
  “我敬佩你的观察力,不过出门散步通常不是件该昭告所有人的事情,Summers。把精力用在你的控制练习和你那不安生的兄弟上。”
  “的确,这通常取决于你散步的地点在哪。”年轻人说,“起义者们离温彻斯特越来越远了,我倒高兴,除了你身上带着那群乌合之众们带着的讨人嫌的味儿,金属和硝烟。你散步的地方也跟着越来越远了吗?”
  “你的鼻子灵得像狼獾啊。”Erik放缓声说着,看见对方厌恶地皱起眉头。他平稳地摊开双手,然后咧嘴恫吓。“如果你在做任何暗示,那有点失败;如果你想揭穿任何事情——”他耸耸肩,“我不觉得那很重要,如果是由你来做。”
  “我没——”
  “Scott。”
  Jean从临近走廊的房间里探出头来叫了声。那年轻人明显还想说些话,然而又坚定地抿紧了嘴,最终摇摇头向她走去。Erik短暂地瞥过那高挑的姑娘,在脱离监狱的三个月里她的嘴唇和肩膀都迅速饱满起来,轮廓分明的脸孔坚毅而迷人。三个月足够改变太多事情,考虑到曾经三天就足够他和无数人的生活天翻地覆。Jean侧身让Scott进去,在他经过时安静地握住他的手。她的微笑细末而真切,仿佛周身都散发出足够美好的光辉,Erik想他是否在别处见过与此相似的。
  「你回来了,我的朋友。」
  他忽然接收到这个意念,同样细末而真切,一个微小的声音从他脑海深处浮现出来。与此同时似乎有一阵温和无形的波浪横扫过整栋屋宅,那显得宁静而快乐。方才跑过前厅的那女孩满足地叹了口气,又有些胆怯地问:“那个是教授吗?”黑肤女人摸了摸她棕褐柔软的头发。
  “是的,Kitty,”她说,“是的。”她径直朝Erik看来,眼神里写着“你该上楼去见他”。也许和Charles一起待久了多少会练出点读人的功底,Erik想。不全算是Charles的有益影响,更多是出于否则太不公平。
  他登上楼梯时心绪平静,平静至忘记或全然忽视了自己将要面对的责问——如果连Scott Summers都留意到他的行踪诡谲,Charles没可能做得更糟。他不真的在乎,从昏暗的走廊中推开房门时抿直了嘴角。午后的光亮迎面铺来,窗帘被扯开两边微微摇晃,房间主人闲适安坐的背影位于亮框的当中,微微卷曲的褐发泛起柔软的光泽。
  “我很高兴见到你。”
  “用你的背吗?”Erik指出。Charles没有将座椅转回来,只是侧过头足够让半张脸孔呈现出邀请的询问。Erik走上前去,两手握住他的椅背。
  Charles房间明亮而宽敞,从窗户外瞰足以看见整个庭院。零星的几个年轻人在外头跑动,抛接橄榄球,或发出尖啸声拂过草坪。Charles冲着这一切默不作声,他的手指敲击着座椅扶手,那是段难听的节拍。有白鸽歇在窗台上,发出低沉的咕咕声。
  “别再进入我的脑子,”Erik毫无道理地讲,“鉴于你知道我稍后一定会上楼来。”Charles的叩击声停止了,他将头向后仰,轻轻压在Erik的手背上,从喉间挤压出叹气声。
  “我没有读你的心。”他这样说,“但假若有任何事情,你觉得你可以告诉我……我会听。”
  他的双眼流露出想要Erik相信他的意思,一些诚恳的祈求。仅限于此。房间里回响起一些更加细末的声音,只压缩在一处,只从他的思维末梢浮现出一点端倪来。「告诉我、」它说,「告诉我。」Erik将手抽出来,平稳地捧在他的头颅两侧,颤动发生在这躯壳下更隐秘的地方。
  “我可以阻止你离开,我可以,”Charles说,“但我不会。”
  他将双眼阖上。Erik的思感中重新归于平静,快乐的成分隐去了一些,但没有消失。他的目光越过窗沿望向庭院里的一片四季不变的茵绿,白鸽飞走了,笑声被一缕风捎过来,可仍然停留在很远的地方。
  “我们想要的是一样的东西。”
  他俯下身,呼吸压在Charles的前额上,嘴唇几乎触碰他的头发。

  Charles已经能够行走了。
  在他们搬来温彻斯特的一个月后,想必他认为自己做够了复健练习,没有呼唤任何人的帮助就站起身来往下闯。他的前半截路途没有发出什么异于常人的响动,只除了足步击打的节奏或许重些,可到了中途Erik恰巧准备上楼去询问一次可能的棋局。他和Charles互相撞入对方的视野时两人都不明就以地开始发笑,但随后Erik就记起要惊讶以及前去帮忙,而Charles更紧地抓握住栏杆,脚步开始踉跄,手掌摩擦出刺耳的蹭响。他的最后几步路已经变得跌跌撞撞,Erik在底下展开手臂架住他,然后被撞疼了肩膀。Charles闭上眼睛,倚在那里大笑。
  “其他人可不会乐于见到他们的教授从楼梯上跌下来摔个半死。”
  “我的脊索神经已经很健康了,”Charles答道,“它只是还没完全恢复正常运作。”他揪住Erik的衣领,用言语和行动迫使Erik打消了关于棋局的想法。
  现在Erik记得他用的是那些而不是一个简单的念头了,现在、总是在发生以后,就如同现在才意识到如果他们早先就分别的确会发生多么糟糕的事情,以及现在才意识到如果那轮椅要与Charles长期甚至终身相伴的话,Erik会有多难以原谅自己。
  那不见得比现在的处境更好或更糟,但万幸那都不曾发生。
  Charles的确不再读他的心,Charles会将自己的一部分心思向他敞开。那通常是平静的,不包含多少愤怒和絮乱的成分,又或者是包含絮乱的部分从不向人呈现。那通常发生在他们即将发生争吵、或即将一同欢笑、或任何Charles愿意的时候,考虑到Charles已经了解到他过去的几乎全部人生,Erik坦然地接受了这种补偿,假使他愿意这样称呼它。
  他们在午后陷入困倦,在此之前他们的话题进行到稍有起色的新闻上。他们为很多事情焦头烂额,从内部瓦解的崩塌的监狱很难重建,加州出现了有记载以来最为严重的地震,火山熔岩吞噬了三个城市,中部飓风毫无规律地肆虐过整段平原;起义者的规模终于扩大到政府无法继续掩盖的地步,他们开始诋毁并进行夸大的宣传,将三十年前那些激动人心的口号重新搬出来,好像也不介意人们回想起在此期间从哨兵手底下迸发出的血。统计甚至无法完全,死亡甚至不成为数字,他们甚至不把这称之为过错,因为还不到能够进行反思的年代。那得是很久以后,没有人指望看见。Charles在起居室舒适的座椅中微微挪动脊背,似乎想要直起身显得更加严肃,最终只是发出一声咕哝。
  “他们大概集中了三十年来所有足以逃脱追捕的速度型变种人,也许还有能够进行空间移动的。一定有,而且不止一个。他们的规模并不大不然更容易被发现,他们的力量还不足以和政府分庭抗礼但转移得很迅速。”他喃喃道,“他们有一半在明面上,一半没有。”
  “你像是在推断,”Erik指出,“而不是猜测。”
  “我写过的论文大概比你念过的纸本书还多,我习惯推论。”Charles固执地说。他把脊背挪移到大概是最舒适的位置,因为Erik觉察到惬意和困意同时向他袭来。“我还可以推论出更多,比如他们有一个达到或超过四级的Telepath在协助,比如他们一定有一个足够精明的领导者,一个革命家——也许——还是一个隐忍的偏激分子,我不是在缩小范围或指责……”
  后面的话语被他的哈欠打断,他也没有继续的意思。Erik隔着咖啡杯与他相望,不确定要不要在自己也倒进椅背前把快完全冷了的咖啡残渣倒进自己的喉咙。
  “我们也有一半在明面上,于是孩子们能够找到我们、或愿意被我们找到,”他说,“一半没有,归功于这地方的隐蔽性。”他不确定自己在说什么,他确定Charles在听。Charles的声音含糊地传来,像喉舌都因倦意而过于柔软了,幸好那声音至少有一丝能裹在思维末梢上。
  “……归功于我父亲,”他咕哝道,也许真的不尽清醒了,“他曾经把这地方留下,藏起来当作后路,但他自己站出去得太急了,到现在我才能够用它——这个像施了咒法从地图上抹去的地方,我在牛津时还听过那些老故事……”
  他的话语还在游荡或没有,但缠绕住Erik的一丝感知传递来的并不是墨水地图或牛津书院,没有伦敦几十年如一日的糟糕天气或古老的腔调,也没有长辈的身影。他们仿佛并肩置身于海滩上,远处有火焰燃烧、直达天际,有人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他们躺在海滩上,看见天空和火,沙砾接触到手脚,海潮将他们淹没。
  「我们想要的是一样的东西。」
  「我很抱歉。」
  他们浸入深水里,Erik甚至沉得更深。有那么一刻他以为或迫切希望自己听见的是:「你并不孤独。」
  他的确不。

  Charles和Emma在二月初的冷风里面对面撞上时,Katherine——当然她更喜欢Kitty——刚刚准备离开房间,她有些好奇地打量了Emma,在Charles温言提醒她接下来有重大谈话即将发生时轻轻跳起来,径直穿过墙壁消失了。“我不认得她。”Emma有趣地讲,从门口进到里边。Erik跟在她后头,越过她的肩膀他辨别得出Charles的确是足够平静。
  “你不常在,恐怕错过了很多人。”
  “没有错过更多。”她轻快道。她说话时挥动了一下钻石似的胳膊,那上头布满了白色裂纹,即便没有那些它也足够引人注目。Charles皱起眉头。
  “你需要帮助。”他说着,提高了声音,“Ororo——Scott——?”
  进来的是Hank,他瞥了眼Emma,中肯地建议她及早躺进医疗舱,这种程度的伤势已经不是她在恢复原身后还会看上去毫发无损、只消缓一会儿就能顺过气来的地步。Emma耸了另一边正常的肩膀。“等我讲完。”她说着,继续满不在乎地展示那条多少说明了事件严重性的胳膊。
  “那么我们可以尽快,”Charles说,“虽然我对那个送你们回来又马上离开的空间能力者很是好奇。”
  “你很幸运,因为我正要从他开始。”Emma眉头都没皱一下,甚至轻轻笑了,“Azazel是个藏匿者,在西伯利亚把自己藏了三十年或者三百年,他随时能逃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也帮着别人一起干,所以他得回去帮忙或者待命。他在巴尔干半岛揪出一个飓风制造者,在莫斯科发现了一个变形者,起义军成立后他带领他们加入我们。”
  她的声音毫无停顿,就像对Charles并无波动的神情毫不惊讶。她当然不应当惊讶,Charles从未怪责那份事业,那些看似荒谬的、不自量力的、不愿合作的革命者,因为他早就认得能够带领他们的那一个。Erik又将嘴唇平直地抿起来,Charles将目光转向他,其间仿佛深邃似海。
  “Azazel跑得快,可另外两个不是。”Emma说,“那个变形者在我们面前永远装得自己比实际老十岁,也不暴露她原本的样貌,可她的举动不像,于是我读了她的心。她察觉了,请求我不要同别人讲。”她发出不含恶意的低沉嘲笑。“当然,否则Erik早就直白地跑来见你了、而不是直到今天我们面对袭击的时候,也许还押着她一起,也许巴不得将所有人都领过来。过去她叫Raven Darkholme,假使你还记得这个名字。”
  那一时刻Erik听见一声轻笑,他惊讶因他本以为自己会听见哭音。一个女孩在笑,将头颅偎在兄长身边,她的声音稚嫩而朝气蓬勃。随后她从金发白肤的温婉模样中跳起来,手脚缠绕上耀眼的蓝鳞,飞速地冲入林间自此不再出现。
  “她在狩猎计划启动时离开,”Charles曾经提及,“在我被盘查困住不敢动用能力时,我足以隐藏自己但她不行。”他说话时窗外雨幕倾泻,水痕划下的声响从玻璃窗垂到耳膜上。“她离开,她想抗争,想不隐藏自己,她说我不可能始终隐藏自己。她在狩猎计划启动时离开,我不知道她有没有逃脱。”随后的声音被他吞回去,随后只能在思感中低语:「上一次我想念她时试图找到她,然后我被捕获了、进了笼子——这就是原因。」
  “她加入了我们。”Erik开口道。她不愿隐藏,她加入了他们。时至今日他被Emma告知她的真实身份时他才得知那女孩间歇向他投来的饱含疑惑和痛苦的目光是何用意。有关死亡婚宴的传言当然播散了出去,那么她以为Charles会和他在一起。
  「她曾经指望我能找到她,只要我肯让自己站出来、被逼到全人类的对立面上。如果那时候我不是要隐藏自己,我本来可以追上她。」
  Charles仍然没有站到她想他有的位置上,她不愿意回来。
  “我听见了。”Charles轻声说,“所以她遭遇了什么?你们遭遇了什么?她在哪?”他声音平静,双手交叠,Erik却听见他的呼吸声就在耳边,粗重而艰难,连带着他的胸口一同窒闷起来。
  “她还活着。”Erik说,“她和很多人都伤得和Emma差不多严重,但都还活着。”开始下雨了。Erik无法判定那是个好或坏的趋势,他绕过Emma,在桌前倾下去,探过大半张桌面去近观Charles的脸。
  「你要我做什么,我的朋友?」他听见Charles在无声地发问,「我能帮些什么?将他们带来,让他们活下去——我也希望这样。」他摇摇头,示意Charles往前来些。Charles前倾了身,他终于握住他的肩。
  “我需要你冷静下来,我需要我们共度这一切、我需要你。”
  他们各自沉默,Charles发出低沉的、抽泣似的咕哝,他吸了吸鼻子,然后说:“Emma,你该去接受帮助。”他们没有得到回应,一同转过头去才看见Emma意味深长而带点苦恼地打量着他们。
  “我不完全是在担心Raven和其他人,他们刚刚度过了危机,每一步都走得更加稳健而安全;在此之外有危险的是你,Charles。”她轻柔地说,“你为什么不钻进你朋友那漂亮的小脑瓜里看看呢?真像带着磁性一般令人着迷,多么感人。他抓了一个头领丢给我,现在让我来告诉你政府军这次想做什么:他们想在我们当中找到你。当然了,谣言流传得让所有人都以为他要么带着你逃亡要么就把你挟持了,而我们在明处;他们来找我们,想找到你。”
  Charles没有显得困惑。他永远不会让自己显得困惑无知。他将手指更加用力地交握起来,但眉头眼角都微微放松。“他们想找到我。”他说,并不显得困惑而只是复述,“我。”
  “他们发现Cerebro有过一次短暂的启动,”Emma说,“他们找到了端口,他们比对了记录,他们把婚礼影像和记录重叠,他们在找你。”现在是她在显得好奇,她的情绪有所波动,她的语气中终于透露出那些东西来,她在皱眉,她在询问。“你得到了什么?”
  “它看上去像什么?”Charles反问回去。Erik明白那意思,Emma只会更容易懂。她眨了眼,快速地眨动着,像驱赶或找寻一些东西,将一些碎片拼接起来,一些数据,一些念头,一些残破的画面和零碎的想法。她长长叹气。
  “你得到了什么?”她重复着,“他们寻找你像在寻求希望,像寻找先知或神明。你知道他们会把所有比自己更接近神明的人都捏在自己手里。”

第三幕:末世无愚人

Scene 1

  他们在Azazel的带领下来到空旷的地底。一个宽阔的藏身所,没有隐喻式的壁绘,没有雕塑和铭文。一个过去的监牢,在大动乱结束后被废弃的千百个监牢之一,里面居住过的囚徒早都化为灰烬。没有信仰,没有隐喻,人们并不信神,他们把不安定的一切都攥在手里。唯有纯粹,唯有秩序。
  现在一切不复存在。现在里边仍然居住着变种人,他们不再是囚徒,他们在曾经的囚牢里为自由而抗争。现在一个旧日的隐喻从典籍和流言中走出来,带领他们穿过走廊。没有开启的监控,没有关闭的门。Raven躺在她的床铺上,伤口被缝合,肩上新长起比常态更加细密的鳞片。她在浅寐,在呼吸,红发整齐地梳在脑后。Charles走上前去,亲吻她的额角。她醒来,明黄的眼睛变得朦胧,一滴水珠划过她蓝色的脸颊。
  “你,”她吸着鼻子,哽咽,像更加幼小、还能倚靠在他身侧或把头颅放在他膝上的时候,“你,Charles、你——”
  “嘘,”Charles说,“我很想念你。”
  她无声抽泣,然而抿紧嘴唇,不求原谅也不阐述任何事情。她的情绪波动像是在阐述歉意,但Charles并不打算强迫她真正讲出来。有时候歉意过于沉重,而且双向成立。没有人辨得清真正的责任在哪一方。Charles握住她的手,亲吻她的额头和脸颊。
  Erik就在身后,在他的感知范围内,试图屏住呼吸。Charles没有去捕捉更多,他知道自己能够,他不愿意。他变得小心很多,不再轻易冒犯任何人,他蜷缩在座椅里思索他的过往由来,凝望窗外仿佛随时会空降下能够集火的机械。没有知道他的忧虑,Erik也许会理解,他应当理解,Charles不愿意把那担负施加给他。
  “我们需要谈谈,”Charles温声说,“但不是现在,你该休息。”他再次亲吻她,直起身去,缓慢地稳步走开。他应当平静,而不是现在就倾诉或去指责任何人。他想弄清些东西,比如那些人究竟在寻求什么——他得到了什么。Erik跟在他身后,陪伴他走过长廊,到达圆形的厅堂中。他们走上三层台阶,站在损坏的指挥台前,二十年前有人在这里讲演或宣告审判结果,他们在这里不发一言。
  Azazel停留在二楼栏杆边,着装齐整地蹲踞其上,又倒挂下来,赤红的脸孔上露出个诡谲的微笑。他在落地前砰然炸响化作青烟,逃遁去了他自己的地方。隐喻是存在的,Charles想,他就游走在这里。
  “这不是个好地方。”Erik突然说。Charles看望他,思感萦绕四周,不愿刺探进去。他能够读心,但读不懂所有的事物,他在某些时候和常人一般无知,对当下缺乏认知,只能够幻想遥远的未来。他像所有迷茫的人一样聆听,认真而近乎虔诚。“那些人,外面的人,没有给我们剩下多少好地方。”Erik说,“我们已经暴露于人前,人们追捕我们,他们这样做了三十年了;我们没有妥协的余地,因为那已经被他们拿走。和平年代在我们知晓前就过去了,现在我们只能选择抵抗。”
  他眼神明亮,明亮而炽烈,从灰蓝的风暴尽头烧灼起冲天的火光。他的声音富有张力,仿佛整座空荡的厅堂都在应和。有人隐藏在墙壁后或孔洞似的走廊中悄悄谛听,Charles感知到他们,那些更加绝望、更为不安分的年轻人,或潜逃了太久而厌倦过往的饱经沧桑者,他们一同聆听,而Erik将眼神转注到他身上,他看着Charles一个人。这不至于陌生,这蓬勃的怒气和抗争的理想曾经为人所见,在思感中,在沉寂中,着色鲜明。
  “我们想要的是相同的东西。也许不是。”他说,“但我和你一起。”
  这是一个誓言。Charles意识到。一个誓言,厅堂当中与尽头,三层台阶上,只是不存在法理与公正,因为他们正在用一些更加鲜活的东西打破它们。那就是誓言本身的意义。人们在四方聆听,悄声屏气,等待结果。Charles张了张嘴,一个音节滚到喉头,被他含住,最后仍然漏出来:
  “是的。”
  他永远、永远无法真的拒绝Erik Lehnsherr。
  他们又屏声静气了一会儿,没有渐进的背景乐,没有人为此鼓掌,Charles只是静立住,几乎眩晕,也许等了几小时,也许不足一秒,他的脑海中倒放了一整个并不属于自己的过去,他已经背负上而没有拒绝的余地。他听见遥远的雨幕,海潮向他们涌来,其间有洪钟鸣响,他在实际的静寂中向前一步,去亲吻Erik。
  他们在钢铁苍穹下拥抱。细微的呼吸声很遥远。星辰很遥远。

  Charles在自己的卧房中清醒过来时,还在为梦境所困。无药的酣眠,头脑活跃,思维游离,幻象迭出。他在醒来后很久才将它们都驱赶走,几乎以为自己又睡去了一次。他完全清醒时Erik就在旁边,从窗边弯下腰,把呼吸埋在他的颈窝里。
  “早上好。”Erik说。现在他的声音平静而低沉,近似耳语,近似只集中在一处。Charles攀住他的后颈,手指斜穿进他硬质的暗金色短发。他嗅起来像冷薄荷、咖啡和金属,调和起来却不可思议地显得温暖了。Charles咕哝着应答,心想着这才应当是梦境中最美好的部分。
  他当然醒着。那一刻他清醒地下定决心要搞清自己究竟得到了什么东西。
  他花更多时间沉浸在他的脑海里,在教学之余,在接过Jean递来的咖啡之余。Erik仍然游离在起义者集会和学院之间,他管前者叫兄弟会,一个古老的说法,仿佛能叫人更加稳固地同仇敌忾,将原本不相识的盟者紧密相连。Azazel在庭院中或走廊尽头将他和其他一些人扔下,需要帮助的一些人,或者只是Raven。Raven仍然不肯完全回来,她拥抱Charles,叫他当心自己。
  Azazel出现的次数愈发频繁,也带走一些人去协助。学院和兄弟会都稳健地发展壮大,外界很难捕捉到它们的区别。起义者在宁静中休养,年轻的学生们见到了血。有一回Emma又被丢下,全身都快均匀开裂,几乎在双脚触地的一瞬间就散回血肉之躯,仰倒在羊毛毯上四肢瘫软人事不省。她在医疗舱停留了二十四小时,睁开眼睛时恐怕还在遭受身躯碎裂般的疲软和疼痛,她仍然像是满不在乎,镇静地闯进离医疗舱最近的Scott脑子里向他要一杯水。
  而Charles从又一次的沉眠中把自己击醒,痛苦地意识到外界有人在战斗,而他却不被允许出现在那里。“永远不要试图同他们协作,因为在他们的脑子里没有协作。”Erik告诫他,“你知道他们会怎么对付Telepath,你见过的。现在他们只会做得更糟。”Charles做过他肢体瘫痪、严遭监控的梦,他只能同意Erik。Erik的手臂和后背都多了弹痕,Charles凝望那些正在开裂的与愈合的伤口,手指在安全距离上一道道梳理它们的边缘,直至几乎梳理过整片光裸的脊背。
  新闻再也不平静了。太平洋吞掉了半个西海岸,当晚发生了去年以来最严重的一次集火。政府军像疯了一样扫过每一个起义军的据点,他们动用了大量哨兵,一夜之间死去的人比过去一个月还多。又有多少人空降在学院里,Charles不得不支撑了整夜的心灵屏障,而Erik在上空进行磁干扰,协力将这处庇护所从搜寻范围内抹去。最后一批访客在黎明时到来,一个沉得像骨头里兜着铁的男人开着辆破卡车载来个姑娘。他肚子上豁了个口,刚离开驾驶座就昏了过去,Scott把他拖出一截路后那辆已经烧着的破车就当他们面爆炸了。那姑娘拒绝了Ororo搀扶她的手,咬着嘴唇瞪他们。半小时后那胡子拉碴的男人从医疗舱像个没事人一样蹦出来,连道疤都没留,她才放得松缓了些。他们带来了实际上最新的交火消息。“没人能躲过这回了,”他含混地说,带着不明显的加拿大口音,“他妈的疯子,都是。”
  在外头,搁置了百多年的方舟谣传重新兴起,即使大多数人都遗忘了它原本的意义。Azazel在空中、在屋宅内来回穿梭,蹲守在Raven的床铺边饶有兴趣地打量她,脚掌踩在屋檐上留下泥印。而Charles毫无征兆地陷入了沉眠,他栽进那片星图之前再次扫遍所有人,Erik若有所思地抬起头,眼睛里倒映出微薄的晨曦。
  在他呼唤海潮的时候,云端被点亮了。

  他陷入黑暗。熟悉的,同时令人畏惧与舒适的。有一颗星星被点亮,只有这一颗,其它所有的光都汇集其间。Charles呼吸着,他不能呼吸如在水底与真空;他活着,他不能触碰那虚像如他自己才是现世的鬼魂。那颗蔚蓝行星在他的感知中仍有枝型脉络,光在枝梢上湮灭,没有新的落回到树根上;树根枯萎了,循环切断了。他想起古老的预言还不被扼杀的时候,他想起那些陈旧纸卷中的记录,童言涂鸦与北境神话,世界的另一类阐述形式,当理性的光辉被昭示天下时没有人再理睬它们。
  那颗星星在旋转,上面爆发出肉眼可见的波纹。它在运作,在演算,标识出已经造成灾难的部分,另一片地域在闪烁。极地出现裂痕,太平洋中脊暴起洪流,一部分已经发生,一部分正在演示。没有数据列表,时间长痕宛如真理从他心头淌过,这虚幻的精美之物与外界紧密相连。
  而他终于明白自己得到了什么。
  「他们寻找你像在寻求希望,像寻找先知或神明。」Emma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好奇,带着人性的情绪波动;冰川轰然开裂,碎屑渗入人间,晶体在一般冷的海水中缓慢溶解,寒流向深处下沉。
  人们早就不祈祷了,但人们编写了自己的启示录。

Scene 2

  Jean从长廊上跑过。
  她的脚步接连拍打在平整光滑的地面上,她跑动的态势却在持续歪斜。她仿佛是在沿扭曲的轨迹前行,重力倾覆,一道螺线指引她前行。敲打声钝击在她耳畔,她自己的心脏,她的血鼓噪如黑潮。她在终端停下时两眼昏黑,强撑着令自己平稳地停留在门扉前,身份查验通过,她跌跌撞撞地闯进去。
  一间未完工的实验室,虚拟危境训练,在模拟程式得以试运行之前战争和灾难就都已经爆发了,没人有精力再分担给这个,当前只有Telepath得以操控它。她努力地走向操纵台,为自己戴上头盔。她跌在座椅当中,呼吸急促,耳边安静得可怕。她听不见血液流动,她听不见自己。
  她看见火。她变成那个刚刚发现自己是超能力者的小女孩,堵住了耳朵还能听见父母叫她怪胎。火被她踩在脚下,握在手里,烧过她的头发,留下一片黑暗余烬。她也不哭,她安静地瞧着,堵住耳朵,看不见光。她看见荒原,土地在她脚下开裂,岩浆将她裹缚,海水涌回冷却一切,她安歇在地核里成为活的化石。
  然后她从凝固的空间中昂起头,发出长而无声的尖唳。
  有人把她扯回现世,头盔从她头颅上弹开,具象的地狱情景被扯作碎片,一阵风暴席卷而过,将所有不生根的东西和人都推挤到墙壁上。Jean听见很远的地方有人在叫她,她眨了眨眼,一滴泪水滑出眼眶。
  Scott在喊她的名字,从漏出缝隙的门边。Jean放松了,风暴渐渐歇下来,他得以冲进来将她抱进怀里。在她对面的墙壁上,Erik Lehnsherr挣脱了缚力,摊开双手缓慢地往低处飘移,从半空中降回地面上。他的神情深邃莫测,眼神锐利地钉在她身上。
  “你又得到了什么?”他喃喃地、耳语似地讲,几乎就响在她耳边。Jean闭上眼,试着不要去徒劳地捂住耳朵。“你的精神强度是级数三,Charles告诉我你没被抹消意识的唯一原因是你的精神力有些特殊,在防御机制上强得惊人;但你的精神强度是级数三。”他的声音渐渐有力起来,更加冷酷,“不再是了?”
  他的声音更加贴近,仿佛臆想中的一些物事正在浮游而出,变得尖刻而难以忽略。Scott在大叫:“我们需要离开了!”Jean将他推开,自己站起来,双手发抖。
  “我们需要离开了?”她轻轻重复着,不理解似地睁大眼睛,“离开这里?”
  Erik发出低沉的嘲弄,他的神情令Jean不敢去贸然打探他的脑袋。他沉默,然后开口:“三小时内离开。如果那个计算程式没有失误的话,整个东海岸都会遭灾。”他注视着她,即便他才是刚刚挣脱桎梏的那个人,他注视她毫无情感、更无畏惧,只有一点微末的惊奇。“来吧。”他补充道。
  他走在前头,步履稳定,发出沉着的回响,深金的头发被晦暗的光线扑成棕褐的。他其实弄来过一个足以隔绝Telepath探查的防御用玩意来,一个金属头盔,这会儿正夹在他的胳膊底下。他在兄弟会露面时通常会戴上它,作为象征和必要的防备手段。起因是在他们还在那所简陋的安全屋里时,Emma曾经指出过这里不止Charles一人可以闯入他的脑袋,而另外的人也不用讲究绅士风度。Jean一度不记得当时她在Erik脑子里读到了什么,现在她记起他想的是他需要显得无所畏惧,或者显得不可抵抗。
  他的确做到了。即使在当下,在得知他们最稳定的庇护所都将被毁坏的时候,他仍然没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惊惧来。Jean多少能看清一些他的想法,他并不惧怕被人窥探的那些。Erik Lehnsherr对常人抱有的同情心极其低微,他将这接连的灾难视作一次清洗,被压抑多年的优胜劣汰压缩在极短的周期内完成,物种清洗后的世界将改变其格局,变种人将站在当之无愧的顶端,他们将存活,他们将胜利。Erik Lehnsherr并不特别积极地看待这件事,但他乐见其成,他的胸膛中甚至已经鼓荡起胜利的号角。
  Jean跟随着他低头走过嘈杂的回廊,回去自己的房间里收拾物什。她抿起嘴,认真地想知道Charles对此的看法是怎样的。

  Charles在昏睡。
  Cerebro在被激活之后,运作需要消耗足够多的能量,它的载体变得困顿而嗜睡,只在警报鸣响的前后猛然清醒过来,急匆匆地向附近的人发出呼唤并阐述警示的内容。最开始还没人相信,直到南美那边如他所言变得一团糟乱,城市瘫痪,人们埋骨于洪水和废墟。在美索不达米亚,有古老的信徒走出来,将信仰昭告于天下的最后一件事便是将他们的尸身呈现给世人。那些尸身的神情庄严,提醒起一些早已流落在历史中的东西。“殉难,信仰,”那一次Charles轻声说,“审判日。”然后他便又阖上了眼睛。
  现在他的话语被当作救命的恩典了。有学生提出应当和政府合作,天真而无所畏惧。Emma摇摇手指,喝空了自己的柠檬水。
  “你真的指望他们会相信一个级数五的变种人?”她嗤笑道,“他们会把他的脑子剥出来,尝试直接从里面读取信息,等完事后再把它剖开看看里面有什么不同。别质疑我,亲爱的,我见识过比这更糟的。”她松手让玻璃杯跌了个粉碎,不管Hank在那边发出恼火的叫声。
  Jean还记得那个破碎的杯子,玻璃片炸开发出清脆的砰响,她当然知道更糟的情况会是什么模样。Charles的态度比那还乐观,他似乎坚信自己不会沦落到那么糟的地步,或者坚信自己有足够的能力避免它的发生。但Erik抵在他门口,坚决地制止了他。“孩子们需要你,我们需要你,”Erik说,“我需要你。”
  而他不会拒绝Erik,总是如此。
  Jean走到Charles的房间门口时,他还醒着,目光因茫然困惑而微微涣散,在碰到她时迅速地稍微凝聚起来。“过来,亲爱的。”他陷在扶手椅中,朝她伸出胳膊,神情柔软而动作缓慢似他真的不会走路了。Jean前去轻轻拥抱他,手掌拍抚在他的肩头和后背。然后他们分开,Jean得以注视他的眼睛,他虹膜的光彩同她见过的行星虚像一般蔚蓝。
  她意识到她的确又回到那虚像前头了,她接洽到Charles的思维里,看见他所能看见的。那行星在旋转,缓慢如他们所驻足的世界真实的轨迹。她忘记眨动双眼,或者早已不再需要。Charles在她身边,她知道。他的声音回响在整片宇宙中。
  「这就是我得到的。」
  一个程式,一个难能被激活的智慧程式,它与生命相依而活,扎根在远比机械精妙无数倍的人体宇宙中存活。它从无形的母体被塑造成当下的模样,服务于他们的世界。Jean感觉到自己的感官回来了,她飞速地翕动眼睑,在此之间她看见了整个变迁的经历,从混沌到成形,如同目睹真实世界里亿万年的变迁。一个活着的世界。
  「他们用尽能搜集到的全部数据完成了这个,一个虚拟的星球,地球的映射,然后放任它再进一步自我完善。我不知道这怎么发生,但它的确得到了某种本源的东西。它借助载体与我们的世界相联系。它运算出一切星球变动。我得到了全知之书,亲爱的。」
  Jean想尝试去触碰它,结果整个宇宙都发生了剧烈的动荡。她听见撕裂似的尖叫,回过神来才发现那是自己发出的。她瘫软在地板上,冷汗涔涔,尖叫只发生在意识里,她实际在困难地、哽咽似地喘着气。Charles俯在她身边,把她搀扶起来。
  “Jean,你的体内,”他开口说,“有一些足够危险、比我们当下应对的一切都更危险的东西,我告诉过你。”他凝视她的眼睛,透过虹膜映射出的某些东西让她平静下来。“一些毁坏性的东西。它会作出抗争,那在Cerebro尝试写入你的脑袋时就发生过了。它的抗争可能更加激烈,那可能伤害所有人,也包括你自己。你需要平静。”
  “我不知道。”Jean深深吸着气,“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做。”她擦拭了额头,费劲地自己站起来,然后将Charles拉回到他的座椅里。Charles看上去疲惫而担忧,过于惊慌而几乎失去了往日的镇定从容。他是位长者,但还不够苍老,还没到他能对一切都安之若素的地步。他倒在椅背里,轻轻嚅动嘴唇。
  “记得你是谁。”他说。
  他的脑海中爆发出一些散乱的念头,炸开成无绪的端倪,随后骤然失去意识,连呼吸都变得微弱。Jean试图将他唤醒,但当她想实行心灵唤醒时又硬生生扼住自己的念头。她在恐惧,她无法真正平静。她不确定自己是否真正尖叫出来,但她跌跌撞撞地闯出门想寻求帮助。她没来由地想叫来Erik即使他并不是可以帮得上忙的人,她想Charles需要这个。
  她没有找到Erik。兄弟会领袖已经不在学校了,留下Azazel在帮助所有人进行撤离。在来得及找到Scott之前她碰上了那个新来的男人,咬着看上去和他自己一样上了年纪的雪茄,不为所动地看她,眼睛平静得像听不懂人言的兽类。
  “别慌,把那老神棍拖出来,”他大咧咧地讲,“等我们到了安全地方再考虑怎么帮他。”
  他管自己叫Logan,大家也就跟着这么叫。他本该有更多故事,把只言片语拼起来再系统地讲给别人听,讲给她和教授听,或者Scott,或者Ororo,或者和他一起前来的那年轻姑娘。现在他只是在抽烟时零碎地跟人提起两句。没人有多余的精力耗在和自己不相干的人身上,不论他拥有怎样的过去。更多人的过去都被掐断了,剩下的人在为逃离这命运而努力。
  Jean回到Charles身边,手上提着她的简单物什。他们很多人都曾一无所有,重聚起来的这阵子也不能带回多少实际属于自己的东西。Logan向她伸出手,短促而轻快地一握。她碰到Charles的胳膊时听见模糊的倒计时,时间如真理映刻,几乎敲击在她的心脏上,如洪钟鸣响。她躬下身,双眼湿润。
  Azazel出现在他们身后,随着一声轻轻的炸响他们消失在原地。

  而他们再也不会回去了。
  Jean站在这新居所的中央,她仰起头看见Erik Lehnsherr摊平双手悬浮半空,罩着他的头盔、他最后的防御手段,磁力在他四周形成有如实质的风暴,大块钢板飞旋着贴合到墙壁上进行加固。这就是他早先离开的缘由,构筑他的钢铁堡垒,一个新的居所,一处聊生却无的庇佑。人群不再增加,他们都在各自低语,随即仰望。Azazel乍现在半空,停驻他身旁,快速而低声地说了些话。Erik点了点头,那红肤的恶魔便咧开嘴,发出清脆的炸响而消失了。
  “我不想给你们看毁灭后的情形。我不希望你们任何人去看它。”他开口说。厅堂寂静下来,年轻与一些更加年长的脸孔们仰望他。Erik仍然漂浮其上,如置身云端,在空中轻轻游移。“你们当中很多人,”他指向学院那边鸦雀无声的孩子们,“曾经在那里短暂地拥有过一个家。”他停顿下来,向另一方挥手。“另一些人曾随我一同抗争,抗争外头那些宁可将时间耗在压迫我们上、却不肯花更多工夫去对抗这些的人。但不论如何,我们曾共同生存一处。”他沉默片刻,随后将音量提得更高。“不要去看。”
  “向后看无济于事。我不愿任何人从现在起就心生绝望。你们所有人都经历过更糟的,看见家人在眼前被迫害或被家人抛弃,被打上编码像个物件一样被对待。现在我们共为一体,现在我们能共同应对这个。现在我们需要向前。”
  他缓缓下降时长外衣的边角被磁力和微风扯开、飘扬如斗篷旗帜,最后终于落到当中的空地上。人们各自散去,作为曾经来参观过的一员,Jean本应该帮忙去安排人员,现在她却只能向其他人投去抱歉的眼神,在Logan的帮助下把Charles抱去更加安静的地方。
  “这是哪?”Logan问她。
  他们沿着走廊穿行,找到个僻静的休息室。他们把Charles放下,让他平稳地横躺在长沙发上。Jean这才回答:“西藏。”
  “我还以为什么劳什子救世方舟都是扯淡呢。”
  “它是。”Jean答道,“这里没有方舟,我们只是找个相对平稳的地方。教授给过我们几个近期还安全的地点,这是其中一处。”
  Logan只是摇摇头。他靠在沙发背上,一脸好奇。“所以我们在中国了。”他懒洋洋地讲,“当然没有方舟,这年头的人压根就不信那东西。”
  “你经历过信它们的年头吗?”
  “很早以前了。”他说,“我不怎么想念那时候。现在也许想。”
  他们各自沉默到Erik闯进来,毫不平静,怒气迸发。“我原本希望你们能保证他的安全。”他说话时带着隐约的嘶声咆哮,这话语中过于明显的指责意味刺得人生疼。Jean站起来,拿不准是该感到抱歉还是感到高兴。有些东西终究得以应证,而且不是以坏的方式。
  “这时候没人能保证安全。”
  Logan又点燃了他的大雪茄。他说话时口音含糊,但意思表达得够清楚。他的眼睛没显出多少嘲弄来,他的眼睛看上去像是老去很久了。Erik恼火地叹了口气,把手掌覆在Charles的额头上。
  “你该在的。”Jean轻声道,“他需要那个,我听见你的名字。”
  “我现在在了。”Erik回答。他神情里和隐约散乱的思绪间有某些东西制止了Jean继续往下讲。她蹲守在他们身边,想要倾诉一些东西,但连自己也没理清头绪。Charles昏厥之前所传递出的那些端倪正在一个个浮现出来,担忧的、安抚的、剩余一点对于自身境况的惊恐,Erik Lehnsherr的名字,Erik、Erik、Erik。现在只有他还像过去那样称呼这新的领袖了。他们曾许下一个誓言,Jean意识到。
  Charles的声音还盘踞在她头脑里边。他在倾诉,一些古老的东西,一些传闻,经书上记载的天使与魔鬼,他们各自都已出现,被断去翅翼或甩着尾巴乍离乍现。一个复兴或灭亡的兆头,他们都曾见过。那仿佛是在倾诉神明的存在,又或许不是。神明已经死了,死在信仰被摒弃、被埋没消失的年代。Jean紧握双手想辨清更多,她身形摇晃几乎失去视野,Logan握住她的肩。
  “发生了什么?”他问。发生过什么,应当这样讲。Jean无心去更正,他们并不拥有多少更正事情发展的机会。神明已经死了。她终于分辨出来。
  神明已经死了,火种来到人间。
  「你或许是点亮火光的那个人。」这声音最后浮现出来,不带责怪。他应当责怪。他应当将她留在那个该死的实验室里,不让她摆脱猎物的身份,不让她能够活着离开、站出来,然后再被丢在这样的地步里。Jean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不太清楚自己应当控诉还是哭泣。她垂下双手,开始失去意识。
  平静。她默念着。平静、平静、平静。她望向Erik Lehnsherr,他正握着Charles的手,手指搭在他腕上,以抚摸为慰藉。平静。她默念着。别让愤怒控制自己。别让它控制自己。她的血管隐隐烧灼,一些东西在不受控制地苏醒过来。她摇晃了一下,Logan更加猛烈地摇晃她的肩,他的声音很沉。
  “我想说我经历过更糟的,不过其实我也不晓得。”他说,“但先想着它会过去的,先就这么想。”
  “谢谢。”Jean终于说。
  某些意义上那是正确的。她想。一切都会过去,以无可挽回的方式。她无法保持平静,这时候她几乎憎恨起Charles那恼人的沉静了。她想那群人寻找他如同救世的希望,他的确具有这潜质。
  “他不应当担负那个。”Erik在喃喃自语,与她的思绪过于契合以至于她以为自己无意中做出了映射。但没有。他们的思维因为拐上同一基点而发生了短暂的共鸣。“他只是不应当担负太多。”
  Erik现在看上去是困惑的,他已经摘下头盔,袒露了全部的脸孔和思维,但没人为他解答。他们各自沉默了老久,一时没人打破这寂静。
  Charles只是沉睡。

Scene 3

  他们并肩伫立在海滩上,浪潮拍打着石块和沙砾,远空有火焰缭绕。也许不是伫立,也更不是并肩。他们听见海潮声响,在很远的地方,而没有将他们淹没。
  Charles仰起脸。他看见Erik的脸,金属将完整的轮廓分割破碎,他的双眼比天空要深暗许多。Charles吸着气,他感觉不到Erik的思维,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腿。他说“我很抱歉”,以更让自己难以忍受的方式。有一瞬间他宁愿他们是浸没在海水中了,呼吸困难,然后归于安宁,像胎儿回归母体,像他们如兄弟相连。他们不是。
  然后Erik离开了。一个现世的恶魔引领他们离开,连同他熟识或否的脸孔,连同他依然不会为他而留下的妹妹。他们有更激进的理想和更崇高的目标,尽管他们将用的行事方式是Charles所永不能接受的。
  他们不在一起。他们不在同一条船上。Erik离开了,而他被落下。
  Charles安静地握紧拳头。他的目光滞留在天空上,近处没有火光,烟尘也渐渐散去。他被抛进更为广袤的空旷地域里,去面对天穹中浮现的星星,他倒转过来凝视他曾躺卧过的那一颗。
  他沉浸得太久,看见它流转过度,潮汐翻涌,光芒湮灭,枝型脉络从根死去,整个循环都为之崩塌,一点火星潜藏在地核里,浮现到表面来——火种出现了,却不为救赎而生。
  他听见冥冥中有人呼喊,一些死去的人,他们绝望的念头游离在世间,直至他们身死才被捕捉到,像遥远的星星死去的光芒。他们需要一个人来指引他们度过劫难。Charles试图将这温和地咽下去,这念头在他心中滋生烧灼,他感到疼痛。他们需要,但这劫难是无解的。
  他不能露面。他不能出声。他无处可去。他沉湎至忘记了清醒。他记得自己沉睡之前Erik不在旁侧。记忆比伤痕更甚,它是难以被弥补的;最高明的操控者是他自己,但他忘记了醒来。
  Charles沉睡了很久,直到听见另一个呼吸声。太过于模糊以至于他起先以为是潮汐在歌唱,但又低沉而富有生气得多。有人在呼吸,贴近他的耳廓。他急切地寻找以至于从星海中浮出,从深海里浮出,将头颅搁置在沙砾上呼出苦痛,手指痉挛地向前伸去,直到它真切地碰到一些东西。有人发出含混的咕哝,随后握紧了他的手指。
  而Charles睁开双眼,记起Erik在最困难的时候从未离去、或在他清醒之前已经归来。
  “有个好梦吗?”Erik的声音由近及远,气息从他耳边拉高到足以俯身向下。他的友人正俯瞰着他,与梦境里一般相似;他们上头没有天空,天空上没有烈火,Erik的双眼中仍有灰绿的潮汐,潮汐是深暗而隐晦的。他的轮廓被金属分隔开来,遮蔽了相当一部分。Charles想抬起手来摘掉那东西,他知道自己只要抬手就能做到,而这真切感让他没有那么做。
  “糟透了。”他柔和地回应。
  他在五分钟后起身去洗漱,活动自己再僵硬下去会有瘫痪之嫌的手足,在他们的堡垒里遇上形形色色的年轻脸孔。他们仍然富有活力,却都掩盖不下自己的忧心忡忡。Charles花了太久去凝视他们,盲目地思索着自己是无能为力还是至少让他们短暂地轻松些。Erik越过整条走廊来握住他的手,那比一个拥抱还要来得安慰。他们并肩前行。
  他们从相遇时就被迫跻身于一条船上,但那比什么方舟都来得强。

  “有时候你的确过于平静了。”
  Erik这么说时他们正并肩走在长廊上,在其他所有那些年轻人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的时刻漫步出去,沿着一道路径最终走到这钢铁堡垒锁死的门前,而大门在磁控者面前驯从地裂开。他们踩踏到由枯石平铺开的广阔地域上,空气稀薄而寒冷,甚至起不了一点儿叫人受冻得愈发厉害的风。Charles仰起头时看见实打实的星辰从上空覆压下来,低矮得近乎触手可及而又另显得遥远。“怎么说?”他将外套裹紧了一些,他的同伴则向他侧过头来。
  “你没有问我这是哪,”Erik说,“你也没问我是否还会回去。”
  “那会让我听起来像个十来岁的毛孩子,”Charles答复道,“而比起这是哪儿,我大概更该担心我的背会不会受冻。”
  “你可怜的背。”Erik带着笑意重复,“你自己拖着它站出来。”
  他将手臂贴近他们谈论的那部位,直至完全将Charles紧紧揽住。而Charles微叹着气抬起手来,静静摁上自己的太阳穴。
  “我想我至少可以叫周围看起来不那么荒凉。”
  他们脚下的图景飞速变换,好似忽然被拉伸进寰宇当中,蔚蓝行星在脚下很远的地方;紧接着他们开始在凝固的空气中下坠,轻飘飘地落进一个被放大的地标当中。Erik几乎立刻绷紧了脸孔,他环顾四周,深深吸气,然后将Charles揽得更紧。“这是纽约。”他说,“这是……”
  “现在的纽约。”Charles平静地陈述。
  他们缓步走动,漫步在这劫后的城市当中,踩踏在断裂的街道上如履平地。他们嗅到硫磺似的难闻气味,腐朽和滚烫的鲜血;周遭没人交谈,只有极其细微的、像臆想中迸发出的声音在发出求助和哭号。借助他头脑中的东西,Charles将思维平静地铺陈在那所剩不多的幸存者的感知当中,将他们拉近到他们再不会实际回去的地方。他们在幸存者的思维当中行走,嗅到那些可怜人所嗅到的,看见他们所见的,然而听不见多余的声音。这城市和更加广袤的地域当中所有的城市一样正在死去,秩序和生命一同崩塌,食人的规矩忽然就返还到那些施加枷锁的人头上。
  “我们不可能回来,Charles。”Erik将眉头绷紧,声音强硬得像硌着钢铁,“你不该回去引导剩下的这些人。”
  “我不会。”Charles说。
  “——什么?”
  “否则我就该叫Azazel过来走一趟帮助我回去了,而且也不需要捎上你一道。”Charles说。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人跌跌撞撞地擦过他们身边,像是全没看见他们的存在。他将手覆在Erik的额前,缓慢地抚摸,然后完全捧住他的脸孔。“我不会回去了,Erik,”他陈述道,“你不用再担心这个。”
  “我不明白。”
  “我会讲给你听。”
  他移开手时叫Erik变回处在人前作为领袖时的那般模样,像一个准备好抵抗一切的战士,覆压着那顶本该将他拒绝在外的头盔,外衣如斗篷般垂下拖长的边沿。Erik凝视着他,眼睛沉沉蒙上灰霾,当中除却疑虑外却并无不信任。Charles长久地凝视他的面目,他甚至不消眨动双眼,他凝视这藉由他人思感而存在的世界当中唯一实在的东西。他想在这随时濒临涣散的世界当中专注地亲吻Erik Lehnsherr,而就此噤言失声。
  “长久以来进化被扼杀了,那促使人类族群走得更远的力量被他们自己掐断了。世界本应当在循环中平稳过渡,随着每一个新生的个体的突变而走得更远一步,同时有旧的死去。”他说,“然后循环被破坏了。”
  “有一道力量濒近降临。因为象征希望的那一些被毁去,象征毁灭的便涌出来了。而且它寻到了载体,那载体埋藏在一个我们都认识的人体内,像一粒种子。它终究会被引动,因为我们无法阻止。因为这世界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外头能做出抵抗的人已经所剩无几,我们的人也是。我们这些幸存者能否团结起来已经无济于事,因为我不可能帮他们走出困境。”
  Charles轻轻触碰Erik的头盔,手指沿着金属边缘滑动,勾画出那张被遮掩的脸孔剩下部分的轮廓。他嗅到火焰和硫磺,尽管风息都在他们周遭凝固不动。他将那些微弱的惨嚎摈弃在很远的地方,只留下一线叫他们感到周遭不是完全寂静无声。
  “我不会回去引导他们,Erik,”他最后说,“他们需要的是一个救世主,而我不是。”
  Erik绷紧的嘴唇放松了。他将它们放松下来的弧度柔软而适合亲吻,好像他再不会用它们吐露任何杀戮果决的话语。然后有一些根深蒂固的仇恨从来不会被抹去,有一些人永不会任由它们消失。有些人直到最后一刻都仍然固守着一些东西,有些人被称为英雄,有些人不过是忘记了如何放弃。
  “我们仍然有希望带领剩下的人获得新生,Charles,”他说,“我们这些幸存者互相保护,活得更久一些。”
  “我们可以,因为我会是最后放弃希望的那个。”Charles柔和地回应,“过去他们还相信上帝的时候,流传过一些关于审判的说法。有些人或许能活过去,我不知道,然而我们既然已经走得比别人更远……”
  他忽然失声。Erik后退了一小步,似乎好看清他的全貌。这革命者、这战士,这忘记放弃形式的领袖缓慢摆动头颈环视周围,Charles能留意到他的目光在断壁残垣、在皴裂的大地、在死去的人身上逗留,有一时刻周围饱含苦痛的呼声被放大了无数倍,他们无从分辨这是否来源于他们自己。然后Erik轻松地摘下了他的头盔,同样轻松地将它一抛,它在砸回地面时发出了空洞的回响,接着便在顷刻间碎裂作尘埃。
  “你仍然没有放弃那些人,Charles,即使你知道你没法再帮助他们。”他说。他的声音回响在整个世界当中,终于消去了怒火,显得沙哑而平和。“你带我回来是想叫我帮助你理清或者了结这个,你想让我说服你忘记充当救世主的念头,因为你本来也不该承担这个;但你没法抛弃你的同情和怜悯。你做不到,Charles,我也不会强迫你。但要我说的话——”
  他踩踏着尘埃站回Charles跟前,扳住他的肩,微微佝偻下腰抵住他的前额,叫他们并不成形的呼吸缠绕在一起。
  “——我们现在仍不放弃。你会是最后放弃希望的那个,Charles,永远都是。但如果有一天连你都放弃,那就让我们和那些人建造的文明一同毁灭吧。”

  他背后燃烧着火焰,布满烟尘的天空上倾泻下火焰并缭绕过来,将他们一同吞没。他们耳边那些遥远而苦痛的呼喝也一同消失不见,那些根植在心中的部分都被按捺下去。那些怒火和怜悯,那些拷问自身、迫使自身去做些什么的声响,它们消散不见。
  Charles抓住Erik的衣襟。他徒劳无谓地收紧手指,仰起头去亲吻他友人的嘴唇。那像是整方正在流逝的世界当中唯一实在的物事,Erik是这整方世界中唯一真实的人。他的眼睛,他的面目,他的手臂箍紧了一个拥抱,他的头脑当中一片平静。他的呼吸沉稳如潮汐涨落,他近在咫尺而未曾离去。他们重新上升至寰宇,被遥远的群星包围,而后星星都向上升去,嵌入黢黑一片的夜空里。
  他们回到原本驻足的地界上,回到枯石堆积的地域中央,回到钢铁堡垒之前。那些被保护在内的年轻人还在辗转难眠,有一些刚刚坠入梦乡,他们模糊的念想在那屏障后方,各自被锁死在自己的脑海里,像难以听清的朦朦低语。那些苦痛的呼喝和哭号都隐去了,那些残垣呻吟的声响都消散了。他们回到光裸的原野上,远离多余的生机和被毁坏的文明造物,他们仍在原地,互相拥抱搀扶。
  他们耳边终于再无声息,没有浪潮和钟鸣,连絮语都散去,只有各自打心底里发出低沉的回响。最后Charles摆摆手,返回屋子里去。他面前那道门又自动翻卷让开,将他裹缚回那希望的监牢、那可能是最后安全的栖身之地里。
  他想本该没有人能够由这境地中逃脱,可他们最后还非得抱守着一点希望不可,因为他们放弃的希望已经太多,仅剩最后的一点便成了活命的依靠。有些人将活到最后,有些人将目视所有的灾难发生,目睹得越多还非得活得越发久一些。
  他走到自己房间时留意到Raven站立在门边,女孩睁大了明黄的眼睛看望他。“别告诉我你还像过去那样,”Charles说,“非得我给你念些东西才能入睡。”Raven沉静地注视他,随着他走进屋去,在他靠进座椅后蹲下身来轻轻贴在他腿边。
  “你这混蛋老哥,”她温和地讲,“我只是有点想念你。”
  Charles用手指梳理她的红发,指尖碰在她额角一块平滑的蓝肤上。“我不觉得这是一个谈话的好时机,”他语带困顿地说,然而实则罕见地清醒,“你该躺回去做个好梦。”但Raven摇着头,执拗地不肯听从他的指令。她在一片昏黑中睁着眼,像熄灭暗淡的灯,像凝聚的金色岁月,像他过去认得的那个女孩。她只是将头枕在他膝上,很难辨清她是否在轻轻发笑。
  “你讲故事时还讨人喜欢些,Charles。”她咏叹道,“你还有别的可讲吗?”
  “有很多。”他说,“有关这场灾难本身。假如任何努力都会是徒劳的,Raven,你觉得我们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有什么意义?”
  女孩咯咯发笑。她抬起头,将眼睛弯起了弧。Charles为她构想了许多回答,有鼓励的也有贬损的,有肯定这一切毫无意义的也有反称努力本身便是价值的。“你总是想些大道理,一直都是。”然而她只是说,“有时候你只用想想你在其中变成了什么样的人。”
  “我没能挽救多数人的命,而我任由这一切发生。”
  “那本来也不该你管。”Raven嘟囔着,“想想别的。有人认清你是个多混蛋的好人吗?有人认清你的价值吗?有人欣赏你最原本的模样吗?”
  “最后一点大概够呛,”Charles回答道,“他应该烦够了我的过度善良。”Raven小声笑了一阵,随后沉默下去,像已经迅速地进入了假寐。Charles仍然抚摸她的头发,想着今晚还有多少人会进入好梦。
  而在光暗更迭不曾消失时,明天依旧会来临。黎明到来时有人会陪他漫步,到荒野当中,到正在倾塌的文明路径当中,他们会争执也会重归宁静。最后只剩下一条船只,Charles想,那不值得庆幸,却也值得一分感恩。
  他将抱守希望留到最后,坐视最终连那根植他友人心中的愤怒都归于平静。
  他们将如最末公证的誓言一般陪伴一起。

TBC(下续终幕&话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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