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d HERO is a heavy name.

*杂食/自耕/边缘闲散人士*
失效文章补档见AO3或微博文章
ID=Divano_Messiah

© Messiah
Powered by LOFTER

[CA2][Stucky]Fountain of Youth 不老泉(7-12)

Fountain of Youth
不老泉


CP:Steve/Bucky
分级:PG-13
警告:冬兵电影剧透。
弃权:不属于我。

你仍然持守你的纯正吗?
你弃掉上帝,死了吧!

——《约伯记》章二

第7章 死者言

  抢掠者有一条机械臂。
  神盾局剩下的人将不多的信息告诉她,指给她看监控上的留下的影子。剩下的这些人,他们没有经历过弗瑞的死而复生,不知晓那个秘密代号,也不认得那个代号象征的战力。娜塔莎还是一身便装,嚼着过多的口香糖,理完了信息便把眉头迅速压下来。有人分出精力来通知队长,而她悄悄遁离了,在下一个街角吐掉口香糖时已经换回了她的黑衣服。
  她快速奔跑在楼层之间,到了隔壁的楼栋里,在正确的那个窗口多留了一瞬。一秒钟足以她判定形势,队长是安全的,公寓楼也是。她多留的那一瞬也足够冬兵向她投来一瞥。尖兵的眼睛冷得吓人,娜塔莎见过那类眼睛,在红房子倒塌前,那些顶级训练员在由刻意的谈笑风生转到开枪之间一个短暂的截面。她矮下身去,侧身溜过了一截地,弹起来便在楼道中迅速奔跑向前,直到在楼侧轻巧地打开窗户,无声无息地坠落下去。绳索在近地面处将她拉住,她收回绑缚,猫着腰落回实地上。她准备向另一侧去时,留神到那双眼睛从拐角的阴影里注视着她。
  娜塔莎冷静地落下手去摸枪,而暗杀者已经行动。他永远要快一步,而且随时都能在弄出把重机枪来扫出一梭子弹时也不担心后坐力。枪响没有出现,娜塔莎矮下身去躲避他飞掷而出的匕首,他们彼此接近,冬兵忽然一拧身错过了她的拳头。她的绳索还没拉出来,他的手掌死死卡住她的脖子将她摁回墙上。附近有汽车警报器被碰响了,他们各自安静了一阵,彼此互相瞪视。娜塔莎的呼吸还顺畅,但她一旦稍微动弹下胳膊,卡在她颈上的手指就会爆发性地施力。她疑惑地向对方看去,对方紧紧抿着嘴,属于凡人的那只手竖起到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架势。
  他的呼吸并不像机械般平稳,袒露的面目上也露着些人性化的困惑。他头发里留着河藻的气味。娜塔莎微弱地挣扎了一下,她看向对方的眼睛,这会儿也不那么冷得吓人了。她不再试图用胳膊寻到个正确的发力角度发动反击,转而扭动了一下脖子。她开口时声音嘶哑得比以往还厉害些。
  “先是腹部,然后是肩膀。”她说,“你本来已经害得我不能穿比基尼了,巴恩斯,现在连泳衣都该说再见了。”
  冬兵皱了一下眉头。他的手指忽然松开了,而娜塔莎迅速地从他身侧钻开。她一个折身往复就抄起了枪,一条腿半蹲着让另一边蹬着地面,做好了既能准备近战也可以直接扣下扳机的架势。报警器停止运作,周遭忽然寂静无声。冬兵就那么看向她,抬起绘着红星的那条胳膊,做了个推拒的手势。
  “安静。”他说。那声音也不那么像个睡了半世纪的鬼。
  “真贴心。”娜塔莎回答,“不过我赞同。我本来告诉他我去给自己弄新身份了,这就再出现显得有点不太诚实。”冬兵没有对这句话做出回应,他的神情变得古怪了。娜塔莎仍然端着枪,慢慢站起来,平视他的眼睛。“你去得正好,他在找你。”对面那个人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娜塔莎稍微弯起了端枪的胳膊。“我希望他是找到了。”
  “你们两个,”冬兵再次开口,声线平直,“任务逃脱目标。”
  “没错。”
  “我记得你应当死了。五年前。”
  “这是个进步,我还以为你不记得任何人。”娜塔莎说。她的脚尖在不停地转移重心。“通常我不会和我拿枪指着的人解释,但你——通常你也不应当关心。”冬兵抿紧了嘴,在刺出胡茬的下颌上方形成一道深色的线。他的眼睛忽然深暗下去,娜塔莎决定铤而走险。“而我一直以为自己在跟一个死人讲话,巴恩斯。”
  “闭嘴。”冬兵嘶声说。
  他的神情波动起来,面具掉落变回了人。他们沉默地伫立着,各自都不轻举妄动,娜塔莎稍微偏移了脚步,一步出去后他们开始彼此绕行。对方似能摸清她所想,精确地调整着他能反击的站位。圆环中央有一个不可见的坍缩点,最终轨迹将在那交合。娜塔莎踩在这转圜的路径上,手指摩挲着扳机。
  “那时候你的确不关心。伤口对我来讲不致命,就是得麻烦他们把我轻轻拖回去再输上一堆血。”她说,“现在你记得我了。”
  “我不认得你。”冬兵说。他的眼神闪烁,瞳孔里透出点灰墨覆盖的蓝。“我认识另一个任务目标。我认得他。”他语气里透着些苦痛,还有更多希冀似的东西。娜塔莎在史蒂夫谈及巴基的名字时见过类似的东西。
  “你应当同他讲。”她温柔地咏叹起来。

  “代号:冬兵”的档案曾经由她手上滤过。在苏联母亲的废墟上,她所接触的东西远比史蒂夫·罗杰斯能及的要深远。冬兵是一个来自过去的黑影,来自红星等于荣耀与忠诚的时代,一个隐蔽的旗号。她没有向史蒂夫讲过的,是她在红房子时听过那个故事,一个私下流传的隐讯。指导员告诉她们美国队长被冰封在不知何处,私下里有人在说苏联也有一个被冰封的士兵。他的左臂上打着苏维埃的印记,他沉睡是为了封存苏维埃的精神。直到她开始为共产党联盟潜伏结网时,仍然有线人会喃喃叨咕他们有一个复兴的机会。
  时至如今她才知道那的确是个伟大而卑劣的谎言。
  冬兵计划在冷战落下帷幕后秘密地复苏,她没能见证那个过程。苏维埃的影子里窜出来一个鬼,他四处游走搜罗叛离的人。娜塔莎被归入神盾局麾下时,头一周晚上始终在提心吊胆地思索会不会有一个暗杀者过来在她脑袋上开花。她的名字应当是在叛变者的名单上高悬着的,她做好了被幽灵带走性命的准备。
  幽灵没有前来,她一直活到五年前。子弹穿过她射杀了另一个人,她被视作一个无关紧要的屏障。狩猎者远去,她仰在地上静静失血,晕眩的脑袋里来不及思索对方究竟为谁效力。九头蛇,苏维埃,神盾局,她的往昔和今日被串联在一起,她在其中转圜的次数过多,每一处都有枪杆能对准她。她对史蒂夫谈论怀疑,她原以为自己走上正道了。她所接触的一切仍然是谎言。一个长久的谎言已经具象化,就站在她前头,因为一句咏叹而稍微歇住了脚。
  “神盾局的资料和九头蛇一起被披露,但是披露出来的资料里没有你的档案。”娜塔莎说,“只有一个线索。那条线索不是谁都能摸过去的。你被藏得很深。”
  对方的神情像在阐述“我不明白”的意思。他把眉头摊平,娜塔莎从这里发掘出一点犹疑的迹象。“现在倒是随处可见你们的档案了。”他说,“黑寡妇,罗曼诺夫,娜塔莉娅·爱丽安诺芙娜——”
  “哼。”
  “——我在名单上见过。”
  “伟大苏维埃。”娜塔莎说,“你好,苏维埃子弹。我本来以为我会更早撞见你,比五年前还要更早。”他们驻留在最终的圆环之外,站立在两个间隔点上。冬兵的战斗意志已经松懈许多了,但他仍然将机械臂挡在前头,做出推拒的警告手势。
  “那不是我的名单。”他简短地说。
  娜塔莎吁叹了一声,又将四月里城区发冷的空气吸入肺中,牙齿轻轻蹭过下唇。“我真应当从那时起就开始怀疑你究竟在为谁效力。”她说。
  “就因为你没有死。”冬兵毫无停顿地指出。他看上去想做一个大笑的表情,但面部肌肉硬生生牵制住那态势。他短暂地垂了会儿眼睑,似乎压住了些狂怒的躁动。“我不知道是在为谁效力。”
  他的末一句话尾音压得很低。娜塔莎听懂了他的意思。他了解到九头蛇的范围,他知道如何与“弗瑞派的人”做区别,但他分不清那是否公正。娜塔莎眯起眼看望那颗红星,伟大苏维埃,那印记打在一个落难者的手臂上。上一场战争里他们同那落难者还是战友的关系,随后就变成了不撕破脸的宿敌。他落在全然不同的境地里被灌注忠诚,施放者是他在战争中的敌人。没有更为复杂的处境了。娜塔莎短暂地眨动双眼,想起自己曾经对史蒂夫谈论对处境的怀疑。
  “你最好先弄清你是对谁忠诚。”她说。

  拷问的人会从坟墓中站起来,因为拷问他们的是真正逝去的那一些。有一些亡灵长久地游荡在原野上,参与到人群当中,被砍掉了脑袋还能长出新的。掠劫者,浆果叶,暗处的寄生虫,即便内里见不得光外貌也看上去光鲜亮丽。娜塔莎记得有人引导自己将那些都想起来,一个外域的声音,圆滑柔韧,诡计多端,一个仪表堂堂但惹人讨厌的骗子。现在另一个对蛊惑人心不甚了解的人站在她面前,她随时可以把同一套把戏释放在他头上。
  冬兵将身子侧了回去,忽然讲了句“我让他去找我来的地方”。他的战斗意志几乎消退了,起码娜塔莎不用再担心他会突然反水把自己这个遗留任务目标解决掉。“那是个好主意。我先让他去的,我还让他不要挖太深。”她说,“但我没想到你会自主找上来。”
  “我会回去。”冬兵平声说。他不再解释,最后挥出个手势像是“别跟来”,缓慢地转过身去将后心短暂亮给了她。娜塔莎摩挲着扳机,体会这得来不易的短暂信任,它仅仅由一些混乱意图的随机排列构成。冬兵消失在他潜伏的那个拐角,娜塔莎啧了一声,把枪支收了回去。
  “要跟去的也不是我。”她低声念着,“我真得去弄个新身份了,不然怎么行动都不方便。”
  无论如何都得往海外走了。她在途中闪了个身,重新走回街灯底下时已经成了晚归的普通上班族的打扮。她把最后一片口香糖塞进嘴里,静悄悄规划起近来所有的动静。玛丽亚·希尔在史塔克那边,复仇者大厦进入了最后的准备阶段;布鲁斯·班纳也离不开那边。剩下的人都往欧洲去了:伦敦有过一起事故,近来也不算很太平;巴顿近来同她紧急联系了一次,他好像在亚平宁一带流窜;尼克·弗瑞的行踪一直对她公开,但她不打算跟上。
  她想起敖德萨行动,基辅弄来的资料,东欧混乱的地界上一些暴动正在滋生。寄生虫还没有完全死去,她大可以在摸黑行动改头换面的过程中活动一下手脚,顺便斩除一部分寄生虫未断的手脚。一些本该死去的东西还在徘徊,她不惮去会一会。
  现在她不太紧张了。她面对过最难缠的敌人来自神域,最后他也没讨着好。这会儿只是在中庭,她还是能把手脚放得更开的。

第8章 黎明谷

  “巴恩斯。”有人叫他。
  他恍惚以为自己还在战壕里,刚刚遭受了一轮炮击,掀起来的土差点把他和旁边那俩伙计活埋。他经受过那么一次,醒来的时候在战地病房里,旁边床位那家伙歪着嘴跟他打招呼,半边胳膊不见踪影。然后他转回头去,拼命咳嗽,好像喉咙里还堵着泥土,嗓子眼里留着的部分混着血和骨头。护士给他端了杯水,抚摸他额头的是个年轻姑娘。然后她跑去亲吻旁边那可怜人,跑走的时候还转了会儿身偷偷抹眼睛。
  “——巴恩斯。”
  在到欧洲的头一星期里,他还想着会有人在晚间把头探在营房旁边,喊着他的姓要给他一封信,落款会是一个在纽约就亲过他的姑娘。现在整个纽约的年轻人就剩了史蒂夫一个,而他不可能勾走全纽约的姑娘,那城市可不是个小地方。后来他开始不做指望,再后来他开始不愿那样。大兵们的命都吊在脖子上,没有一个能给予姑娘们确切的承诺,没了承诺的束缚可不会有人把心思塞进信里,远渡重洋给你递来一个吻。
  他在俱乐部里和护士亲热,从旁一些有妻子的嘿嘿笑着拍他的背。“好好爽啊,巴恩斯,”他们咂着嘴,“赶在有机会的时候。”好姑娘给他脖子上留下一个指甲印,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她,不知道有没有人活着回去往那根手指头上套一个环。
  他在战地病房里醒过来的次数不少,万幸没有断手缺脚,躺不到半个钟头就和另外几个伤得也不重的年轻人一溜烟爬起来,绕过护士长的盘查溜到外头。远远的有人在唱圣歌,一个十字架歪歪斜斜地竖在帐篷前头。同行的几个人喃喃念叨着一些名字,而他掏出断掉的半截铅笔,在本来就脏的手心里蹭了老半天也没想到该写哪一个。
  在他差点死于落土活埋的那一回之后,他找人借了支还算好使的钢笔。那东西在部队里已经难得一见了,至少它没有炸杆也没有劈尖。他展平信纸时头脑里已经决定了一个名字。他不打算冒着百分百滞留或丢件的风险寄出它,他只是觉得自己该写一点值得记挂的留下来。万一他明天就被扯出了军牌,至少还有个人被他惦念着。
  “史蒂夫”,他写。
  有人打在他背上,拍得他在还没睁眼时就连声咳嗽了起来。“巴恩斯,”这回换了个声音,带着些笑意,也熟悉得多,“你可以去更舒服的地方睡大觉。”于是他抬起头来,脸上肯定带着袖子的烙印。史蒂夫装在美国队长的制服里,温和地冲他点了点头。
  “恐怕现在不行。”指令官在另一边说。这是之前那个声音,年纪更大也更不会变通。“有你的任务,巴恩斯。”
  他还没来得及坐端正些,史蒂夫倒是在一旁皱起了眉头。“我没有接到命令。”他肯定地说,“这是失误还是——”
  “这不是你的任务,队长,也不需要你的队伍出动。”指令官说,“任务向詹姆斯·巴恩斯直接下达,就他一个人。”

  冬兵醒来的时候,屏幕上的读数显示着他的体征一切正常,机械在他醒转时发出轻微的嗡鸣声。他从金属躺椅上起来,然后把自己塞去了浴室里,洗掉头发里干透的河水腥味再刮干净脸。他的肩膀有些麻,金属臂咬合的地方传来轻微的瘙痒。他试着握了握手指,肩膀上窜起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疼痛,很快又散去了。
  缺乏必要修复。他意识到。金属不比人,它们需要保养维修,而不能在睡眠中养复自身。他有办法自己弄好,但他在离开弗吉尼亚后就避开了任何一处已知的九头蛇据点,装扮成常人潜逃意味着没有可用工具,旅馆小床不可能对机械手起到安慰作用。对他活着的那部分身体也没多大作用,它们太柔软了,仿佛一直能陷下去。
  直到之前的夜半,他闯进另一处无人的安全屋,给自己做了完整的养复。长久的中断令它稍微有些副作用,但不会比继续缺乏养复更糟。另一个副作用是现在九头蛇随时会发现他的动向,而他应当避开。他本来不该避开他效力的对象。他又应当绕着所有能让人追踪到自己的地方走。
  前阵子九头蛇正在收缩,没法花上太多精力顾及他,他本来会相对安全些。现在时局快稳定了,剩余的爪牙得以腾出精力,而他的任务目标正打算往它们收缩群聚的地方跑。冬兵无声地啐了一口,右手插进自己的头发里。如果他打算跟进事态,他就不可能始终隐瞒自己的行踪,不论他是跟随他的目标还是换一个方向都是如此。而他的确离不开过去支持他的那些东西。他们给他留下的一切像镣绳一样拴着他,即使绳长足够他出去放风而不被扯回原地,也始终联系在那。
  冬兵做了决定。他又换上常人的衣服,一件连帽衫一直拉到额头前边。胸前拉链边内侧有个暗袋,他思虑了片刻后将一张纸牌塞了进去,那张纸牌底端用水笔标着一串数字,一个记载有人死去的年份。然后他深吸一口气,走进了里间。他不知道自己是在为谁效忠,长久以来皆是如此,但曾经是上头本身活在欺瞒的表皮下,现在是他自己整理不清自己的脑袋。一些东西在表皮下活过来,一些光亮,更多的声音和脸孔,触觉和嗅觉,一个人在冲他笑,而他认识他。
  声讯开始连接。接通。有人在对头质问。“你应该跟着信号回来。”他们操着大舌头俄语,口音古怪。冬兵同样用俄语回答:“在进一步指令之前我被下达了其它任务,而我的任务现在还没有完成。”
  “我知道你被派去刺杀美国队长和黑寡妇。现在那任务失去意义了,皮尔斯给你的任务但他死了。而且美国政府不会让那两个人出事。”
  “这对九头蛇有利无害。”
  “的确如此。”那边说,随即沉默了片刻,“给他们多造成些麻烦。如果暂时找不到黑寡妇,就去对付另一个。找个时间回来报道,随时等待新指令。记住,你的确应该留神美国队长。”
  冬兵的手指搭在太阳穴上。他的任务并不光彩,他的行为也一样,相较于哪边而言都没区别。他的脑袋里转着一个名字,一张脸孔,一个声音在喃喃低语。
  “他是我的任务目标,”他答道,“我跟着他。”

  史蒂夫穿着军装出现他面前时,他备用的那套军服胸前口袋里塞着一封信笺。封好了口,外封清洁,内里不算日期只有三行字。他们逃出生天,承载荣誉而归。那时候史蒂夫的个头已经窜得比他高了,文兵队里有的是姑娘冲着终于成为英雄的美国队长抛媚眼。一同生还的战士们有的转着嵌在指节上的戒指,有的发疯地扯出一页纸来亲吻上面的字迹。而他重新披上外衣之后的胸口滚烫起来,可他最终也没有亮出上边的字来。
  现在那封信笺躺在底衫的衣袋里,和他贴得更紧。他蜷缩在车厢壁旁,怀里揣着枪,独自奔波在袭杀任务上头。“总得有人要担任暗杀者的角色,帮忙提前除掉一些可能的障碍;总得有人该帮更伟大的业绩铺路。我们不能在这上面冒任何风险。”上头的人这么说,“这不需要动用整个突击队,我们只需要其中一个。而你,巴恩斯中士,我们对你与队长的友谊寄予希望,你会是最后背叛的一个。”他点了头。史蒂夫在一旁直皱眉,甚至露出了想争论的神情。他摆手制止。“我接受。”他说。
  战争过后将有人会以此为题,说“最伟大的一代也做过不光彩的事情”。他们会批判,讥讽,拉起反战者的阵营往荣誉的背面吐唾沫。那时候他会不再清楚他是否做了正确的事情。趁着现在他还觉得这没问题,发令者觉得这是他明白事理的表现,毕竟民众需要美国队长保持最光辉的形象。史蒂夫在他临行前拍了拍他的胳膊,蓝眼睛里写着诚恳。“那时候我会和你站在一起的,”他说,“我会陪你到最后。”
  “得了吧,”他哈哈笑,“那是他们最不乐意看到的。”
  于是他怀里揣上了枪,然后端在手上,沉默地蛰伏在荒原深处。电话兵被击毙在树杈上,需要缄口的目标还在一英里外。他阖上眼皮,开始深呼吸。“巴恩斯中士,”有人问过他,“在面对这样的任务时,你确认你仍会保持你的忠诚吗?”他回答这是胜利所需要的,这是战争所需要的。史蒂夫站在他旁边,在他警告的瞪视下保持沉默。“但你所为之奋斗的人民可能不待见你,你所护佑的精神与你做的背道而驰?”
  “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他开了枪,随后在山谷深处伏击了一天一夜,在一级狙杀的目标外还多解决了三个次级的。有知情者会称赞他上不得台面的功绩,有人会把他和刽子手划归一类。他的裤腿脏得不像话,跌入山涧中扩开一圈泥。随后他整身倒进浅水中,冷得直打啰嗦,水流从他的耳畔拂过去。他挣出来大口呼气,捧起水来往脸上浇,混着没洗干净的灰泥从他下颌上滴下来。太阳刚刚升起,他朝着东方那抹灰白眯起了眼睛。他底衫的前胸还是干燥的,没浸上水也没染上血。
  人们会说他对美国队长保持忠诚,因为所有人都会对那模范榜样献上虔诚的一面,为了那身制服,为了那个名头,为了美利坚的胜利。他在黎明到来时仍然眯着眼,搓去脸上的血印子,对那说法摇头否决。
  “那个布鲁克林的小个子,笨到打起架来不知道跑。”他曾说过,“我跟着他。”

第9章 叹息桥

  “打仗的时候谁也不想去西伯利亚。雪会把靴跟黏住,手都不敢长时间露在外头。通讯都会受干扰。而且苏联人的那一套规制也让人不习惯。”
  “所以德国人在发动战争的时候就够疯了。听起来佐拉肯让自己变成个电子幽灵也不那么奇怪了。”
  “事实上他是瑞士人。”史蒂夫终于想起来要纠正他,“他自己说的。”
  “我们习惯考虑派系,而不是实际国籍。”山姆回答,“你会发现这会让事情变得容易些。”
  基辅不平静,前两个月来会更糟。好在主要矛盾转移去了顿涅茨克,这会儿他们不会在大街上碰见抵抗者和防暴警察了。即便这样,潜入这城市也花了他们大精力。神盾局剩下的那批人起不了事,真正帮上忙的是钢铁侠。“弗瑞的建议也没那么坏。”托尼这么说,“复仇者是个好名字,我还给它设计了一个标志呢——等你们搞完这趟回来,队长,你得亲自把你的简历送到我面前来。别拒绝,反正我自己也能搞到。”他提出了条件,而史蒂夫接受了。多亏了改制,否则军工业还不好说,但清洁能源的路子在什么时候都不会被掐断。
  他们跟着史塔克工业的人摸进乌克兰境内,找了个僻静处安置下来,出入境记录上都抹消了他们的名字。街道上还能嗅到火药味儿,民众的情绪都不稳定。不过他们也不常上街。他们在基辅城郊扎下个地盘后就静悄悄地摸去其它地方打听了,在正式往档案记录的地点进发之前尽力弄到更多消息。“你干过这类活儿吗,队长?”山姆问他,“在对方眼皮底下晃来晃去好招惹来苍蝇?”
  “大多数时候有别人帮忙干这些事情,我只用负责选择合适的时候往里冲。”史蒂夫回答,“不过有时候他们直接砸过来一整个任务要我自己决策,所以我对这一套也不生疏。”
  “那时候你可用的人手大概比现在要多,而且会越来越多。”山姆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不过我也不差劲,看看我能做到什么地步吧。”
  当然有苍蝇跟在他们周围。起先是在布罗瓦雷,有人在拐角地拿枪口抵在山姆的后腰上,然后被弄脱了肘关节。他们沿着第聂伯河游走了一阵,在共青城遭遇了一次突袭,第二天早上他们离开那儿,留下一批人不知被送往医院还是哪儿的地下设施里。“其实这更像间谍的活计。”山姆说。他们最终在赫尔松歇了脚,然后一路跑到溺谷里去。山姆把全新升级过的猎鹰装备收回背包,转而摸了摸自己刮干净又新毛糙起来的脸。
  “在你当士兵的时候,你当然得反过来对付间谍。”史蒂夫回答,“军队里对审查间谍也有一套,虽然我们都不算正常规制。”
  “听起来有道理。以及不,我比你还是更贴近正常规制一些的,队长。只是我们这年头的专人专项分工更严。”
  一艘船出了溺谷,一路驶去了敖德萨。山姆把眼睛藏在墨镜后头,咕哝着假如跟着弗瑞走的话麻烦会更多。弗瑞需要筛选可信的人,各自释放计策,一环套着一环,花上半天功夫去判定对方是不是在讲真话。而他们这一路上总归是碰不上战略盟友,只需要清走一切挡路的,然后从他们的直接动向来判断一下九头蛇的残余势力如何。他们的确不能搞出太大动静,不然会触动这片本来就不太平的土地上更多人的神经;但在他们相对低调地行事时,还会主动撞上了的都不是无辜人士。
  “你真的不需要跟来。”史蒂夫说。他们在城郊逗留,汽车一直往地图标记点上的断崖边驶去。山姆在那里踩了一脚急刹车,他们在安全地带停下来,各自把车门在背后拍合。猎鹰用上自己的装备,胳膊张开了走到崖边,扭过头来咧开了嘴。
  “任务开始之后再说这个有点太晚,长官。”他说。
  他身子一跌便往下坠去,在下头一折又浮上来。史蒂夫把盾牌背在身后,接过了援助的手。他们一同下沉时他还将耳朵好好竖了起来,仿佛上头随时会发生一次新的爆炸。没有爆破,没有轰炸,追兵要么被甩在了峡谷那头,要么就是蜷缩回去休养生息、给他们留下了一点空闲的时间。

  九头蛇是被打疼了,但似乎还有余力反击。他们游荡的这一带不算外围,但估摸着也算不上核心,一路前行来都有遭受反击的时候,干扰是有,可都没带来实质性的麻烦。当山姆在路途上问及这一路的实际意义时,史蒂夫回答说“判定形势”。要判定形势的话势必不能坐以待毙,但就判定形势这一件事而言这路途又太长了。“敖德萨任务是我们已知的冬兵任务中信息最确切的一个,”史蒂夫说,“我指望能在那里发现一些新线索。”
  “你是在寻找他的过去。”
  “我是。”
  “这是文件记录以外的部分,不能告诉我们冬兵计划的详情。这不见得有多大作用。”
  “我知道。”
  他们降落在断崖之下。五年时间足够掩盖大部分痕迹,这儿没有焦土也没有铁墟。山姆在根据娜塔莎留下的描述计算汽车可能坠落的区域,并寻找附近合适的狙击点。他没有收起那对钢铁翅翼,在近空来回逡巡,念叨着史蒂夫弄不明白的计算式。史蒂夫把周遭环境都扫在眼里,然后摈弃了多余的念头。
  这没有作用。没有弹道留存,没有数据,他们在这里应当是毫无头绪的。计算推论可能有过多失误,导致推断结果毫无价值。这不能提交为一份陈述报告,万幸他也不需要向任何人提供陈词。没有人向他下令。这是他自己的任务。
  断崖边有一小方空地,窄窄地沿陡峭的石壁铺开,狭长地延伸了可能有半英里,宽不过百米之遥。往外去是丛生的矮树林,低歪弯扭,枝杈不能承人。史蒂夫短暂地闭上眼睛,试图通过以往的战斗直觉判定可能的狙杀角度。但目标点无法确认,每一个角度都能断定或排除。西南角有一块奇诡的石岩,那里足够隐藏一个身形同他相似的人。十米开外就有另一个隐蔽点,借助树干纵生的斜影拉角可以在特定的时刻藏起来。他不是狙击手,不过在不短的时间里当过活靶子,多少能判定这个。
  他在九头蛇近营处带领行动队突击时,己方有子弹替他清扫掉狙击手和哨兵。他转过头去时有一张脸孔从半拉影子里看着他,面目上浮着灰,隐晦地撇着嘴。而他会抬手致意,折身前行,战场上不容得任何人致以更多的感谢。第一次他还张望了几秒,第二次他迟疑一瞬就找到了位置,第三次他直接抬起头来,撞上了那个再次上膛的干脆动作。这些事情发生的时间要提早七十年,可在他冰封过的记忆里还鲜活得很。史蒂夫终于停下步子时已经退到了场地靠东边,猎鹰正远远地在另一头。他踩进一片干枯的洼陷地,若有所感,随后第三次抬起头来。有一处背光地,位置不远不近,往树林里走不到五米,凝视几秒才看得出那地方隐隐约约藏着个屏声静气的人。他的面目上浮着灰,整身都隐蔽起来,若是在危境中的话稍一眨眼就能错过去。
  山姆还在另一边。他似乎有了别的发现,没有喊上一声就收拢装备潜进了树林里。史蒂夫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地界。他将手抬高,硬生生遏止了致礼的势头,转而把盾牌持在了手里。
  那人影的胳膊稍微动了一动,似乎终于记起来要给狙击枪上膛。

  他找到他,在其他人在为取胜而欢呼时,从隐蔽点里把腿受了伤的狙击者拖出来。巴基把胳膊架在他背上,咧着嘴说“反正它没断”。他们走回救援点的路显得挺长远,而那是史蒂夫第二回真切地体会到巴基可能死在战场上。头一回他扔下舞台演出拿起了盾牌,把巴恩斯中士和其他人一块救出来,他脚下是火海,同生路之间隔着一道消失的断桥,巴基站在另一端等待他,而他踩着火光跨越过去。第二回没有桥,他们两个在一端,拖着步子实实在在地走着路。巴基·巴恩斯的呼吸时而粗重时而微弱似将死之人,他的头发磨蹭在史蒂夫的颧骨上,他的声音被自行咽回去。
  过去圣徒们不走过桥梁,他们站在水域前头,弹指之间就能让红海分开袒露出路来;后来实际行走的人要么迁跃过去,要么沉寂在路途上。过去有一道叹息桥,将死之人拖着自己的罪行从闭域中走过,从审判之地走向失去自由的未来;后来桥梁仍在,往光辉中的短暂一瞥让人兴起些希望。桥上有一个人,他们曾经相识。现在桥梁又消失了,他们中间隔着沉默的路途,要么实实在在地走过去,要么迁跃于一发直取性命的子弹。
  “我记得这个。”史蒂夫说,“如果不是记得的话,我不会找到你。”
  冬兵既不发声,也不开枪。他的身形凝固在光亮不及的地段里,他的模样也是。史蒂夫的确记得这个,他的暗杀者,他的武器,他的开路人、他的手足、他的另一半命。苏联人或许洗去了巴基·巴恩斯的记忆,但没有洗去他残存的战斗意志,他的潜伏形式、他的旧习惯,他在星条旗的庇佑下就养出的那些手段。然而他们的往昔本身就深埋其间,潜伏和狙杀都与支援相连,他的命被分走了一半到他护佑的目标身上。史蒂夫终于意识到这一点,他指望对方也能记起来。
  “你记得吗,巴克?”
  这是他来这地界的原因。他来寻找一个过去的映射,想判定那些旧东西是否还在;结果他撞上了现在这个真实的人。他面对一枚蓄势待发的子弹怡然不惧,眼睛锁定在一点上,久久没有把盾牌举起到身前。冬兵又动了一动。精妙的暗杀者本不应在同一个地方潜伏两次,也不应当把自己暴露在敌人眼里。他动弹的方式像是满不在乎了,然后他的胳膊向得以使力的架势往旁侧拧去。
  枪响了。一具人体沉沉坠地。
  “趴下!”山姆的声音远远传来。史蒂夫迅速把盾牌挡在前头,扫到他这边的子弹比他想象得少。史蒂夫听见爆发式的俄语咒骂,他在过去同苏联人打过交道,讲得不好但也听得懂一些。“他妈的背叛者!”他们吼叫着。山姆在另一边搏击,已经没有子弹扫向这边了。史蒂夫从盾牌后方探出眼睛,在远处,冬兵换了把枪,一连串子弹扫向树林另一端与空地的接援处。他实打实地击毙了一排大舌头,打破了聚拢而来的包围阵。那批人中分出了一部分返向树林里,朝着冬兵聚拢过去。
  山姆终于回到史蒂夫旁边,展开翅翼动力全开往悬崖上方猛冲而去。史蒂夫咬住了牙关,手臂持着盾牌挡在身前,遏制着抬起手来举到额际的势头。
  “冬兵背叛了我们。”在下头的话语变得模糊不清之前,他最后听到,“派出狙杀小组,不要让他有和美国队长进一步接触的机会。”

第10章 火焰河

  他的头发擦过树丛的枝叶,断裂的木屑气味混着冰雪冲进他的鼻腔。
  他感觉到冷。一场新雪悄然而临,落在他的鼻翼上,融化在他的眼眶里。他感觉到冷,因他手臂旁正浸开温润的血流,碰到他冰冷的躯壳上,而他将留存不下半点体温。雪花在他的眼睑上蓄积起来,仿佛他已经成为一方永冻的磐石,再不能融化任何物事。火车载着他的挚友远行了,往未来的路径去,而他将沉睡在积雪中,被冻碎血肉只剩枯骨。
  他在还能动弹的时候微微张开嘴。雪片被他的呼吸拂动,落在他即将失去效用的唇舌上。他预备闭上眼睛,全心迎接一个来自死亡的亲吻。他本来指望对方会是个更加鲜活的人。
  有人扳动他的肩膀,扯着他往地狱走去。他的视界慢慢融化了,缟素的山野轮廓片片交叠在一起。他回归到黑暗里,长久地沉睡下去。
  他感觉到冷,因他认识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个人。他从黑暗中被唤醒,不是在战地病房,顶上不是撑起的斗篷架或小礼堂的横梁。“巴恩斯中士。”有个人这样叫他,还带着德语口音,然后咧嘴发笑,“对你的改造程序已经开始了,你将成为九头蛇的新拳头。”那时候他的手臂已经被连根断去,取代它的是他不熟识的怪机器。而他在刚刚弄明白应该怎么操控它时,就掐上了临近人的脖子。
  “实验体情绪不稳定,反抗意志过强,”有人制服了他,有人在焦急地汇报,“具有攻击性,我们现在无法对他进行完全的思维控制。”
  “我指望你们能干得更好些。”那叫过他的人慢条斯理地说。
  “我们已经进行了芯片植入,但他的反抗意志足以——”
  “有解决方法吗?”
  “在过去沉睡的时间里,实验体已经出现记忆紊乱的现象。”汇报的声音平稳下来,带着机械似的冷酷,“如果沉睡的时间更长,我们也许可以在此之间逐渐控制他。我们已经植入了程序,只需要削弱他的反抗意识就能逐渐生效。”
  有人在缓慢地踱步,凑到他眼前仔细地打量他。“那就让它更加长久。”那人说,“即使这程序不起作用,等他复苏的时候我们也有更多应对的办法了。”
  “对不起,博士,但要到什么时候?”
  “未来。他会成为九头蛇的新拳头。现在这个世界刚刚被拯救回来,人们反抗的势头还在。等到世界再变成一团糟的时候他才能派上更大的用场。”那人说,“将他冷冻起来。”
  他感觉到冷,他的手脚躯干都开始失去知觉。他的呼吸变得微弱,趋向于无;他的命线被抻得笔直,即将崩断了。他沉入黑暗里,沉入寒冰之下迎接永夜。

  冬兵在树丛中奔逃。他曾经在这一带潜伏过,熟知周遭的地形,五年时间除了让树枝升得高了些之外没有什么深远的变化。他的头脑里曾经只能存放任务信息,多余无用的东西都会被弃之不顾,现在这特性救了他的命。子弹从他背后穿梭而过,钉在树干当中,击断了多余的枝杈,飞溅起泥土和石块来。
  他往前奔跑,翻倒在溪涧中,随后沿着它折断了方向,直到更深的水域。他屏住呼吸沉下身去,像鱼雷一般爆冲而走,迅游得比往常所能及的更久,直到水开始渗进他的肺里。他浮上水面换气时胸肺都快炸裂,远远地还能听见呼喊声。他再次扎下水面,这回潜得更深,眼球开始疼痛,耳膜边满是轰鸣。
  他终于能爬上岸时已经精疲力竭,还选了个激流断石交接的地方,常人根本打探不来,从这里爬上岸去也让他去了半条命。冬兵在石岩上摊开四肢,连声咳嗽,从口鼻中呛出水来。灰蓝的天幕压在他翻覆的视野里,周围没有人声,只有水流轰响,他觉得冷。
  他成为了背叛者。再没有去处了。
  冬兵艰难地翻了个身,头发黏湿在他的眼眶边,水珠顺着眼窝滑下去。他把最后一点水从肺里咳出来时感觉喉管里像着了火,烧得五脏六腑都发疼。他的骨头像错了位散了架一样不听使唤,这会儿随便来一颗子弹都能把他的脑浆打出来。他的呼吸粗得像拉风箱,等他的听觉恢复后就死死咬住牙关以防闹出更大的动静。周围的确没人,他也孤立无援。
  再没有去处了。他搞砸了针对美国队长的围剿行动,把枪掉了个方向往跟他搭上线的同党发子弹,参与行动的和上头的人都把他当叛徒。上头本来就对他几次都未能得手而不太满意,这回彻底翻了脸,他倒不用回去遭受斥责和惩戒了。冬兵终于能挪动胳膊,抬起手来抹了把脸。他端着枪时本来应当冲着美国队长开,可最后变成了掩护对方的手段,他擅自行动时像脑子里忽然崩断了根弦。他记得那盾牌后面的名字,史蒂文·罗杰斯,他在博物馆里念到过。
  史蒂夫,他想。
  他撑起身来,把自己彻底拖上岸。现在他只靠自己了,他曾绕开监控那么久,现在不过是回到老路上,他自个儿也能活下去。在他体力不支的时候机械臂变得更沉了,他的身子向一侧歪去,走了好几步才调整好平衡。他往坚实的地面上走时觉得脚都要陷下去,仿佛他正跋涉在泥沼里,但若一头栽下去就会没了命。
  接下来他沿着陆路奔袭,即使沿着第聂伯河走能省下大把的麻烦,也许还能借一些查封不严的船,让他两三天内就能爬回北边去。但现在越安全的地方就越可能藏着陷阱,重点是美国队长可能选了那条路。如果九头蛇怀疑他和他原本的任务目标是同党,他们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在那更容易露头的目标附近打埋伏。九头蛇憎恨叛徒多于敌人,即使他们自己就依附着谎言和背叛而生。一旦他们在猎物周围布施陷阱而将枪口对准背叛者,美国队长现在的处境反而还安全些。
  冬兵回到基辅附近的时候,肩背上都多了弹道擦出的口。他的真胳膊差点又断了一回,这回的施力者可没那么好心会给他保全随时能接回去的骨头。他在骨头被弄断前把对方的脑袋打开了花,尸体留在窜出火焰的废墟里。火星溅到他的鞋跟上,留下一个小小的焦黑的点。
  他跟着他过去的任务目标。他知道对方在寻找他的过去。他知道自己该去往何处。

  冬兵赶回藏在郊野中的老建筑群里时,还没有人先他一步出现在这里。显然美国队长遇上的麻烦更多,而他这次走得要更快一些。他跑回基地中,在不合规制的地方找到秘密基地的入口。权限设置还没过期,但这类老式的监制不归到监控网络里,上头的人没法一键撤销他在这儿的权限记录,而他们显然也没想到他会干这类像是自投罗网的事情。冬兵落下升降梯,谨慎地四处扫视埋藏在尘土之下的设备。重要的资料档案都已经被转移备份,这个初始之地早就失去了它原来的价值,权当做一个纪念。他往实验室的方向去,照明设施还没完全失去效用,微弱亮着的一点忽明忽暗的光让他不至于完全摸着黑走路。
  那个密封舱还在。他们最终把他从这里弄醒的时候就没打算让他再躺回去,那时候红旗已经飘落,前苏联时代的科技也失去了研究意义。曾用于冰封的舱室被暴力拆卸,只为了在新纪象来临之际快些把里头的人弄出来。冬兵碰着那向外翻卷的金属壳,在边角处发现暗色的斑斑锈迹。他用指甲一刮就能蹭下簌簌粉尘来,混着土灰和锈屑,散出腐尸般的窒闷气味。
  他记得他醒来时不觉得冷了,滚烫的灯光打在他的皮肤上,外头的人在奋力讲话,声音艰难地传递到他钝化的耳膜上,钻过冰封的碎屑,最后终于达到他的微薄的意识里。九头蛇万岁。有人在那条反应路径被打通后就不住地重复。九头蛇万岁。他大概是听过这句话,且印象足够深刻。他不记得那是以什么方式被人铭记的了,将荣誉放在心上还是憎恨到了骨子里。九头蛇万岁,他跟着模模糊糊地重复。
  现在他记得了。冬兵摩挲着他过去的铁棺,想象一座空坟的模样。他记得手里端平的枪,他曾为一个人开路,而不是想要狙杀对方;他曾经站在星条旗下方,注视着一个人把那图案穿戴在身,他感到自豪而不是仇恨。他的袭杀手段变成战斗本能被烙印在他的身体里,举手投足间还能发挥出来,它曾经是为了另一个目标而服务。经历过漫长的黑暗后,灯光打在他皮肤上烧得生疼。他从炼狱归来,踩过火焰长河,灵魂都被灼空,脸皮都已剥落,没人再认得他的面目。
  现在他记得有人曾经踩过火焰的模样了,而他曾在另一端呼喊。
  时隔大半个世纪,远在美国队长的名头重现在世人面前之后,巴基·巴恩斯从他的躯壳中醒来。他拼命咳嗽,好像喉咙里还堵着泥土,嗓子眼里留着的部分混着血和骨头;他的口里留下硫磺,骨肉间逡巡着岩浆,整个人都陷入重生的苦痛中。
  有光亮在远处忽明忽暗,最后像一点火星一般骤然灭去,留下一片焦黑皴裂的死地。

第11章 离散曲

  史蒂夫不是很乐意回顾他在上个世纪里最后的时光。施密特被吞噬了,吞噬他的魔盒也掉落了。他坐上驾驶位,佩吉的脸被存放在相框里,温柔地看向他。战场是士兵最好的归宿,他想。生得精彩,死得光荣。他会和自己的制服、和美利坚的图腾一起被埋葬,像一个先他而去的故人。他看见冰川浮沉,假若躺在其间一定很冷。
  他在醒来后没有被迫面对这段记忆。弗瑞做事的手段和正常的军方不同,他不乐意拷问几十年前最后的一点细节。“那没什么意思,队长。结果既成,那么早的导因对我们来说没有意义,除了让档案变得更丰富些之外。”
  现在他开始回想了。他同九头蛇的首脑最后的接触,一个活着的鬼怪,一个同样来自血清改造的狂妄者。山姆在旁边竖着耳朵听。施密特被宇宙魔方吞噬,宇宙魔方和美国队长一起落到神盾局的掌控里。“它被索尔他们带回神域了。”史蒂夫说。
  “真可惜。如果它真有传说中的那么全能,你就该直接冲着它许个愿,然后一切就能都恢复正常了。”
  “过去我们祈祷的时候总是没什么用途。”史蒂夫说,“空中部队都能轰到十字架上,只对着它许愿的话下场也好不到哪去。”
  他们终于回到基辅城郊的老房子里,身躯劳苦、精神疲累,倒头就睡了一觉,又在黎明到来之前起身,各自沉默地干了杯威士忌。山姆的酒量不错,他坚称一杯正好够他热血沸腾起来,干起架来会更带劲。史蒂夫喝得更多。他在过去跑雪地的时候曾经和突击队一众成员在临行前分享一些伏特加,各自入过杯后把剩下的半瓶都倒进自己的作战酒壶。他不真的非得喝它,也不想试探自己的酒量,反正他的御寒能力比别人都强几个倍数。其他成员行动而另一部分战略性潜伏的时候,巴基搓了搓脸,抢过他的酒壶闷不做声地灌上一大口。“千万别告我状啊,队长。”他说。
  史蒂夫把剩余的威士忌收进柜子。“我相信他们打了埋伏,”山姆阐述着,“如果他们发现冬兵的旧档案被挪了窝的话。”娜塔莎办事应该不会那么不谨慎,史蒂夫私下觉得。他倾向于认为九头蛇仍然以为他们找上门来是为了清除剩余党羽,大概有一群人正在私底下笑他不自量力。被废弃的旧基地没有多大价值,他希望如此。
  “他们是可能设埋伏,”他回答道,“但那只是因为我们这阵子闹出的动静太多了,把不少注意力都牵到了自己头上。”
  “当前没有检测到监视迹象。”一个过于平稳的男声低沉地在这方空间里响起来,“评估行动状态:安全;行动过程:危险;不建议前往。”
  “谢谢你,贾维斯。”史蒂夫说,“也替我向托尼道个谢。”
  “不客气,罗杰斯先生。”
  他们出门的时候天刚蒙蒙亮,远近的动静只有几声轻微的鸟鸣。他们仍然便装出行,盾牌和功能背包隐藏在登山族的装扮底下。天刚一亮山姆就架起了浅色太阳镜,他们一直行驶到太阳升得老高,公路上静悄悄的,没有多余的车辆通行。
  “上回我和娜塔一块去新泽西,路况和现在差不多好。”
  “然后你们就掉进埋伏里挨上了轰炸。”
  “你提醒了我有多感激你。”
  他们一路找到老建筑群,周遭仍然安静得很。“我事先说好,我的手机可没有神盾局技术支援,没有红外扫描之类的功能。”山姆咧咧嘴,“不过我猜那些东西也不是能靠简单扫描就找到的。”
  “上回神盾局技术没起作用,还是靠我找到的违规建筑。”
  “现在呢?”
  “我搞不懂苏联人的规制。”
  “我也搞不懂九头蛇的喜好。那就只能用排除法了。”山姆耸耸肩,“分头行动?”
  “随时通讯。”史蒂夫回答。

  现在不是晨时,也不至迟暮。他站在蒙着灰的阴天底下,从一栋栋旧营房之间检索过去。上世纪的建筑已经腐朽得不像样,红星熄灭后甚至没人想到要看护那段过往经历。他四处叩着门,指节沾上灰,更多尘土黏在他的衣角裤腿上。史蒂夫呼吸着这儿的陈腐味,想象起那红色帝国死亡的过程。他错过了一整个时代,也错过那个时代落幕的年头。他错过了无数个新纪元,万幸现在还有机会补救。
  山姆去搜索另一个区位了,而他在这一边、在平整的土灰上走。他掸掉指节上沾染的灰,随后又去试探下一处。他的警惕感仍在,但直觉告诉他附近的确没有埋伏。这平静太不寻常,除非是九头蛇忽然留意到更有价值而且更为麻烦的目标,以至于势力甚至被引离了这一带。史蒂夫无从揣测更多,他只是机械地检查着。半小时后他仍然一无所获,山姆那边也发来个意思差不多的电讯。
  他得换个形式。
  有人在等待他,这里存放着一整个被尘封的过去。他找到这里来,已经确认对方还存活,而且同以往一样,在局势最恶劣的时候还不放弃生存。史蒂夫深呼吸了一次,坚定了自己的念头。巴基·巴恩斯在这里等待他,其往昔由来与现今都层层交叠在一起。而他应当找到对方。
  史蒂夫转到横纵交界的地方,留意到有一扇门被卸掉了锁,安静地虚掩在那里。有一个人先他而行。他跟进过去,沉默的脚步是他的先驱。路途都被标记出来,权限关卡被毁去了,有人在指引他前去,而他不认为这会是一个陷阱。他踏入升降梯,沉入地面之下,走进一个古老的废墟里。这里整个像一座墓葬,埋藏着过去的野心和流离失所的精神,史蒂夫没有赶上与它们为敌的年代。
  电缆暴露在外头,兴许是被人硬生生拆卸了又重新连接过。远处有光在闪烁,孤零零一盏灯恐怕是翻遍库存最后剩下的一个完好的。史蒂夫没有接入通讯,他没有呼叫任何人。他放轻脚步悄悄走近,踏在尘埃之地里。
  忽然间有机械的声音响起来,播录好的存档,模糊而平板,不像另一个电子幽灵的浮现,而更像是半个世纪前遥远的回声。“……我一直计划,让这个美国的象征反过去对付美国。他的存在可能无益于开发我们自己的超级士兵,但是如果使用得当,他依然是一件很有价值的工具。”[1]
  “现在我们受命将他冰封,我们将把这件武器留到更伟大的时代,也许足以击垮美国的精神,也许将把我们从危难中拯救出来。而无论是致命一击还是绝地反击,他都值得为更伟大的利益奉献自身。”
  “实验体在冰冻之前仍然具有较强的反抗意志。我们设置的程式会逐渐运作,在他的抵抗意志被削弱时控制他的情绪。他会被植入对我们的忠诚。程序一经植入便无法更改,也无法重新启动。因此假若他有所察觉,就让他回归冰冻用沉睡手段扰乱思维;假若他有了清醒意志,就设法抹消他的记忆以让程式继续运作;假若他背叛,格杀勿论。我们铸造的武器只能毁灭在自己手里。”
  “代号:冬兵。计划将在未来再次启动。为了苏维埃的伟业。九头蛇万岁。”
  最后一句话过于模糊,似乎刻意被压低了嗓子歪曲了语音。尾声结束之后微弱的白噪音继续鸣响了一阵,史蒂夫在这细小的波动间屏住了呼吸。暗处没有枪口,只有一座空棺,撕裂的外壳里张开铁蕊。他屏着呼吸,胸口炸裂似的轰鸣起来。
  然后白噪音戛然而止。有一串脚步响起来,远远地又停下了,刚刚够足步进入光亮包裹的范畴。
  “他妈的九头蛇万岁。”那个人说。

  有一个夜晚他们将去往未来,展览会上涌满了他们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和漂亮姑娘。有人远远地把巴恩斯叫住,问他要不要去跳舞。远处转悠着舞曲,而史蒂夫那时候不知道该怎么挪动步子。后来他仍然不会,后来酒馆里佩吉提到了舞伴,再后来她给他落下一个吻。那支舞到最后他也没能去践行,他在新世纪里挪动脚步时仍然踩不中舞曲的节奏。佩吉说他迟到了太久,她已经满头白发、垂垂老矣,起身都不再方便,更不用提把舞步传授给一个初学者。他只能前倾身子,握住她的手,让她扶住自己的肩,轻轻侧过去哼起上个世纪的歌来。“我不确定你是不是喜欢蒂诺·罗西[2],因为其实我觉得那很糟。”他在哼了两节之后轻声说。佩吉发出抽噎似的笑声,手指在他肩膀上收紧。“我本来可以教你更多,比这更好的——”她说。
  然而太迟了。
  很难找到一个同他具有相似经历的人。错过去的舞步没人能再捡回来。他是这样,上过战场的更多人都是这样。有关姑娘们喜好的一切都是詹姆斯·巴恩斯告诉他的,他从来都是个优秀的舞者,当年在学校里的时候就有了名气。后来他也没能回到纽约去,重新联系上那个招着手找他跳舞的女孩儿。有的曲子中断了,有的在开始之前便只剩下个不会实现的盼头。有的盼头本来都死了,后来又活回来,而失而复得总叫人更没办法轻易撤开手。
  “你不会同我打吧,巴克?”史蒂夫问,“如果你仍然同他们一伙,我猜我就没法活着离开这里了。”
  “这的确是个当坟墓的好地方。”对方答道,“我在这里死了一回。”
  冬兵在黑暗中前进了一步,现在叫人看得清脸孔了,只是半拉阴影垂下来叫它仍然浮着灰。他看上去疲累得吓人,不说话时嘴角松松下垂,撇进青灰一片的胡茬里形成深色的断弧。他不再靠近了,机械手在那故障似的痉挛抽搐,他的脸色平静到看不出是不是正在遭受痛楚折磨。在这昏暗一片的景象中,巴基·巴恩斯的眼睛从那半人的躯壳中望了过来。
  “什么了不起的程式在经历这么多年之后也会慢慢失去效用。天真大意、过度自信又管制混乱,苏联人的老毛病。在当盟友的时候这些特点就够可恨了。”他发出漏气似的笑声,“九头蛇的手段倒是越来越狠了,不过还是老一套,我也不是没见识过。电击,嘿——我活下来了,不止一回。你不笑一笑吗,史蒂夫?”他喃喃念叨着。“我没弄死你吧,史蒂夫?”他自己却不再笑了。他猛地锁住牙关,犹疑地向后缩了缩肩膀,又坚决地把自己拔到灯光底下。他看上去比当年那个在等待救援期间名字已经被写上悼唁信的军士还糟糕,没有军牌,没有身份标识,没有过去那个名字。
  “没有,巴基。”史蒂夫温和地讲,“我很好。”
  那个活过来的人,他的肩膀沉沉垂了下去,他的眼睛里闪烁着过多史蒂夫无法揣测的物事,所有那些叫他死去、又叫他想起一切的东西。“我在这里留了一阵子了,靠着存下来的一些东西活。”他轻轻说,“我没地方去。外头把我放到了剿杀名单的第二位,大概仅次于尼克·弗瑞。虽然我可以跑得更远——”
  “你在等我过来。”史蒂夫说,“你可以继续跟着美国队长出生入死,既然你已经冒了这么个险。”巴基在那边摇晃着头。他将脸孔板了起来,但他的眼睛流露出的内容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不、不,史蒂夫,”他叫这名字的时候声音温吞起来,轻轻咬碎在牙尖上,“我是要向你告别。”
  他注视来的方式仍然叫人熟悉,时隔这么久之后再一次叫人熟悉。史蒂夫看着他,目光随着他向后退去的步子一直追到了那空棺前。巴基用完好的右臂拍抚着它歪扭的边缘,手指在上头抠紧了。史蒂夫几乎错以为他会再一次踏进去。“那么你要往哪去?”他闷声道。
  “你该离开这里。”而巴基回答,“离这地方远远的,组织你的队伍,找机会再把它们端平。”
  “你该过来一起。”
  “有些太迟了。”
  “这不算太迟。”史蒂夫说。他跟着往暗地里去,他迈着步子,一直撑到金属舱的另一端,手指刮下混着尘土的锈屑来。“通常我才是那个让我觉得迟了的人。我参加战争比你更晚,我没赶上登陆日,没赶上战争胜利,没赶上佩吉跟我说的那一支舞——”巴基安静地看过来,瞳孔里扑着灰墨似的蓝。
  “我没赶上很多次。”然后他说,“后来我就不被邀请了。”
  “你原先被邀请过。总是你。”史蒂夫说,“我都不知道该算谁更晚了。”他凝视那张脸孔,经历了这么久,和自己一般疲累,但仍然还鲜活年轻。一些旧时的东西还活着,填补起他的过去与当下生活的隔断来。他头脑里还是那个被称为“去往未来”的夜晚,有曲子在远处回荡。“嘿,中士,”他抱着点想要引人发笑的念头说,“我们不跳舞吗?”
  而真的有人发笑了。有人咧开了嘴,折转过来把他扯进一个拥抱里。史蒂夫将手掌拍抚在对方后背时,嗅到铁锈和灰烬的气味。他的肩膀上压着一个人的下颌,他的颈侧落下一滴水。
  “闭嘴,混账,”他听到,“我都不记得你会跳舞。”
  有电击从他颈后流过,不致昏厥,但足以麻痹到让他短暂地不能行动。电击器落下,一个人影向后退去,在他倾覆的视野里缓缓抬手,举到额际,外挥致意,随后消失在灰烬深处。

[1]出自《Captain America V5 #11》中出现的冬兵档案袋,仅这一段对原文进行了部分摘录。
[2]二战时期一位颇受欢迎的法国男歌手。

第12章 亡灵碑

  他没有烟瘾。过去仅有那么两三次,他们在战壕里分掉了剩余的雪茄,把空盒子用靴跟碾进土里。这会儿他从一个新的香烟包里抽出头一支,在街角点着了它。他穿着那件连帽衫,胸前暗袋里兜着一张牌,可他不会拿它耍把戏。他只有一张底牌,黑桃派系面值七,他没法翻出来玩红犬[1]。那上头还刻着一行数字,水笔写的,还好在干燥地里没蹭糊。
  他还有什么?求生的念头,他还不想就这么死。除此之外他没有去处,也没有长久的谋生途径。围猎行动还在开展,他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个有趣的事故了。
  詹姆斯·巴恩斯在格拉茨的街道上游荡,软帽拉到额际,头发长到后颈上,脸干净得像个书呆子学生。他的左手始终保持在衣袋里不动弹,事实上它越发难得动弹了。缺乏必要养护的后果就是它变得沉重而不听使唤,比常人的义肢要麻烦上一个重量级。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打算用它。也许他就该把它拆卸下来,流去半边身子的血,一头呜呼在穆尔河里,让九头蛇在外边抓破脑袋。
  他的零工活计足够他在小旅店里凑合过夜,再多吃掉几个毒贩子的零花钱就能凑够一张车票了。他的下一站定在萨尔茨堡,但不能久留。那地方的窝据点不少,在那里多晃一阵就够大堆的麻烦自己找上门来。
  这一晚上他去看了列车时刻表,盘算着明天动身。他专程用上轻快的脚步,那步子不属于尖兵或任何军人,而纯像是少年人怀着一肚子新鲜事归家时那般的速率。擦过旅店前门时他把眼睛垂下来,试着像过去那样冲着前台的年轻姑娘笑一笑。对方回以友善的一瞥,而他在收回视线后就匆匆蹬上楼去,肩膀撞开门板,倒在床上像死了一样不再动弹。
  不管是克格勃余存还是九头蛇,行动风格中都没有“顾及伤亡”这一标准。冬兵在进行突击行动时常常直接扛上重机枪,在闹市区里都能一梭子弹扫过去,干掉目标就抽身,等待别人帮他善后。现在的巴基·巴恩斯在人前游荡时可以把念头都摈空,回到他一个人的地盘上就没那么容易熬过去了。他连帽衫都没脱就直挺挺地横倒在床上,五分钟后才记得蹬掉鞋。然后他翻了个身拱起脊背,费力地把左臂抽出来。它像是快死了,而他半是悲悯半是仇恨地凝视着它,他身体的一部分,上头的红星是用血浸过的。
  那姑娘的那张脸让他想起来德累斯顿的一个任务,那或许是任务目标的小女儿,她在副驾驶座上冲着一个年轻人抛飞吻,她的父亲在正驾上,而冬兵在半分钟后把那辆车轰上了天。欧陆,岛屿,跨越大洋回到美利坚来,在哈德逊流域游一遭。还有更多相似的脸孔,一些遭遇飞来横祸的无辜的人。巴基翻下床铺去,膝盖骨磕出了响动,随后拉扯着床沿晃晃悠悠站起来。他的胸肺常常堵得厉害,叫人恨不得大声咳一阵、把血和骨头都咳出来。
  那些脸孔会在他面前周旋。他本来都忘了,光记得些轮廓影子,现在死者尽都浮现出来,依着模糊的轮廓套在所有的活人身上。于是光天化日之下朝他微笑的都是亡灵的投影,死于枪击、死于烈火,死在被撞出桥面的车身里。巴基·巴恩斯在尝试挥别那些冬兵的记忆,通常他会筋疲力尽地倒头睡上一觉,然后在梦里继续不得安宁。
  他没有烟瘾。他把那盒香烟从下方衣袋里抽出来,拖着脚把自己挪到伸出墙壁不足半米的阳台上,点燃了第二支。

  “没有战士会天真到不事杀戮。”他把这句话背给史蒂夫听过。
  那时候他才刚抱着枪回到部队里,报告他完成了军令,对方刚刚点过头,史蒂夫就挂着一副抱歉的表情过来把他拖走了。“如果巴恩斯中士会经常被下达这类任务的话,突击队成员需要重新协调配合模式。”美国队长一向诚实,他的话通常没人怀疑。他们也的确是在往其他人聚会的地方找,可路绕得稍微远了些。“他们还准备继续交给你什么活儿?”史蒂夫的声音稍稍拔高,听上去有些恼火,“像是杀手和间谍才会做的那些?”
  “嘿,你可是都放我去了。”
  “我们都必须服从指令。”史蒂夫说,“我们是来参军的。”
  “没有战士会天真到不事杀戮。”巴基把这句话背出来给他听,然后用力揽了揽他的肩膀,“何况总得有人干这些活儿。我们是在打仗。别天真了史蒂夫,我又不是你,我才不会因为这个就做噩梦。”
  “你个混球。”史蒂夫说。
  他们勾肩搭背的时候偶然间各自都凑得挺近,脑袋短暂地挨到一起,撞得有点儿疼。史蒂夫固执地在那边多歪了一会儿,拽掉他被撞歪的帽子,额角贴着他的额顶。巴基把胃里的一点翻腾压下去。他对杀戮的反应当然比他还是个新兵蛋子的时候要来得强,现在不过是换一种不够光彩的形式。他们一样是在开枪,拿敌人的脑袋去换勋章。上头有人下令,他们就得受命。反正他们终归是在为自由而战,像他刻在硬币一面的十字纹寓意。
  上头有人下令,要给世界应得的自由,因此要竖起武器来对准每一个人。
  巴基掐灭了烟蒂,随后浮在栏杆上干呕了起来。有一秒他的腿好像抖得像筛糠,但那幻觉只持续了一瞬。他仍然坚实踏在地面上,推不去责任也抹不去印记。他从事杀戮,从前是为了迎接一个伟大的时代来临,为了最终的自由奋战,后来他把枪对准他曾想保护的一切。他倒是能想出史蒂夫会怎么安慰他——处事的是一个鬼影,一件被强迫造出来的武器,倘若他真的被打倒了才是遂了那些人的愿望。那些话语会听上去如此美好而理想化,描绘一个没人会被击垮的未来,仿佛那时候他们还能站在一块儿,就像各自曾经向对方许诺过的。
  然而大多数人都不会愿意看到那情景。
  他最后把胃袋在抽水马桶上方倒空,磨磨蹭蹭爬起来漱了口,机械臂向一侧不堪重负地歪去,镜子里边望着他的那个人额脸饱满但神情枯槁。巴基把剩下的香烟连软包装盒一块揉成了一团,往垃圾桶里一抛。他重重砸进床铺里去,胃袋仍然不舒服地搅成一团。他开始猜测史蒂夫会有的举动,即使知道这样无益于他做出正确的抉择。史蒂夫会那样讲——“是谁跟我说不会做噩梦的?”他会那样讲,然后将手扶在他脊背上,像很久以前他们挤在沙发垫上一同入睡,额头轻轻相抵,直到安慰与接受安慰的双方调换了过来。
  没门儿。巴基昏昏沉沉地想着。没门儿。美国队长的名誉至今仍然好得很,没必要和一个欠了大笔血债的前杀手绑在一起。那个杀手自己都搞不清自己的去向,搞不清自己曾经为谁而现在该为谁服务。他曾经跟着一个布鲁克林小个子,现在这去路被他自己掐断了。

  半夜他从地板上找到掉落的最后一支烟,咬在嘴里悄悄翻出了窗户想透个气。有人摸黑经过他的背后,转头去发现是个鬼鬼祟祟的晚归的孩子。那小鬼啪嗒啪嗒跑远了老久,巴基才终于松下神经来,把最后的烟头掐熄了。他不愿想那是不是个活人,夜半蹿过他身边就为了留下一串脚印。他也不记得他的任务波及过多少年龄相仿的孩子。夜半他像置身在幽灵城里,不知道哪儿就会冒出个亡魂来,这还是他曾经记过名字的那一些,字母序列打在他脑子里,任务之后就被擦除,留下的一点点烙痕在这时候灼痛起来。巴基捅了捅口袋才意识到手套拉在了旅店里,于是一直把袖口拉过拳头,像个没法安眠的上班族那样踩着街灯铺下的亮光歪歪斜斜地慢跑起来。他的路径七弯八拐古怪得很,本能地想甩掉任何可能的追踪。他在跑回近旅店的路口时忽然觉察到似乎当真有人看着他,就守在这地方,仿佛算准了他会重新经过这里。巴基抬起头来,往上三层窗口隐约有个影子,常人的目力当真不太容易看清。
  好吧。他想着,手往宽大的帽衫底下腰间蔽枪的位置摸去。
  对方在他慢动作执行头脑指令之前就已经动了。一支箭矢横空破来扎进他的金属臂,那传递不来实质性的疼痛,但这势头撞得他向一侧歪去。箭头上有电子干扰器,他的半边胳膊彻底没法动弹了。巴基没有无谓地尝试当即把箭头拔下来,而是弹起来去寻求街角隐蔽,一个起跃间就把枪掌回了手里。“打起来的话你可能会丢掉另一条胳膊,”有个人说,“谈话的话谁都能平安。”他认得那声音,声纹存在他的记忆库里。“我们得谈谈,巴恩斯中士。”那声音又说。那是灭杀名单上的第一位,他记忆犹新。
  尼克·弗瑞打他寻求的隐蔽点旁侧走出来,大半夜里还神经兮兮地架着副墨镜。巴基将手指搭在扳机上,警惕地冲着他。他身后有拉索的声响悄悄滑下,那个该死的弓箭手大概正从后边监视着他的动向。“我以为你正忙着逃去安全点的地方。”他说。
  “嗯,看起来我的生还在九头蛇当中也不是什么大秘密了。”弗瑞哼了一声,“好好想想,中士,你和美国队长都没有在那旧基地里遭受伏击,显然是因为附近有排名更高的目标吸引掉了那群害虫的注意力。”
  “你在附近跟了多久?”
  “不久,”他说,“从你被他们划到叛徒里开始。”
  巴基直起身来,用持枪的胳膊向箭身砸下去。它整根翻出来而没有断裂,箭头带出了一堆散碎的电子元件。他后面的弓箭手大概是笑了一声,他自己则凝视了一会儿那道口子,又抬起头来冲着弗瑞。“有何贵干?”
  “巴恩斯,”前任神盾局局长从墨镜后头看着他,他极端怀疑在这种光照环境下戴着墨镜还有没有半点能见度,“你的确记得这个名字了吗?”巴基一撇嘴算作回应。弗瑞不以为意地摊开手。“我在过去不知道你的事情,现在算是弄清了一些。你不会想完全背弃你过去的荣誉,即使你过去没有完全的荣誉可言。”
  “真是谢谢你指出来。”
  “你的定位是在美国队长身边,而九头蛇利用了这一点。他们想把你和美国精神一起击垮,你不是非得要他们如愿。”弗瑞说,“你得看得长远些。我不是史蒂文·罗杰斯,我不会叫任何人分清自己过去和现在的身份,因为那形式太理想了,可我们都活在现实里。我会说:对,那就是你的过错,但我相信你知道自己更应该做什么——得仇处即报怨。”
  巴基忽然闷声笑起来。“当然。”他轻轻念着,“不然你以为我一路往西去是做什么?观光旅行可没啥意思。”他垂下眼睑去,过去所有的名字都聚拢到他周身来,连同无名的魂魄一起环绕起来,徘徊在他彻底废弃的手臂周围。那手臂外侧有一颗肮脏的红星,在谎言的废墟里被唤醒,现在又到了将死的地步。
  “你是在送死,”弗瑞说,“而我有一条更好的路。”

[1]一种牌戏,玩家各自出牌与翻出的存牌比大小。

TBC

评论 ( 12 )
热度 ( 109 )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