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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H][冰中心]神启之地

诗人本《失音鸟》收入稿。主催说已经完售可以公开了,那我就先把正本的这篇公开了好了,还有一篇特典文下次混更再放……

这篇弄死我了,抄了一堆私货,正本里1/20的“出现的完全不是诗人”的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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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启之地

[冰岛]《埃达》

 

主教在夜间引燃了一抹烛光。

他的行囊已收拾好了,在暮星坠落前他便备好了归国所需的一切,只待翌日启程。此刻他却望着那行囊沉吟,犹疑着是否要再拆解检查一回。他在烛光升起后那么做了,指尖碰着一片置于深处的棕黑羊皮纸。他顿驻在那细细摩挲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将那东西取出,握拢在手里,谨慎抖落出当中的残旧手稿。

那些攀在褐黄底稿上迂回招展的古老符文,勾画间既有模糊痕迹,行句间都因着斑驳年岁而有所缺失。他开着窗,夜间微风扯动明烛瑟瑟抖动,那暗淡暖光便在字句上头变幻,似笼罩一层纺纱飘拂。他嘴唇嚅嗫,并不拼读出声,本身思虑着一类久远的韵律,像来自这土地深处,来自遥远冰洋里,来自海风凛冽深处——

然后他听见歌声。

那歌声飘忽在风息中,时而高亢、时而微不可辨,细听去又似纯因纷杂思绪而生,那空中本无更多响动。及至夜晚,城镇与郊野间都渐次步入了睡梦,妇人或携着孩童在窗边做一日里最后的祷告,那点儿低微念词也传不及他耳畔。主教从桌沿抬起头来,皱眉聆听了片刻,几乎就要认定这是提醒他尽快入眠的征兆,下一秒他听见切实响动:似暮风拂过山林针叶,萦绕过冰川与流岩,寒热间迸射出奇异韵律,又似这片土地本身发出了低沉震动,不至叫道路皴裂、房屋倾塌,只在空中形成一段低咏,清亮并着凝实浑厚,而他难辨其意。

主教站起身来,匆匆踩过门前,仿佛有所预感般推开前门。门外是一个繁星之夜,捎带着微薄雾气。他退了一步,隐约望见薄雾深处现出一个影子。也许就是在那一刻,那隐约歌声悄然消散了。

他怔然良久,退回屋内去,搭下了厚重的铜把手。随后他听见身后传来细微摩挲声,似幼鹿浅跃过林草,或鸟雀扑簌过窗棂。他讶然回身,望见了一个人形。

一个男孩,不知怎么便出现在他的厅堂当中。那面孔很是陌生,不似周围城镇中他所见过的任何一张。他分明生着人躯,主教却觉得那并非他的全貌。这古怪观感冲淡了他凭空出现的诡秘,让主教得以用一番略显失礼的探究态度直观打量他许久而忘了歉疚。男孩好似也不介意,略一昂首,稍欠缺血色的脸孔便完整示出了。

“斯汶逊[1]。”他叫他。

不似他那些亲昵的兄弟姐妹唤他教名,也不直呼外界予他的头衔。那副口吻带着生疏淡漠,独独摘出他的姓氏,他的出生根源,仿佛这便是那男孩识人的方式,或人本身于他而言的意义。男孩将头颅偏向桌案,目光笔直地锁向那些斑驳陈旧的手稿。主教望着他沉吟半晌,胸腔间无数疑问起伏,又在那奇异的、不似这般外观年纪所有的平和深邃目光中咽下它们。你从何处来,你涉足此处的缘由是什么,那与你相携的无声韵律又是从何而来、带着何种意味。他并未言出任何一句,但对方轻轻颔首,如同已经读懂了他所欲知。

但主教并未得到解答。

那男孩只是站着,赤裸足趾陷于毛毯中,麻色衣袍泛出陈旧痕迹,静悄悄的并不言语。他个头不高,身量并不可观,无袖相系的双臂在近腕处扣着粗环。那不像镣铐,倒像是残破臂甲,以叫他在荒地或滩涂里行走时,多上那么一丝从容底气。

他不像个信徒,也不像个兵士,倒像是那些游荡于集市边角的游吟诗人。他的短发服帖,末梢呈出新雪堆砌似的亮色。主教低头相望时,他的眼睛在烛火辉映下往深暗里调和了、呈出朦胧紫雾,似一类精怪,却又比所有虚妄意象都更像个凡人。“斯汶逊,”他重复唤道,并不十分恭敬,却也不似唐突,“你是要将它们带走了。”

“是的。”主教说。他探究望着那男孩,他过于年轻,声音里又浮着固结的凛冽冰寒,模糊了确切年限,甚至不似其他那些身形骨骼已经展开的、更为高大的少年人。“我要怎么称呼你呢?”

“我应当被怎么称呼呢?”男孩仰首相视,声音平静,字句颠动间带着柔和转折,“蛮荒,迷雾,冰雪,无根之人——伊斯尔[2],伊斯朗,或者更多……名字,那不过是语言本身造就的把戏。”他蹙起眉头,那暮时薄雾似的眼睛里跃起零星亮光。“伊米尔[3],尤弥亚,艾尔米恩,”他吁叹了一声,“由始祖及死者,鲜血汇作洪河……”他沉吟之时,自顾自地盘膝坐下了。主教仍然低头看望着他,望着他身后拉长一道宽阔暗影。

“叫我埃米尔吧,”男孩抬头说,“即使这也无关紧要。”

他像从梦境深处来,踩踏过整片陈旧厅毯时无声无息,似一个轻盈幽灵,随一道微风便能越过山岭、海湾与林地。他到了桌沿,自然地伸出手去,好似早已对那陈旧物事熟稔于心,神情不显的年轻面目上呈出些许与老友重逢般的欢喜。窗中忽起一道厉风,将那一道雀跃烛光撕扯拖长,呈出蜿蜒蛇形轨迹却未熄灭。男孩的指尖恰碰至斑驳字迹的边角,轻轻下摁了。

然后他张开嘴,唇舌间迸出一个单音。

 

在最初的最初,言语本身是具备效力的。降下箴言,施加诅咒,或道破天命所趋。这伟力不为常人所有,因他们在凡世行走后早已遗忘了古老神谕的音律。那男孩落下一个单音,效力大抵微弱得很,不过是启开一道连通虚幻之境的门扉,在下一秒便消散于无形。

他们所到的必定是虚幻之境,主教想。他眼前拂过一层轻纱,仿佛他们是踏着纺织者的回轮前行。他实则驻足未动,然而那男孩进了一步去,那瘦窄身形忽一歪曲、似要消失于纱雾深处,主教便在心下紧促间抬脚追去了。那一步过后他已到了门扉彼端,浸入一片混沌,无昼无夜、无光无影,天上地下都未分离。唯有极寒与极热之境,当中一道巨大鸿沟两分[4],而那男孩驻于冰原一侧,足尖恰恰抵着沟壑陷落的边沿。

“这是起端,”他说,“一切的起始,伊米尔诞生之时。”他身后萦绕着几成实质的冰寒雾气,铺开辽阔一片生灵罔存的苍茫死境[5]。他抬起头来,发端与面容一并笼上新霜,那不叫他更似死者几分,不过是替他镀上些更迥异于常人的色彩。

一个鬼怪,一个幻灵,一抹寄托于残破书页间的游魂——主教那么猜测。这打扮和举止、来历和去路一般古怪的年轻人,他通晓那些遗落的言语,让字节在口齿轻触间淌为自然吟诵,无形间汇聚成咒文、或更为古老的辞令。主教望着他,又循着他目光望去,望入极渊之上,雾气缭绕、寒热碰撞之间,诞出了一个巨大形躯。

那巨人从空无中聚拢深邃影子,从浓雾中伸展四肢,继而生出躯干,然后睁开庞大眼睛。他脚踏热浪与寒冰,发出震天动地的咆哮。那声浪几成实质,堪堪要将旁观者震离梦境的范域,然而男孩轻轻伸手一招,将主教游魄似的身躯牵引来了自己侧畔,又在舌尖迸出一个低沉音律与其相应。于是震颤化去了,或说恰好与其同调了,主教低下头来,盯着男孩臂上那色彩复杂诡谲、难辨质地的金属粗环瞧了半晌,这并不比他身上的其它地方更加古怪。

“也许我该将你视为一位向导,埃米尔。”他用男孩告诉他的名字相称,无根无姓,如古老神谱中的盛强之名。他拿捏着一丝从容,在巨人吮吸苦乳[6]之时偏开头颅,望向鸿沟彼端火焰缭绕之地[7]。“你带我来此游历,”他询问道,“你想向我展现什么?”

那男孩沉默许久,直至那巨人睡去、后裔降世,神明的头颅与躯干自冰层中露出,他才继续了那模糊吟咏。那还是些不成形的字句,因在这由他唱诵而成的世界中,神明本身也未赐下文字与音韵。“我许久未见这些了,多少有些想念,”他在间歇中答非所问,“于是我借用了你的梦境。”

“你不是其中的一员吗?”主教问他。男孩摇了摇头,回首望向那最初的巨人沉睡于冰原间的巨大形躯。他眨动双眼,眼中似浮着冰晶与紫霜。

“除非我愿意沉睡其间。”他回答。

而后他便不再说话,只是伸出手来,向前点去,叫这梦境旅者看见——看见神明始祖与巨人始祖各自的后裔相结合,诞下了更为伟岸的诸神,又与不愿妥协的剩余者继续厮杀。主教便望着那巨人醒来,又在神明利兵下死去。他的尸首被拆解,骨肉耸为大地山川,血液浸作无边海洋。直至他的头颅将被铸为苍穹之时,主教终于望着那变作云雾的白髓生出心悸,转而询问身旁的男孩这般情景都是何用意。男孩好似不苟言笑,仅用双目表示了一番趣意,叫他始终为朦胧雾气所萦绕的眼睛里析出一线近乎透明的光亮。

“看吧。”他轻声言道,“看吧,这就是留下歌颂篇章、书写成套历史的神明所为;看吧,他们并非这地域最初的造物,却偏偏掠夺来了自己的地位——而信仰或曾经信仰他们的人恐怕也一样。”

那许是在讲群人与自然之间的古老争斗,讲及人们既从山林荒野中来、偏偏又将它们都设法击败或驯服了,然后以自己的语言去书写历史——也或者并不是。主教在胸口攥紧一枚十字架,记起他所祈诵的神明与这方地域所有的毫无关联。男孩的眼神无悲无喜,好似没有发起一场关于“异教”或“伪神”的争论,即使他们正身处光怪陆离的风暴正中,而压在旅者舌尖的护佑字符却是一句“耶稣基督”。

但男孩没有指责,亦没有悲叹。他的双眼中倒映出诸神身影,神王从中站出,在火焰之地中抓出燎舌,往天空布撒,造就了一轮耀日、一尾弯月与漫天星辰。他的双眼中倒映出初生的星辰,好似已然见到它们苍老的模样,映出千千万万死去的魂灵。

然后他轻轻踮脚,引着他的旅者去往诸神已经筑好的边界。

 

“埃米尔,”主教唤道,“你要带我游历这一切吗?”

他们越过了寒冰,眺望过火焰,最终切实站在中庭[8]的界域上。男孩在柔软泥土间赤足行走,叫人听不见半点动静。他口中含着一支零散歌谣,单音渐渐连缀起来,起伏间有了韵律,但仍然叫旁听者不解其意。他们走过山林与滩涂,在巨大砾岩上停驻。男孩在那儿抱膝坐下了,那飘忽不定的歌声也歇止了。

“你想游历哪些呢,斯汶逊?”他询问道,目光投放向虚无深处,“沿着九大国度的界域行进,寻觅一条世界树的枝桠追至末端、探寻光明,还是去往根系、走至死地去一窥究竟?”

“去往死境并非一个好的邀请。”主教说。

男孩面上露出一丝稀罕的笑意,从岩面边探出足踝,快活地摇晃起来。那总算叫他的举止真正切近他的外表了几分,也叫这周遭席卷起温柔风息,叫他好似踩踏在波浪间浮游。“在我看护的地界之外,不是的,”他答道,“但梦境并不会伤害你。”

那会是一场漫长旅途,主教心想。男孩并没有用那副柔和间带着奇异铿锵的嗓音为他讲述,但他多少辨识过那些斑驳模糊的字卷。在世界树的根系之下,循着最长最深的那一道走去,浸入混沌初辟前的深寒当中,渡过死寂的冥河。那死者国度间应是怎般可怖情景,去以自知不会被伤害的探寻者眼光而看,倒是会成为一次不错的怪谈。但主教并未颔首应肯,而在短暂沉默后,启齿言道:

“我好奇你。”

那男孩快活的踩踏便停止了,缭绕他们不去的风息也一并消失了。他眼睑翕动,自沉默间半拢起双手,却并不作一类祷诵姿态。“向导从来不是故事的重心。”他说着,声音微小,臂环轻轻相碰,金属质地间激起一阵嗡鸣。他的旅者并不听从于这个说法,摇头相拒了。

“我们看见诸神。”主教说,“我们看见他们的战争,与巨人搏斗,倒击曾经孕育他们的血脉;我们看见他们的伟业,足以造出陆海,号令冷暖更替与日月群星。在那所有的角色当中,持智慧者,持预言者,持伟力者,冰霜火海,收获枯寂,丰饶凋敝,乃至生命与死亡——你又扮演了其中的哪一个呢?”

他心知肚明,他这看似稚龄的向导并不是其中任何一个。这男孩不似群神英武,也不似靠诡辩见长,在所有关乎神明的描绘中,也不会叫其样貌形躯停驻在这么一个还未完全迈离孱弱的年纪里。男孩向他望来,眼睛里晨雾淡去,化作苍莽原野,一片极冰之地,似遥远的、杳无人迹的永冻界域。

“我所扮演的,”那柔和声音阐述道,“若不是谛听者,就是阐述故事的那一个。”

——你想探询哪一部分呢?他那么低语着,字句在唇边化作浅淡叹息。他们在沉默中望着最初之“人”诞生于世,榆树与梣树枝条分作男人与女人。神王与其兄弟予以他们魂灵与智慧,予以他们行为和言语。男孩重开始摇晃腿脚,口中吟唱着终于连贯起来的词韵。于是在他们相伴而行、往这被分划归“人”的乐土深处去时,他们赤足行过的地面生出茵草,像唤来了一整个春季。

在裸露泥土被青翠所覆之际,男孩口中发音苍古的词韵消失了,唯留下单薄歌调。于是虚空间骤然席卷起一次风暴,将初现的光鲜色彩都吸纳粉碎了去。主教踉跄着前跌了一步,又在岩层上站稳身形。他凝目望去,那万物初创的盛景骤然凋敝,回归一片枯灰的苔原。风中有浓雾拂动,叫这情景亦真亦幻,投射出另一片久远记忆。

于是主教看见海港,战船突起骨刺与风帆,寥寥人迹汇入岛群之间,足步挪移下不见草木花卉。勾锚在滩涂上犁出长痕,冰雪并着裸土与砂岩。在最初时,原本是不见乐土的,只有与这寒冷地壤一并沉默的群人,以及聚居者们当中一个懵懂孩童。那身影小而孱弱,好似随时能叫严冬吞噬,或在一次探往山脉的路途中轻易葬身于熔岩。然而在所有伴居者当中,他或许反而会是最后才死去的一个。他的童年漫长无期,被盐霜与冰雾所覆,历经了无数旁人的出生与衰亡,才堪堪洗去一分稚嫩——如伫立于诗篇所述的迷雾之境边沿,沉默地目送着死者趟过他们的门扉。

而后那梦境中的幻景淡去了。男孩平平挥手,像挥散一缕迷雾,连带着迷雾中浮现的虚光幻影都散去了。他们回归到万物初生而昌盛的暖春里,巨大岩石边都圈起茵草与细小零星的花叶。男孩的掌心落下一粒槲寄生的种子[9],稍一攥紧间渗入掌纹、钻入皮肉,一次轻抹间消失不见。他不解释一字,在腿脚一摆间轻巧地跳下地去,姿态如平滑飞翔一般惬意,却只顿驻在人间部族渐聚的外缘。

那不比幻境中沉默的迁徙者氏族,而是纯然生气勃勃的、欢聚的群人,他却好似畏缩了,又或因看够了太多而感到疲惫。他的身影生硬地截停在那和睦欢聚的画面以外,仿佛他已明确了自己的分异,而后在主教来得及开口询问之前,他便又往虚空中迈出一步,预备将梦境迁往另一方地域了。

 

他们沿着虚幻桥梁掠过,风息撕扯间好似迅疾飞行。一道虹桥[10],男孩淡然言道。“记得它的模样,它会引你前往神明之境。”于是主教便垂首相望,那通道本身介于虚实之间,散出剔透光亮,折射出瑰丽繁色,每一分一秒都在变幻无尽。在那通道之外,隐约透出群星辉耀,尘埃聚拢为云。他们在流光中穿梭了许久,终于歇止下来时,主教便瞠然大睁了眼睛。

“若我是诸神中的一个,”男孩平淡相述,“我的童年应当在此度过。”

就在永流之河彼岸,现出了神国阿斯加德。看守者[11]向他们露出一个短暂微笑,齿尖迸出几点金芒。在他身后,一整片辽阔国域,其辉煌程度更胜于那通行的路途中所见的一切奇景。男孩面色平静地迈出足步,引领着主教向前去了。

他们行经整片繁茂的艾达华尔平原,望见鸟雀在林间腾转,驯兽在原野中驰骋。一些神明的后裔们尚未长成,还是孩童或少年模样,驾着看似寻常的马匹飞驰而过,一路播撒下响亮高亢的欢笑,在落尽前又零星透出雷鸣般的浑厚沉闷。他们望见巨大羽翼与膜翼,战士们在空中交战演习。他们望见年幼的神子[12],耀目金发恣意松散开来,在倒错的风息中渐渐抚出了波纹。“你瞧,若是在此度过童年,”男孩遥遥指着,面上稍浮出些感慨,“我所能有的消遣就要多得多了。”

飞行,或捕猎更多珍奇的兽类;一场演武,败者自认,胜者接受旁观者的欢呼与祝愿;或者聆听智者的教诲,寻觅一两句可行的魔法咒文,一经诵念、即刻生效,若非是关乎诅咒,便必然是关乎预言。金宫[13]库藏中数不胜数的珍贵宝典,就连诸神都未必明了全部——如何将寒热倒错,如何叫光暗颠覆,如何呼唤遥远群星上死去的、长存的魂灵,如何预见自己从颠沛到死境的命运。那些典籍当中或蕴藏着天地至理,掌控一草一木的枯荣,掌控群星的轨迹,掌控时间的奥秘本身,仿佛万物规律都不过是亟待窥破的谜题。

“可是我所能做的,”男孩说,“只有想象这一切。”

他说斯汶逊、斯汶逊,你又如何能知晓这些呢?金宫繁盛徒增虚荣,蒙上一重谎言似的安慰。此处有纺织者,在窗前捋开晨雾与露水,铺下浮云与光辉,遮盖了群神无趣的吵骂与争端。而在他所实际度过的年岁里,童年从来与繁盛无关,反倒是最为脆弱易夭的一段往事,只有那争执本身在何处都是会发生的。他低吟间又叫那虚幻景象浮现,苍茫原野间破冰的行者;较之现下更为矮小的男孩本人从滩涂上抱起一只稚鸟[14],黑白短羽都尚未长全,被他抱在胸口安静依偎上温热心跳。他赤足踩入冰冷海水,神情隐约呈出一丝好奇,向南而立、向南而望,而在海的彼端,他所想见的争端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古老的欧罗巴,年轻的欧罗巴,那片陆地上拥有沃土与真实的暖春,拥有华美丰饶的平原,鸟兽在其间穿梭,栖居者不消挣扎求存。统领者居于宫殿之中,其争端远胜于这狭小孤岛上所有的部族摩擦。兄弟倪墙,外来者侵入,联立姻亲笼络彼此,又在安逸生活间传出丑闻。那又与故事中所讲的有何分异呢?

男孩自嘴角掀起一抹微笑,不似全然嘲弄,但也摘不去几分感慨喟叹。那不同旗帜间无休止的厮杀与幻景本身一同淡去时,主教沉默了。他们行走于梦境当中时,所见的幻景反而是真实的那一面。

“你从战乱之地而来,也将归返于它[15]。”男孩说。他平静陈词,叫人无从辩驳。在所有繁盛之景背后,唯有无尽纷扰一事不得消湮。为权力,为财富,为声名地位,古往今来都是一致。主教压下一声低微叹息,低头去注视男孩的眼睛。

“那么,”他问道,“你要阻止我将它们带走吗?”

他询问时伸手比划过整片神国,所有恢弘传说,伟岸的战士与死去的英雄。男孩眨动双眼,眼中隐隐映出苍穹上金红光辉。“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呢?”他小声说,带着些怯意,纯似自言自语一般,“若不借助更多梦境繁衍,这些故事本身便会被遗忘了。”

 

他们在诗卷中行走得够久了,行句间缀连起盛景,字脚处顿下脚步。就在他们往光明之境去时,主教记起那男孩陈述自己名姓时的光景来,心下不由得生出些慨叹。

在最初的最初,言语本身即是效力,一个名字从沉默之中被剥离而出,成为一个具象的生命——也成为最初的神灵。有关于风,有关于雨,有关于昼与夜,有关于日月星辰,有关于东西南北的方位,有关于陆地与海洋的兴衰。“所以,你管它们叫什么呢?”他那么想着时,男孩便问了。

这询问间所指这一切,这整个由世界树贯穿的梦境,这尚有神明眷顾的瑰丽构想,繁星间九大国度所构筑的世界。“雷吉乌斯[16]。”主教回答道。男孩轻轻颔首,起先未予置评,而后在踏足另一方境域时,望着光亮深处安然微笑了。

“名字。”他低声道,“名字都由旁人或后世人所给。在最初的时候,诗也不过是诗。”

在最初的最初,诗篇是用以唱诵的,书写在石板上,带入至海域间,在凛冽风中嘹亮讴歌,祈求命运眷顾或纯作享乐。那名字源于太古,源于神明启示,随神赐的聪慧与感性荡涤于涛浪间,缓游于山林之底,韵律从整个世间汇来,船桨击拍冷海,冬风撕裂针叶,冰层皴裂、泉水骤涌时,有鸥鸟展翅鸣叫。而你呢?主教心想着。那男孩仿若无根之人,或他本身便是一类根基。他的名字源于寒冰之地,他从属于此,或这整方世界都是那地域本身所寄托的一个迷梦。

“埃米尔。”旅者唤道。那引路的一人回首相望,仿佛从他面目上读出了更多好奇,于是平直地伸出手来。主教望着他的腕臂,从那残破甲胄似的环扣望到他的指尖。那掌心并不见他先前埋下的种子,只见到迂回纹路,密密叠叠,本身便埋藏着一个秘密。

然后主教伸手去触碰。他不敢唐突紧握,虽则那男孩不似会被轻易冒犯,但他恍觉若是他用力过甚,这梦境本身便会提早残碎了。男孩腕脉被冰冷金属所覆,他理应不能感触,然而当他搭上指尖时,他讶然觉察到自己的确有所知觉。透过并未作暖的金属表层而来,如穿透固结的寒冰——速率远低于常人的、极为缓慢的心脉搏击,拍奏间充溢上稀薄暖意。男孩因这触碰而瑟缩了一下,面上浮现些形似常人的羞赧。他浅色的眼珠轻轻一转,不作声息,随后继续往光亮深处去了。

 

他们在精灵之国[17]的界域中徜徉,望见那些通体生光的美丽生灵,在林野与花园中无休止地嬉戏。精灵们发出咯咯笑声时,如一百盏银铃在窗璃彼端作响。他们的作物在日间恣意招展,凭空垂落下顺直的青翠藤蔓,地壤间生出足以为人所居的巨大花卉。他们盛起露水饮用,又将无数叶尖垂落的液滴凝为一点,形成璀璨坠饰。男孩在晴蓝苍穹下张开怀抱,阖拢双眼发出一声咏叹。他的麻色衣袍边摆飘摇,好似要托起他飞行于风中。但他终究没有这般离去,而是席地而坐,腿脚盘踞起来,双手平搁于膝头。

“你想去寻访另一些国度吗?”他问道,“侏儒之乡[18],或巨人之国[19]——”

“黑暗之地,或苦寒之地?”

“——也总是有值得称颂的部分。”他答道,“当然了,那的确是黑暗与苦寒之地。”

他们踞坐在精灵的花园中,在树荫下避过了原住民耳目,悄声谈及那些恰与这一族群相反的生灵[20]。那些侏儒,九界中的能工巧匠,在地穴中徘徊,借地火而锻造瑰宝,于山岩间悄然低语,于是群山间响起他们的言语所成的回声。“你见过吗?”主教问他——你经历过吗?男孩并未唤出那真实幻景来,但隐约浮上一丝赞许笑意。

“你开始明了梦境的规则了。”他轻声道。

这梦境中的每一方国度,或因向往而生,或是记述了某些真实。居于漫长白昼或漫长黑夜,试图寻觅一方温土或一处避居的洞穴,本都是藉由四季轮转相辅相成。真正历经过这一切的人,化为梦境地界中的讲述者,化为故事的记载者与传播者,而他不过是那千千万万赞颂神王荣光以祈求庇佑的苦居者中的一个。他还年轻,因而完整记得这梦境原本的模样,叫一草一木都不至于因着记忆凋敝而衰败;他也已活得太久了,在现下群人都被异域的神明所攫取信仰根源时,尚得以唱诵最初的愿律。

然后他谈及约顿海姆沉默的丘陵,巨人在冰霜中行走,双眼被鲜血点亮,石矛穿入巨兽岩甲间迸出蓝血,在边界上染作霜寒似的印迹。欺诈者在其境线附近游荡生事,穿梭过森然耸立的铁森林[21],背后隐有鸦羽散落。奥丁的耳目[22]追随其后,或被掐住颈首,或被诡术欺骗,又有谁得以知晓呢?即使是全知全能的神界之王,又有谁能确保他不能被诈术蒙蔽呢?

那指责颇为尖锐,近似无礼,这般刻薄态度叫主教蹙起了眉头。“当然了,你们都是不愿渎神的。”男孩淡然道,“只是我们知晓神明的缺陷是必然存在的,他们的荣光是必将终结的——在群星陨落后,在战火烧遍整方世界后……那早已发生了。”

然后他站起身来,喉间滚落一声嘶哑倾诉。

 

他们在命运井[23]旁面见诺恩们时,三位命运的执掌者一并望来。她们的身形笼罩在宽大衣袍中,面目如被轻纱所覆般看不真切。在此前,所有生灵都仿若视他们如无物,无论人、神明或精灵——然而及至此时,主教感到自己的确在被注视着。

他被这梦境本身注视着,一个游历者,一个短暂过客,仅有一夜时间用以探寻这一切。诺恩们的目光一并朝向他时,他便是在这顷刻间同时由昔日、当下与未来所注视着了。于是旅者垂落双手,安然等候着命运本身的裁决与宣判。他那么做时,男孩轻轻发笑了。“她们不能裁决你的命运,”男孩说,“因为你本不属于这地界中的任何一处。”

“那么你呢?”主教问他,“你又如何界定自己所居的位置呢?”

他还未等到回答,那三位诺恩忽而同时开了口,高低不同、各自应和并作奇异韵律。“他不需界定他的方位,”她们吟唱道,“因这九界于他而言早已归于原初了。”那判定同时由昔日、当下与未来所述,似正有什么发生、似预示了这梦境的终结,又似这阐述的箴言早已在梦境之外得以应验了。主教向男孩望去,见着那双眼睛又笼上薄雾。男孩低下头来,霜雪似的银发散于额前。

“我是根源于一的。”他轻声道,“我知晓故事的开端,也自然知晓它的终末。”

回归到冰寒中去,到混沌中去——战争渐起之时,必然昭示着一类毁灭结局。男孩仰起头来,吹出一声尖厉哨音,好似一道燃信,叫天空本身遭到烧灼了。他们骤然跌入了严冬[24],周身都被刺骨风寒所裹缚。主教在风雪间眯起双眼,望见男孩的身形似乎远去了几分,便跌跌撞撞地向前跟进。他们走至周遭再无人迹,也无半分生气,男孩仰起头来,指着天际未熄的一抹烈火。

“那便是黄昏了。”他平静道,“那么,斯汶逊,你还想要看见多少呢?我想你也知晓故事的结局。”

主教自然是知晓的。光明将殒灭,死者的门扉将洞开,巨人与神明为敌,所有伟力者分自在厮杀中死去,枯朽的世界树将燃灼,直至将一切都烧归虚无、为绝望与黑暗所吞噬。在关于终末的预言里,仿佛所有情境都在此时现出了端倪。他惊疑不定地望向他的引路人,那男孩回以微笑,那微笑中藏匿着零星悲哀。

“我可以让这结束得快些,”他低叹道,“无论如何,我是这梦境的缔造者。”

他平平伸出左手来,掌心纹路间藏匿着一个谜底。那儿冒出一段植株末端,不似新芽、倒似根茎。仿佛早先播下的那粒种子的确生了根,且是向肢体内生长了——血为灌溉,肉为基土,神魂为型塑,经由世纪轮转,与骨相伴。男孩苍白面孔上浮着寒霜,自皮肉中拔出尾柄时生生抽带出殷红鲜血。那血液渗入枝条,叫它经了一遭轻锻,幻化为一柄利剑[25]。而后男孩手握剑柄,在主教的愕然注视下,用力挥砍向了天空。

——然后天空被撕裂了。似一道巨大帷幕从中而分,边沿翻涌起耀目火海、烧灼过后仅余一片虚无。主教眯起双眼,听见了整方世界倾塌的巨大响动。他在冰寒与火焰的重叠间寻找另一人的踪迹,却只在周遭一切都皴裂而去的最后一刻,听见了一声低沉余音。

那男孩说:“人们寻求诸神庇佑的时日,早已死去了。”

 

主教在黑暗中行走了许久,思忖着那男孩的下落。他大抵是重归于冰雪之地去了,也许他从未真正离开过。主教在黑暗中行走时,手持着一枚十字。他低头看望他所信仰的道标,又思及男孩最末的言语,在梦境的末端发出一声喟叹。

那曾经流传于海陆山川间的诗篇,其间的魂灵终究是死去了,时至如今只残留下陈旧行句,却再无人真正笃信那些古老群神。他在喟叹过后独自睁开双眼,惊觉自己正趴伏在桌案前。他直起身来,花了片刻去辨清自己切实的处境。他盯着男孩站过的地摊方位,隐约还留下凹陷足迹,除此之外,便再无那一人曾到来过的半分痕迹了。

然后主教回过身去,仔细辨识层叠行句间的斑驳字迹。他轻摁在边角上,再无其它反应。一旁的行囊在提醒他规划好的去向,他该启程了,赶在过晚之前——也许还赶在他遗忘这一切之前。他将那些诗篇收归原处,用绳索扎好的那一刻,若有所感地抬起头来。

窗前那烛火恰恰燃尽,在晨风吹拂中熄作一缕青烟。

 

END

 

[1]吕恩约尔弗·斯汶逊,丹麦主教,诗体《埃达》文本的发现者,将手稿整理后送归丹麦,使其得以面世。

[2]冰岛语“冰”发音,后为“冰岛”发音。

[3]伊米尔为最初的巨人始祖,后为他写与变式。

[4]金伦加鸿沟。

[5]雾之国尼福尔海姆。

[6]巨大母牛欧德姆布拉与伊米尔一并诞生于火焰与寒冰的交错之中,伊米尔以其苦乳为生,欧德姆布拉则舔舐冰上的盐霜。

[7]火之国穆斯贝尔海姆。

[8]米德加德,人类居住之地。

[9]光明之神巴德尔做自己将遭暗算而死的噩梦后,女占卜者预言他将被其兄弟黑暗之神霍德尔所杀,其母弗丽嘉要所有死物与活物都发誓不得伤害他,唯独漏过了一株弱小的槲寄生,最终巴德尔死于霍德尔所投掷出的槲寄生的枝条,这一变故被视为命运对神族的末日警告。

[10]中庭通往神国的途径,由冰、火、空气一并构成。

[11]阿斯加德的守护者海姆达尔,负责看守虹桥。

[12]雷神托尔,与后世艺术创作不同,《埃达》中未表明是奥丁之子,但疑似战神提尔之子。

[13]神王奥丁的宫殿,阿斯加德中最为华贵的宫殿。

[14]就是帕芬。

[15]诗体《埃达》于1643年被发现并带往丹麦,正值三十年战争(1618-1648)末期,丹麦与瑞典的三年战争(1643-1645)初始。

[16]斯汶逊将寻到的手稿命名为“雷吉乌斯经典”。

[17]亚尔夫海姆,日神弗雷的领地,与阿斯加德共居九界三层中的第一层。

[18]瓦特阿尔海姆,黑暗生物的国度。

[19]约顿海姆,被诸神驱逐的巨人所栖居的北地。

[20]侏儒与精灵都是由伊米尔尸骸中的蛆虫所化,前者生于向暗的一面,后者生于向光的一面。

[21]米德加德通往约顿海姆的路标。

[22]奥丁肩头栖息着两只鸦鸟福金与雾尼,分别象征着思想与记忆。

[23]兀儿德之泉,坐落于世界树伸往米德加德的主脉边,由分别执掌过去、现在与未来的命运三女神(即诺恩们)负责看守。

[24]芬布尔之冬,诸神黄昏的预示,人间的冬日接连三年陷入苦寒,致使万物凋敝。

[25]米斯特汀,预示诸神黄昏将临的灭亡之剑,来历基于其它冰岛传说,非诗体《埃达》本身所出。

 

总的来说是个简化版的北欧ver神曲。基督教的盛行与文化入侵对北欧神话的影响是多方面的,促成了衰落、造成了学说流派分化也起了一定的推广作用,更多的我也不想探讨了这也不是什么学术文献……

一个乱七八糟神神叨叨的故事。刷一发充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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