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d HERO is a heavy name.

*杂食/自耕/边缘闲散人士*
失效文章补档见AO3或微博文章
ID=Divano_Messiah

© Messiah
Powered by LOFTER

[APH][白露]群像归一

发现略聚聚是战友,挖一篇旧刊里的硬盘文出来。

12年十月底写的,真·三年前的文,黑历史,矫情病,文笔坑,然而脑是我浪漫主义巅峰期的脑。大家随便看看。


————————————————————————


01


“我找不到一个足够好的开端。”


书桌上不算太过于杂乱,但绝对和整洁挨不上边。散页的文件、不同大小的书籍和硬壳本胡乱地堆成了三四叠,分摆在桌沿一溜儿看上去摇摇欲坠,在它们后边勉强腾出了一块还能使用的空处。伊万·布拉金斯基从这小块地方上边抬起了自己的脑袋,坐直起来啃完了早餐剩下的那半块冷掉的鸡蛋饼,嚼在嘴里似乎没什么味儿,和它的颜色一样平淡无奇。刚才他向自己嘟囔的那一句能针对的东西不止一个,能举出来的就有他该为会议准备的报告、他想发向基辅的信件、重拾手风琴的练习计划和刚冒出来的一个有关涂鸦的念头——或者干脆就是需要完成这一切的这一整天。当所有的计划都搅和在一块儿时,通常情况下他就由得它们再混乱些,然后哼着小曲儿推开临街小酒馆的大门。

“托里斯——”他喊了一声,没隔几秒又低回头去,努力地从正面前的一堆东西里抽出会议报告的草拟件来。距托里斯·罗利纳提斯的离开已经不止一两个年头了,由早先那段不愉快的时日到现在,也许要乘个几十还多,所以任何感伤都是多余的——而且是过时的。托里斯的名字本身就像是第二个圣母玛利亚,在着急的时候喊上一次,没什么实际作用也不会实际性地给谁添堵。就只是一个习惯。“托里斯在就好啦。”他拿起自己的水笔,冲着笔帽儿眨了眨眼。不过片刻他前边的杂物堆就一一被搬开了,空余的视野填进了淡金色的长发梢。

“有我就够了。”

他抬起头来。不出所料地,娜塔莉娅·阿尔洛夫斯卡娅站在那儿,盯着他看的神情活像是想把自己塞进他的眼睛里。


02


莫斯科的冬天覆雪、寒冷、平淡无奇,即使逢上无风的晴天也没多大改善。太阳光能把毛毡帽的外檐照得浮起金光,与此同时寒意还是能从静止的空气渗到骨头里去。积雪的街道和车站,色彩夸张的圆顶建筑,伏特加、酒鬼、大胡子和大舌头,以及远远飘荡的手风琴乐《喀秋莎》,这些就足够概括大多数人对这儿的印象了。王耀把这些告诉了伊万,那是在机场送别的时候。

“不留下来过新年吗?”伊万歪着头,得到了一句已经重复过不少次的婉言谢绝。他们握手告别的时候隔着手套,各自是各自的暖和。俄罗斯小伙儿一直待到载着他的国际友人的那班机在天际缩成一个小点儿的时候,目之所及看不见什么真正鲜亮的颜色。天上一片灰白盖下来,整座城市都晕上了这么一层。一个人总是看不见他想看见的。

才怪呢。伊万吹着小调回身去,向相关人员简单交待完之后就打算踱回家去了。他已经找出了他的旧手风琴,而且修补好了有些破损的风箱。他能奏出的曲子可远不止王耀提到的那一首,但他也不会拉着它们走街串巷。莫斯科笼着一层灰色的雪,愈发糟糕了,可谁说他自个儿受不住呢——他觉得自己没什么想看见的。

也许曾经有过。一个梦,简陋的质朴的,能用炭笔画出来一个大致轮廓。再完美些的话也会是彩色的,金色的,温暖的,向日葵田和在田埂小路上奔跑的孩子们。打头的一个拖着长围巾,前方是明亮的,影子在身后,身后还有别人试图跟上脚步,有人只是试图挨着他影子的尾巴。

娜塔莉娅是后者。她从候机厅的出口边溜出来,隔着外衣挽住他的胳膊。各自是各自的暖和,但她挽得很紧,长头发从她自己的肩头上落下来,有几缕贴上了他的外套。它们是金色的,被冰雪洗淡了又染灰了,但依然是金色的。时机正确的话能亮得人眼睛发疼,可它们藏在影子里。

“他不肯留下来过新年,”伊万抽动了一下胳膊,没改变现状,语气也没多大变化,“姐姐也不会过来。”

“有我就够了。”

“你会留下吗?”

娜塔莉娅茫然地睁着眼睛,不像是迟疑倒像是不可置信。“会,当然。”女孩儿有些冷硬的声线里多了些热切,那是肉眼所不能见的,具象化也不过是骤然盖过阴沉的神采——但凡有人留意的话。

“很好,”伊万轻声说,“可是不行。”

女孩儿低下头去,抿着嘴更紧地挽住了他的胳膊。“我知道,”她低声说,那份热切似乎隐去了,但还固执地缩在阴影里,“可我想。”


03


酒馆里总会有些古怪的外来客,带着奇怪的口音和奇怪的要求前来,也就带来了各处不同的喜好和口味。酒馆老板的小女儿、漂亮的安娜混在侍应生堆里用手拢着亚麻金的头发,挪开了几步就冲熟客笑开了。“您呀,”她嚷嚷着,“该换换口味才是,那些美国佬都有朗姆可乐呢!”

“英国人还喝白兰地红茶哪。”伊万愉快地望着年轻姑娘提了些血色的脸庞,弯着眼角笑眯眯地,“伏特加,谢谢,什么别的都不掺。”

姑娘耸了耸鼻尖儿,替他取来了他的老喜好。极烈醇厚的冰原味儿,长久留存下去仿佛已经渗进了血液里。

这个年代里没有色彩也没有记忆,造不成新的,旧有的那些也在流失。少部分人还在努力想延续,大部分人都日复一日地机械重复并伺机进行明日不再到来一般的狂欢。割裂了过去与未来,连现在都是空芜的。漂亮的脸孔上着色由廉价的脂粉完成,旧画框从角落开始剥漆。没有色彩就用别的来填充,噪声、味觉刺激和温度,无形无色的贯不出完整的画面来。

眼见为实,他的中国朋友这么告诉过他。但他能看见什么?一群人在自毁,一群人在发疯,一群人冷静下来是因为已经麻木不仁。在火炉边穿着迷你裙的女孩儿们将长袜拉到膝头,上边从旧双头鹰绘到锤子镰刀绘到白蓝红三色条。有多少人真的见过?有多少人真的记得?你的记忆画面由你的旧日所见组成,但你所见的也未必是真实。

你记得什么哪?你记得破旧的草屋和封冻的井口,你拿粗糙的毛料捂住自己冻伤的脸颊;你记得你看着你的小父亲长高,看着你的小妈妈老去;你记得红色的旗帜升至顶梢,阅兵式上尽是庄严肃穆;你记得人们聚过来,他们又离去,他们给你留下背影,你又留给他们更高大的。可你不记得涅瓦河畔的一支舞曲,不记得战壕底下前来分享面包的提篮主人,不记得铁幕落下后飞向彼端的燕子们的姓名和模样,一部分好的和一部分坏的。它们都没被记下来。

都没被记下来,即使是见过的。伊万朝喉咙里倒着他的酒,眼前浮着真实的不真实的光。他们的记忆都没法完全由他们自个儿控制。能看见的与不能看见的,空旷的苍莽的,旋转搅和在一块儿。一个人已经离去或没有,一个人愿意留下或不是,他看见了这些或并非。但总会看见些什么,总会记下些什么,如果你自个儿不去想,那就是别人希望你看见的。那是希望与纯然的执着,埋藏在血液里,扎根在灵魂中,即使已至半盲也能固执地留存下来。

伊万从昏昏沉沉的晕眩中抬起头来,看见了娜塔莉娅·阿尔洛夫斯卡娅的眼睛。它们没有隐于阴影里,它们停留在光群中,与自己相似的氤氲的紫里沉淀着一些斯维斯洛奇河冰层下方的宁静冰寒的蓝。


04


娜塔莎、娜塔莎——

为什么不回到家里去哪?

汤汁、炉火和淡茶,还能装饰上你喜欢的花。


那个家是哥哥给我的呀。小女孩儿扶正了脑袋上的蝴蝶结,踮着不高的身寸紧紧地挽着另一个小家伙的胳膊。得跟着才行,就一直跟着吧。

男孩儿出去打仗,女孩儿留在家。但她向来是不习惯享受这福祉的。即使提着裙摆也能一路追过去,捎上了枪支匕首踩在了染血的冰原上。从曾经到往后,拉长了裙裾留长了头发。靴筒被雪水浸泡后同外界一般潮冷,令人记起赤足踏过冬原的时候,如今还额外拖累了步伐。

然后她仰起头来,长发被沾湿了搭在身后,手脚上多出了细小的伤口,漂亮的眼睛里多了灰霾,晕沉得没法再继续了。于是她就朝前边喊着,哥哥——哥哥——

看着我呀。


能看见哪里呢?能看见这片土地,开阔而狭隘;能看见这儿脸孔精致的姑娘们,神采和发端的金色一块儿被冰雪覆盖;能看见编织的亚麻,脏污了就蜷在了黑暗的屋角里。字迹歪斜的信,藏在枕下的匕首,踩着殷红色远去的鞋跟,蜿蜒出的一串足印消失在垩白的天际。那儿不是明亮的,因为光明既存于坍塌的年月之前——


05


——而消湮于损毁的过往之中。


“还有别的故事吗?”娜塔莎晃了晃腿脚,手撑着脸颊,在听完一个比起童话来说更像是散文诗的关于冬爷爷的故事之后有些困意,但用笑容驱散了疲倦。她还是个小女孩儿,拥有一头不及肩的沙金色短发和一双明亮的灰蓝色眼睛,以及所有在这个年纪该具备的天真、热情与好奇心。她的五官和举止都并不与伊万熟识的任何一人相似,可谁会在休息日出游时拒绝这样一个孩子的陪伴呢。何况她只是被父母带来这儿的,在大人们各自忙些公事的时候抽空子四处转转、自得其乐;何况在她被他不合时节的长围巾吸引住视线、而跑来他身边一同坐在石坛边缘之后,她告诉了他“娜塔莎”这个名字。“女孩儿不该自己乱跑。”“为什么不行呢?”“也对,她们都能跑去和男人一起打仗呢。”他说的话连自己都摸不着头绪。不过他们就这样开始了交谈,从谈天发展到讲故事——毕竟其中一方是个孩子。

“这个故事本来是还没讲完的,”伊万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可后面的部分我记不太清啦。”

小女孩儿失望地撅起嘴,腿脚在明亮的浅蓝色裙摆下绷直了。“它还能是什么样哪?”她用圆润潮湿的眼睛朝向天上,望着非晴时银灰的云端,好像那些锯齿椽状的边沿能为她勾勒出一幅画儿来。“回去北极,以后每年都出来视察一回吗?所有的故事都会这么说。”她指着自己的项链,那个精密的吊坠里存着一台简易型全息投影式电脑正常运作所需的一切,现在的孩子们在学会搭配自己的衣服前就学会了操作这个的方法。娱乐和工作环境都变得抽象易携,也意味着个体监控无处不在——父母对孩子,上司对下属,国家之下的一切及其本身。

“那是很没意思的,”伊万赞同道,“我想它确实不是个好故事,但也许和这也不太一样。”

该是什么样呢?那是监控之外、记录之外的东西,被遗失的一部分,曾经记得它们的人早都连墓碑都没剩下了。而在那个故事的末尾之后则是沉眠——是的,沉眠,甚至还包含梦境。至少那些缤纷的碎片是和梦境相似的,它们源于记忆。因疲倦而浮现,毫无头绪的回顾方式;并不都是连贯的,真实的因素因已遗落了一部分而被胡乱拼接起来,显得怪诞而不再真实。

而最为相似的地方是,那些画面曾清晰到你以为不会遗忘,而当你睁眼醒来之后,它们已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寻不到端倪,捉不到影子——只有在重复经历或故地重游时才会觉得似曾相识。

“说不定他一直跟着你哪?”娜塔莎扯了扯落到她身边的长围巾的一角,“看,你到现在还戴着这个。”

“你想听关于它的一些事吗?也许算不得一个故事。”

“当然。”她高兴起来,抓了抓柔软的织物边角。伊万盯着手里的炭笔和空白的本簿,舒开了眉梢。

“我原来是戴着一条旧围巾的。太旧了,我都不记得为什么还带着它。”他缓慢地、茫然地说着这些话,“连原来的颜色都看不出来了,不知道是不是带花纹和图案的。磨得太厉害,不仅是边角,整个料子都不结实了,想补好都没办法。我应该戴着它很长时间了,不知道为什么之前没坏,可后来坏了。别人建议我把它扔了,我在那么干之前给自己弄了一条新的,他说嘿,这和我姐姐送我的那一条挺像的——”

然后、在那时候,他回家去,从床边拾起那条旧围巾的残躯。也许曾经有过魔法或别的什么力量保护它,强大的、强烈到淡薄而能无形地寄托在物件上。比如希冀,比如爱。后来它淡去了——这不奇怪,在漫长的沉眠里淡化消失的东西太多。他小心地捧起他醒来时还系在颈上的破旧物什,将脸埋进柔软的织料中。它——令人意外地——还残存着些陈年所余的气息。在这儿的一切都拥有的冰雪意韵之外,还有些温暖干燥的,像是干草料,像是忙碌的手指,像是一个微笑。

“——然后我想,”作为赠予那份保护的人选,“也许我曾有过一个姐姐。”

他觉得自己仿佛又抓住了什么,进而察觉到更多没能攫住的。娜塔莎在一边歪过头。“你连这都不记得吗?太奇怪啦。”她摇了摇头。伊万笑了起来——笑得更明显了些。

“有时候一觉醒来,我还得想好一会儿才能记起自己的名字呢。”

“噢。”小女孩不知所措地应了一声。他将手掌覆在她的头顶上,稍微带些力度地、安静地抚摸着。

“所以我想,也许我曾有过一个姐姐,”他说,“但我也许再见不到她了。”

娜塔莎歪头看着他,明亮的眼睛里几乎立即写满了孩子式的理所当然一般的理解与同情。“原来我也有过一个姐姐,爸爸告诉我的,”她低声说着,探过来拍了拍他的手背,“但我从来没见过她,爸爸说她没多看上一眼这个世界,就离开他们去了那上面。”她一脸肃穆地望回天上。伊万陪她一起向上望去,沉浸在相距遥远的悲哀里,它传播过来时只剩下了一些具有哀思意味的庄重和更多的茫然。

“我连她在哪儿都不知道呢。”他轻声道。

“没关系,”女孩儿又拍了拍他的手背,鼓励似地,“说不准你以后还能有个妹妹,虽然我更想要弟弟。”

“妹妹的话,”伊万漫无目的地环顾了一会儿,想确认什么却没能成,又看回了他手中的本簿和炭笔,“妹妹的话——也许我原来真的也有一个呐。”

“你在编故事吗?”女孩儿怀疑地问道。这听上去是挺像捉弄人的。

伊万弯起了眼角。“留些想象力吧。”随后他打开了本簿,让炭笔在空白页上勾画起来。


这儿是莫斯科。短暂地成为灰色的,但没有雪。长冬已经过去,带走了原先色彩斑斓的痕迹,连供人猜测回想的遗迹都没剩下多少。落目之处仍有美丽的圆顶建筑,但大多是无生气的灰白。漫长的时光也许不会彻底摧毁旧有的形廓,却一定留不下丰富的色彩,新建的时候也就没了依仿的凭据。没有毛毡帽,没有积雪,目之所及都是规整的街道,没有竖着线路牌的老车站了,吟游诗人不会溜去悬滑车道前唱歌。这儿听不见手风琴的奏乐,风箱损坏了,按键脱落了,气旋孤零零地扫过街角,飘荡在残墟重建的城市上头,飘荡去了郊外的原野上。不至耕耘,没有鲜花,远去的草野看去仿佛一片荒芜。

他用炭笔生疏地涂抹着,线条还算流畅,但每画出一道都会有漫长的间隔。他曾纯熟地描绘过吗,用沾着泥沙与汗水笔锋划开封冻的伏尔加河?极寒与漫长的时间已磨去了这片土地的记忆,那些欢歌、诗行、笔绘的痕迹都消湮无踪了。所以真的有那么一个女孩儿吗?肩膀瘦削,体态修长,样貌漂亮——也许不太爱笑吧。真的存在吗?以长久的热情和全部的生命依恋着她的兄长,耗着属于女性的不可理喻的执着,为了保护或为了寻求保护。她该长着躲在影子里也引人注目的漂亮眼睛吧,她该抿着不常修饰的浅色嘴唇吧,她该顶着你送她的蝴蝶结,梳顺了长长的、长长的头发。

伊万掸了掸勾出了轮廓的纸页,画面上的女孩儿打侧边回眼望着他,就那样凝固了。他又瞧了瞧那个面目并不细致清晰的人形,一旁坐着的小女孩也愣愣地看着。“你真有一个妹妹吗?”她问道,没等他回话就多添了另一个问题,“她给过你什么东西吗?”

你要我回答哪个呢?他想。当然,两个他都答不上。现在他听到了一个新选项,也许能把他从迟疑中拉出来:“她叫什么名字?”他让纸笔重落回另一只手里,空出来揉揉她的头发。

“娜塔莎。”

“嗯?”

“我说,她叫娜塔莎。”

女孩儿又撅起嘴来责怪他的玩笑与敷衍——如果那真的是。


晚些时天色渐渐沉下去了,小女孩和他道了别,随后便转头向据她来说是和父母约定的路口去了。“再见,娜塔莎!”他喊道,“接下来该回家了吧!”

小女孩回头冲他做了个鬼脸。“别那么叫我了,大个子,我可不是你妹妹。”她佯装成熟地一摊手。“至于回家?别想啦,忙着呢——他们还得接着考察旅行,下一站该去明斯克了。当然该由我陪着!”

“那该怎么称呼呢?”他学着她之前的模样歪过头。对方挥了挥手:

“斯别洛斯卡娅!”

她跑远了,拖着浅蓝的裙裾,直到身形缩小成一个小黑点儿,不久被取代了四轮的半悬浮车接走了。“噢,”伊万轻声说,“啊。”布拉金斯基。他提醒自己,同时用回想起这个词儿时的专注与耐心开始回想另一个。说是回想并不准确,那是在茫然一片的脑海中寻找——早已沉淀下去的风化的碎片。他又让目光落在了图像描绘的容颜上,扫过有些硬直的眉端和柔和的脸颊。

“阿、阿尔洛夫——斯卡娅。”他嚅动着嘴唇,拼出了一个接一个的音节,然后连贯起来,“娜塔莎,娜塔……娜塔莉娅·阿尔洛夫斯卡娅。”

然后他深深地、深深地躬下腰,视野里只剩下膝下、手和攥着的描像,以及自己被拖长的模糊的影子。


06


娜塔莎,亲爱的娜塔莎,穿着舞鞋独自跳上一支波尔卡。鞋带散去了,换上军靴吧,只要能追逐下去——如果你真的存在。

划下指痕的门板朽去了、又被换上了新的,递去的花已经枯萎了,连种子都死去;书写的字句都化为灰烬——如果你曾留下什么。


人们最终毁去了他们的历史。升至温暖,然后降至寒冬,绵延无际,漫长得仿佛不会再终结。往天上望去都是刺目的惨白冷光,没了热度,于是一切都开始沉寂。先是声色,后是热情,再而是社会的喧嚣,最后是文明。被冰川侵蚀,被皑雪埋葬,被长夜覆盖使一切都淡去,唯独留下渺茫的希望作引线。直到复苏的年头到来,直到坚持过百年甚至更多未被记载的年岁的生命群体们开始着手重建,直到冰雪融化唤醒了土地——直到他的血脉需要他醒来。他睁开眼睛重新熟悉这个世界,由抢救下大部分文明记载使其得以传承的人们帮助着寻回记忆。他的记忆没法完全由他自己控制,当所有人都丢失时他就丢失了。伊万·布拉金斯基,俄罗斯,他没有丢失他的名字。又有多少人能这么幸运呢?

“这里应该是原来的明斯克,如果你还记得。”在他醒来后四处游荡的时候,作陪的研究员这么告诉他。他们所踏入的城市几乎已经死去,全然是一片缺乏人烟的荒凉地域。“曾经是白俄罗斯的首都。”研究员的话语里充斥着短暂生命所仅能给予的单薄感慨,为了逝去的昔日。他所说出的两个名字都是如此冷僻陌生,几近被世人遗忘。伊万踩在平坦的土灰上,茫茫然看望着刻蚀严重的建筑遗骸。长冬好似一季无望的战争,带来的损毁比战争更为彻底。

他又花了很久在这里绕行,由空旷的广场到半毁的教堂,漂浮在河中又凝固住的泪岛。要么封冻,要么干涸。他踏在河岸边时曙光正将天际晕上苍茫的白,破开了积郁已久的浓灰,让人错以为素色的平原恢复了些许生机。他长久地站在那儿,恍惚间听见了斯维斯洛奇河正在解冻的微响。他站在那儿恍惚间看见了那些属于曾经的人们——想要恢复家园的人们,拆去了老街、推走了残墟,以河流为轴堆出纵横交错的棋盘式设计来。他们刻板着微笑,他们舒开了眉梢。他隔着时间,通过或许并不属于自己的记忆注视着这一切。

然后他转过头,平静地对陪同者、及所有通过陪同者所携的监控设施注视着他的人们说:“重建它。”


现在他回到这儿,坐在城市的枢纽建筑顶层沉默地凝视着悬在空中的投影模型。它能展示出每一栋房屋,每一条街道,每一辆核动能半悬浮车,标记出每一个尚在活动的生命个体。他的辖区内实现着接近于病态的全方位监控记录。什么都不想再遗漏,什么都不想再忘记。全都这样,留存下来,由全部所见组成记忆。留下的图画与影像,不再区分的虚幻与真实。明斯克人在重建时满怀着希望涌回来,重新扎根在这儿,饱含着令人吃惊的热情,即使已经更换了原本的名字。

真的有那么一个女孩儿吧,执着地想要停留在他的视野里。他已经看见却未曾留意。直到回想的时候才发现只有些不同的剪影,零零散散、难以拼凑。他看不见的,她希望他看见的,希望如此强烈以至于寄存在相通的血脉里、留在了他身上。他想他应该还是伊万·布拉金斯基吧,也许不完全是原来那个了,需要他担负的过去消失了许多,需要他担负的当下却还在增加。不过是又一次变迁,他的姐妹们残余的血脉聚拢回他身上,温柔地环抱着他、这般共存着。而有一部分还在隐性地执着呼喊着:看着呀——这儿该有一个家——

娜塔莉娅·阿尔洛夫斯卡娅陪他走进了长冬的开头,在人们各自集中想要留存自我的时候依然挽着他的胳膊,亲吻他的额头和脸颊,集中来了最后的体温,然后不知何时没了延续。真有那么一个女孩儿,很难说清她仍是个少女还是已经成熟;她同时把持着天真的热情和磐固的冷漠,生着年轻饱满的脸颊和过分寂静的眼睛。很难辨得清——很难描绘清楚。不再清晰,蒙了粉尘磨了痕,就像他手里攥着的潦草的炭笔画,笔触模糊了、晕开一片灰霾的影子。

那便是她留下的。伊万·布拉金斯基对着悬空的数字模型阖上眼睛,那些精致美丽的光纹便隐去了。那种隔着时间的情感沿着深藏的脉动传递过来,强大的,强烈到淡薄,无形汇聚成虚无的形态。藏在影子里,残留在视网膜上的映像。那是他终于愿意看见的。他睁眼触到并无质感的立体投影上,挥挥手让它消散去,然后开始建立一个新的。

整理聚拢,重组归一。


07


——我找不到一个足够好的开端,来阐释这个故事的结局。


因为那都是些零碎的片断,没了形体又褪了色。它们一齐涌上前来,不知道该从何处着手。它们搅和在一块儿,时而又跳出些新内容,关于一个做礼拜时的侧影,关于一个书写时的展眉动作,关于提篮的手指和奔跑时扬起的裙裾。关于她不常翕动的眼睫和长长的、长长的头发。这回不由她接手或干脆打断,这回她既是始因又是终端。过程将持续下去,将一直持续下去。

直到完整的人形出现,虚幻地站直在地面上,拖着静止的深色长裙,面容精致而冷漠。光纹交织成她的身躯,披散着还未着色的头发,张着空洞无物的眼眶。那是一个被割裂在过去的虚影——假使她还能被重新填补,用她的土地和血脉,用拼凑起的记忆影像。她被赋予了与追溯者相同的发色,和一双颜色相同的眼睛。他沿着影像绕行了一周,他记不清更多的细节了,辨不清更细致的色彩。但他猜想她的头发要更亮些,像云层边缘探出的浅金。他停在她面前让她注视着自己,沉思良久,让晶紫的眼睛深处沉淀下一些流淌于冰层下方的宁静冰寒的蓝。

眼见为实。

伊万·布拉金斯基用指尖敲了敲自己的眼眶,看着面前的人影,弯着眼角微笑了起来。


“嗨,娜塔莎。”


END

评论
热度 ( 55 )
  1.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