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d HERO is a heavy na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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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eping Warblers(06)

旧设补完,可参照《A Shell Game》《Battle for Immortality》进行阅读。

基于TV设定展开的后续,《Unchain Utopia》《Violet Valley》的续篇,PTSD零雀与重操旧业前皇帝。剧情所需会有部分OC作为配角出现。

一来官方地图炮的当量和原理都没个准数,二来作者是文科出身,就算参照既有现实数据尽力研究了一通也没研究出个所以然来,还请不要从物理数值上太苛责具体逻辑……

这章OC戏份和废话都巨多,而且点题,请谨慎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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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垂直高度还在递增,继续爬升,加速至——”

指向控制室的通讯中平稳播报着当前的动向,负责排布这部分的男人微微颔首,在截断通话前掩下一个细微笑容。目前为止都还顺利,一切能指往他的布局的要素都在累加,马上就要齐聚了。对于上升高度的通报如同倒数计时的警钟,意味着他能够用于下定决心的时间不多了。

他短暂阖眼,十指在身前交叠,在昏暗空间内沉吟片刻。“你是指望依靠上升到超高空来遏制进攻方的势头吗?”在场的另一人问。卡诺恩抬起头,对上那人淡漠的棕灰眼睛。歌利亚在审视他,就像合作建立之初、以及他们在天空上相会的时候,伴着某种不加掩饰的苛刻的傲慢。卡诺恩略一抿嘴,抬起食指互相摩挲了一番。

“不错。”他平静道,“那样一来,大部分性能不够拔尖的装甲骑和其它飞行器都会遭遇阻碍。我们只需要清除掉已经入侵到内部来的那一些,就能开启重火力打击模式了。你看,汇聚来的势力这样多,在这里造成重创的话,对联军的打击力度就相当可观了。”

他走去旁侧,步伐缓慢,错开另一人的注视,从桌柜中取出了预先备好的东西。他单手持握细长光洁形状,如握住酒瓶长颈,转身像邀人共饮佳酿般交递而出。“当然,孰先孰后并不要紧,同期进行也无不可,稍加调换依然可行。”他微笑道,“那么,现在到了抉择的时刻了。”

及至这一刻,他先前的犹疑忐忑悉数消失了,沉浸回一片死寂,自然也不会再在面上多起波澜。他将棋子形状的钥匙举至空中,望见他不近人情的盟友挑眉讶然。“这是什么?”歌利亚问。

“重火力打击模式的启用权。”卡诺恩即刻答道。他将钥匙握在手中轻轻掂量,并不显得过于焦急。“如你所见,这座要塞上的战略级武器储备一早就被清除了,但躲过女皇的眼线在暗处设置另一些东西还是可行的。”他继续说,“我这边的人在暗处动了什么手脚,你一直想知道这点吧?来吧,是时候揭秘了。”

“如果是这么重要的东西,你应该自己来使用吧?”

“你看,我的动机一直挺明显的。如果我亲自来选定攻击目标,在亲手报复得心满意足之后指不定就提前撤出合作了,对你来说也很头疼吧?所以不能由我来。”卡诺恩眨了下眼,“为了更加长远的规划,你得稍稍遏制一下我的满足感才行。”

他的意识是明白清晰的,他能确信这点。他小心地避开男人的眼睛,假装是恭敬致意而将头颅低下半分。面对傲慢之人总是有这样的好处,他们自以为已经掌控局面时就会陷入戏耍的心态,而不会再三反复确认一些琐碎的细枝末节。就比如现在,歌利亚并没有让他抬起头来,没有通过某样东西来验证他话语的真伪性。高个儿男人从他手中接下钥匙,置放在自己掌间,拇指搭至顶端的按钮上来回轻缓滑动。

“唉。”然后男人叹了气,“漂亮话说得很动听,马尔蒂尼卿。不愧是那位殿下培养出来的人选。”

他取走那样东西,带着它转过身去,留下一道侧影嵌在昏暗空间里。他将手指自按钮上挪开,把玩的动作更随意了些。然后他开始踱步,脚下踏得缓慢钝重,如某种意味深长的警示。

“让我想想,如果在这里通过了我的身份验证,你就能够启用完整授权了。”他轻声说,“一把完整的钥匙,一面船舵,航向完全交由你来控制,你想乘风而去直接逃逸,还是正面迎击暴风雨,还是撞向礁石让它沉没——都是你一念之间的事情。我说得对吗?”

“推测只是推测罢了。”卡诺恩面色不改。

“问题在于你没有否认。”歌利亚轻柔地回击。

他的声音变得油滑,装腔作势,他在发怒时不常这样表现,这并不意味着他此刻情绪上的危险程度就减轻了。“实话说,我一直在怀疑你的动机。”他在走开一段距离后改换了脚步行进的方向,折回一个直角,声音还是轻柔得叫人毛骨悚然,“从你最开始向我公开‘那位皇帝’的情报起,我就心存疑问了。我年轻的时候见过你这类人,给别人抛出一个又一个诱饵,指望让他们上钩,然后达成自己的目的。我并不讨厌这类人,他们有野心,而且聪明,比能够一眼看透全部价值的蠢货要有意思得多,也可以在游戏里留得更久。”他停住话头,停留在相距不远的另一点上,在那个端点处再度转身,侧首回望过来。

“但是他们难以驯服。”他的声音骤然变冷,“就算面上再怎么恭敬,他们也拿捏着自己的主意。你究竟在盘算什么,你暗中弄了什么小动作,这些都是值得怀疑的。我需要花上很长时间来确认,至今也没能探出个究竟。”

“那么,阁下,”卡诺恩说,噙着一抹微笑,“你得出的结论是什么呢?”

他们身位相离,目光相错,空空荡荡的厅室内再无第三人打破这诡谲的平衡。屏幕熄灭了,动荡和肃清的需求都暂时被隔绝在外。卡诺恩轻轻呼气,感到高空中的凉意正在渗入他的四肢百骸,对比之下叫他的身躯愈发沉重。他眼目低垂似等待一次审判,他的掌心渗出冷汗,盖因尘埃还未落定。至此这依然不是一次孤掷一注的豪赌,不过是一个抉择——主动权交付出去了,他所等候的是对方即将挑拣出的结局。

“从我手中获取授权之后只有这么几种可能。你确实想以某种有效手段来应付时下的战役,你打算继续维护当前的协作关系,或者牺牲一部分人单干。”在沉默良久后,歌利亚重新开口,“要是你直接选择放弃,那么这个按钮就是送我们一道下地狱的。”他折身回来,再度走近,直至数步之遥处,与人足尖相对。“看守在外的是我的亲卫。如果合作在此终止,即使你留了什么手段来对付我,你也无法离开这个房间。”他继续说,“时局还不算坏,在这里选择放弃是不明智的。如果你用这种手段来诓骗我,你也一样会死。”

他分析得足够镇定,也没有逻辑上的谬误。卡诺恩静立不动,不赞同亦不批驳。就是这样,将推定和论证的机会都交由一人完成,令其笃信自己的想法。就是这样,这位盟友打从一开始就偏好独断行事,那么在此刻也别去加以影响。他望着对方把玩钥匙的动作,搓摩转动的势头忽一下止住了,如同要将棋子落定的前一刻,稳当地拿捏在指间。

“我看不到你单方面宣布胜利的可能。”歌利亚说,“那么,如你所愿。”

那么,卡诺恩想,就到此为止了。

抉择结束了,欺瞒也是一样。尘埃还未落定,也不过是早晚的事。再没有回头路了,其它的机会也都被切断了。按钮按下了,最后的程序启用了,包括他本人在内,再没有人能阻拦随后的发展了。

然而他还有一个缓冲期。在达摩克利斯张开所有驱动之前,大范围的变故都还不至于突然而至。紧要的波折发生在眼下,在他前方,在刚刚启用“钥匙”的男人身上。歌利亚等候了片刻,忽而紧蹙起眉头。他将手指挪开,露出圆钮上不知何时弹出的一道短锋,上头淌着一丝血迹。他刚要去够腰间枪支,原本握稳在手的物件已经先一步当啷落地,比之故意扔弃更像是失了气力。他的指尖淌着血,发抖的幅度让他不足以抠开枪套。片刻后他跌倒在地,勉强以膝盖与手肘支撑住身体。这一切发生得很快,安然无恙的另一人冷眼旁观着,甚至没费神去够自己的枪。

“你用‘胜利’来定义一切,可是有些时候,我所期望的并不是那么绝对的事情。”在高个儿男人匍匐在地之后,卡诺恩才轻飘飘地出了声,“比如说,你看,如果我本来就不打算离开呢?”

他笑了,上前去将钥匙踢到一旁,躬身将对方身上备用的通讯器和武器都收缴了去,一样随手抛掷开,保证它们失去趁自己不备而被接触的可能。只要不离开就足够了,将余下的观测和指令都在此地完成也并无不可。他做完这些后走至一旁,现在换作是他来不紧不慢地踱步了。无力站立的男人勉强抬起头,发问时口齿还算清晰:

“你做了什么?”

“神经麻痹毒素。快速生效,先失去肢体的控制权,然后才是意识。从开始生效到完全致死有那么一段不很长的过渡期,如果在这过程中想抢救一下,也是能够做到的。”卡诺恩好心告诉他,旋即一脸惋惜地摇了头,“我不打算那么做罢了。”

旧帝国时期的不列颠尼亚为了审讯弄出过一些有趣的小东西,大多数是未完成品,扔置在实验室库存里一年到头也用不上一次,但在这座天空城再度起航之前,卡诺恩还是力所能及地弄到了其中一些以便早做准备。他缓慢迈步,封闭空间里唯独他一人的足步在回响。哒,哒,哒。

“其实我也考虑过直接使用机枪。这地方有类似的布置,我也见过应用的实例。”他陈述道,走至被自己踢远的钥匙边,足尖碰了碰沾血的短锋,“不过那样做的动静稍微大了一点,叫你的卫队发现就不好了。虽然我不介意提前被人狙杀,但我还是想尽可能多见证一段眼下的故事。”他回过头,对上昔日的盟友扭曲的面容,只轻快一瞥,就再度转开了视线。

“真可惜。”他感慨道,“你该让我看着你的眼睛说话的。”

那张惯素冷淡的、波澜不惊的脸上已经浮起几分怨毒了,高高在上的从容被打碎,跌落入泥沼当中无法挣离。他的肢足进一步瘫软了,躯干也开始发抖。卡诺恩看向他袍服下的脊背,听得他趋向粗沉的喘息声,心头涌起一股疏离的怜悯。

“你的优点和缺点一样明显,歌利亚。”卡诺恩说,“你将自己和寻常人类划分开来,所以你可以使役你想使役的人,你可以毫不心慈手软地做出任何残酷决断,同时你也缺乏寻常人类的思考方式。情感的驱动并不是‘喜悦’或‘不满’这么单薄的东西,这是客观事实所导致的结果,而非驱使人们进行改变的动因。”他垂首叹气,目光黏附上棋子外观的钥匙,盯着自它尖端冒出的血迹。“我们的囚徒对你来说也不过是个高级些的玩物,对吗?你会觉得有趣,然而你不能从他身上看见更多。”

令我恼恨的部分,他想,令我憎恶的缘由,可笑的奉献或窃取,背叛或忠诚。明亮的,肮脏的,复杂的,纯粹的,炽烈的,所有令其更接近于寻常活人的东西。就像尚为在役圆桌时前往故地面见卸下面具的旧识、实则是私自背叛帝国的行径,仇恨和爱都一并存在,我看得见,我见过了。我知道的。

“但我可以。”他低声叹道,“所以他不仅是过去名为枢木朱雀的残渣,他是一张底牌,一个诱饵。所以我们注定会迎来这样一场战役,而不是在坐标被锁定之后不久就灰飞烟灭。必然有人会找上他,‘ZERO’会找上他,无论他是泥土还是尘屑。”

“……你预料到了今天。”倒地的男人说。

“或多或少,是的。”卡诺恩说,“这原本只是一个后备方案,但我还是花了些心思去为它做好方方面面的准备。”

“你不想活着离开这里了吗?”

“这就是我所求的结局。”他坦言道,“当我死去的时候,我的灵魂会降落在‘那个人’死去的地方。”

他微微阖眼,一线目光飘往回忆间。枪鸣和死者的鲜血都像是相当遥远的往事了,然而他抬手按住自己的心跳时,依然觉得那殷红色彩过于艳丽,一缕虚幻温度还残余在自己指尖。

“这也是你从未尝试去理解的事情。”他说,“选择为什么而活,或为之死去,这样做的动机,是客观逻辑永远不能解释完全的。”

真可笑,他想。自己反而才是更能理解他们拘禁住的那个影子的人。

计划进行至这一步,他总算能够抹掉心头一抹浅淡厌倦。无需再在乎那些琐事了,犹豫的时机也过去了。没有警报被触发,没有人闯入这里。他迈步向传讯台走去,让屏幕重新亮起,映明了整片寂静。他这样做之后,地上的男人呛咳了两声,身躯彻底砸落在地的闷响自他身后传来。

“……没有必要。”歌利亚嘶声说,“如果你疯到想跟人一道殉葬,又担心我会阻挠你,大可以直接将我们从天空上驱逐出去。冒险对我动手又有什么好处呢?”

“这就是你最接近求饶的话语了吧?”卡诺恩讥笑道,“是啊,让你们躲回地下,回到你们的老鼠洞里,再花上五年或者十年来休养生息,然后重新寻到回归人世的机会。听上去很符合你的诉求……‘你的’诉求,只是这样罢了。”

他头也不回,快速查看了一番实时数据监控,确保先前的启动真实生效了。他们还在上升,越来越快,后备的燃动力也在逐渐加入。形势已经不可逆转了。歌利亚在他身后蜷伏着,呼吸愈发困难,混入了嘶哑咳喘。剩余的时间还有多少呢?自以为是的上位者或是寄托他野心的天空城塞都一样,反正是不可挽回了。

“最后让我来告诉你一件事吧。”卡诺恩说,“我憎恨‘Geass’这一存在本身。”

背对着那个将死之人,他的语调冷酷如冰。虚与委蛇的时日终结了,无需再掩饰这一点了。“无论由谁使用,无论是否有利于我的行动,那都是高高在上耍弄人心的手段。你们是自命为神,还是想要将神明都弑去,于我而言都一样令人作呕。”他陈述道,听得身后艰涩喘息一阵紊乱,反而感到一阵轻松。“是的,当我首次见到你时,我在你的引导下所说的都是实话,我憎恨ZERO和他所缔造的虚伪的和平,也憎恨变为牢笼的不列颠尼亚,这是高于一切的——但我可没谈及余下的东西。”他耸了下肩,“你没有询问,我也不会主动袒露这一部分。”

他微微侧首,余光瞥见男人伸长的指尖。它们够不到任何东西,无论是棋子还是武器,是毒刃还是能够进行求援的物件。稀薄的怜悯消散了,余下的只有旁观者的漠然。“旧皇族余党中的残兵败将,以及长期以来藏在地洞里的怪胎,这两方势力勉强拼凑在一起,原本就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吧?你无法忍受普通人类和自己站在同样的高度上,我无法忍受你们这类人的存在本身。”卡诺恩说,稍稍牵起嘴角,“你看,我们都心知肚明的。到了现在,彼此的剩余价值都被榨取得差不多了,是时候进入尾声了。”

他又等候了一阵。没有更多勉力道出的话语,气息也迅速衰弱下去,终于他身后几乎归于寂静,即使还剩余一寸生机,也不是他所在乎的了。卡诺恩握紧手指,花了短短几秒进行简单致哀,随后他叩击操作台上的按键,接回通讯当中,沉声言语如一切变故都未发生。

“全员听从指令,放弃外围守备,扩散战圈,将联军引入近距离作战,然后开始反包围。”他眯起双眼,“尽可能把他们拖在这里,不计任何代价。”

 

把一台装甲骑大费周章地弄进敌营却不是为了让它投入作战,也只有鲁路修敢这么干了。朱雀用回到手中的键匙重新启动座机时,自身的意识还有些恍惚。先前突如其来的救援行动的确让他生生激醒了不少,这并不是说他就可以迅速祛除体内残余的药效和别的一些制约了。他坐在驾驶位上深呼吸,尽量稳固住肢足,不让自己发抖得太过厉害。倒也不是胆怯,然而他思考和做出反应的速度都比平日要滞涩,在他独自待着时不是什么问题,可投入到需要灵活应变的战况中就有些负荷超载了。

“不要与人交战。”在他勉强将意识从梦游似的游离感中抽离出来时,鲁路修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硬碰硬的部分交给红莲,你只需要灵活一点规避战团就好。指挥的部分也还是由我来。”

“灵活规避?”朱雀苦笑了一下,“不如我们换个位置吧?”

他又深呼吸了一次,让固化在身体中的沉重凝滞感稍微减弱了些。在他的身边,ZERO将面具摘下了,撑在驾驶座旁寻了个能够安置自己的位置,闻言而凑到他肩侧。“我都一路冲过来了,也没造成什么损伤,”鲁路修说,“你总不至于做得比我还差吧?”

“难说。”朱雀扯了扯嘴角,“我记得你在战场上保全自己这方面做得相当不错。”

鲁路修捅了下他的肋骨,力道并不重。朱雀叹了口气,将过长的袖口向上扯起了些,以免影响驾驶动作。在他能够握住手杆之前,鲁路修突然扣住他的手腕,强硬地将他的胳膊扯高了。这很能说明问题了,朱雀忧虑地意识到。虽然自己确实没有多做抵抗,但以鲁路修的臂力和反应速度竟然都能逮到他毫无防备的一瞬间做到这程度。

“你这是……”

“既然你把座位留给我了,就别临时赶人了。”朱雀咕哝道,“外面进行到哪一步了?”

他分明听见身边传来一阵奇怪的响动,像是用力咬住了牙根小幅碾磨。他试着将手腕抽开,鲁路修没有继续阻拦他。当前负责掌控战局的一人花了片刻才平定下来,探身过来点按了几下显示出情报系统。“还在胶着。”鲁路修说,声音骤然阴沉了许多,“也许是时候腾出点手脚来给他们一个教训了。”

朱雀微微颔首,正式将座机调整到活动模式。

他知道身旁那人态度发生变化的原因。聪明细心如鲁路修,在他露出手掌的那一刻,就理应留意到许多东西了。像是烙在手背上的烧灼痕迹,指尖上的细小伤口,痊愈的与未痊愈的部分重重叠加,而这只是暴露在肢端上轻易可见的部分。还有更多,掩藏在蔽体衣物下,这些时日来已经成为他习以为常的事物。此前他不觉得这些过于难熬,这会儿乍一下被拉回到与人亲昵的距离上,他才后知后觉地容许自己脆弱了一瞬。

然后,在他预备控制机体向前滑行的时候,他稍显拖沓的动作被打断了片刻,因旁侧的人附到他面前,将先前被面具阻隔开来的亲吻完成了。鲁路修覆住他的嘴唇时,朱雀隐约体察到对方压抑着的一丝苦闷,好像但若他们不是还置身于战场中央、还需要强打起精神来应付随后的种种变化,鲁路修必然会即刻带他远离这里,将剩下的精力都耗在仔仔细细检查他的身体状况上,然后陪伴在他身边强制他公休至彻底痊愈为止。从近处颤动的眼睫下,他看到那样的念头在对方脑海中聚拢又消散,末了化作一声低微叹息,碾碎在唇齿摩挲间,没有凝作确切的言语。

当下他们还需要保持警惕,将心思耗在周围的环境上,将注意力投注在战局当中。一个亲吻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语调冷肃的指令。朱雀勉强提着精神,进行驾驶操作时一半凭借身体本能记忆一半凭借意志。他控制自己别过多神游,将注意力集中在驾驶行为本身上,听从鲁路修的指令规避了大部分战圈,从战场间隙中灵巧穿梭而过,又不顾鲁路修的劝阻强行干掉了接近通道口的一支小队。差不多是极限了,他在撑起护盾应对后续时苦涩察觉到。在这里启用Geass的力量可以让他透支体力进行爆发,但那样一来他无法全心顾及鲁路修的安危。如果他在完备状态下这样做,也许还凑合,那样的话他也不至于连分神思考指示含义都费劲。这么说来,他好像忘记了一些事情。

他的肢体发僵,脑袋像灌了铅一般发沉。一个影子叠在他身旁,冷静地切换着通讯频道,一个熟悉的声音将其它所有嘈杂串联起来,疏通出一条他能够理解的线索。防御网扩散了,从死守城塞边缘变得更为活跃,空中部队分散穿插入联军阵营中,标识敌我双方个体的光点在监测屏幕上混杂到一块儿。朱雀费劲地看着这些,他的意识想跟上这些变化有些困难,多想一会儿又很容易恍神。他先前想到了什么?在牢笼被打破之前,他独自待着的时候,在最后一次昏睡之前,他原本记挂着一些事的,那是什么?得告诉鲁路修的,应当传达给ZERO的,不要前来、不要前来——

“——这里是贝狄威尔。”狄安娜的声音说,“帝国方打算发动第四次强袭了,以主力军压近城塞主体为目标。我应该去往什么位置?”

“压在第二梯队,从西北方向开进。接近后不用过多顾及后方军阵,可以进行自由支援。”鲁路修快速做出指示,稍一停顿又加以补充,“突袭队正在计划撤离,你最好做些准备,跟奥利弗联络一下,然后等待接应他们。”

已经走到这一步了。知晓秘密的人,与他一同生活过的人,不止是鲁路修,那些孩子也一并前来了。朱雀缓慢地意识到这点,形成一个模糊概念,然后为之苦笑。他记得不很清晰,只大概把握到卡诺恩的做法是将自己当作诱饵。所以这里必然已经设下陷阱,引动一场决战也是为了请人入局。如今自己得以逃脱是因为作为索引的利用价值已经耗尽了,钩饵被取走也无妨,是这样吗?

“朱雀,”他身旁的声音说,“你有没有觉得……”

他的身躯本能先于意识行动,在轻微震荡发生时及时稳住了机体的滑行线路。摇晃的不止是这一片区,更像是这城塞本身。在延展,在变化,在燃烧着什么,自内部发出低沉嗡鸣。他眯起眼,试图从无序的躁动中把握到那一条线索,一闪而逝的灵感,伴着提防和深刻的恐惧而来。通讯没有中断,监测和人们传递的话语都显示天空城的抵御方式正向着不可理喻的方向发展,就像自行剥下了用于防御的外壳,露出里头燃烧的火焰,以此来引得更多飞虫向其扑簌而去,化为薪料的一部分。火焰,他想,复仇的火焰——但若燃起了,大抵是能将所有人连同自身都一并吞噬的。

“ZERO。”他听见自己说,“我发现了一些事。”

隐去的线索重现了,被他牢牢攫住,逐渐勾勒出原本的形貌,清晰得棱角分明而可怖。他沉浸在这阴森寒意中,一时间就连气力都恢复了些,从趋向迟钝的肢骨中涌起,促使他迎头痛击上廊道尽头出现的一支巡逻队。这回他没遇到多大麻烦,然而在冲劲过后很快就让冷汗渗透了全身。他撑在座位中歇气,终于疏通了能够用于讲述的字句。

“目前为止都还只是猜测。我之前……状态不算好,思考能力也受限,所以我不能确定,但我认为这至少是后备方案之一。”他低声说,“卡诺恩·马尔蒂尼的真实意图,我大概察觉到了。”

他们在天空上。天空意味着居高临下,意味着动向自由,意味着远比地面上的行动要灵巧,意味着并非退无可退的一方。然后原本能够隐蔽自身的城塞亮出了行迹,将坐标固定在某一点上方,傲慢地递出一道邀请。达摩克利斯原本的作用是什么呢?快速打击,自上而下倾泻毁灭性的火力,肃清所有胆敢反对的势力。现今它并不是帝国全盛时期的可怖凶器,但昔日的獠牙仍在,就算无法恢复往日风貌,也还有别的途径去进行破坏摧毁的工作。他们在天空上,高高悬吊在云雾间,下方便是君主所在之地,于是一件凶器被还原作它原本的寓意。

是威胁,是足以弑君的命运,是随时都可能坠落的末日。坠落,适才逃离囚笼的一人吐出这个词,声音嘶哑模糊,但足够让近旁的另一人听清。他垂下头,又拼凑出一些用以说明的字词,包括他仅记得的通告似的决绝言语,他将事实陈列而出,将判断的机会交到旁人手里。已经前来的一人,已经抵达他身边的一人,本身的状态还良好,能够进行比他更为冷静全面的推断。他在结束发言后咬住牙根,稳住双手动作,控制机体滑行至被击溃的队伍后方暂止住,等候下一步的指令。

“……那个疯子!”在片刻之后,鲁路修爆出一声怒吼,继而烦躁地揪住了一绺鬓发,“我该早点发现的,如果我……”

“不是你的错。”朱雀咕哝着安慰他,“我接触到他的机会比你更多,可我真正能猜到他的打算也不过是不久之前的事。只是猜测,但眼下的情况好像——”

震荡又发生了,这回的幅度比上次更为夸张,持续的时间也要更长。他稳固住机体的动作比之前更加费劲,长出一口气时披风裹身的一人倾过身来,手掌覆上他的手背。“我猜这不是外部战斗所致。”鲁路修说,声音里满布着心烦意乱。随后他开启通讯,向骑士团主舰传去指示。“监测达摩克利斯的海拔高度。”他下令道。通讯中开始出现杂音,为此情此景增添了一抹不祥气氛。

“还在进一步加速提升,速度是……”

“……支持超高空作战的机体也是少数,而且那样一来燃料消耗速度会加剧。继续爬高的话……”

“……已进入——嗞——飞行单位受阻……高度……”

徘徊在外的军阵被迫分散了,穿插入联军间隙的飞行部队不知何时已然聚拢在外,居于各方主舰与前方军阵的空档间,排布成了立体环状的包围网。杂音变得愈来愈多,各方汇报的声音扰得人头颅中一阵刺痛。及至这一步,他们周围反而安静下来,一时间没有卫队来进行干扰,没有新的遭遇战分去他们的注意力。然后是一声巨大钝重的回响,宛如敲至最末一次的警钟。“……它停下了。”通讯中说。鲁路修深呼吸了一次,决然迸出新的指示:

“撤退。”

“ZERO?”

“我说撤退!”他的声音提拔起来,高亢得掺杂了些不自然的变调,“如果我没预料错,下一步就是——”

伴随着他焦急的警告呼喝,震荡开始了。整座城塞都在变形,推进器在转向,备用的燃料向核心流动,浮空的凶器正在做向下坠落的准备。这一次的震荡将不再歇止,直至城塞在反向加速的过程中不堪重负地崩裂,也不会再归于平静。达摩克利斯回归它原本的寓意,被打造成一柄悬吊在君主上方的利剑。

即便提前做了多么完备的防空措施,这坠落本身依然是时下的伯利恒所不能抗衡的。用剩余能源和武器库存引爆足以支撑城塞运转的核心,在撞击的一瞬间所爆发出的能量足够将整座城市吞噬。如尖锥,如陨星,如命定的灾难。报丧的钟声消失了,最后的倒数计时开始了。逃离囚笼的人抬起头来,和身旁的下令者交换了一个眼神。

“能撑住吗?”鲁路修轻声问。

“还有别的办法吗?”朱雀苦笑道,“抓稳了,这一路大概不会很太平。”

他控制装甲骑的行动路径向中央区域反折回去,城塞内部晃动得愈发厉害,他不知道变形将持续到何时,下坠又会在何时开始。可留给他们的时间必然不多,每推进一秒就失去一分拧转形势的可能性。“我们需要……不能……得让它停下来。”鲁路修说,声音起先轻而模糊,逐渐加入了恼火的升调,“该死,那个自大狂就这么纵容合作伙伴在眼皮底下发疯吗?歌利亚到底在哪?!”

通讯频道中一阵波动,朱雀这才留意到他们正接在密线里。“我找到了。”菲利克斯的声音说,“有点困难。他的状态不太好定位,他……死了。”

频道中沉寂了片刻,而朱雀花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这条信息的实际含义。那个男孩在能力运用层面上的飞跃,以及他所道出的死亡的分量。朱雀眨了眨眼,自觉脑子里有些晕乎。“啊哈。”鲁路修干巴巴地笑了一声,语调迅速恢复作冷淡平静的状态,“换个时间再替他哀悼吧。是在中央管制室吗?”

“不,在下层,靠近动力枢纽的一间会议厅。”菲利克斯飞快地播报道,“他的尸体旁边还有一个人,我猜那就是……”

“标识出具体坐标,现在马上。”鲁路修说,“我们大概可以抢占出一段时间来——”

震荡加剧了,这次是出于临近区域的爆炸。阿尔特雷戈被交火所波及,驾驶员不得不硬着头皮应对又一次的路途阻碍。他的感官还在正常运作,但反应速度进一步减缓了。这使得他的规避动作没有及时生效,近距离爆震在没有能量盾阻碍的情况下直接冲击到了机体。他咬着牙用主武器进行反击,后续战斗由原先参与火拼的不列颠尼亚军补充完成。他脱离了战圈,鬓发被汗水打湿,昏昏沉沉听得有人在自己耳边大喊大叫。

“——打起精神来,朱雀!”那是鲁路修的声音。焦虑,担忧,关切,即使将绝大部分注意力都集中在持续行动上,也能听出这部分激进暴烈的成分。发话的人倾过身,指尖牢固扣在驾驶员的手腕上。“现在立刻把位置换给我,我来完成余下的……”

“现在立刻带着他滚蛋,老头儿。状态不好的家伙就回到后方去。”另一个声音突兀地插入进来,“突袭队距离那里不远,我带人过去。运输机还在吗?没被炸掉吧?让它在最近的通道口待命。”

朱雀勉强抬起头,将发沉的眼睑撑得更开。有人在他肩上推搡了一把,又兜住他的背,帮扶他稍微挪了身位。这回他没再顽固不化地死守在座位上,而是起身挪到驾驶位的另一侧。他找到地方固定好身位后,一张面具被塞到他膝上。腾出双手来的鲁路修接过了机体的控制权,与此同时之前发话的年轻人还在加密线路中继续言语。“给我导航,小家伙。”奥利弗说,“时间不等人。”

“可是鲁路修,”朱雀轻声说,“突袭队的火力配置好像有些不……”

“导航的同时进行援护。”鲁路修下令道,“交给你们了。”

那两个男孩几乎在同一刻应了声,然后双双切走了通话线路。在接踵而至的短暂静默中,朱雀深吸了一口气,平缓吐出时感到肢足间的细微颤动止住了,但疲乏感并未消解半分。他不再费心去留意周围环境,也不再忙于应付突发变故。震颤还在持续,但余下的路途还算平稳。他们正在回归城塞的外围,下一步应当是回到指挥舰上。离开驾驶位后他的正常思考能力恢复了一些,于是他得以疏通先前一番对话的实际意义。

“对不起。”在缓过神之后,朱雀开口道。他瞥见鲁路修的侧脸上细微抽搐了一下,但那人并没有回眼看向自己。

“为了什么?”鲁路修说,“我和你在同一台装甲骑上,就算是为进行指挥层的自我保护也需要退回到更安全的地方,而且奥利弗的方案是更优解。别想太复杂了。”

他的声音介于平稳冷静和温柔劝解之间,没有提及任何围绕让出驾驶座的一人而存在的要素。他是故意这样做的,朱雀知道这点。不止是这样,让出座位的人安静地想。如果你是独自行动的话,你并不介意自己一人突进到对方的话事者面前吧?你一贯是这么做的。但你和我一道,你不愿我以这样的状态去涉险。你将原本该由我去完成的任务托付给别人,并不是因为你不够信任我。

你是将我放在被抉择的一端了。

但对不起。他咬紧牙根,自沉寂已久的心念中久违地浮起一丝痛恨,对先前所遭遇的一切、以及无法坚持下去的自己。就像剑刃翻折,浸血崩裂,受损的武器不再是能够替人扫清障碍的东西。本来不该如此,本来不该由你来考虑如何保护好我。

然而事情或许早就这样发生了,他疲惫地认识到。从那时的指令开始,从希求自己能够存活的那一刻开始,从更早之前、ZERO第一次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时候。随后苦涩被更为柔软的心绪调和了,让他在回到空舰中后离开座舱时得以恢复到正常神色。鲁路修要他找个地方躺下,但他摆手拒绝了。他还不能睡去,此刻还不能。如果他无法亲自参与最后的殊死一搏,至少也要亲眼见证它的结局。

鲁路修看着他的眼睛叹气,显然是读懂了他的意思。

 

在捕捉到歌利亚的存在时,那个男人还没有死去。他正在死去。

死是一个渐趋静默的过程。连接建立的时候,痛苦的巅峰已经过去了,余下的只是缓慢的消散。归于平静,归于无,感官不再生效,思考的能力也逐渐停滞。最后自我的认知消失了,不复存在了,一缕游魂化归本源,而远在自己所驾驶的机体中的年轻人奇迹般地捕捉到了这一瞬。他感应到灵魂的重量,他知悉了它的存在。就在这一刻,他的认知里始终无法完善的一角被填补了,他对世界本身的感应变得完整了,他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然而死亡的过程会让自外界而去的定位变得模糊而不确定,这使得菲利克斯很是花了些功夫,直至他结合那死者近旁另一人的存在才判定出具体坐标。他将地图标识传送给奥利弗,同时看着属于兰斯洛特-阿尔特雷戈的一点迅速往要塞外侧退去。对此他和奥利弗都毫无异议,先前对援救目标的定位就已经让人受够了,本人实际承担了多大的负荷,菲利克斯甚至不能去进一步深究。不是说软弱,只是鲁路修说的不错——不能影响到自己的状态,尤其是在紧要关头中。

这就是足够紧要的关头了。相较于只能通过数据进行监测的其他人,他更能直观体会到这座要塞正在发生的变化。原本的完整结构已经开始崩坏,下层成为了不够稳定的区域。照这样下去,可能在坠毁实际发生前,藏在下层的那一人就会因垮塌事故或空隙开裂而殒命了。那个人身上可能维系着唯一的出路,扭转这一切的方法——假使它真的存在。

它真的存在吗?在驾驶装甲骑奔赴向目的地的途中,菲利克斯还在维续对要塞本身的感应,也在不断加深自己的怀疑。他不敢妄下定论,也不敢提前将自己不能确定的忧虑告诉已经足够操心的鲁路修。城塞在崩毁,而与尸体相伴的那一人,即使探知不到其具体想法,也能模糊感应到他枯灰似的死寂心念。好像结局已经笃定了,那个人只是在目送失控的列车往铁轨的尽头疾驰而去,至此寻常人力都无法再阻止这一切了。

然而菲利克斯自认这不是能妄加揣测的,当下他需要做的事很简单,遵照ZERO的命令完成扫荡,尽快突破阻碍,将幸存的那一人俘获并带回到安全地带。他并不认为自己能做出比鲁路修更好的判断,因而也不愿去僭越半分。于是他及时和剩余的突袭队成员打了个照面,一行人稍有减员,大抵是先前零零散散的内部遭遇战所致,然而目前带头的一个还算精神。

“这地方情况不妙。”奥利弗直截了当地说,“尽快解决,否认我们不见得能撑到安全撤退的时候。”菲利克斯在座舱中叹气,发动机体将所在位置推进到步行的众人的最前方。去往上层支援的红莲不在附近,他得自己冲阵,而负责看守会议厅的装甲骑统共有八台,两架一组分处于不同的出口处。他大概不需要将它们全数击退,拖延一至两组并给步行人员创造出攻破门栏带走目标人物的机会就行。然而就在他向前滑行而去的那一刻,他感应到钢铁结构扭曲断裂的征兆,在巨大声响还未实际传至耳中的一瞬间,他突然明悟似地抬起了眼睛。

“好啊。”他轻声说,“好吧。”

他捕捉到断裂的迹象,将它们一股脑地关联于近旁所能接触到的所有敌性个体。他做得不很熟练,但只要给对方施加一瞬间的停滞,就足够在交锋中创造出先机了。一股寒意同时滚过他自己的脊骨,像是血肉之躯徘徊在被撕裂的边缘,他将这失控的势头压制住了、返还于人,使得他所面对的机体来不及阻拦他启用主武器的劈砍动作。火光燃起时他听见嘶哑痛苦的惨叫声,从破损的机舱中传来,从被枪弹击倒还未迅速毙命的伤者处传来。他捕捉到更多玄奥轨迹,死去的那一瞬所负担的解脱与灵魂离去的征兆。他在击破四骑后横向闭锁的门扉处斩击而去,两下重击后通道打开了,而他心中警兆陡生,迅速回转以机体左臂架住斜后方新袭来的攻击。

震荡还在加剧,这让他的分神传导进行得愈发困难。他眼前一阵晕眩,在受击之余及时送出警告。“这地方快塌了!”他喊道,“你们得赶紧——”他抽空辨识出还算稳定的区域,挥臂指出能够平安撤离的路径方向。与此同时,其它方向的卫队在往这边合流,而意外插入的援军已经足够让他焦头烂额了。他的能源消耗比预想的更快,他无暇去分辨是环境还是性能的问题。目标人物自原本的封闭空间中被带出,他以余光确认了这点。就在这一刻,下坠开始了。

高度读数迅速跌落,城塞发出不堪重负的巨大噪音,战斗和撤离的步奏都被打乱,而廊道被生生撕裂扭曲了。菲利克斯闪避不及,机体伸在外招架的左臂被人斩断小半,机舱也遭受了一次钝重撞击。险些嵌入机舱的敌性单位几乎是贴在他身后爆炸,传递来的震动与冲击随着舱位内部的挤压变形卡住了他的腿脚,让剧痛自他身下一路席卷至冠顶。他的操作变得愈发艰难,警报显示还有一台活动敌机正在从斜后方接近。菲利克斯咬了咬牙,做好了硬抗一击的准备,心中刚升起一分死亡警兆,突然有人将俘获目标推至他面前,致使他下意识展臂接住目标个体,错失了动用武器的机会。

随后他听见一声爆响。走廊坍塌了,连同原本向他袭来的敌机一道沉入下层,剩余的步行人员聚拢到他身后,躲入他规划过的线路中,总算是没有减员过于严重。但有个人不见了,菲利克斯猛然发觉,背脊一阵寒凉上涌。他身下的疼痛让他在短时间内愈发清醒,让他立即意识到刚刚发生的一切意味着什么。以肉眼判断近旁最为脆弱的结构并进行破坏,需要精度足够的视力,以及——他望向坍塌的地段,在破碎的钢铁边缘捕捉到一杆手持榴弹发射器。他见过那东西,先前背在某个自号武器精通的家伙身后。

那家伙,他想。不该这样,你应该躲得更远,或者干脆反应不及才是。他感到困惑,他想进到下层将那人给刨回来,然而第二次爆炸发生了,连同上层结构一并塌陷下来,彻底堵死了原先的口径。在他预备呼叫之前,他耳畔忽然一阵噪音炸响,熟悉人声裹在其中,冲他大声嚷道:

“滚开——!”

菲利克斯僵住了,耳膜被震得生疼,燃料警告也一并跳入他的视野。他喘了口气,没忍住一声吃痛呻吟,对方在这时强行插入话头,语速飞快,伴随着一连串的爆破似的气音。“带他走。”那个人说,“别浪费时间了,本来也没剩多久了,那家伙的情报比什么都重要。你绕道过来得耗多久?你自己还撑得住吗?状态不好的家伙给我滚回后方去!”他几乎是在吼叫,他所说的内容一点不错,就像他们还在伊尔库茨克时,他大声吵嚷让计划的拟定者单独出逃的时候。方便脱身的人自行脱离,不要被余下的事情拖累脚步。始终是这样的,只是这回他选择独自留下。

“……奥利……”

菲利克斯咬紧牙关,控制机体转向提速,掩护剩余人员进行撤离。他没法为那个人打气加油,更说不出道别的话语。在通讯断去之前,曾经让他救了一回的同行者递来混着沉闷笑音的语句,陪伴他远走、直至他驶回外围区域还回荡在他耳畔。

“我都费了这么大劲来回报你了,小子,”那个人说,“别死了啊。”

 

等待接应,这是她先前所接收到的指令。

最初他们拟定计划时,她所负责的就是这一部分。假使ZERO的座驾出了什么差错,不能及时载上他们的救援目标,那么就由负责突袭的那支队伍将目标人物带离达摩克利斯,然后由她护送撤退回后方空舰上。那两个男孩倒是个赶个地冲在前头,也不顾自己究竟能起到多大作用。

在等待的途中,狄安娜不免有些烦闷。她留守在通道口附近不断刷新监控数据,时而拿向她逼近的空中作战单位活动练手。耗时太久了,按说如果目标已经安全进入阿尔特雷戈的座舱内部,剩余的突袭人员想要快速撤离并不是件多么费劲的事。就在她开始失去耐性的时候,ZERO的通讯再度传来,将某个队伍负责人抢下了新活儿的最新状况转告给她,并警告她千万做好接应工作,每拖后一秒就更危险一分。

与此同时她留意到了海拔高度上的异常读数,也无怪她感到愈发悠闲了。特化了续航能力的机型毕竟是少数,当前还在进行浮空作战的绝大多数飞行单位都是在依靠优异性能强撑。这不是什么好征兆,狄安娜敏锐察觉到。此时她所驾驶的机体在能源消耗方面占据优势,然而她不敢轻举妄动。及至要塞主体开始下坠,阿尔特雷戈已经从更高层的通道撤出,ZERO接入回通用频道,发出的命令比先前要有条不紊了许多。起码他们那边的状况算不得太坏,这让女孩稍微放心了片刻,又因下沉的庞然大物所传出的震荡而持续惴惴不安。

她再度刷新了监控数据,总算捕捉到属于突袭人员的信号。余下的数量比原先的编制要少,这也是不可避免的事。她及时呼叫运输机靠近,考虑到周遭空气的稀薄程度,停留时段和登机过程都不能太长。队列接近了,她暂时离开通道口,将周围袭来的干扰单位击退。随后一架暗色涂装的机体先于所有人出现在她视野中,不由分说地将托举在肢臂上的一具人躯粗暴塞进敞开的后机舱。那个男人脸色发青,行动也不甚灵便,被后至的步行人员一溜儿提起手臂牢固押住提往舱内深处。狄安娜简单确认状况后,将注意力转回到勉强支撑在机舱边缘的那台装甲骑上。下一秒她的眉头紧皱起来,面对已经明显损坏变形的机体不免有些慌乱。

“你怎么搞成这样?”

“帮我。”菲利克斯说。

他答非所问,通讯中传来的声音也比平时更为微弱。队伍成员撤离完毕了,看似如此,然而少去了一个理应处于同一临时编制下的人。甚至不需要再三确认,她耳边久久没响起另一个人故作轻松的问候就已经能够说明问题所在了,这让她心中的不祥预感加重了许多。“奥利奥在哪里?”她追问道。另一位驾驶员低低咳喘了一声,听似状态不佳。

“他,还在里面,”他还是及时应声,“我的能源消耗太快了,来不及……”

“不是你的问题,给我滚回后方去歇着。”狄安娜厉声道。她深吸了一口气,赶在任何人来得及阻止她之前毅然折入刚刚完成人员撤离的通道口中。那个蠢货,她咬着牙想,白痴,自以为是,没脸没皮只知道逞能和出风头。最该老实留在阵中的人为什么要闯到前线来?为什么要用强词夺理换取一个可能让自己丧命的位置?

她不管不顾地前冲了一阵,中途接收到菲利克斯共享来的地图,标记了他们先前失散时所处的方位。传递来的只有坐标,没有提供方向指引的声音。他的状态大概糟糕到需要立即离开战场了,她模模糊糊意识到这点,并没有催促或责怪他。这份认知进一步加重了她的忧虑,让她怀疑起自己是否真赶得及找到未脱出的那一人的下落。

只剩下她一人了。没有别的援军,也没有人阻拦她向内突入的去路。威胁来自于从高空下沉的城塞本身,断裂的回廊与依然锁死的门阀,被机械与人的尸体阻塞的路径。她绕了三次路,每次离最短路径偏差一分便更焦灼一些。撕裂的钢板锯齿状的边缘从四处突起,宛如嶙峋怪石与撕扯旅人头发的枝杈。她在黑暗森林中奔跑,躲开一些梦魇,却偏偏不能独自逃出去,在找到她被困的旅伴之前不行。

搜寻,捕捉信号,躲开不够稳固的建筑体,找到更加安全的线路,然后再重复一次。她向前奔跑着,独自一人,月亮和歌谣都离她而去。相信你自己,仅剩下一个声音在对她说,相信你自己……梦境还没有断绝,你来到这一步了。你做得很好。你还值得更多。她凿开一方被堵塞小半的缺口,打开一处通往下层的口径,终于——

“——奥利弗!”

“你终于又正常地叫我名字啦。”她的耳畔响起拖腔拖调的微弱哼声,“还是说我出现幻觉了?”

相隔三道回廊和一处坍塌的危险区,一个人形被圈定出来。他的通讯器里杂音很重,信号本身也断断续续,她不确定自己进行喊话的话能有多少有效信息传递过去。她应该提醒他一些事,比如说自救,比如说尽量离不稳定的结构远些、毕竟装甲骑行驶过去可能造成新一次的塌陷。她应该及时提醒他的,而不是像个普通的发脾气的小姑娘一样在座舱里毫无意义地大声咒骂。“你这个白痴,疯子,自大狂,”她尖叫道,“逞能逞到不记得自己有多弱,你这个——”

“对不起。”那个人的声音再度传来,比之先前又减弱了几分。狄安娜吸了下鼻子,操控机体的动作未停,为了减轻二次震荡而脱离滑行着力点改为浮空飞行。

“——蠢货。”她说,“奥利弗,你在……”

狄安娜,他叫她。他知道那个名字,他认可它,是从何时开始的呢?他不完全知道它的含义,如同他不知道所有埋没在尘埃里的故事。他在她接近自己的途中这样呼唤她,一次、两次,第三次末尾被嘈杂电流声吞没,一阵刺耳摩擦后归于寂静。别、她茫然攥紧手指,加速向正确的方位推进,心下落入一阵恐慌,别不出声,别断去回应,别就这样就此消失——

别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有一些往事不足以形成梦魇,它们只是存在过、离开了,淡化至让人形成失去的感念。如果它们不再重复,原本就是那样简单的东西,如同不再翻开的陈旧书本,字句都被人淡忘,埋藏在记忆中的某一个角落,如此这般安然贮存到很久以后。有一些事物则留下了,被摆放在明处,比如对诗歌的追忆,比如一个名字,而被留下的事物将设计好的实验体缓慢地还原回一个寻常的“人”。然后在今时今日,她所拥有的东西变得不足安定了,趋向于可能涣散的浮沫,连同旧日遗痕一道凝聚成更为真切的悲恸。

我亲吻过一个女孩,她想。在安静的夜里,在我还没能开始做梦的时候。那个人再也没有回来。离去了,消失了,连一道用于找寻的线索都没能残留,连一缕影子都没能剩下。然后,是在多久以后呢,我亲吻过一个男孩。就在身边,在触手可及处,在本不该错失的距离上,就像过去一样。她用力眨动双眼,控制机体肢臂搬开最后一道阻碍。监测数据随着返回画面一道刷新,她的同伴躺在坍塌碎裂的堆积物边缘,明显被爆炸导致的灼烧所波及过,半身都浸着灰黑焦痕和血渍。他没有说话,然而监测显示他生命体征还算稳定,呼吸没有断绝,大抵是因伤势而陷入了半昏睡中。就在这一刻,她的恐慌停止了,视野迅速模糊又重归清晰,细小尘埃在她身边浮动,随着涣散的影子与月光残像一道消隐了。

我找到你了。她低声喃喃,将昏迷的伤者小心地托举而起,保护在自己的荫蔽下。返程或许要更为艰难,然而她如释重负地长长吁气,在沾了泪水的面容上扳起一丝微笑。你没事了,我找到你了。

 

我们没有时间了,他想。

他甚至无暇去听更多报告,或在加密线路中确认那几人的安危。他想这么做,他想将所有人都撤回后方,从现在开始抽身,至少一部分人能摆脱面前的困局。然而他困在ZERO的身份里,他不能简单地为少数人的命运轻易做决断。他从在座椅中小憩的朱雀身边站起,冷眼望着被推进门来的新俘虏,手中备好的武器径直比向对方的脑袋。

“如果命令达摩克利斯下坠的人是你,”他说,“告诉我让它停下的办法。”

在他的面前,独自被推进门抛下的卡诺恩·马尔蒂尼因重心不稳而跪坐在地。他的一侧足踝浸着血渍,他的短发散乱得不像样,额角黏附着一缕一缕的暗红污秽。他没有抬头,于是鲁路修半跪下去,用枪口抵住他的下颌强行向上挑起。那张面容上一片平静,不见分毫慌乱恐惧,隐约笼着灰白死寂。

“没有办法。”卡诺恩说。他翘起嘴唇,说话时甚至捎上了满足平定的微笑。“一旦自毁程序启动了,就是不可逆转的了。核心区域被完全封锁,最高权限也不能再度开启,防御力度足以抵抗主舰级别的炮击,想要提前引爆是做不到的。”他的声音流畅清晰,眼睛里写上了空虚嘲弄,“你以为我没料想过落入你手中的可能性吗?即使你用Geass来命令我,也是毫无意义的。我做不到,没有人能做到的。”

鲁路修本想骂他是疯子,然而眼前的男人分明已经冷静下来。假使他曾狂热过,那温度也散去了;假使他曾疯癫过,在所有缜密的排布和规划之后,他也没给自己留下多少纯然发泄情绪用的空间。不是说他没剩下多少私欲了,他从一开始便是基于私欲而行动的,在整段旅途即将走至终点时,以此对他进行指摘也毫无意义了。他还在笑,他在反向审视ZERO,他的目光从持枪的人身上移到一旁,又很快兜转回来。“击毁它,把它拆成碎片,余下的东西依然足以撼动伯利恒的防空网。”他继续说。他的言语刺耳但诚实,先前粗略计算的结果也是如此。鲁路修心下一沉,卡诺恩则慢条斯理地抬高了一根手指。“除非——哦,”他说,“你们还有一个选择。”

“女皇一直在关注这边的动向,”在他们后方,朱雀的声音适时响起,“要求她尽早发射芙蕾雅的话,还来得及将危机化解在空中——”

“部队来不及后撤的。”鲁路修说,“即使从现在开始全速退出战圈,即使我们已经在做了,也无法完全逃离那种武器能够吞噬的范围。前线的联军部队构成相当复杂,很难划分具体的止损线,战死也就罢了,如果是灭亡于帝国手笔……”

他顿住了,瞪视向面前噙着微笑的罪魁祸首。宛如在欣赏戏剧的高潮,种种铺垫完成舞台的全部布置,然后在台下静候破灭的发生。“……这就是你的目的所在,对吗?引动这场决战,将各方势力的焦点都一并聚集起来,然后将他们的命运和这座要塞捆绑在一起。”局中人说,“二选一,要么让伯利恒面对彻底毁灭的命运,要么让联军伤筋动骨,然后由不列颠尼亚来承担过失。基于超合众国的联盟关系必将受挫,联盟内重要成员或者联盟本身,二选一后必将重创其一。无论选择哪一条路,都会引发更为长远的祸事。”

他能一字一句道出将临的命运,但他无力更改全局。不似他以本来面目参与战争的时日,他不能以ZERO的身份担下这一次战争的祸因。精密嵌套的齿轮运转至此,他自己也成为其中的一环,即使想要跳出僵局将架构本身毁坏掉,希望也过于渺茫了。他抿紧嘴唇,心下暴戾翻涌,让他差些就这样直接击穿面前这人的脑袋。卡诺恩仿佛浑不在意他的阴沉眼神,又一次将目光往旁侧偏移,大抵是锁定了蜷坐在座椅中的那一人。

“自然。”卡诺恩说,缓慢地眨着眼睛,总算呈出了一点儿令人恼恨的叹惋意味,“顺便一说,关于枢木卿,我本来指望那个笼子能多困住他一会儿的,截至做出抉择的分歧点,他都无法离开这里,这样一来事情会变得更加有趣……没想到你们能这么快找到他。”

“至少你也不能把握到所有事情。”鲁路修没好气道。他厌恶地一皱眉,认真地犹豫了一秒要不要立即开枪。眼前的人耸起肩膀,蹭上血污的面孔依然挂着那股笑意。

“我原本就不是负责布局的人,我也不至于这么自信。”卡诺恩说,“七成把握就足够普通人去为之冒险,如今主要目的达到了,剩下的部分瑕疵也不过是美中不足罢了。”

鲁路修冷哼一声,用枪托揍了他的脑袋。没有时间了,也不能指望眼前的人来帮忙择出一条道路。ZERO在满心焦虑中回到通讯屏前,旋即陡然一愣。白衣的魔女轻轻摇头,为他让出正面通话的位置。在画面当中,当前的帝国最高领袖端坐在那里。她的背后是明亮窗口,窗口外是还未开始燃烧的青空。

“我拿到‘钥匙’了。”她说。她的双眼平静望来,相隔生死攸关的高度触及他的面孔。他想象过他们再度坦诚相见的时机,没有隐喻和讽刺,没有交锋和试探,也没有面具遮掩,却不料是在当下的这一刻。他们隔空对上目光的时候,他看见蝴蝶的幻影,自她肩头扑簌而过,在光亮中残碎消失了。

“……陛下。”他说,勉强扯起一抹微笑。

娜娜莉向他颔首,他的胞亲、他的血脉相连之人,手中握着那武器的键匙,从容如过去她身处天空之上时面对他的情境一般。她不在此处,不在他近前,他下意识地前伸手指,温柔轻缓地搭触在屏幕上方。“你知道你将要面对什么吗?”他不自觉压低声调,使得先前尖锐的愤怒消散了去。女皇向他回以微笑,眼目神情柔和了些。

“当然。”她回答道,“四年以前我已经下过类似的决心了,这次也不过是再重复一回。”

但这和四年前不同,鲁路修想。她和那时的她所处的位置不同了,立场可能更接近于举世闻名的暴君,已被记载为死亡的她的兄长。如今他再不能以公众身份示人,本身也暂时藏匿回这样一个不能轻易毁去的假象里。“没有人能为你分担走更多骂名了。”他轻声告诉她,包覆着难以消解的怜悯和苦痛。女皇向他微笑,眼目阖拢小半,眼角弯起的模样好像仍是过去依赖于他的小妹妹。

然而她昂起头,口吻冷静庄重,平缓而不容置喙。“所以这就是我本该承担的。”她说,“潘德拉贡的真相湮灭于尘埃了,罪恶被推到死人的头上,而我坐在这里,就好像我不需要为任何事情悔过。为什么呢?分明是我构成了其中的一环,才让我们面对一片焦土沦落到流离在外的地步。”

鲁路修沉默了,他短暂阖眼,记起她已经长大到越过了自己死去时的年纪。他不能指责她的抉择,四年前便是这样,而今更加缺乏立场。所以他咽下劝服的话语,他轻声叹气,抽回手指来缓缓低头致意。

“不列颠尼亚经不起第二次这样的损失了。即使联盟会在日后四分五裂,我也不能……我毕竟是这个国家的领导者。它已经在变好了,但再遭遇一次重击就不见得了。”女皇说。她的双眼平视前方,光洁面容上满是坚毅。“如果说这样能使得战争结束,让我做吧。如果余下的人会憎恨我,我的国民也不会感激我,由他们去吧。”她说,“我从不希求能在这个位置上保全自己,一开始就是如此。”像你那样,她的眼睛在说,你知道的、你在死去的那一刻就该知晓了。所以你不该阻拦我,你终究是不该这样做的。

那么,鲁路修想,你做出了决定。

道路指明了,随后要做的是最后的计算,确保损失程度能够减到最轻。他轻声告诉她随时做好准备,然后深吸一口气,进入指挥频道,沉声发布了命令。“全面撤退。”他说,确保自己吐词清晰,没有任何冗余的迟疑和颤音,“各方面军将领及重要指挥层优先,以五公里为第一基准线进行快速逃离,开启全部护盾系统,我们余下的时间是——”

“——等等。”

女人的声音响起得过于突兀,在场所有人都不禁为之诧异。鲁路修原本不至于就这样被她轻易打断,然而她拧住他的胳膊,强迫他往另一个方向去。“C.C.?”他低声埋怨,“这时候还有什么……”

“看。”魔女抬手前指,“已经开始了。”

通讯中杂声乍起,逐渐变作无序的电流混音,屏幕上的画面也一阵闪动,可此时没人在意了。在面向战场前沿的窗璃中,在肉眼可见的视距中,那庞然大物仍在下坠,然而在它的边缘处,跳曜起了一抹黑暗。那是夜色所远不能企及的事物,如同深渊之底,如同虚空本身都被撕裂,暴露出世界表层背后的“无”。起先只是一丝一缕,然而不过片刻,它扩散开来、歪曲缭绕,凭空扭动如火舌吞噬,仿若燎燃了来自炼狱的灾厄。那应当是常人所不能理解的事物,然而魔女注视着那丝丝缕缕逐渐连缀成形的痕迹,望着它侵吞坠落之物的步奏,她叹息着,金色眼瞳里浮起浅淡哀伤。

“那个小男孩,他只是追着光向前走。他确实前进了,也摆脱了一些桎梏,但他从来没有试图逃离过自己的命运。”她轻声说,“你看,他还是这样做了。”

 

他知道军队正在撤离。早在他负伤之前,在一起让他的同伴陷入险境的行动之前,ZERO已经颁下一次这道命令。外头的形势不好,想要撤出到安全距离也不是件易事。用于毁灭的凶器已经引动了,从高空往云层中跌落,而银白机体在这时奔袭而来,绕过他的阻拦向内部攻去。那女孩让他回去后方,情急之下口吻并不算友好,他也不会为此多怪罪她什么。

她回去了,她去寻找那个没能及时脱出的人。没有装甲骑帮助,他不可能独自脱离那座死亡城塞。而有人会阻拦他们,必然有人会进行阻拦的——拖累联军的步伐,围困住剩余的人员,即使联盟中还留在那里面的有价值的目标已经所剩无几,也要在己方粉身碎骨前将他们一道拉下地狱。足够了。他安静地想着,望向她所驶去的地方。你们所做的足够多了,而我也退避得足够多了。真奇怪,明明我之前独自待了那么久,却还是做不惯这种只想保全自己的事情。

是从何时开始发觉的呢?他已经不再憎恨披着人类样貌的群体了,又或者他从未那样做过。从他作为编号者仅有的一次搭档任务开始吗?在他下意识将不甚熟悉的搭档从致命弹道上推开的时候,那时他察觉到了任何事情吗?那时他已经开始为某个人所改变了,或许是这样的。往后也是一样,他会试图将别人从险境中推开,至于那归根溯源是否出于他在本能地否认自身有存活下去的价值,好像也不那么重要了。

被人所救是比拯救旁人更为沉重的负担,一道牵线会固化成一道枷锁,让他不能就这样坦然放下心去。他拒绝了返还主舰下机检修并接受救治的提议,以强硬口吻要求运输机上的管制者将常用于各方面快速支援的备用能源递交给自己,趁ZERO无暇顾及单一个体的去向之时往回折返。他的机体和他自身的状况都不算好,已经无法以通常手段来应对作战了,幸好他的武器并不局限于此。

编号X27深吸了一口气,勉强以双手来维持驾驶方向,追往下落的城塞,让自身轨迹混进拖曳而出的火光与烟雾里。他让感知范围扩散开来,将整座要塞都囊括进去。处于更外围的战斗已经无暇顾及了,为此他暗叫了一声抱歉,在疼痛和失血虚弱间拿捏着自身的界限。真糟糕,他苦笑着想。相较于“那个人”来说又如何呢?比起之前他所体会到的沉积在整身血肉中的折磨痕迹,此时的伤势好像也没那么痛了。

问题在于失血。他的腿脚正在失去知觉,反应也变得迟缓了些。但对于他当前的计划来说,这似乎还更好,相较于将自身作为导向标、搭建起物件与人之间的关联,直接以自身出发去建立感应要更容易些。拖慢敌性目标的速度,让前去搭救同伴的贝狄威尔成功逃脱,让更多联军中人脱离死亡之地,这就是他要做的事了。

“——那么……”

他低语道,折向那庞然大物的主体,将自身所遭受的痛楚完整清晰地投映而出,传递给他所能捕捉到的每一个敌性目标。他在头脑中听见遥远虚幻的惨叫声,宛如灵魂本身的嚎哭。他记起往事,独来独往的时日里与人互相拳脚相加的搏斗过程。惩罚总会降临,最终也不会决出完全的胜利者,但他总能拖得人落到比自己更惨些的境地里,于是他在这一刻笑了。

“……谁能坚持得更久一点呢?”

能够用于作战的只剩下主武器,但使用武器反击意味着他不能进行灵活规避。反抗向他袭来了,就算他尽可能拖慢了那些人的攻击动作,他还是不能躲避开全部。剩余的能量不足以支撑起坚实防御,倒不如全部用于延续飞行。一次碰撞中他的脏腑受到冲击,变形更为严重的机舱压迫得他的下半身动弹不得。他咳出一口鲜血,在错乱狂躁间将怒火和苦痛一并倾泻而出。某一刻他把握到了灵魂的形状,在寂静中俯瞰向不知名的敌军与自己,那些人的灵魂因痛苦而歪曲的迹象同自身的完全一致,连溃散的征兆都如出一辙。这是同调达到巅峰的征兆,如果换做平日、不在这般险境中的时候,他应当去找谁索要几句称赞的。

是这样啊,此刻他平静想着。那么,即使最坏的情况发生,也不算太坏。

那么,也许,我应当是可以死在这里的。

他死去时能带走多少人呢?他能捕捉到的全部,这座城塞中所有会拖慢他的同伴离去脚步的人,他能做到的。他还在与城塞一同下落,他的头脑开始晕眩,视野中也攀上斑驳模糊的迹象,具体的事物变为冗杂的点与线。对于存在本质的感应和把握反而变得清晰起来,如同他在枪伤剧痛中面对死亡的威胁时,在恐惧中所激发而出的本能一般。在痛苦傍身的濒死时刻,解构和联立都比平时更为容易。他的知觉在另一方面变得明晰通透,就在某一瞬,他意识到这是基于破灭的征兆而进行的。

——是啊。

我就是这样的东西吧,他想。许久都没能发掘而出的力量,它原本就足够危险,不受控的话便自然会沦为需要废置处理的东西。作用于事物,作用于人,作用于现世的存在本身。他咧开嘴角,将周遭的魂灵和自己锁死在一起。但还不够。如果只是钳制住那些人的行动,让他们挣扎痛苦或干脆死去都好,但一整座天空要塞依然会下坠。达摩克利斯的利剑,悬吊在城市的顶空,坠落的同时便宣告了毁灭与死亡。他知道存在于他们下方的是哪座城市,里头留居着谁,对于不列颠尼亚、对于ZERO来说意味着什么。所以剑身不能坠落,致命的威胁不能抵达地面。他闭眼又睁开,他几乎看不见任何清晰形廓了,但他的感应变得通透如镜,在他暗淡下去的视野间映出层层叠叠的影子。

还不够。只是让活人都死去还不够。还需要更多,不光是生命,要让剩余的残渣也一并被吞噬。他仰起头,隐约感应到一抹银白光芒破开茧壳束缚,向天空上升去。于是他放下心来,将念想投向残余的城塞主体,任意识向冰冷中沉坠而去。他望见深渊,他看见湮灭的迹象,他牵动了它,以自身的灵魂作为最后的索引。

那么撕裂吧,破灭吧,随着我自身的灵魂一起彻底消亡吧,就连化归本源的机会都不复存在。这是最为恶劣的诅咒,是与希望所引导的力量截然相反的东西,是人造的怨魂,是纯粹的末路。他睁着眼目,他觉察到吞噬的起始,宛如来自炼狱的黑炎,包裹住他想要抹去的事物,也一并灼烧在他自己的意识上。这就是傀儡被植入的程式,他想,有人想帮我摆脱它,有人想引我前往更好的地方——足够了,结束了。到这里就够了,让我回归深渊吧,我原本就是这样被定性的。

这就是我存在于此的理由了。

X27,一个编制下最后的幸存者,未曾施行的计划,往后的逃离与自我觉醒,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来到这一步。是为什么呢,他想。我是足够厌恶过去的,本该在最后都放不下才对,可我现在甚至不感到害怕。但是,如果我在死去时拥有一个名字……那么也许,我稍微成为了与原本的怪物不一样的存在吧?

“……对不起。”他轻声说。

他的声音已经过于微弱了,即便通讯还连接着,恐怕这呢喃耳语似的声响也无法传至任何人耳畔。他将燃烧的意念集中在城塞上,已经无法看清事物的双眼却向上仰去,仰向天空。那些人留在那里,那里是安全的、再不会有能够切实危及到他们的事物了。与他一并逃离囚牢的人,与他同行的人,以及他们的引领者,在最初的最初、在黑暗中就赠予他一个名字。菲利克斯,那个人说,执拗地以这种方式来呼唤他。一个微小的偏差,由此而种下的、作为人类而活的心念,一路走来直到此处,到最后都会一直陪伴他。

“我大概是可以跑掉的,应该是来得及的。”他说,“你看,现在我跑得足够快了。还可以再快一些,更快一些……我本来能够追上你们的。我本来可以让人追不上我的。也许吧,我不知道。”

——但我不能那样做。

他向上望着,他抬起手指。他甚至无法将臂膀前伸,只能尽力将指尖抬高些、再抬高些,好像在寻找一缕光。痛苦在消逝了,他与世界的关联将耗尽了。你看,他想,结果到了最后,率先将人抛下的一方其实并不是你。

“再见了。”他说。在被深渊所吞噬前的最后一刻,有虚幻的影子将他拥抱住,温度落在他逐渐静止的心脏上。那么、我还是寻找到了。我见过了这一切,我拥有了一缕光。

……谢谢你,我很高兴。

 

监控屏上显示着达摩克利斯跌出肉眼观测视角后的模样。它在天空上燃烧,庞大边廓开始向内翻卷,收束之处全然湮灭于无形。通讯静止了,没有额外的指令需要颁布,撤退和残余的战斗步奏都滞缓了,仿佛所有人都被这异样的诡物吸引去了心神。那是寻常一生中都难见一次的光景,那黢黑歪曲的痕迹早已超出了常人认知的范畴,比之火焰更像来自深渊的影子。ZERO静静站立在监测画面前方,手指蜷起握紧,掌心都被刺痛。他像毫无所觉,又好似比常人多把握到了一丝真相。“那是什么……?”他低声问。魔女自他身侧靠近,轻轻搭上他的肩头。

“神谴。”她告诉他。

一个既定的结论,让他不愿承认的猜测凿击到实处。他们从废墟中刨出的零碎资料,她所进行的一部分推断,他知道的。他知道了原理,便也知道了代价。鲁路修怔怔望着空中烧灼的黑炎,缓慢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但不该的,他想,不该这样,之前的引导不是为了让那年轻人自取灭亡。“你发过誓的,”他轻声道,身躯逐渐浸入一片冰冷,“你明明说——”

“我向你承诺的是我会帮他,也不会刻意戕害他。”C.C.说。她的手指从他肩头滑落,在他臂弯间稍作停留。“那是他自己的选择。”

你看,她叹息道。那孩子终究是蜕变成了另外的模样。她另一只手抬高前指,让人留意到不祥黢黑中窜起的一点异样征兆。从虚无当中绽放,逐渐舒展开来,在黑色的火焰即将燃烧殆尽时,铺张开了太阳般炽热绚烂的金芒。看吧,不是人造的怪物,不是纯粹的消耗品,不是以毁灭意念点燃世界的薪料。他没有从宿命中逃离,但他终究是遵从了自己的愿望,而不是被纯粹的诅咒所燃烧殆尽,你看——

“那就是为了守护而诞生的,最后的火焰了。”

温暖的金色光焰包裹了残余的城塞结构,如沉下的恒星,将周遭灾厄与毁灭的痕迹吞噬了、抹去了,自身也趋向于消散。鲁路修无言地望着这一切,原先的庞然大物已经消解,连碎屑都不剩分毫。观测还在继续,通讯中终于恢复了实时播报,确认针对伯利恒的主要威胁已消除,正在清点其它局部状况。“捕捉到一骑残余。”通讯中说,“正在加速下坠,没有呼叫回应,根据监控测算确认能源已耗尽。那台机体是……”那边话音未落,画面中陡然切入一道深红流光,决然向下突进而去。

“卡莲——!”

那声呼喊来自外部线路,那个声音属于最后的圆桌骑士。特里斯坦已经回到帝国军阵中,来不及阻止她的突兀行动。“没有用的。”C.C.轻声说。没用的,早在火焰熄灭之前,就已经太迟了。然而红莲依然在加速,推进自身行进得比那一台失去回应的机体坠落的速度更快。昔日里天空上的胜利者,险些因力竭而坠毁、所幸被人施以援手才得以攫取战果的幸存者,她在向下追赶,一意孤行地往命轨的重叠处抓握而去。

“闭嘴!”她尖声道,“至少不要掉下去,至少不从这里滑落的话——”

站立在屏幕前方的男人闭上眼,剩余的人声交错在他耳际,成为冗余的杂音。他缓步后退,他在黑暗中轻轻呼吸,想让自己从浮游似的幻觉中挣脱出来。为什么呢,他想,为什么呢,你身上没有枷锁也没有祝福。因为我想你们是自由的,因为我不想重复我的过错了。但是到了现在……

为什么呢,我分明应该多赠给你一个愿望的。

他在昏沉恍惚中记起往事,在他更为年轻的时日里,当他屹立在天空上宣告自己的胜利之后,战局结束了,而公众眼中的零之骑士殒命于那一役。他记得静养中的名义上的死者,在实际为自己覆上面具前,拖着过去名为枢木朱雀的残骸在他近旁悄无声息地行动。那个人活下来了,从火焰炙烤与爆炸余波中生还了,如果运气再差些、也没有求生的意志来接管行动,那个人本该随着过去的座驾一同化为灰烬的。那个人没有质疑过战争本身的经过,也没有质疑过自己的使命,即使那要求他去面临足以致命的危难。他让一个愿望维系住了性命,他活下来了。

你活下来了,鲁路修安静想着。这并不意味着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

他在幻影和回声的陪伴回到地面。红莲降落在伯利恒东南侧的郊外,驻守在另一架能量耗尽的残破机体旁边。肢体多处损毁,座舱严重变形,上级权限覆盖也只能勉强令其弹开一道缝隙,于是在他到达现场的时候,在场的看护者简单告明情报便运用暴力手段将整个座舱都拆卸而下。他没有应声,没有批准也没有制止。在拆卸下的座舱被打开到足够望见内里情况的程度后,他一言不发地走上前去,靠近这一役里最后的死者。

那年轻人安静地仰倒在驾驶位上,面容像久不见天日般苍白失色,唇角沾着些没揩拭去的血污。他的面上浮着一抹似有若无的微笑,他的双眼没有闭合,然而这一切都是僵死凝固的,并不见半点鲜活生机。鲁路修接近他,手指拢过他稍微留长的鬓发,碰到他的额角,然后是他的眼眶。他死去的眼瞳与往日有些不同,左侧还维持着静谧纯黑,另一侧则变了模样,浮现出翅翼招展般的明亮纹路,将虹膜都染作绚烂金色。静止了,死去了,火焰熄灭了,余下的不过是倒影残屑。接近死者的人垂下颅首,指尖颤动了三次,也没能替他将眼睑合上。

“ZERO。”有人叫他。

是卡莲的声音。她也一样到了近旁,或许就在后方不远处。她的声音里裹杂着某种压抑的成分,鲁路修一时间无心去辨识。他将指掌垂下,抚过死者面廓,落至颈间停留,寻觅到细细颈链并轻巧勾起,扯出或许还留着余温的两枚吊牌。不死鸟,他嘴唇嚅动,无声拼读出上面铭刻的字词。火焰与辉煌,经历涅槃而后重生——可你分明只燃烧了一次,就已然化作灰烬了。他感到好笑,他的肩膀抖动了两下,他想将剩余的东西揽入自己怀中,只当是一个寻常拥抱,如同他过去所做过的那样。然而对方的身躯卡死在变形的座舱里,血渍一路浸染至腰腹,几乎难以判明下半身实际的形状。他尝试拽拉了几下,又拼劲去推压挤在死者血肉间的金属结构。他粗暴动作时情绪不佳,发觉并不起效后攥拳砸在座舱的边缘,希图换取多一丝的空隙。身后的女人抽了下鼻子,提高声音想制止他的无用功。

“够了,ZERO,他已经——”

“……鲁路修。”另一个声音说。

一面手掌搭上他的后背,平静缓慢地贴合了,就这样支撑在他身后不动,而不是去按压他的手腕或禁锢住他的肩臂。他瞪着眼,望着面前的死者。另一人的体温和存在本身抵在他身后,这让他在混沌茫然中把握到一抹微弱的安定。他渐渐停了动作,一时间只是垂首深深呼吸,手掌拢回镌刻字样的金属吊牌间,终究还是没能在此刻就将副牌摘落。来到他身后的人叹了气,声音低沉而柔和。“别勉强自己了。”那人说,“让我来吧。”

以你现前的状态,你又能比我强上多少呢?鲁路修这么想着,犹疑片刻后还是起身让开。他提着披风边角后退,这会儿他没有戴回面具,他迟钝地嗅到干枯的血。白衣裹身的男人换位至他前方,到达他原本所处的位置上,躬身下去敲打推拉了一阵,好像在确认残余不多的肢体力量是否足以做点什么。才脱离囚禁不久的一方看似依然疲惫,没有坚持多久便半蹲半跪下去支撑住自己,然后喊了卡莲的名字。

“不要动用装甲骑。”朱雀说,“让专用设备过来这边,对变形部分进行切割处理,应该还能尽最大可能保全剩余的遗体。”他下令的声音还相当沉稳,他还能够做出相应判断。女人抬首应是,身形站得笔直。

“我去帮忙传达。”

“拦住不列颠尼亚军,别让他们过来这边。”他又进行补充,“圆桌骑士也一样。”

“我知道。”卡莲硬着嗓子说。

她转身前跺了下脚,很快就噔噔走开了。C.C.没有随同前来,于是在卡莲钻回自己的机舱封闭起来后,留在外的便暂时只剩下两个活人了。鲁路修用力捏着手指,许久才留意到身前那人的背影又松垮了些。所有徒劳的个人尝试都告终了,停歇了,周围安静下来,夏末秋初裹上些微凉意的阵风席卷而过,带来落叶与泥土的气味。

“他会让我想起过去认识的人。”鲁路修说,“也许就因为这样,打从一开始,我就希望他能过得更好些。”他开口的时机相当突兀,但代替他靠近死者的男人没有异议,只是轻声回应他的话:

“是吗,你还真是温柔啊。”

“我知道这听上去有点不公平。”鲁路修说。他捏着自己的指尖,他想着尖刀与怒吼,黑暗里躲避开的、袭击来的、忏悔着的影子。“我自作主张的劝慰,我寄托在他身上的东西,我想挽救他的原因,对他来说是……”他低声喃喃,陡然闭目间浮起苦涩笑意,“啊,但是,能活下去就好了。”

“……你还真是残酷啊。”朱雀说。

随后他们一并沉默了,获救的囚徒跪坐在原处,伸手搭覆上死者的眼睛。于是在最后一刻呈出异色的双眼阖拢了,这令他浮着微笑的面容显得满足而安详。但奇迹的机会用尽了,过去的死者凝望着他,心知他不可能经历同自己一般的事情。躯体的残损且不提,连灵魂都湮灭的话,即便是通晓万千奥秘的魔女也毫无办法。鲁路修眨了眨眼,发觉自己的眼眶有些发痒。他感到好笑,他想失去的过程原本就是这样的东西,就此他也没有立场去指责别人。总有人会选择这样的道路,即使旁人终究是不会这样期许的。

“我梦见过你的死。”然后他说。那可能是我离开坟墓的理由中的一部分。

就像这样,面临你一人无法完全解决的困境,拼尽全力战斗,然后死去。他回想起那些零散模糊的梦境,他所记挂的人落到他所不愿看到的情境里。所有的抉择都指向死路,也没有人能伸出援手,就算挣扎也没有改变结局。就算有人希望你能活着,就算有人那么期望着。

……就像这样死在尘埃里。

他垂着肩臂和冠首,不知道自己是在控诉还是哀悼。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粗粝似海潮在尖礁上击碎,浮沫自砂砾间冒起又湮没。也许还要更糟,他说。至少到最后,那孩子也拥有一个名字了。可你什么都没有了,你什么都不要了。他望着眼前白衣的背影,他看见他们彼此分离的年间游荡于世的魂灵。他不知道自己在谈论什么,过去、未来还是一个真实存在的梦。

然后那人开口了,温柔应上他的话语。“……我有名字的啊,鲁路修。”那人说,“如果你这么希望的话。”

那是时隔多久的一句妥协,一个被确认的存在证明,鲁路修忽然记不太清了。他勉力弯起嘴角,他躬身向前,手指搭上对方的肩头,尝试着呼唤了一声。

“朱雀。”

“嗯。”

“朱雀。”他重复道,仿佛事到如今听到空腔中的回响能够弥补些什么。他俯下身,凑得更近,几乎贴着了对方后颈上翘起的一绺发尾。

“嗯。鲁路修。”对方耐心地回答。

他埋得更低,手臂圈过囚衣包裹的肩颈,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悉数收束在一个拥抱里。“枢木朱雀。”他说。他听见自己的发颤的声音,自己的过于压抑的心跳,他嗅到灰烬与血,于是他将身前的人抱得更紧,以汲取一些仍然温热的东西。在夏季离去之前,有一场骤雨浸透山林,有人在微光处握住他的手掌,接纳所有不能为外人所知的秘密。

“想哭就哭吧。”他听见对方说,“因为彻底失去谁而在我面前哭,这还是第一次呢。”

于是他闭拢双眼,允许自己打碎那层不堪一击的平静,在硝烟和火焰一并熄灭的湛蓝天空下,将细微哽咽藏在这唯独他们两人所知晓的一隅里。


TBC


其实就算上周不鸽,这玩意我也在爆字的同时卡得痛不欲生……现在总算是搞事搞完啦!我爽了。

我的妈呀这章真长啊直接就超长放送到两章的量了我到底废话了多少。

三个OC的遭遇打从一开始捏人设的时候就已经定好了,严格来说是分担了不同支线里零雀(?)的命运,“独活下来没能死去”(小蝴蝶篇)、“逃出生天严重伤残”(智械危机篇)和“自行选择走向末路”(HP二周目←本质是逆转线)。

“有人代替你践行你未践行过的可能,也有人代替你失去你本该失去的东西。”

也算是在26首字母序列补完的最后一部分给前面进行收尾。虽然厄运分担完了之后这线的零雀也没有走运到哪去就是了。

无关紧要的彩蛋:小蝴蝶篇主线part2结尾差点把零雀弄成植物人的那一次“神谴”攻击,燃料就是那个世界里没有废置计划被基地内部培育成完全体的X27,所以严格来说他可能是死于世界线的收束……

下章主线结尾。真是漫长的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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