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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逆白黑】Extra Episode: Sonata

《Second Sight》系列番外篇十一,主体时间点在“Requiem 11”前后,零雀吐便当之前,一个短暂回归原身份进行代班的重置版零修。

送给 @Isara ,你要的月下弹钢琴。

 

————————————————————————

 

01

 

“我是说,你真的设想过吗?自己死去后旁人会活成怎般模样。”

 

02

 

抛出这个问题的人毫无疑问是C.C.。魔女看上去和他记忆中的模样毫无分别,在黑色骑士团当中活动时身着一袭黑色裙袍,理直气壮地挤在ZERO的活动空间里,在戴着面具的那人忙碌时帮忙搭把手,不那么忙碌时就说着风凉话给他找麻烦。时下她正捧着那顶假面,抱在自己膝上,手掌抚过它光滑表层。

当然,鲁路修说。无论他做出什么决定,都必先设想好这一抉择可能导致的后果,自然也包括了旁人的反应。所以原先在他决定将面具交付出去、然后牺牲自己时,他当然也想过被留下的人会有什么反应。无非是令其中一些人明白他的用心良苦,一些人决定谅解他,一些人决定不谅解他但拾回对他基本的尊重,更多人与他无关、与一个未被告知世人的秘密无关,自然也谈不上有什么欢呼雀跃之外的反应。

然后不论关系亲疏,余下的人都会活在新生世界里。悲恸者有,缅怀者有,许久过后那些哀伤思绪都会成为无关紧要的。末了伤痛会淡去,留下一道极浅的回忆印迹。于是早先的一次死亡便只是一次死亡了,和更早的千千万万个消湮于无处的姓名没有什么不同。最后就是遗忘——也可能发生在更早的时候,可能在他微笑迎接利剑穿刺身躯、于至亲注视下安然阖目的那一日起,便有人选择遗忘了。不会是很多人,只可能是那一个。

“你要知道,就算他在那一日就决定了要遗忘什么,那也不会是你。”C.C.说,“他是决计要在余下的时日里丢弃掉他‘生前’的部分了。当然了,你知道的。”

她将面具在手上旋转着,好像那是件无关紧要的玩物,轻飘飘的并没有多么沉重的分量。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是会令事情变得容易些,一个假面、一个虚构的身份永远比真实的名姓承担的过往担负要来得少些。“如果他不那么做的话,又该如何坦然活下去呢?”所以鲁路修这么说了,只稍稍一提,不愿进一步说下去。他不谈背后更多复杂心念,涉及剥夺与交付、憎恨与眷恋,末了由牺牲本身形成一道桎梏——他不谈起这些。C.C.停下了手头动作,让那东西朝着自己,半晌哼出一声轻笑。

“是啊。”她低叹道,“只是如果依你所愿,那么往后活下来的,也不再是原先的那个人了。”

她从坐处起身,到了他近旁,揽住他的胳膊,逗留在关切与亲昵的界限上。他从她手里将面具拿走,摩挲了一下眼目封死处——因此前用它的那一人持有的力量形式并不需要眼目接触、便也未留下滑动豁口。还有哪些细节不全相同,还有哪些微末处存留着另一人做出的改变。他没有细想下去,通讯响起,他接下的同时便将面具扣回脸上,向着门口走去。

“我替你见过了。”短讯结束时门刚敞开,C.C.在他身后淡淡说道,“一个人死去后,被留下的人在他的影子里活成他的幽灵,这种模样——我是见过的。”

 

03

 

这不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了。这是他仅知的。

鲁路修往房门外瞥去时,客厅里那一小盏夜灯还亮着。他回头确认了一眼,凌晨两点四十。他拧开门把,尝试悄无声息地挤出门缝去,然后踮着脚悄悄摸到了坐在沙发上的那人身后。忽视掉时间上的不合常理的话,枢木朱雀看起来像是刚刚结束了一次长途晚间慢跑,已经冲过了澡、还没完全缓过劲儿来,于是在柔软坐垫上多歇一会儿。这不是第一次了,当鲁路修在夜半被一小点几不可闻的动静弄醒、拖着夜半有些发沉的身躯爬起来往外一瞥时,看见他那久别重逢的儿时玩伴在一个诡异的钟点仍然在外游荡。虽说他们共居一处的时日还不长,实际上出现这类情况的次数也不多,但偶尔那么一两次也足够叫人忍不住多想了。

这倒是能解释他为什么偶尔会在教室里露出疲态,鲁路修想。朱雀完全倒在沙发背里,面前茶几上摆着杯子,换上了浅咖色的宽松罩衫。鲁路修从他侧边探头望了望,对方半阖着眼、显然是心不在焉,像是对他的接近浑然不觉。片刻后鲁路修打消了这个猜测,因为当他轻咳一声时朱雀有了反应,一声轻微的嘟哝,听起来像“够了”。足够了、又来了,不似纯然的抱怨,而像是自言自语,好像的确觉察到了他的存在、却当那不过是一个似有若无的影子。

鲁路修伸出手去,准确地抓住了他的耳朵微微一拧。这一下令得那人猛然一个激灵,眼睛也睁大了。他转过头来,眼窝看着比白日里深了些、浮上些柔和的阴影。一时间他们只是互相瞪视着,鲁路修看着他惊疑不定的模样,感到有些好笑。“——我吵到你了吗?”片刻过后,朱雀似乎终于缓过神来,认清了当下形势,往旁侧歪过身子并揉了揉鼻梁骨,“抱歉,我没想……”

“你这是困昏头了吗?”鲁路修随口道,“你平常的反应速度可比这快多了。”事实上他该说些更有价值的内容,譬如一个提问,关于这绝对不太正常的作息、以及背后潜在的原因。询问有悖于常理的行为算不得僭越。也许他自己也不太清醒,以至于没法按照通顺的逻辑做出常规反应。

就好像直至朱雀重新吭声,鲁路修才猛然发觉自己花了过多的注意力在仔细盯着他看这件事上。他的眼窝,上方眉骨平展开两道弓弧,棕发散在前额拢下细碎边岔,嘴唇放松呢喃拼凑些字句时曲线柔软。“我有点算是一个人住惯了,”那人说,“所以到了这个钟点就、啊,抱歉——我还没适应过来,我是说屋子里除我之外还有别人。”然后他抿出一个带着歉意的笑,几乎让鲁路修松懈了,及至他向前扭正身子、伸手去碰他的杯子时,才叫人记起那么一点儿不对劲的地方。

“你先前不是在军队里待着吗?”鲁路修问,“一个人?”

朱雀没有回答,然而他显然没到意识完全混沌的地步,因而那也必然不是胡话。他仰头将杯子倒空,在液体悉数灌入嗓子眼里后皱起鼻子来做了个鬼脸。鲁路修这才将重点转移回这上面来,还暗暗奇怪这气味这么明显为什么没有最先抓去自己的注意力。

“咖啡。”他咕哝道,“快三点了。明天周四。咖啡。”浓度还很高,他猜。朱雀总算把表情从发皱中拯救出来后耸起了肩膀,面现出些无奈。

“我还有点事情没办完。”

“可别告诉我你在熬夜补课做习题。”

“嗯,我是得多做点什么。”

那要么是错觉,要么是枢木朱雀的确学会了模棱两可的说话方式。现在换鲁路修皱起眉头,然后留意到对方望向自己的形式。他没有完全看着自己,目光有些飘散,偏偏又这么凝聚在近处形廓上。孩子们这么看自己的幻想朋友,长大了他们这么看逝者幽灵。像是已经习惯、相处熟稔了,不足叫人惊讶或退避。有一刻鲁路修不太确定他们两人当中是不是有谁还没从睡梦中醒来,这错愕感轻缓地滑过他的胸腔,叫他深呼吸了一次,然后微微打了个寒噤。

“你该消停些。”他决定暂时放过这个话题,转而退让了一步,但言语间仍然万般强硬,“麻烦向我保证一下别再继续在这个时间不知道为什么神出鬼没。”朱雀笑了,站起身来推着他的肩膀令他转过身去,把他往原先溜出的那道门缝的方向送了一把。

“行啊,”那人的声音有些含糊,又是那种叫人生疑却无法批驳的、模棱两可的说话方式,不知从何处学来,偏偏叫人熟悉得够呛,“我保证不会再被你抓到了。”

 

他被弄醒的时候有些恍惚,一时间以为自己还听见低沉笑语留在近旁、附在耳边,抬目便能望见一双瑛绿眼睛。然后他及时刹停,在胃部轻微缩紧一瞬后,于内心给了自己一小击拳头。“嗨?”他茫然地撑开眼睑时听见轻柔声音,白皙手掌在眼前晃动。他眨了眨眼,把意识从飘飘然的白日梦里拉了下来。

“嗯?噢,尤菲。”他咕哝道,“抱歉我小睡了一会儿。”

他意识到自己还蜷缩在扶手椅里头,身上盖着条软和毛毯,显然是谁替他披上的。“我不是想打扰你,”最可能做这事的那个人抱歉地笑了笑,“不过一刻钟后就有会议了,我想你可能还需要准备一下。”鲁路修懊恼地吁出口气,慌忙低头确认了一下自己当前的着装。ZERO的制服罩在他身上,这数日里已经被他抽空改得贴合自己身形了些,于是细枝末节处看去也没什么不妥当了。他安下心来,略去胸腔里一阵沉甸甸的不适感,直起身来让毛毯从肩上一直滑落至膝头。

“谢谢。”他低声道。为了许多事情,她所说的与所未言说的。尤菲米娅始终没有追问他什么,无论是关于当前这古怪形势、还是关于ZERO身份背后的秘密。她在等他愿意主动讲述一切的时刻到来,他知道的。

可有时候真相永远难得在明面上吐露出来。

“有什么不妥吗?”她问他,然后他摇头。没有。局势还在掌控之中,修奈泽尔的步伐被拖缓了许多,黑色骑士团和帝国中亲系一派的动向都由他左右,无非是来回奔波有些劳累,但又有什么不妥当的呢?他是被交付回整个世界了,需要他担负的职责还有那么多、道路也算是明晰了,他又有什么理由徒劳驻足于原地止步不前呢?

感觉熟悉吗?他仿佛听见C.C.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徘徊不去。强令自己不沉湎于一处空缺,强令自己不去设法责怪自己,强令自己将一个秘密封缄。旧事重提,感觉如何?尤菲米娅写着担忧的面容就在近前,生动鲜活,她不再是一次意外悲剧中的牺牲品了。然而不仅限于此,这经历不仅限于他一人所有。这类处境他曾体察过,而后也交与别人了——现如今则是立场颠倒过来了。

然而明面上是看不出什么不妥当之处的。人们意识到缺少了什么,人们触碰不到虚无涣散的形廓,仅能意识到真相的人对此也无能为力。他坐在这里,嵌套在原本就该是由他构建的英雄形象里,和他未死的血亲交谈,这原本是不需要由旁人介入的、那空荡处却的确存在着什么。他想说很多话,他想说我很累了、我不想应付这些了,他低头看着自己的着装,末了一字未言。

经历了这么些事情后,他想,只有一点未曾改变。ZERO还是被留在熙攘世界当中、背后缭绕着死亡身形而手头染着逝者性命余温的那个人,始终是的。

 

04

 

有趣的是,朱雀的脑袋上倒是真的多了一顶宽大耳机。他声称这是在外打点零工弄来的外快换的,可费了他一些心思。有了这么个东西,他晚间出没时要伪装成失眠出去透透气围学校慢跑两圈的模样就容易多了。

那显然是伪装,凭着某种自我保护的直觉,鲁路修这么认定。至少活动范围被圈在学校里的这部分是伪装。出于自我保护,人们会习惯于欺瞒与隐藏,坦诚才需要人去尽力反抗自己的本能。这无关他们是否信任彼此,只是他思及这潜在的可能时会感到些隐痛。他们分离的时日里,那人所经历的定然是比他能想象的还要繁复,那才会叫人变成时下模样——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一些宁静表象,遮遮掩掩地不愿全然暴露出其下的真实。

某些部分未见得是伪装,长途跋涉或者夜间失眠的部分。要判定出来一个人是否常常陷在焦躁情绪里并不困难,从平日间相处便可简单窥见实情。朱雀表现得并不明显,但他对于旁人接近时下意识呈现的一丝紧张、手指抽动或眉梢一跳,他独处时游移不定的视线,他怔忪出神时隐现的忧色,种种迹象都表明他不像旁人看起来那般轻松自在。

谁知道呢,鲁路修想。一个必然经了不少变故、先前还是幸运地捡回一条命来的人总归是有那么多背负创伤的机会与理由。因而即便他生出些责怪心念,末了也不过是出于担忧关切。他不会在明面上承认这个,也寻不到打探的时机。也许该等对方愿意坦白些什么的时候,他想。也许他不应追问。

于是他只在对方晚间正常出没于起居室时侧过身去,伸手摘下暂时被挂在颈间的耳机,说着“你不介意的话”然后压到自己耳际。灌入他脑海的是一首显然应当被规划在古典分类里的钢琴曲,这让他面色古怪地望回了耳机的主人。当然了,如果真要用作长途跋涉的配乐的话,出现些叫人心神舒缓的慢板也没什么可奇怪的,然而——

“不好意思,”鲁路修耸了耸肩,“我只是觉得这和你不太搭调。”

“怎么?继觉得我对皇族骑士制度和社交舞步一无所知之后的又一个偏见?”朱雀撇下嘴瞪着他,眼睛里带着调侃的笑,并不似真的指责或抱怨,“还是说你觉得除了被迫困在潘德拉贡经受礼仪规章荼毒的那些人之外,别的人都该对相关联的东西敬而远之?”

“……我可没这么说。”鲁路修提出抗议,又因为对方使用了带着微妙贬义的措辞、倒是和他所想的相去不远了而放下心来。他佯装气愤地和朱雀对了会儿眼,直到他们两个人都再没法把绷着脸继续下去,才一并放松发笑了。

然而这并不是什么偏好,朱雀解释道。他向鲁路修展示了一下他预存的曲目,一团乱,夹杂着古典乐、上个世纪的重摇滚与新近榜单上的电音单曲,零零散散的不成固定倾向性。没有特定偏好,反正也无所谓,不过是为了分散或转移一下注意力。

他这么一提及,鲁路修才恍然觉得他可能在很多事情上都缺乏固定偏好,或说没有表露出明显的个人意愿。小到对食物或音乐的广泛接受,大到一些得以提出意见的表决场合,枢木朱雀所表现出的态度不似完全的随波逐流,而像是对许多事情都满不在乎。缺乏生活兴味的人容易这样,放任自我死去的人容易这样,被什么无形规制推压着走,而并不为自己寻找一个切实的重心。这隐约感念让鲁路修有些不安,摘下耳机后还挂在自己颈上、一时忘了要归还回去。他重新同那人对上视线时留意到对方正盯着自己发愣,无形视线掠过他的下颌与脖颈好似温缓触抚。那柔软形式令他未出的言语在喉间一噎,关于“我可不信你完全没个准心”的打趣便骤然消散了。

“怎么说呢,”朱雀说,“我是还没有特别在意这个,也许等到什么时候来了兴致就——”

“你是该多上点儿心,”鲁路修说,“对你自己的事情。”

“——你知道那些……”朱雀挥了挥手,仿佛明白了他未出口的那些想法,“……都是些小事,你用不着替我考虑太多。”

“真对不起,我指望你自己想起来去做呢。”

“我不喜欢在细节上考虑太多。”

“那么也许你该尝试多喜欢我一点。”

话语出口后他差点咬断自己的舌头,又佯装无事地别开了眼睛。他听见自己的呼吸,温暖平稳,好像方才所言不过是一句平常的玩笑话。他余光瞥见朱雀愣了片刻,旋即笑了起来、声音在近处轻微震动至截停,而后探过身来摘下仍然圈在他颈上的那东西。

“啊,我不知道,”那人含糊地说,“人们还挺难不去喜欢你的。”

 

他从又一次忙里偷闲的午后小憩中惊醒,打了个哈欠,随后松开僵硬蜷握的指掌让一件小东西滑到膝上。那个停摆的怀表,他盯着那东西的玻璃面,指尖点上外沿轻轻逆行划过圆弧。有人推门进入时他下意识将它握回掌心,片刻后他眼角余光里飘入两缕柳叶似的长发。

“老实说,我觉得再这么下去,你的健康状况有些堪忧。”

C.C.的声音里带着些轻淡的抱怨,就好像那反而该怪罪他自己一般——某种意义上也许是的。鲁路修单指搓了搓眼眶,摁在突突跳动的太阳穴上。于双方都大权在握有好处也有弊端,一方面多数事情在朝顺遂的方向行进,另一方面他不得不疲于奔波。有人替他铺垫好了时下的格局,甚至规划好了自己的死在其间能起到怎般推助效果,只需要将此局面呈现给他,他便自然而然会被自己、被离去的那一人逼迫着向前去了。

他想这形势很熟悉,见鬼——他本来不该是被留下的一方。这些问题在他忙碌时能被摒除出脑海,稍一松懈就从无数狭缝暗影中向他袭来,时时刻刻在他耳际尖叫、然后成为一整片静默的阴霾。好像他能在这处境中还保持乐观积极似的。“你想说什么?”他还是尽力将声调放平稳了,“我是没怎么休息好,可我做什么了?制定部署时开小差,还是冲着随便路过的谁发脾气?”没有。他想。他竭尽全力了。没有。没有什么意外。他假装是这样。他假装生活如常。

“那倒不至于,”C.C.说,“你把火都冲着自己发了。”

她看着他的神情明摆写着你面色不好、你看上去迟早要把自己拖垮的。事实上不会,他们都知道。人总归是会经历些难熬的阶段,而他恰恰没有在其间颓丧的资格。不过是一些零散的白日梦,他想。也会生发在夜晚沉眠深处。算不上长足困扰,不过是分去了一些注意力。他的梦境总是由回忆拼凑而成,没有特定的区段,他缅怀时并不包含什么倾向性。他看见他于现世存活时一无所知的时日,看见那被抹去的死亡规划涵盖的时日,看见遥远的、隶属于夏日花野的童年。他不需要什么倾向性,不需要寻一个重心。共享此间回忆的人是完完全全被剥离走了,那么寻觅一个怀缅的准心便也显得毫无必要甚至荒唐可笑了。

他胡思乱想的时候,C.C.摇头叹了气,说你变成这样也是正常的、你还太年轻了。法律上来说他还没满十八周岁,就算他的经历比常人要丰富一些,那也改变不了太多事情。

“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她感慨道,“知道吗,我见过很多。我自己可能也活过类似的年纪。以为自己多么重要,以为自己做的梦都会成为真的。”

是了,就这个年纪。她抬手比划着。有些人决定去拯救世界,有些付诸行动有些没有,更多人永远不知道发生过什么。然后你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奔波一整天接着又一天,因为那是你的职责所必需的,你这么说服自己。你让自己无暇思考其它事情,然后你在凌晨三点入睡,过不了两个小时又把自己从梦里拖出来。你以为那是因为已经改变、正在改变的事情太多,你和所有人一样都需要去适应。一部分是的。她放下手来,轻柔地揽过他的肩膀,从背后给了他一个拥抱。

一部分只是因为你失去了什么人而已。

“你不止在说我。”鲁路修说。他垂下眼睑,试图咽下嘴里苦涩成分,试图不去记起她从谁那里见过这般场景、得出这类结论,而今又回头来将这些转告给他。他知道答案,一个压覆在舌尖上的名字,在今时今日被抹去了、被所有人遗忘了,也再不得言说了。他听见C.C.在他身后发出悠长叹息,一时也不拆穿事实真相,为他留下一分残存的遮障。

“谁知道呢。”

 

05

 

罗洛经了两轮亲卫检查而走进东南角的门厅时,鲁路修正从靠窗那架巨大的三角钢琴上抓起一只猫。这过程当中伴随着一连串踩踏造成的杂乱音符,以及不满的嘶嘶叫声。“去,找娜娜莉去。”鲁路修把那小家伙拖到臂弯里,神情烦躁地抓了抓它的头颈,然后由着它蹿下地去一溜烟跑脱了。

“亚瑟最近不太安分啊?”罗洛随口问道,目送着小家伙的尾巴尖儿从视野里消失了。

“不奇怪,它什么时候都不太安分。”鲁路修随意地拉开长条琴凳,侧身斜坐了上去,“又有什么要汇报的?”

就罗伊德·阿斯布鲁德新近提供的装甲骑优化和整备技术支持,罗洛进行了些简单的汇总,顺便提醒他有空还是以本来身份过去见一趟那位伯爵本人,既然今天这么巧逢上这个空档,那么也许半小时后就很好。鲁路修哼了一声,然后应了个是。至少在他仍然嵌套于年轻军师兰佩路基这套装扮当中时,他还是得做些称职的事情。

然而定然有什么不一样了,罗洛想。当下需要鲁路修担负起的职责不止一份了。罗洛对背后的实情所知不多,但他也被给予了一定程度上的信任。他不在口头上提及ZERO的频繁出入,也明智地不去询问黑色骑士团的内部事宜。他当然也觉察到了某些不对劲的地方,譬如他那理应已经失控、又不知为何被禁锢了的Geass,譬如此前有关ZERO的调查与揣想似乎都落入了空处。那影子背后本该另有其人在支撑的,然而那形廓涣散了、无迹可寻了。

对于ZERO这一身份来说也许并非坏事。

他稍稍凝神,留意到自己名义上的兄长正侧着身子、单手随意在琴键上扣摁敲击着,形成一溜破碎的单音与简单和弦。那勉强算是纾解压力的一种形式,罗洛想。他也算是听鲁路修实际弹奏过几回,那还是在学校的时候,兴致所至或出于学生会同僚的撺掇,闲散自如或无可奈何地端坐下来正身踩踏,修长手指灵活弹奏出一些零散片段。罗洛觉得自己永远弄不明白他掌握了多少东西,其中多少是一位年幼皇子在未被驱逐时就在华美厅堂间习得的,多少在隐姓埋名的年间被保留了下来、多少被遗忘了。

暗地里改变的事情也许比能够眼见的更多,罗洛想。他在鲁路修再三于眼神飘忽间露出一类蒙着灰烬的决绝神情时恍然意识到这点。先前他是眼见着“兰佩路基”如何在情绪几经反复间逐渐磨炼出狠厉神色的,然而仿佛从某一刻起,其下活着的那人又有了质的变化,锋芒沉敛了许多、反而愈发容易叫人感到畏惧。那点儿叫人生畏的意味在一个和弦顿下时骤然凌厉起来,一触即散,余下那么个风度翩翩的年轻人在原地垂下眼目,叫乐声散去了。

“不是只有被困在潘德拉贡的人需要接受这些古典玩意儿的荼毒。”他喃喃道,指节不再扣摁出声,哒哒敲打在单一琴键边缘。罗洛眨了眨眼,不解其意。

“……什么?”

“没什么大事。”鲁路修说。他从那副魂游天外的模样中清醒过来了,声音还有些飘忽。“我就是在想,我最近已经够烦了……要真能拿什么来转移一下注意力倒好了。”

 

06

 

时日无多了,他想。

那不在说他自己。他作为常人的名字已经被镌刻在墓碑上了,他自己还去远远看过一回。无人真正祭奠,无人献上鲜花,一方石刻书写着零之骑士的姓名,“枢木朱雀”于世人眼中的存在也就在那里划上句点了。往后剩下的只有一个幽灵,活在虚无之中,直至被完完全全嵌套入那个人造的救世主的影子里。距离那个时刻的到来已经不远了,鲁路修·vi·不列颠尼亚的时日无多了。

当他听闻到独奏旋律于静谧地域内响起时,这着实是他的第一想法。他伫立在偏厅门外,沉默地望着布设在角落的那一架巨大而冰冷的乐器,支撑起的斜顶黢如墨色,在黑暗中如畸形鬼怪张开噬人的盆口。演奏者将一整个篇章的哀乐自指尖抒写而出,和着钝重韵脚,起摁处如骤雨击响。他站在原处便如缓慢被寒凉潮水浸没,从足腕及腰、吞至胸口,终究是阻塞住平缓呼吸。他在自己沉浸更深前拔起步伐,向演奏者走去。

月光自窗沿倾泻,圈出一方明亮片域,恰恰笼在那人周身,叫人看清他洁白身形于夜色间收拢端坐、手背在黑白琴键间翻飞时绷起优美弧弓。年轻的皇帝于嘴角噙起一抹浅笑,那神情温度同他所奏的乐曲一般毫不令人感到安慰。聆听者在此间垂首望他,试图从这曲哀乐间辨识出他所抱持的情绪。

“你是在提前预演吗?”朱雀问他。就像他早已预料到了真正会为自己哀悼的人寥寥无几,于是索性自己连这份准备一并做好了、这份遗憾与亏空一并填补了。这做法十足高傲,于些许悲哀间也显得异常从容。鲁路修听了这问话后并不截停手头动作,旋律继续从指尖流泻开来,安谧低沉地徘徊不散。

“这不是给我自己弹奏的。”他回答道,“为你。”

什么?朱雀问他。为什么?演奏者垂下眼睑,按键拨出的弦音骤然轻了很多,潮水退去了、露出荒芜砾土,草木生机涓滴不剩,流亡者的足迹也被模糊了。枯骨已然化散了,亡魂的悲鸣也歇止了,余下一缕薄雾往上浮起、往上飘掠,最终前去叩响天国门扉。朱雀在渐次拔高的音阶中轻微颤栗了一下,随后听及那人低声言道:

“你错过了自己的葬礼。”

他话语结束的时候,恰恰敲落了最后一个音符。那模糊颤音仿佛经久不散,叫聆听者怔然无言,试图为自己的命途辩驳,又察觉自己着实无话可说。那就是了,朱雀想。死去的不会只有一人。甚至对于将要血溅高台的那一人而言,死亡的过程还要简短容易得多。

那哀乐或是为了弥补,或不过是提早奏响了。日后回想起来,他以为那该是最后一段共度的时日里鲁路修所做的最接近于直白地向人致歉的举措。为了最后一个托付、最末一道谏令,一个诅咒似的祈愿,一道枷锁,一道被约束的幽灵行迹。他在披上那被交付的伪装时,恍然觉察到残存的亡魂徘徊在自己周身不去。

他是终究要被此束缚了。一位死者,一道影子将他缠绕,如鸦羽落在肩头,如自幽冥间伸出臂膀来将他揽抱。一个道标,一个本质为虚无的道标——ZERO,那便是他们最后仅剩下的东西了。

 

07

 

“老实说,我看他穿这身衣服的时间已经比看你的要长了。”

C.C.说出这句话来时,难分她是在随口一提还是刻意。这之后她就从他的视野边缘消失了,不知又忙着去哪儿施行她的自作主张。她仍然不确切谈到某个名字,好像还在替他正不断压抑至临界点、不知何时就会爆发的情绪考虑,又或者她只是觉得还不到亲自戳穿这平静表象的时候。她话语的意味也暧昧不清,只有一点是得以肯定的。

鲁路修为自己倾覆回那顶面具,从厅堂间、从长廊间、从夜里光影边缘走过时,在散碎镜面中反复瞥见自己模样。他对这副模样并不生疏,形如C.C.调侃他时所言,于他而言这不过是复归原状。时至如今也没有旁人记得枢木朱雀以这般身份存世的模样了,ZERO确确实实成为一个现世的幽灵了。那么他重新与此关联也是不足为奇的,时间再长一些的话,旁人和他自己都不会再有什么殊异想法。

然而只有一点是得以肯定的:在经了这么些波折后,尽管那身份仍是他意愿的集成,但ZERO的确不再只是他一人的烙痕了。

他在夜间行走,在静谧处独自伫立,目光从月色切割的窗栏间越过、投向空冥处,惶惶然不知自己还在寻找什么。然后他倚靠上黢黑琴架,推开合盖,单手自平滑琴键边缘安抚似地溜过。他在一连串上升音阶中闭合眼睑,手指在某处重重一顿,有晚憩的鸟雀自窗外惊起。

然后他滑转过身,正对了那奏乐长台,摁下一个真正的始音。

他身着那深色礼装而奏,月光如流水般浸润下一片莹白,自他手肘指尖拉出翻飞斜影。他起手后方才觉察到自己选定了什么,一曲哀乐,形似肃穆葬仪,又比那更为柔和渺远,如深潮上浮、逐渐将人淹没了去,直至连呼吸都渐次侵吞。他曾奏响过这乐章,或许用以馈赠的对象也是一样——他以为自己不过又是在徒劳回忆些什么。

然而再不是预演了,连补救的余地也失去了。不会再有一次葬礼了,不会留下一个墓碑——甚至连那名字都无法被镌刻下了。仅开的一处窗棂间有夜风拂过,卷起无形曲谱、携着实质的韵律飘散了。独奏者垂落眼睑,黑白分明的琴键在视野中模糊了去,从他自己的身形边缘化开了。

那一刻仿佛有幽灵从虚空中沉降而下,同他一般装扮,温柔眼目中蕴起深暗绿色,宽大披挂如翅翼般浮游空中、又如鸦羽般轻缓落下至他肩头。那原本是他自己遗留下的影子,一并染上了另一人的痕迹,事到如今又换作他被这影子所束缚了。除此之外,他想,除此之外也不剩下什么了。

“我记得你。”他说,仿佛在推定一些曾经发生过的事实、陈述给虚空中的魂灵倾听,又仿佛不过是在自言自语,“你看,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了。”

他这么说着,闭了眼去,在曲调悠转处听不到回音。

 

END

 

这篇的梗本来只有一个脑内画面,在连载Re时期就有的脑内画面,就是零修在安静独奏时背后落下了零雀的影子。“原本是我的影子在束缚你,而今我以为不过是复归原位时,我却也是在被你的影子所束缚了”,大概这样的感觉。

……结果这个梗我写起来满脑子都在神经病一样跑周杰伦啊?!“为你弹奏肖邦的夜曲/纪念我死去的爱情”就在那里哗啦啦跑啊?!害得我回去正儿八经听了三遍真正的那首肖邦的夜曲。

本来想把这篇留到零镇日发,是说主题也很合适剧情也很合适……想想还是算了,鞭策自己别荒废原定的脑洞。

那么逆转线这就总计四十二万字啦,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发逆转本的本宣呀。大家还有没有什么想看的梗呀截止到预售结束前我还可以浪一阵呀。

比哈特。

我去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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