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d HERO is a heavy na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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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H][立波]愚者之森

为了不当咸鱼,发发旧文存档。

这是一个13年的立波本的稿子,本子窗了很久了,丢出来晒个霉。顺便看一眼我的文风退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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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边有人。沉重拖曳的脚步声经过整段走廊,之后是粗暴的门锁响动。听上去像是个上了年纪的醉鬼找不准锁眼,爱德华说。不然就是个过于笨拙的小偷。这响动提醒他站起来看了眼时钟,然后礼貌地向托里斯告辞。他出门时带走了最后一个行李箱,并最后一次跟自己租了三年的房子以及正站在门里的人挥手。托里斯·罗利纳提斯照模照样地朝自己的前任住客挥挥手,那同样来自东欧的青年人便拖着箱子走远了。他们的相识藉因告别而生,问候不过是道别的先头准备。

托里斯并没有因此感伤。他目送爱德华拐离了走廊,远远能听见电梯门开合的声音。那门锁响动还没停,毫无规律而执拗地响着。托里斯把头扭向反方向,第一次看见自己未来的邻居。他用一顶颜色发旧的贝雷帽压着浅黄色的头发,看上去既没上年纪、也没喝醉酒,但始终没法把钥匙正确地捅进锁眼里去。

“嘿,那个谁,”那人说,带点儿含糊的口音,“傻看着还不如过来帮忙。”

他的神志清醒,只是手抖得厉害。托里斯张开嘴消化了一会儿当前信息,随后上前去想拿过那把在锁周围划来划去的钥匙。这进不了屋的邻居并不松手,托里斯只好握住他的手指帮他稳住了动作。他的手指节分明,带着些病态的苍白,摸上去瘦骨嶙峋。咔哒一声后门顺利地开了。

“不客气。”这古怪的邻居轻声说。他一脚把搁在旁边的行李包拐进了门,也没多道声谢或跟托里斯以正常的方式交谈几句。他完全走进门内之后才冒了句“我刚从房东那儿拿到钥匙,她可没告诉我这玩意儿有多不好使”。托里斯哭笑不得地目送这同样是新租客的邻居进了屋,走回隔壁自己的住处,刚歇下来没两分钟就又听见敲门声。他的邻居斜在门口,大拇指冲自己比划了一下。

“菲利克斯·卢卡谢维奇。”

 

他们在第一天就相互知晓了姓名,但有关卢卡谢维奇的更多讯息则来得过于缓慢艰难。他带着点含糊的口音,有时候在下午砸一小会儿钢琴,噪音混着流畅但不合时宜的小夜曲。他只弹肖邦,一周后才吭声吐出自己的故乡是华沙。但他屋里堆着加利西亚干白酒的瓶子,腕上的表是德国牌子,地毯图案是鸢尾花,每周末早上会抽点儿古巴雪茄。那些完全不搭调的室内搭配晃花了立陶宛人的眼睛。托里斯以为他是个旅行家,这猜测被当事人毫不留情地拿嘲笑堵了回去。

“这些东西在哪儿都能搞到,”这看上去病恹恹但说起话来精神百倍的邻居弹了弹手指,“而且这是东海岸!新大陆!应有尽有!”他哈哈笑着,在拉着窗帘的客厅里转了一圈,随后打开了房间里那台古董留声机,它在这方昏暗古怪的空间里高唱起瓦格纳来。

再下一次那堆空瓶子就没了。托里斯呐呐地询问了好几次,使用的措辞无非是“你打算换口味了吗”或者“你忘记补充库存了吗”,措辞一点都不合适。他站在门廊里藉着偶遇的机会又问了一次,但当事的邻居抻直了胳膊,毫不介意地摆了摆手。

“我只是懒得喊你帮我开门了。”他说着,手头动作平稳了许多地把钥匙捅进了锁眼。

托里斯疑惑地回屋想了几分钟,过不久便作罢了。他和爱德华网络通讯聊了一阵子,然后才由前任住客的推测中得知卢卡谢维奇恐怕是刚结束掉了有史以来最凶猛的一次酗酒生活。“你说他叫什么?”爱德华问。菲利克斯·卢卡谢维奇。那一长串字母发送过去不久后爱德华就有了回应。“他当然不是个旅行家——职业旅行家太稀罕了,但他可能比那还要更疯癫,”他这么写道,“事实上他是个画家,你没听过他的名字吗?”

“我不了解这方面。”托里斯诚实地写道。他的确是对生活轨迹之外的风景线都没作过多少了解。他想试着把自己的实话讲出来,可说出来也不过是个干瘪而缺乏意义的故事:他在维尔纽斯按母亲的希求活了十八年,做一个听话甚至木讷的好学生;他在第十九个年头放弃了大学计划来到这儿,这才开始走出原有的桎梏开始自己的生活。光标格格后移,然后又被他删回原处。然后爱德华给了句简单的回讯:

“那么你该试着过些广阔点的生活。”

 

卢卡谢维奇的房间里挂着大幅的地图,上边用飞镖钉着他去过的地方。那地图几乎占去了半面墙壁,托里斯初次看到时惊得一愣。他仍然在被使唤着帮忙,虽然那帮忙越来越多地只是“周日下午三点半来喝茶,我的点心买多了再不吃完会坏的”。他的好邻居抹掉了嘴角的蛋糕屑,自得其乐地跟着留声机哼起歌儿来。卢卡谢维奇对托里斯讲他的见闻,故事零零散散、言语缺乏逻辑,也不管托里斯能不能听明白就把那些画面、人的画面、物事的画面一股脑地倒出来,从不讲重复的,但仍然有大片的留白。也就是那时候托里斯想到了更多东西,在三层楼办公室的角落里敲敲打打时走了神,然后被顶头上司叫去多训了半小时的话。

他的座位不临窗,没有一块能让他感受阳光的地方,偶尔抬头瞥一眼两条过道以外的窗户也只能见到灰色的楼房外沿。他去不掉的东欧口音使得他的英语发音始终生涩,而且他一向难得主动同人讲话。而周围的同事都比他年长,却又不够完全成熟的年纪,既不会平等交流也不懂得照拂。托里斯一个人收拾完了三个人落下的活儿,喝掉了冷咖啡,在薄暮里疲惫地揉起了太阳穴。

而他的好邻居呢?他想,菲利克斯的面目清秀,眉头上堆着守墓人似的老重死气,却还有双比自己更年轻的眼睛。

他们俩继续交谈,菲利克斯像是才想起这回事一般说:“别喊我卢卡谢维奇了,像讨债的。”托里斯也就终于开始叫他的名字。他的言语流露出更多讯息,可能从前欠过债、被人礼貌而生硬地喊过姓氏,可能多的是人这么生疏地喊他、早已习惯从而到现在才醒过神来。爱德华在公休日里耐心地帮忙分析着,在网络那端看一个鲜活的市井故事。那毫无意义,托里斯想。他的书架上堆着《尼伯龙根之歌》,他在安静的东欧独自成长时所读的也都是老旧的、安全的东西,他缺乏普适意义上的幻想模式,他的幻想空间里都是古旧的典故。

而现实,似乎老有人在有意无意地对他讲,现实也不缺乏瑰丽的成分。

那天是周五下午,他和菲利克斯去了斐尔特自然史博物馆。他们沿着湖岸步行前去,远远地望了会儿穹顶石墙,然后随着人群穿过宽大的石柱。菲利克斯掀掉了他的旧帽子,头发在幽暗的光里几乎是月白的,他的眼睛在进入展厅的一瞬间就被点亮了,快乐得像个孩童,然而神情虔诚得像去教堂做礼拜的苍发老者。他兴致高昂地拉着托里斯快步前行,平稳下来的手遥遥指着一个又一个鲜活的标本,那些凝固的生命——

“风干的死亡。”他说。

那是一致的。他快乐地哼着歌,穿过水晶、麝鼠与化石群,然后回到蝴蝶标本的地盘上,越过兴奋地低呼的小女孩们探头探脑地打量。托里斯停步时对上了一只巨大的天堂凤蝶,他想起自己在菲利克斯家的墙壁上看到过它的兄弟。他就那么凝视着这鲜活的、死去的耀眼鳞蓝,脑海里扑朔地飞扇过去一片带着声色的斑斓碎片。菲利克斯挽着他的手把他带离这里,他扭头看着那双眼睛里充盈着凝固的瑛绿,转入阴影时扑上一片晦暗。

他们同路回去,各自歇息了半个钟头后托里斯才晃晃悠悠地拿起手头的贝雷帽。他敲响了隔壁的门,菲利克斯出门来又说了句“不客气”。他不道谢,一向如此。他为别人带来足够斑斓的声色体验。他的脸色依然苍白,整个人都蒸发了色彩一般,只除了眼睛里还凝着深重的绿意。托里斯被那绿色吸引着近了一些去看,它忽然贴得更近了,菲利克斯哑着嗓子笑起来,那笑声变作了一个喑哑的吻。他退了两步,带着昏沉的托里斯进了两步,门在这昏沉者的身后关上,而屋里的留声机转动着《罗恩格林》。

 

托里斯在周六早上七点半睁开眼,阳光把他和菲利克斯一起弄醒了。托里斯起床去洗漱,在厨房里弄好了培根卷。他端着盘子回到卧室时菲利克斯又听起了瓦格纳。他已经披好了睡衣,正往不知什么时候架起在床边的画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抹着色。他的眼神泛着空,带着不明显的恍惚。他用的是天堂凤蝶翅翼那般刺眼的蓝,抹了几笔在绝不是天空的区域上。托里斯用热咖啡唤回了他的注意力。菲利克斯吃吃地笑起来,眼神和嘴弧都凝实了,过了五分钟把空杯又推回给了托里斯。

周六下午托里斯回到办公室帮邻桌的几位提前做点准备工作,干了一小时的活儿就闲下来,因着一次晚饭的邀请而没法先行离去而只能等各自散伙。拜托他帮忙的海德薇莉也跟他一起闲着了,在同伴们扫尾的半小时里打开了录制好的歌剧音频和绘图软件,哼着小曲儿开始完成图像的细化工作。托里斯眯着眼看了一会儿那竖长的、鲜艳的图幅,看见底下标注的“愚者”字样才不确定地问了:“塔罗?”

“呣嗯。”棕发姑娘应了声,顿了顿又解释道,“我在借鉴帕西法尔呢。”

那弦乐奏响的旋律和菲利克斯在今早所听的一般,托里斯指节敲击着桌面沉默了一小会儿。他走回自己的座位上去,一动不动地端坐了许久,头颅一低便没在了挡板之下。他屏息静气地想着那调子,那故事,菲利克斯用的亮蓝颜料和海德薇莉在描绘的森林。被担惊受怕的母亲在森林中养大的愚者,在荒野中不闻世事的帕西法尔。一片森林,沉郁的、苍翠的,倒映在一双眼睛里时本身已叠上了影子。

他踩着微弱的街灯回家时已经不是能随意打扰他人的钟点了,但菲利克斯的房间里仍然在坚持不懈地转着《帕西法尔》,不知循环了几回。在草拟了一堆关于隔音效果对邻里关系的影响的腹稿后,托里斯敲响了他的大门,此时已进行到第二幕,正是巫师克林索尔呼唤孔德丽的时刻,他得意地呼唤这受诅的无尽轮回者各世不同的名字。菲利克斯踩着这呼唤声开了门,双眼里冒着奇异的神采。那神采过于慑人以至于托里斯一时没法对他道出句见面的问候。他让开了一小步,又步履缓慢地退让开了,愉快地引着托里斯进屋去。

“来看吧。”他抢白道。他的神采显然比那音乐声更引人注意。他踩着轻快的4/4拍舞步翩跹到画板前头,欢欣地指着那诡谲的图幅。这是托里斯第一次见到他的画作,那蓝得刺眼的颜料涂抹成白目者的皮肤,而那人伸出的手指已成枯骨。他的背后是接天的海浪,天际划开了一道在泥沼中洗涤过的昏暗霓虹。菲利克斯笑起来,眼睛发亮,咧嘴露出一小排整齐的牙尖。

他拉着托里斯在客厅里跳起舞来,步伐正常而稳定。他的眼神清晰,几圈之后脸上才泛起潮红,嘴里没有酒味儿。他只是笑着、开心地笑着,为这新居所中第一幅作品的诞生,而托里斯稍微阖上眼睛,那蓝肤人的空白眼眶浮现在前头,茫然不知所求。

 

托里斯在午休时还端坐在桌前,安静地看着黑掉的屏幕。

菲利克斯还在那租屋里继续画画,海德薇莉也会忙里偷闲地抹几下她的图绘创作,但托里斯礼貌地不过多关注不够亲密的后者。他想过几次要检索菲利克斯的名字,他设想过结果会让他看见怎样的鬼魅——但他终究没有那么做。他趴在桌前想小憩片刻,额头顿在手臂上后不一会儿就迷迷糊糊地失去清醒意识了。

他看见转动的钟面,划出一个无尽的基准点,指针归一时成为一个坍缩的狭隘的“零”。起始。源头。有人翻过了绘着愚者的大阿卡纳牌。牌身从虚空中掉落、坠毁,边缘缓缓亮起了火光,末了那燃成的灰烬簌簌落下,埋进了森林扎根的土地里。

他被困于此地。

 

菲利克斯还在那租屋里继续画画。他那不知尘封了多久的画板再没歇过,仿佛他长久以来积压的热情骤然奔涌流动起来。也许他在双手抖动的日子里已于脑海中走完了所有的奔涌路径,也许是他长久遗失的梦又回来了——那的确是梦,将目光凝滞于那画面都能听见梦魇的蹄声。它两眼冒火,奔行出一道幽蓝的火径,高大的死神垂下双手,衣袍下摆化为黑色的气雾遮掩了荒野。

还有如积木搭建起来一般、向赤色天空倾斜的砖瓦房,双臂化翼、瘦骨嶙峋的飞翔者;渡鸦掉落了死灰的眼珠,站在骷髅婴儿的耳边发出无声的哑笑。菲利克斯嬉笑着扔下画笔,心满意足地把颜料蹭在托里斯的衣服前襟上,他的浅色头发在明灯下熠熠流淌着金色的光泽,然后双眼睁大了、凝固了,倒映着林间碧色凝结的翡翠深潭。

他并不喝酒,但不影响他扯着托里斯叨叨地讲话。他挽起袖子指胳膊上旧的、愈合的针孔,剩余一道淡痕的刀伤;他也吸过粉,很容易又摆脱掉,简单得就像他扔掉那堆半空不空的酒瓶子。然后他放下衣袖,大睁着那双依然年轻的眼睛。

累世者只有双眼老去。托里斯想着,抚摸他那头漂亮的头发。菲利克斯绘制死亡,可他本身像在不断重生。但他见过什么?

——他见过什么?

 

托里斯愈发沉默了。他把自己压在挡板后边,开始计划一次远行。

这可能耗掉他一年多以来攒下的所有薪水,他每五分钟就会冒出一次这太荒唐的想法,但他依然在搜罗自己的计划所需的全部讯息。不然毫无益处,他想。他依然被困在这边角一隅,偶尔瞥一眼遥远的窗口,窗框顶头有一小方缺乏色彩的垩白天空。他还没过可以藉由一个念头就去远行的年纪,而且并没有肩负什么使命,没有“同理心而得大智慧”的预言落到他头上。只是那轮回者压下的花妖,那人的眼睛亮得他想重复一次“你知道哪里可以见到我”,然后由得那眼睛朝自己瞟来。

孔德丽与帕西法尔,轮回的罪人站在高处呼唤那愚者的名字;而后者陷入那诱人的怀抱里,被拉近、再拉近去完成一个引惑的亲吻。还不到该说那句话的时候。

他在周末抽空过去看菲利克斯画画。他作画时偶尔发出咯咯的笑声,过于轻柔甚或有些疯癫,然而托里斯认为他的神志始终是清醒的。他总是以随兴挥笔开头,用上明亮的、有时候相当刺眼的颜色,然后一点点将它们修饰成没有五官的面容、尸绷缠身者和匍匐前行的人形,四肢枯干似昆虫节肢。然后他睁大双眼,面容显出全然的恐怖来,在肩膀绷紧时隐约发出低鸣与喀喀的喉音,仿佛一脚已踩入炼狱火舌,歇斯底里地想向外攀爬。他在纸上涂抹出那炼狱中的场景,翻卷的人体与火光,扭曲的骨骼与魂灵,虚空中敞开的衣袍里露出即将死去的红色太阳。然后他在末笔结束后忽然放松下来,再不作修改,张开双臂仿佛在赞叹、亦或是死里逃生者筋疲力尽地漂浮在往生的海波里。

然后他用双臂圈住托里斯,亲昵地呼唤这名字,再欢快地拉开舞步、在间歇中吻他。这回他们的舞步只是小小地绕了一周,并不在客厅里,作画者在一周后便松了手,任自己被惯性甩到床铺上摊平了胳膊,目光胶着在天花板上就恍惚地开了口:

“嘿,你知道吗,我是死过的。”

 

人怎么能“死过”呢?托里斯想。但他没法反驳那话语,不然怎样的人才会绘出那般的图景呢?他们存活的年代没经历过战争和屠杀,普通的穷困潦倒又不至于令人画出那般濒死的、乃至于凝结死亡式的惊惧来。他阖上眼看见蝴蝶簌簌地扑动双翼,掉落的鳞粉汇成了浮着尸骨的蓝河。菲利克斯对他描述过这景象,菲利克斯总是能讲出足够惊心动魄的场景来。他每一次创作就像又经历了一次死里逃生,远远地把那冥界的狰狞抛在身后,浅金的头发飞扬起来恍若圣徒。

而他的名字是不死鸟。“不死鸟,托里斯。”他挑起眉梢,“不死鸟卢卡谢维奇大人。”他伸展开双臂仿佛那本就是风干的翅翼,带着他每一次都挣扎着从业火里升腾而起。

爱德华的消息快速地从网络彼端传输过来。清醒点托里斯,那忧心忡忡的好友写道,卢卡谢维奇是以疯癫出名的,他尝试过多少疯狂的消遣主意,每一个都能简单戒掉是因为他本身比那还疯。托里斯喝掉了晨间咖啡,沉吟了一会该如何作答。“我见过他,”他写道,“我知道的。”他说不好这含糊不清的答案是什么意味。菲利克斯的确是清醒的,然而旁人所见的种种细节都不是正常路径上的物事。随后托里斯把视线从屏幕上移开了。他走到窗前看着垩白的半截天,这视野总归是比那遥远的缝隙宽阔,而且那底端还浅浅泛起一丝蓝意来。

他转过身时菲利克斯正揉揉眼坐起来。“过来,托里斯。”他将昨夜保留至今的欢欣展露在脸上,张开双臂等被唤名者走近。然而他忽然隔空就收紧了双臂,像是分饰了它角、回到了那断翼飞禽的戏份中,而那条未完成的蓝河是悲鸣的一曲天鹅之歌。

“你要走了,对吗?”他毫无根据地问。而托里斯收紧了手指,回答了“是的”。“嘿,每个人临走的时候都摆着一张脸,”菲利克斯耸耸肩笑着,“就好像非要去什么不能再坏的地方,但又有一半像自己刚忍受完当下的处境。”

托里斯张了张嘴。他想说自己并没有做决定,他想说自己还能回来虽然自己也没确定这回事,他做的计划还只有半程,虽然返程遥遥无期意味着希望渺茫。但最后他走开去,放下了窗帘,拿起了喝空的咖啡杯。

“你知道哪里可以见到我。”他只这么说。而菲利克斯的脸上写着、他自己也觉得是:并不知道。

 

然后他去到海滨,在镇上帮衬一点简单的活计。他在海边吹湿了栗色柔软的头发,沉甸甸地黏在后颈上。他在收支勉强平衡后不久又乘上了另一班列车,长此以往,从海湾到山川,冲入了真正的森林又重见天日。他不知道自己原本的边角座位被谁占据,海德薇莉是否开始了新一轮图绘,他只知道菲利克斯还在给自己发邮件。菲利克斯给他写一些亲昵的语句,或则是一些杂乱的场景描述,偶尔贴一张新画作的照片,照片有些模糊不清,被强光照得色彩失真。

爱德华还在周末和他联系。“他们的确传言卢卡谢维奇死过,”友人写道,“然而没人确切地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有人说是车祸,有人说是他嗑药过量,有人说他只是心脏骤停三天后又谜一般地活过来——没有证据,都是谣言。”但他自己这么说,托里斯想,他自己这么想的,也许每一件都是真的,也许真实被混入了更多谎言了不见了踪迹。也许他只是梦见死亡,他的记忆同虚妄相连。

“但那太真实了。”爱德华写,“太真实了。”

菲利克斯还在发邮件过来。托里斯在晚间点开查看,他写了长段的、不知所以的话,没有拼写错误,但仍然晦涩难懂。托里斯眯着眼细细查看,他读到平静的陈述,读到激昂的、失去逻辑的呼声,读到宛如温柔絮语一般的呢喃。然后他看见:你见过死亡吗?

而我见到过什么?我闭了眼,我看见那些噩梦,我看见一片土地上的回忆——我的故土、我的祖国;我的魂灵仿佛始终系托在那土地上,我看见朝圣者、猎人、游吟诗人和战士,我看见虚假的屠戮和活死人。我脚下踩着的丛丛枯草是死难者脱落的头发,晨烟是焚尸炉弥散的死迹。我看见开膛破肚的婴孩,鸦鸟在上空停顿但不坠落;有人想从大火中逃出,挥舞着手臂由翻卷的皮肤间沥下殷红的足印。然后我脚下的土地开裂了,那裂缝剖开了它的心脏,地表只留下黑色的哭痕来。

我离开它并不为了有朝一日得以回去,但我是脱不开的。我去了他乡,我去顿河畔听手风琴音、去博登湖边漫步长行,我沿着孚日山脉行了许久,然后我看向海洋,我又走过许多地方,然而没有一处能让我脱离那些血迹,它跟着我,它不唤我回去但尖厉地提醒我那是不可丢弃的源头所在。

你相信魂灵吗?我的魂灵被攫在那儿了,我摆脱不掉那土地的记忆。然后我试着画出来,托里斯,我试着面对它们,把它们捎在我的近旁再卖去远方。它们缠绕上来,我就更替它们。我在我手里重生。我疲于更替时便用别的方式让自己歇息,直到我找到能陪伴我面对它们的物事和人——而让我不至于独自面对那些可怖的髅骨影子。

我不惧怕死亡,但次数多了、我厌烦它呀。我厌烦它。

话语至此戛然而止。末句又恢复了平静的陈述,一如开端,极静至令人心悸。

 

托里斯乘上列车,回去了那廉价的租屋。

菲利克斯的门虚掩着,那是僻静的走廊尽头,在夜晚将至时无人理会。托里斯在用指节叩击了两下后推门进了屋,神经紧绷地挪进客厅,随后放松地看见菲利克斯托着下颌轻声哼着曲子。他留意到有人进来,在曲子告一段落后才起身迎接,张开手臂缓慢地连托里斯的上臂一起圈住,浅色的脑袋埋进他的颈窝里。

“嗨,菲利。”托里斯只得这么问候。菲利克斯并不以相似的问候应答,而是拖着他旋转起来,嘴里哼着终幕的曲子。他像是要哼完了,在最后一节前停下来,又埋下头咕哝了一句,声音太轻叫人听不真切。

他始终重复着那句话,在托里斯依然没听清时就叨叨地走去了卧房,依然拽着托里斯的胳膊。那拉拢的窗帘叫人看不见外边的昏暮。菲利克斯去化开了颜料,坐定下来,在灯光下描摹起那停滞不前的蓝河。

他们从暮时坐到了黑夜,视野里瞧不见星辰。然后菲利克斯起身去关了灯,在黑暗中站定了一会儿,忽然笑出声来,拉着托里斯的手跟他交换了一个吻。

托里斯梦中看见那条蓝河,它波动着、在瀑落的尾端激荡起星星水花,那荧亮的蓝点又纷飞成巨大的蝴蝶,扑簌着飞远了。他在梦境起伏间听见一句循环的喟叹,始终听不清楚,直到有一声忽然近了,听上去像是:

“我待着你沐浴于光里,而不至沾染上我的血——”

他被阳光弄醒了,然后是悄然拂过脸颊的风。远远传来不明晰的重物坠落声,他侧头看着半开的窗帘在风里飘拂,带着旅者的倦色,赤足踩去了窗前。

他看见刺眼的颜色随兴铺洒在并不平坦的灰白画布上,没人再咯咯笑起来,那创作者亲自堆砌成扭曲匍匐的人形。他就那样凝视着,想到蝴蝶,火光,长河,一串沥血的足印——他臆想到那双被影子覆盖的幽暗眼睛,那围困着他的、枯萎的森林。

 

[注]

1.提到《罗恩格林》的部分指代的是婚礼进行曲选段;以及虽然被我胡乱用了典,但《帕西法尔》的剧情主体的确不是爱情戏。

2.菲利克斯的形象塑造灵感来源依然感谢济斯瓦夫·贝克辛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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