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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2][Stucky]Wind, Sand and Stars 风沙星辰

这是一篇在微博狂断后路后还被拖欠了很久的文,终于写完了丢上来存个档啦……
我写这篇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我在七月初去大半夜地走了一趟沙漠,稍微有点感念。除此以外这篇也没有什么新意。我只是想写更多关于巴恩斯中士的故事。
不是通常意味上的小王子童话paro,没有玫瑰、没有狐狸、没有蛇。希望阅读还算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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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nd, Sand and Stars
风沙星辰


CP:Kid!Steve&Soldier!Bucky
分级:G
警告:一个比较神奇的paro,不要和我讲逻辑。
弃权:不属于我,属于漫威以及圣埃克苏佩里。

“那是一颗星星呢,还是一座灯塔?”
——圣埃克苏佩里

01

  “——汇报——方位,巴恩斯——”
  通讯时断时续。詹姆斯本来拿这玩意有更有效的处理办法,远比用拳头砸要来得强,这会儿也叫他没了主意。他试着把自己的境况解释清楚:“我们在执行任务途中被逼入安达卢西亚上空,途中其他人跳了伞,现在飞机出故障迫降了,我被困在荒漠里,定位失准了。饮水大概还够三天。”他重复了很多次,每当通讯由电波混乱无序的杂音中短暂地迸出几个词时他就机械地念诵一遍。他开始感到口干舌燥时那玩意终于彻底没了声响。詹姆斯瞪着哑火的设备看了几秒,翻了个身蜷缩到还残存一点的座位里头。
  外头的气温还很高。虽然也达不到脚踩下去就会被烫穿鞋底的地步,但在这个钟点跑出去胡乱晃荡也不是个明智的选择。他的饮水有限,贸贸然闯出去是个更糟的主意。这是一次秘密行动,这迫降发生在中立国境内,两项加起来等于他得尽可能低调行事。等待接应是最蠢的一条路,也是唯一的。
  詹姆斯歪倒在座位上,没精打采地数着自己的坏运气。他瘫在座位上时有点想念过去那顶小军帽,打盹休息时还可以将它盖在脸上。他把制服外衣脱下来盖在胸口,呼吸干燥地昏沉过去。
  他醒来正撞上黄昏,有半拉天空已经爬上了星星。他喝了些水,敲打了一番装哑巴的通讯装置,窜上跳下地试图修好些东西。现在能用的还有枪和子弹,没一个能帮助他过得更舒坦些。附近连条能用枪来吓唬的野狼都没有。他拿军靴踩进沙砾中去,在上头挪着步子四处兜转了一阵,脚印深深浅浅地四处下陷,沙砾粘在他的靴跟、靴沿和裤腿上。他有点心念想走远些,然而又不能太冒进。他费了老大劲摸出幸存的地图来,试着估量比对了一下坐标。他又开始敲打哑火的通讯,待那里头飞出一点救命似的声响来时叨叨咕咕地汇报了自己的预测方位。
  “饮水还够三天。”他说。
  詹姆斯一点儿都不想困在这头毫无作为。他重复了几回自己的汇报,杂音高高低低,他的话语也从清晰阐述变成了含混的咕哝。他在远离人烟的地界上独自待着,像没事人一样催眠自己一切相安无事。他应当趁着还有力气时往外去闯上一闯,夜晚是个适合做梦的时机,也会叫还醒着的人生出些疯狂的冲劲儿来。再者说,他说服自己,被人找上总好过在原地等死,只要他运气不至于糟到碰上的第一张脸孔就是个法西斯狂热分子——
  “——劳驾……”
  詹姆斯像触电一样跳起来。他四处张望了一阵,四周平视出去空无一人,然后他才意会过来那声音太小,恐怕不是隔得太远就是发出它的是个同样小的小家伙。“什么?”他大声喊,觉得自己的念头有些荒谬可笑。然而他低下头去寻觅,又绕了几步路,当真在飞机的引擎盖旁边发现了那个声音的主人。那是个非同凡响的小人儿,尽管他看上去同詹姆斯自己在纽约见过的成百上千个小男孩没有什么显著的不同。他当然不是本地住客,他没有这地段的人该有的深轮廓和黑头发。
  詹姆斯迷惑地看望他,却生不出多少忌惮。这孩子当然不同寻常,他的神情全不像在荒无人烟的地段迷了路,不慌张也不显得疲惫。他像刚刚空降在这地界上,像一个詹姆斯前所未见的小精怪。然而一些属于军人的直觉叫詹姆斯一眼看出这古怪的男孩毫无威胁力,事实上他可能过于无害了。他的短发服服帖帖,脸孔泛白,双颊泛红,整体看上去细瘦而不健康。“劳驾,”那男孩说,他的声音里带着气喘,微微提高点调子脸就涨得更红,“你是个士兵吗?”
  “我是,孩子,”詹姆斯说,“你在这儿做什么?”
  那男孩摇了摇头,步伐不稳地走了几步,像还没适应这沙质的土地。詹姆斯留意到他赤裸着双脚,他穿着宽大干净的旧衬衣,他像刚刚从梦里头爬起来,贸贸然越过梦境边界闯进一类非同寻常的现实里。然而这男孩好像没有意识到他当下的处境,他用那梦呓般的口气细声细气地讲:“你见过我父亲吗?他在第107步兵团……”
  詹姆斯困惑地眨着眼。“那是我服役的队伍。”他说。至少是他被初次分配时的去向。“你父亲是谁?”他蹲下身去,让那男孩在下一次重心不稳的时候得以摔倒在自己臂膀里。这小精怪安安稳稳地待在那儿,深金的头发在暗淡的天光底下呈现出毫无光泽的枯竭态势来。他大抵是在低烧,衬衣底下的瘦弱身子和整张脸孔都在发烫,而他本人则在微微哆嗦着。然后他抬起头,打从他的眼睛里挤出一点过于明亮的笑。
  “罗杰斯,约瑟夫·罗杰斯。”他说,“妈妈叫我记住这个名字,我记得很清楚。”

02

  詹姆斯就这样认识了史蒂夫。这说法不准确,他早在很久以前、他自己还是个男孩的时候就认得史蒂夫了。那事情发生时他的年纪可能是这空降来的男孩的两倍大,也许还要大一些。詹姆斯不是那些个长不大的小家伙,假若把他丢回街区里,他会常是那种被孩子们投以不理解眼神的“讨厌的大人”。他是按正常步调长大的,也许比正常步调还更快。他不很相信幻想和童话故事,很久以来都是如此。
  然而在当下这疯狂的处境里,最务实的美国人都会疑神疑鬼地看一眼他根本不懂半分的星象。詹姆斯笃信自己的优点是良好的适应能力。因此他坐回到飞机舱里,拿外套把这男孩裹起来,耐心地问他一些话。这无非是做梦,他想。反正情况也不可能更糟。他面对着一个可能是从二十年前的旧日历里跑出来的史蒂夫,一个还病歪歪的小男孩,一个还不会对道德、理想和爱国主义夸夸其谈的小病秧子。这小病秧子还发着烧,但看起来精神还不错。“你想喝点水吗,小家伙?”詹姆斯问他,“我这儿还有些水。”
  男孩摇头拒绝了。“我们坐在什么里头?”他问。他尽管讲起话来还会带点气喘,声音却清楚得很,嘴唇也没皱缩。他的眼睛亮晶晶的,不真的像个实打实迷路在荒漠里的可怜人。詹姆斯拿捏不定主意,只好循着他的话往下讲。
  “我们在一架飞机里。”他说,“一架飞机,你可能听人讲过,或者在图画书上见过?”
  “它不应当飞在天上吗?”
  “是啊,我就是——掉下来了。”
  詹姆斯抬高右手拳头往左手里砸,做出个坠落的手势又配了点音,指望这夸张的表演能保持这男孩暂且良好的精神状态。小家伙没有发笑,他神情肃穆地凝望了一会儿,然后问:“这是一场意外吗?”
  “这是一场事故。是啊,一场意外。”詹姆斯说。他惊奇地打量对方,像是这男孩懂得的远比他这年纪应该知道的多。事实上他并不记得孩子们应当知道多少事情,他自己的体会有些过于久远了。詹姆斯觉得自己的确是在做梦,不论是这男孩本身看上去与现下的环境有多格格不入,还是自己多么轻易地就接受了当下的境况。
  一旦意识到这点反而叫他浑身不自在起来。他毫无必要地盯着仪表盘看,读那些嵌死的归零的数值,又把目光转回去。那个自称为史蒂夫的男孩在厚重的外套里耸动肩膀,这动作透出来后只剩轻微的颤动。“事情不对的时候就是发生意外,它们就变得不像往常那样了。妈妈这样告诉我。”他说,“飞机不再飞了。士兵不在部队里头。我们在沙子里,我们都不常见到沙子,对吧?”
  “她平时用什么给你举例?”詹姆斯有些哭笑不得。他将手掌搭在那头快枯竭的金发上头,来回轻轻地摩挲。男孩将眼睛眯了一会儿,像是在努力回想,随后微微弯下腰来,把手肘撑到外凸的膝盖骨上。
  “大多数人都有爸爸,我没有。这是一场意外。”他说,“她平时很健康,她病了。这是一场意外。”他歇了口气,几秒后才将下面的话语提上来。“她说意外曾经发生了很多,那叫做战争。我知道战争意味着更多东西,很多人打仗,他们是士兵。”他说,“爸爸是其中一个,妈妈说他是个英雄,要我永远记得他。”

03

  这男孩来自二十年前的布鲁克林,詹姆斯这么认为。
  当人们谈及纽约时,不见得人人都知道该如何分区,但人人都知道有个布鲁克林。它过于有名了一些,以至于在伦敦、在巴黎、在西西里的小村落里都会有人声称自己在布鲁克林有个老相识,他们用这话来迎接带来胜利讯息的士兵们,给他们无数个拥抱和欢呼。两片大陆漂洋过海被联系在一块,撒网似的张罗出无数名字,最后都归结到地图里的那一点上。
  这个布鲁克林男孩是从美国梦的年代里来,然而并不是在那类最鲜亮的招贴画背景中长大的。他穿得并不光鲜,在一个男孩本来还能被用漂亮形容的年纪里瘦骨嶙峋,脸颊肩头都不饱满,细瘦的手指缠绕在一起时像只能依靠祈祷一般。“罗杰斯,约瑟夫·罗杰斯,”他的腿脚在座位边缘悬空,他轻轻摇晃它们,“你认识他吗?”
  “我的确认识一个罗杰斯。”詹姆斯回答他。
  男孩就笑了。他听詹姆斯讲话时头须得向一侧偏,好像已经有一只耳朵开始不大听使唤,有一半世界的声音对他来说是晦涩难懂的。他叫詹姆斯处在他能辨析的那一半里,就这么个刚露端倪的熟悉举动叫这士兵想冲动地去拥抱他。詹姆斯叹了口气,觉着假如这梦境如果要一直延续到日出以后,那么他最好还是立刻采取点行动。
  他给这小人儿喝了点水。男孩捧着军用水壶有些吃力,抛还给他时抿起嘴笑了。詹姆斯提溜出了工具箱,跳下舱外去查看发动机。他动身的时候那男孩也跟着爬出舱外,赤脚跟在后头,手高高提着外套下摆。他还处在一个会对许多事情感到惊讶的年纪里,但似是没有过于旺盛的好奇心;他的动作很小心,像是对多少物事都保持着戒备,然而又不会惧怕它们。
  詹姆斯一边拧着螺钉一边新奇地打量他。他晓得这男孩生着双怎样安静的蓝眼睛,在夜里显得有点像是暗灰绿的。那双眼睛正四处转悠,又太过频繁地停留在他身上。“你能和我讲讲那些事吗?”小家伙请求道,“关于我父亲和军队?”
  “我不觉得你会有多爱听。”詹姆斯说,“我能告诉你的也不多,我想问你的倒更多。”那不被这男孩具备的好奇心全被挤到了他自己身上。
  然而并没有多少可问的。关于布鲁克林本身和史蒂夫·罗杰斯的大半人生他都了解得足够清楚,他所能问到的不会包含着一个多么陌生的世界,尽管由孩童眼中来看它一定是有所不同的。年轻的罗杰斯本人也不会在此刻就彰显出多么伟大的人格魅力来,他所经受的苦难和所成长的岁数都还不够多。詹姆斯很清楚自己会得到哪些回答,布鲁克林的老房子或者第八大道的小房间,萨拉·罗杰斯保留下来的那些旧日记和陈年信件,一张老照片,上面那个军人的相貌史蒂夫一辈子都只能在那张照片里得见。他再深问下去会得到更多他所熟知的细节,譬如打从布鲁克林大桥上看太阳沉进水里是什么滋味。他知道得足够多,却仍然对这个年纪的史蒂夫——他所从未见过的这个史蒂夫——感到好奇。早在这男孩学会冲着欺辱人的坏胚子挥舞拳头之前,早在他们相识之前,他更好奇这男孩具体的模样而非他会有的生活。
  詹姆斯一边使力一边挑选军队里一些好战绩来讲。他过去的口才就还不错,虽说不如史蒂夫顺嘴的时候强,但也足够把一些平凡的真实经历夸大成英雄故事讲给孩子们听。“有一回我们也是乘坐一架飞机,我和罗杰斯一起。”他说,“那回飞机没有从天上掉下来,我打赌就差那么一点,差一点它就栽下去了。旁边至少有三架朝我们开火。”他拿余光瞥见小家伙瞪大了眼睛,紧紧攥着拳头。詹姆斯嘴里咬着螺帽,含混了一会儿没有吱声,过了老久他忙活完后他注意到小家伙还在瞪大眼看他。“当然,我们都安全着陆了。”他说,“虽然飞机尾巴一路都冒着烟,降落重得跟坠毁似的。我们安全回去了。”
  男孩则歪过脑袋问:“你们在对抗谁?”
  “敌人。”
  他“噢”了一声就不再问了。他不问“敌人”的含义,好像那就是根深蒂固属于“坏”的那一类。“我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够帮上忙。”他说。
  他还不懂什么是荣誉,詹姆斯意识到,然而此刻他已经有了抵抗的念头。他还不懂得荣誉,不懂得忠诚,不懂得理想标杆和爱国主义。不足六岁的史蒂夫·罗杰斯所能知晓的唯一事情就是一个模糊的信念,他自己都不明白那信念有什么含义。这男孩或许已经开始学会反抗,却还不到要替所有弱小者反抗的地步。他的声音太弱、拳头太小,连确保自己健康长大都困难。然而这抗争的姿态打从他还在过普通生活时就逐渐体现出来,在他母亲仍然在世、他还拥有半个家庭的时候,在他勉强还有个庇佑所的童年里。
  詹姆斯了解史蒂夫·罗杰斯的时间太长,以至于稍微给他些信息就能叫他看见美国队长一路成长来的清晰路径。詹姆斯大抵摸准了这男孩正处在哪一阶步上,这一他未曾参与过的时段透出的东西叫他有些难以平静。小家伙还在继续说话,他说:“我只希望我能做点事情。我大概一辈子都当不上英雄,虽然妈妈说我已经是她的英雄。但我帮不上太多忙。她现在病了,我没办法——”他停顿了一会儿,皱了皱鼻子。“从前是她照顾我。”他说,“现在她自己染病了。我来给她念故事,我画画给她看,但我没办法帮助她好起来。”
  而在这毫无概念地摆弄着飞机的中士头脑里,实际出现的是另一幅图景。那一样是史蒂夫,脸颊和肩膀都一样瘦削,年纪大了很多,和他一并走在去墓园的路上。那是他在葬礼之后第一次去那儿看望萨拉,他比以往都沉默得多,只在路上简短地说了些话。“我小时候她也病过一次,那一次她差点就先走一步。”他说,“那时候我什么都没法做,这回也一样。我只是看着它发生。”他们绕了远路,沿着河滩走了很长一段。年轻人拖着他的旧皮鞋蹭在粗糙的沙砾上头,他的声音轻得像一小阵唿哨而过的风,他后头或许还嘟囔了什么话,然而谁也听不见。
  那是他仅有的一次提及那位母亲过去濒死的经历。那时候詹姆斯揽住他的肩膀,和他紧凑地挨在一块儿,也不试图说些多余的话。这回他丢下手头的活儿,什么进度也不顾,把这男孩拥抱起来。就在史蒂夫需要一个拥抱和一些安慰的时候,他永远都会提供它们。他轻轻摇晃着小家伙的肩膀,打近处看着他的眼睛。“别太难过。”他说,“她会好起来。你会好起来。你会变得比现在更好,史蒂夫。你现在也是个好孩子。”他语无伦次地念叨了一会儿,他不知道该怎样安慰眼前这个孩子。这男孩情绪并不激动,也没在掉眼泪,他只是打定主意要面对一些事情,然后在有些不堪重负的时候把它们讲出来。
  “你给她画画,”詹姆斯像抓住了一个灵感,“你会画什么?”
  这话题总算叫男孩发白的脸孔上多出一点自豪的笑意。“我画房子和树,或者照着画我在她带回来的报纸上看过的一些照片。”他告诉詹姆斯,“我画她。我画我的玩具们。我没有很多玩具,但是她送过我一盒旧的木头士兵。我叫他们列好队,然后点数,我训练他们。”
  他示范给詹姆斯看。他们翻出记录本来就挨着飞机外沿肩并肩地在沙地上坐下来,接着翻到最后头的空白页。小家伙迅速地在上头涂抹出一些大头兵。他们排成整齐的行伍,而描绘这图景的创作者开开心心地开始喊令。他还迅速地画了更多东西,他画画时仿佛整个人的精神都好了许多,时而抬头看看远景。他画得并不复杂,简单地勾出沙丘,然后在天空上描出星星。完成这一切后他拍了拍手,把它展示给旁观这一切的士兵看。詹姆斯拍拍他的肩并竖起拇指以示鼓励,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确被这简单的成就给感染,整个人都替这男孩感到自豪起来。
  他就这样在荒无人烟的地带坐着,手头捧着一个从旧世历中走出的男孩所画的星星。他感到整片星空都在微笑。

04

  早在詹姆斯和史蒂夫都还是能在学校里摸爬滚打、精力过于旺盛的男孩时,前者就已经察觉到他的朋友对绘画事业有那么点执着。约瑟夫·罗杰斯留下的照片为数不多,在一些隐蔽的纸页中,藏着一些反复的主题是关于一个男孩和他假想出来的父亲。绘画,这是孩子们做梦的一类形式,小些的孩子们在课堂上人人都会涂几笔,然而肯将它们坚持下来的人并不多。史蒂夫大概是詹姆斯认得的人当中最执着的一个,他一旦做梦就能将它构建成一个完整的理想,可以是纪实的也可以是讽喻的。史蒂夫从来都是个理想家,只是他一向有勇气始终走在前行的路上。
  而他开始做梦的时间比当年的混小子巴恩斯所能见的更早。他用这样的方式去阐述、去记录一些东西,有些东西他还无法与人共享,有段日子他还没有一个真正的好朋友。
  现在他给詹姆斯画像。他上手得挺认真,然而自己总是不满意。有些姿势他画不对,有些时候他拿不准身量。他苦恼了好一阵,最后才选定了一张给这士兵看。那是詹姆斯玩笑似地比划出的一个军礼,身形比实际站出来的还笔挺一些。那还纯是个孩子的手笔,简单几笔把轮廓粗粗勾勒出来,比例也不很对,和美国队长在战争间歇舒缓期画的那堆速写天差地别。但詹姆斯捧着那些画像意识到这男孩在全心全意试图画好一个真实的人,他会在细节上栽跟头,他会在看着图时不知道该如何正确地去辨识那人原本的模样,然而他做出了一个孩子能有的全部尝试。詹姆斯长大得有点太早了,他不很明白孩子们辨识人的方式了,他也不愿问,但他相信这足够珍贵。
  接着他有些乏力了。他抱着男孩翻回机舱里,让这小家伙偎在他胸口前,把外套盖在他们两人身上。男孩安静地靠在那儿不出声,呼吸滚热而均匀。他的热症还没消褪,詹姆斯熟悉这态势,他的热症本该每分每秒都在变得更糟;但他的呼吸轻轻软软,像飘浮在一个梦境中央,错落在这一地域内就凝固不动了。他的境况不很糟,只是好似比普通的男孩容易犯困,他伏在詹姆斯的胸口前讲话时口吻又轻得像梦呓般。
  “士兵,”他说,“你的飞机能再飞上天去吗?”
  “希望可以,小家伙。”
  “你是用它打仗呢,还是用它飞向星星?”
  詹姆斯将手掌覆在他的后脑上,听着他的呼吸变得更低更沉。现在,这士兵想,现在飞机早过了被男孩们视为玩物的阶段。假如他能平安回去,他会拿这件事来跟史蒂夫开玩笑的。尽管伟大的美国队长兼具梦想家和实干家的特质,他做的梦也或许太多了些。
  然而一个成年人该如何去驳斥这类早在理想、英雄观念和爱国主义生根之前就萌芽的念头呢?就好像他们自己在长大之前不曾有过类似的想法——长大,那对一部分男孩来说是个挺可怕的主意……
  但那部分未见得包括史蒂夫,詹姆斯迷迷糊糊地想。他嗅着由沙砾和燥尘裹杂的机油味儿随风而来,他抱着的男孩的呼吸已经沉淀在风里了,他想起要回话时提问的人已经不会听了,他在能够回话之前自己也忘记了答案。他的胸口轻轻浮起来,他恍惚的视界却在缓缓亮起的天际中往下沉去。
  他回到河畔,有水源的地界,潮汐正拍打在沙岸上。他在这宁静的歌声中往深处去,却离它愈发远了。他和他的同伴一路到了布鲁克林的老墓园,那儿沉睡着一些有名有姓的将士,他们相对于整场战争来说却仍是籍籍无名。他身边那个金发的大男孩,已经长过了全部能被称为男孩的年纪,抖抖索索地站好了,然后冲着一处旧碑发愣。
  已经成人的罗杰斯依然过于年轻,他去凝望另一些已经埋骨的罗杰斯,詹姆斯则在旁边凝望他。他们从不知晓那属于父亲的墓碑底下是否真的有遗骸,抑或是空空如也或仅余土灰。史蒂夫踏上前去,微微躬下身以抚摸那石碑的顶端。他往旁侧看去即是一块属于母亲的新碑,然而他好像已经不再有多踏几步的气力。
  “我记得你说你一个人能行,哥们,”詹姆斯听见自己说,“我现在不这么觉得了。”
  他的语调不甚认真,而史蒂夫也有所察觉。“好吧,至少我还远不到一瘸一拐地扑在这儿痛哭流涕的地步。”史蒂夫说。他轻轻捏起拳头,眼睛里头恍然亮起了一簇火。
  “你打算怎么办?”詹姆斯问。他当然知道他们都得回到正轨上,过些做工的平凡生活,时不时掺杂点儿跑到街巷里把挨揍的小个子救出来的冒险活计。史蒂夫是停留在他父亲的碑前,站在这儿他随时可能蹦出点异想天开似的老派词句来。
  “我父亲被战争夺走。”他说。
  “不少人会因此成为一个夸张的和平主义者,就我所知。”詹姆斯说,“他们不希望更多人丧命。”
  “有些人是这样,”史蒂夫说,“有些人是逃避。”
  “逃避什么?”
  “斗争的责任。”
  “你要知道,多数人不会奋不顾死。”詹姆斯说,“你是属于少数派的。”
  “这可不是我能选的,巴克,”史蒂夫笑了,嘴角歪下去龇起一点牙,“大部分人都不会乐意给自己选个五个半英尺的身高。”
  “至少有人会选择和这些小个子站在一块。”詹姆斯说。
  他走到史蒂夫身边,用力揽住这小个子瘦削的肩膀。他们或许将沉默维持了一阵子,或许在不知觉间各自发笑了。史蒂夫用脚板蹭着湿润的草根,他抬起手来拍了拍友人的脊背。“战争还在欧洲那边,多数人都不太想掺和。”他说,“但假如,我说假如,哥们——假如我们有天将要踏赴战场……”
  他抬着头,脸上泛起点不怎么健康的红晕,呼吸粗沉,眼神明亮。
  “你会成为一个英雄,巴恩斯。”
  詹姆斯呼着气,打从光亮中醒来。白昼还没完全过去,外头铺满了滚热的沙砾。他从剩下的水里抠了一部分来润泽自己冒烟的喉管,他不确定自己更接近于从水里被捞出来还是被烘干了随时会浮上去。那奇迹似的男孩不见了,留下一片空。詹姆斯的胸口轻飘飘的,好一阵都没扎下来。
  那男孩的热症对他而言不太会有影响。他是从手术台上活下来的一个,佐拉已经给他留下了点印记。这改变不至于太大,但至少叫他能跟得上美国队长的步子,对于平常的病症也多了些抵抗。他厌恶这变化,但好歹还能够由着它帮助自己狠狠踢九头蛇的屁股。他擦拭了一下额头,又跳下去重新开始折腾发动机。他多了些活下去的信念,也笃定这儿算不得什么绝境。早在他踏上战场之前就被认定是个保护神,他可没那么容易倒下。
  对于小家伙的无端失踪,詹姆斯也不感到惊慌。这经历太像幻想,他反而不会因这个似从迷梦里诞生的小精怪而过分担忧。冥冥中有个声音叫他安心,他便把更多精神灌注到自己该如何脱困上。通讯的状况似乎好了些,他开了罐剩下的C口粮,顶着那股子不怎么好闻的味儿趁着杂音较轻的时段机械地重复了几遍自己的处境,接着又跳回到沙砾中去。他沿着沙坡滑了一阵步,软绵绵地像踏在云上,一些细沙灌进靴子里却叫脚步愈来愈沉。
  你会成为一个英雄,巴恩斯。他想着那句话。英雄大多被书写在纪念碑上,只有当他们只剩个名字时才得以隆重地被人纪念。假若无人能寻到他的踪迹、而他也不能及时脱困,那么这就成为一起飞行事故,他大抵得以想象军部当中会如何报备它。每天都有飞机飞上天去,不承载任何梦想,只为着一点胜利的由头。它们飞上天去,总有一些不会在规划的地点降落,而且也将永远不会在任何一个地方降落了。
  詹姆斯轻飘飘地踩在云际,又径直落进众人所居的大地上。他不是个能够摆脱这担负而起飞的人,他不是个梦想家,然而此刻他像是看见土地和天际叠合在一起。没有什么能阻挡他们,他想。没有什么能阻挡英雄的步伐,他们生或死,裱入金框或籍籍无名,服从或下令,有一个既定的着陆点或永不回归——他们已经踏足在这路径上,且不会自行停下。
  而这一切在更早的时候就有了端倪,早从一些实打实的梦境伊始。这士兵在沙漠中或耐心调试、或敲敲打打,等到太阳向西方尽头沉降下去、星星从天幕上升起来,等到包裹他的风褪去燥热而彻底融化在夜色当中,他听见机舱里传来点动静,将外衣往肩头一搭便转了回来。
  “嗨,士兵。”那在夜晚来临时终于现身的小精怪说,像从梦中来。詹姆斯把他抱起来,男孩的手臂紧紧锢在他脖颈间,忽然生出了无尽力道,重量沉甸甸地坠进这大兵的胸口中去,将那儿填实了。
  詹姆斯拿额头轻轻抵过男孩发热的前额,拿刺出点胡茬的下颌去蹭了蹭他的脸颊。

05

  在此之前还有很长的故事可以讲。前溯到迫降之前,机舱外的那些个炮火轰击出的隆隆回响好似阵阵惊雷;前溯到起飞之前,这中士向美国队长遥遥挥了手才蹦进机舱里去;前溯到每一次针对詹姆斯·巴恩斯个人的任务下达的时候,他的挚友永远会寻一刻去抱紧双臂,或陪同他倾听或在稍后听他复述。罗杰斯站直身板时像是位完美的军人,形容沉稳,独独他站在那儿就能似灯塔辐射出光亮般予人以信心。然后那光亮本身触碰到这中士、这狙杀者、这时而被安插在暗处而见不得光的枪支的肩臂上,感染得他一同对战争的胜利生出无尽信心来。
  或者再前溯,到巴恩斯中士头一回被赋予这类任务时;或者再延后,延至机舱中只剩他一人,而土地在下方飘摇不定,他所能依靠的只有天空。多么古怪!那坚实的地界、重心所向之处反而是遥不可及的了,那摇摆不定的风却同时成了致命和救命的绳索……詹姆斯仰头看去,在白昼当中寻到了方向,向着渺无人迹的地界中坠落。他踏出舱门倒在发热的沙砾当中,却小心地侧过身去并不亲吻它们。
  “干扰项不多,我应对得还算及时。我很幸运,我不知道。”此时他说,“如果是晚上的话,可能情况更糟些。在伦敦的时候我和一些英国佬喝过酒,他们讲实话和吹牛皮的次数都挺多,有人说过一次挺危险的遭遇,他遭遇袭击,情况很糟糕,可是又把星星当成了灯塔……”
  他又闭了嘴。对于一个生活大多靠梦装点的男孩来说,无论以什么形式告诉他有时候星星也是有危害的都是件糟烂事。然而史蒂夫只是平静地点点头,随后垂下了歪过去倾听的脑袋。“那真的会发生吗?”他说,“把星星当成是灯塔?”
  “反正也不可能真的朝星星飞过去。”詹姆斯说。
  “因为路太长了……”史蒂夫自个儿回答。
  男孩没有发笑,他的脸孔上露出点不像这个年纪所有的愁闷。詹姆斯更希望能逗得他咯咯发笑,然而事实总不如所愿。这一个年幼版史蒂夫拍了拍手,微微将胳膊张开,眼睛里露出点小心翼翼的询问。他大抵是还没被多少人扎实拥抱过,连这点举动都会感到畏惧。詹姆斯叹了气,将他揽进怀里,压在自己的胸口上。
  “别人怎么觉得我不管,反正我是不会被你害惨的,小家伙。”大兵说,“永远不会。”
  这士兵强健有力的心跳似乎带动得这生病的男孩脸色一并健康了些,病态的红晕消缺了不少,充溢的血色则逐渐蔓延开了。史蒂夫伏在原处蹭了蹭,手从詹姆斯敞开的领口里摸到了军牌。他捏着那两块金属片玩了一会儿,口中开始讲起更多话。
  “我到过的地方不少……”他缓缓地讲,“我现在还不能闯出布鲁克林,但是我到过的地方不少。好几个晚上,在我生病的那些时候,我就像现在一样,能到其它地方去……有些地方太奇怪了,就像我在夜里往窗外瞧时被拉向了别的星星,而我从不知道那些星星上是什么样……”
  他歇了口气。詹姆斯安静地听着,手掌摩挲着他的小脑袋。在给人讲故事时,这男孩的精神要好得多。他像是跋涉过不少幻境似的古怪场所,也遇到过不少古怪的人,而他那些吊诡的经历都还不为人所知。而詹姆斯抱着点属于大人的追根究底的念头,想弄清他过去的经历与当下这一次又有什么相似之处。假若他真的在星星间跋涉的话,他也不会是被风捎带着跑的——尽管他轻得很,群鸟迁徙都能把他带起来。
  “讲给我听。”詹姆斯说。他想弄清自己遇到了什么。
  “我每一次都会遇到一个人,虽然我都不记得那些人的脸,也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史蒂夫说,“大人们真是太奇怪了……”
  第一次他去到一间博物馆。它陈列了那么多东西,远比他所能想的纽约城里最繁华的地方更夸张。他没见过那类装潢,也没见过任何一项它所陈列的东西。那是些大得惊人的飞机,还有不知用处的高架,还有多少个他念不完全的展板。那会儿夜深人静,那古怪的地方也到了无人来回的时候。然而他转过头来,见到个戴帽子的成年人无声无息地掠过去。那人平凡地站在那儿也令人畏惧,好像他捅在衣袋里的两手随时能暴起伤人。他的帽檐压得很低,说话声音也一样。
  “你好。”男孩说。
  “你在这儿做什么,小家伙?”那人问。他微微躬着背,叫外套显得有些松垮。
  “我不知道。”男孩诚恳地说,“你呢?”那戴帽子的人耸了耸肩,转头走回一块展板前,背着一个印在上边的大头像回过身来看他。
  “我留在这里,一个人想想。”那人说,“我希望我知道。”
  第二次他去到一列火车上,它隆隆行驶过山间,像是将永远永远在这狭窄的道路上疾驰下去。往窗外看去是夜间的峡谷,像是深不见底,像这列车上所有人所有命都在这行驶的路途上被抛往空中随时会坠入深渊。他朝着那片黑黢黢的影子凝望,被魔障似的吸引了。车厢一阵晃动他才跪坐回座位上,扭头发现另有个人也坐在窗边,脸孔藏在影子里辨识不清。
  “你好。”男孩说。
  那人没有回话。他有半拉脸藏在更深的影子里,被什么东西给盖住;他的眼睛平和而冰冷。他的眼睛挺好看,但疏远得叫人吃惊。接着他挪动了一下胳膊,他的左侧胳膊上被遥远的星光映出点金属光泽,然后他自个儿把头向那光亮处转去。他身上有些凶猛的、机械似的矛盾特质原本叫人害怕,像那些吓唬人的故事里所讲的鬼怪;现在他凝望着外头的风景,时而转瞥一眼对面的男孩,久而久之眼神里多了些疑虑,又似乎和缓了一些。
  他们安静地坐了很长时间,久到男孩打了个哈欠,说:“你很奇怪,但很高兴能和你同行。”
  那人点了点头,仍然没有说话。
  第三次他似在一个溪谷里,但他不知道寻常的溪谷是否会这么静得可怕。他趟着水前进,光脚跄踉地在细沙和石底上维持平衡。那水很凉,没掉了他的膝盖骨,让他过高的体温舒缓了些,很快他又冷得发抖了。他跌坐在岸边时留意到溪水中央有个人影,肩头顶上飘散出来一缕浅淡的红痕,循着水波化开了。那人仰面朝上,双眼紧闭,半长不短的深色头发四散漂浮。他的呼吸很轻,腿脚蹭到岸边粗砺的灰岩。他像是很累了,有一边胳膊呈不自然的态势向边侧扭去,断裂的肘关节处露出密集的机械元件。
  “你好?”男孩说。
  他轻轻呼唤了很久,直觉告诉他不能叫对方这么睡下去。他很快要口干舌燥了,俯低身子想汲些水沾到嘴唇上。然后水波动了,他看见那漂浮的人痉挛似地颤抖了一下,接着实实在在地开始划水。他属于人类的那只手接触到岸边,死命地扒在那儿,领着他的身躯借助在河床上发力的腿脚靠向土地。很久以后他才抬起头来,一言不发地望着躬下腰的男孩。他的眼睛和他粘湿在脸孔周围的头发一般湿漉漉的,注视着这过于年轻的迷途者像能以此在瞳孔深处引燃一点微光。
  他不道谢,他发出一阵古怪的、不知是欢笑或呜咽的声响。他的声音带着震颤和生锈似的粗砺,似久未开口,似久未见人世不知该如何开口。
  接下来也大同小异,这小不点旅行家从一块地域迁移到另一块,那是他所从未见过的一切,就像星辰的实貌一样。然而他始终在大地上飘游,在每一处闪光的梦境般的地域当中始终都要遇见一个人。第六回他到了一处峡谷底下,踩踏在积雪当中,却不觉得这会叫人冷得发抖。然而有些寒意像是从灵魂深处生发而叫人颤栗的,他不感到恐惧,他感到悲伤。
  他在积雪当中找到一个人影,身旁散落着压折的灌木枝叶。他跪下来,辨认出这应当是个年轻的士兵。一个成年人,不知道该如何做梦,也没办法在昏睡的梦境中寻找慰藉。士兵的左手边凝固着暗色的斑痕,冻结在冰雪里头。他的呼吸微弱似无,发梢眉头都被雪粒染白,皮肤冷得像死物。
  而男孩跪坐在那儿,感到愈发悲伤。他的双颊烧得滚烫,他搓了搓脸,接着轻轻蜷伏下来,伏在士兵的胸口上,在那儿维系一点微不足道的体温。
  他回来了很多次,然而从没能在那儿留到天亮。
  第七次他到了这里,足踝没入沙砾当中,扑抱在一个终于能够展开双臂拥抱他的大人怀里。他们坐在机舱外头,被风包围着,远处由它拂过的动静像是渺远的歌声。詹姆斯抚摸着他的脑袋,把那头金发弄得更乱,星光落在上边泛起柔软的光泽。
  “大人们总是一个人待着吗?”男孩问。
  “他们常常这样,但不因为他们很愿意这么做。”詹姆斯说,“我想他们都在等待或寻找正确的人。”

06

  “我们需要找到水源,”詹姆斯说,“我们也需要和外头恢复联系。”
  史蒂夫歪着脑袋,像是不能理解他所说的话。然而这男孩只管有些忧虑地笑起来,用力点了点头。淡水已经耗尽了,而这男孩的精神已经好了许多,有时候还会欢快地跳起来。他原本应当这样,或许是个病秧子,但没什么能彻底把他压折。詹姆斯拍拍他的肩背,示意他准备上路。
  他的头有些昏沉,勉力撑着眼皮站直时稍微好些。他拿外衣把男孩包裹起来抱在怀里,这年轻的旅客精神似是比他更好些,然而他的说话声、呼吸和心跳都愈发轻了,像随时会飘游离去。向上去——詹姆斯想。
  男孩在他怀里扭动了一下,像是通晓了他的想法。“如果真的把星星当成灯塔,”他说,“会发生什么?”
  “有些飞机飞上天去,”詹姆斯回答,“就再也不会在任何地方降落了。”
  男孩在他怀里眨了眨眼睛。寻常的孩子或许会接受这说法,并且由此做些快乐的幻想,可这一个并不。但史蒂夫没有发出更多疑问,像一个寻常孩子那样被一个富有浪漫色彩的悲剧性回答堵住了嘴一般。他伸手捏着詹姆斯的军牌,许久之后才另寻到一个问题。
  “我没有到过沙漠。”他诚恳地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些,还有之前那些地方……”
  他没有见过溪谷,没见过冰原,没见过废墟和真正战死的人。他到那些地方去,碰到一些人,恐怕尽都是在战场边缘,在一些士兵没真正端起枪的时候。他很幸运,詹姆斯想,有些年轻人会试图给枪口插上鲜花,然后在下一声枪响带来的花瓣飘散中送命。他没有真正撞上枪口,他很幸运。
  “……它们就跟现在一样。”男孩说,“我们实际上还是在地面上,对吗?”
  “是的。”
  他们并不慌张地向前走,只有詹姆斯还在提防周遭的动静。他踩在柔软下陷的沙地中,下坡时脚下微微有些滑。沙砾每分每秒都进一步黏着在他的头脸上和衣裤边沿,又被下一次迈步的趋势挥去一些。他迈到低谷处时稍微停了一会儿,周围仍然只有细微的风声,周围的光源仍然只有遥远的星星。
  “我们做梦,梦掉回地上,”男孩说,“就像你的飞机一样,它掉下来了……”
  “如果我回不去,”詹姆斯说,“他们也会认为我的飞机再也不会在任何地方降落了。”
  “但是它掉下来了。”男孩说,“这是大人的说法吗?”
  “也许。我希望不是。”
  詹姆斯把他放下来,又蹲下身示意他伏到自己背上。男孩的胳膊圈在他肩颈上,轻飘飘的,像一个征兆预示着随时会离去。
  “这大概只是个更好的说法,不完全真实,”这士兵说,“但它留了些希望的念想——它更好些。”
  他开始爬一个上坡,有时候手足并用,手指深深陷进他无法完全借力的路途前方。他深深喘着气,有几次险些跌倒,有几次彻底匍匐下去,耳边只有遥远的回声。沙漠很美,沙漠里遍布着柔软的细屑,它们来自于土地,它们柔和得像星光布下的尘埃。他周身都很凉,然后他打这境地中再次使上劲儿,仰头向山坡上端望去,一整片星空在那柔软的丘顶边缘上方凝固不动、又向下坠落,叫他沉浸在被光亮调和的黑暗中。
  “——那就不用谈论死了吗?”伏在他背后的小家伙问。
  詹姆斯到达了沙丘顶端,他挺直地站立起来,不再担心这荒无人烟的地带会有其他人窥视。他让小家伙回到他面前,挺认真地牵着他的手领着他一起向前走去。
  “爸爸已经死了,士兵。”男孩又说,“过去他在107步兵团,可他已经死了。”
  他从来都记得。这是年轻的史蒂文·罗杰斯,不论他在哪个年纪里他都不惮于谈论现实。这男孩谈论死亡时并不颤栗,像是他与死亡为伍已久,常常挣扎着要拼上最后一口气,并且早就窥见了那结果会是如何。他不慌张亦不畏惧,然而声音仍是轻飘飘的。詹姆斯领着他半走半滑地向另一条路径去,沉凝着思考该如何作答。
  “是的,小家伙。”他终于说,“你知道‘死’是什么意味吗?”
  “我知道。”男孩说。他们继续向前,深一脚浅一脚地沿路而去,每一步都留下新的坑洼。“你是个正在战斗的士兵,你们都是的,”史蒂夫用一类近似安静的声音说,“我在……这些夜里遇到的所有人都是。”
  “是的。”詹姆斯回答他,“我们在打仗。”
  而打仗意味着伤亡,意味着勋章和死,一些新添的印刻在碑上的名字。史蒂夫好像已经能听懂一些其间的意味,轻轻捏紧了这士兵的手指。
  “还没有打完,”他问,“我正活在很久以前吗?”
  “不,”詹姆斯温和地回答他,“你活在未来。”
  他们在黎明之前找到了水井,滚轮吱吱呀呀地唱着歌,捞起的水里倒映着璀璨的星光,它们全都在微笑与歌唱。有最独特的一颗就在他身旁欢笑,静静地喝着水,手指比比划划。他谈论遥远之地,尽管他并不知晓那是何方;他谈论飞机和天空,即使他还不曾参与一次飞行。假若飞机能修好,詹姆斯想,假若他能够带领这小家伙飞上天去,听他既惊慌又雀跃地喊叫起来,然后低低哼起一支歌,像把星星放回天空……
  “我要走了。”小家伙说。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而詹姆斯再次揉了揉他的脑袋,他咯咯欢笑起来。
  “我会活到未来。”他宣告道,“如果需要的话,我会进入爸爸的部队,和你们并肩作战。”
  “你不害怕死。”詹姆斯说。而史蒂夫用沙哑褪去许多的声音再次笑了起来。
  “那又怎么样呢?”他说,“那就是飞机永远不会坠落了,人们飞上天去,变成星星……”
  詹姆斯眨了眨眼,意识到总有些人注定要引导航向。总有些人命定会散射出光亮来,无论是生根于地或是高悬在天空上。他吸了吸鼻子,最后一次拥抱了这男孩。他在他耳边留下一句话。
  “我认识一个罗杰斯,”他告诉他,“他是个英雄。”

07

  詹姆斯在机舱中醒来,喉咙里留着井水的甘甜味儿,身上盖着自己的外衣。
  外头还是白昼,看太阳烈度恐怕时间还很早。他骂骂咧咧地晃了晃脑袋,随后意识到自己是被通讯吵醒的。曾经满是杂音的声响中出现了一些清晰的词句,像生还的回音得以提前传递过来。“——回复——”那边说,“巴恩斯中士——”
  詹姆斯打了个激灵,睡意消散了大半。他张口结舌地愣了片刻,最终捋直了舌头进行完沟通。那边在重重杂音下沉默了半晌,然后有个试探性的声音传递过来:
  “巴基?你没事吗?”
  “我一切都好,队长。”詹姆斯说。
  他在这温和的声音中揉了揉鼻梁骨,好像在提前被告知能够生还后另还有人宣告他能够归家。那未必是家,但至少是一个笃定的去处。他有很多想说,然而不是现在。他可以选择供述、调侃或纯把这当成是个光怪陆离的美梦,梦里有一个金发男孩和一切因他而生的欢歌。詹姆斯抿紧了嘴,老久之后才放松。成人版史蒂夫在那边进行唠唠叨叨的问候,他忍不住为此而微笑。
  “我们很快就能再见了。”他告诉对方。史蒂夫发出一声重重的吁叹,透过不甚清晰的讯音传来模糊成一片噪点。詹姆斯往座椅上一靠,听着通讯维持运行。希望很快就要到来,而他知道自己以后该如何拿捏它。
  因有一人存在。他想着。有一人从来像灯塔般指引路途,又像星辰般长久不灭;有一人即便坠落也不惧死亡。他模糊地把握到了一些东西,那些属于成人的以善意谎言装点的畏惧渐渐消散了。直至有一天能够战胜对死亡的畏惧,他想。因有一人早已做到,而他始终随之前行。
  似乎有飞机已经在远方隆隆而行了。詹姆斯拿出应当被涂抹过的记录本,哗哗翻过纸本直至最后,草草撕下几页来。他凝望了一会儿那片简单的星空,像要清楚地记下这片他们一同见过的景象来,像是假若这么做了他就能认得这些沙砾和星星;随后他将仔细地将所有纸页都折叠好,塞进了自己的衣袋。
  “你会活到未来。”他轻声说。

END?

……

…………

  有一个没注册在案的大兵横在沙发上睡着了。史蒂夫打从沙发背后方探头看了他一眼,巴基的呼吸均匀,睡眠安沉,显然没有受到噩梦侵扰。他做噩梦的次数已经少了,不再容易在睡梦中拧起眉头绷紧手臂,像在抵抗严寒或袭击。史蒂夫将手垂到他属于人类的那条手臂上,在腕上轻轻握了半晌。
  巴基继续安睡。史蒂夫轻轻挪开步子,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
  “代号:冬兵”的档案备份还在他手中。娜塔莎一定使了不少路子,这里头夹着一些挺古旧的东西,和那士兵本人从一个时代过来。史蒂夫在夹页里头找到了几张瘫平的纸页,它们彼此之间不相固定,轻轻抖出便散落开来。纸张泛黄,微微发脆,边沿粗糙,像是从原本所在的地方被草草撕下的。上头的笔划尽管已经模糊了不少,然而内容仍清晰可辨。
  史蒂夫翻动它们。这些被标记为巴恩斯本人随身所携的物品,连同他那被时段性抹消的过去一起封存在一处。有些人想要保管它们,收藏它们,利用它们——然而最终获得胜利的不是这些人。史蒂夫两指摩挲着纸页边角,长久地打量它们。
  这些纸页上绘制的尽是简单的图幅,像出于稚童的手笔,熟悉得像记忆里被模糊并丢失的物件。有一个拿不准形的士兵在画面上向他敬礼,那面容被稚嫩的线条带得有些歪扭,难以辨认确切的身份;有一片沙地星辰从底下探出身形,像是时隔多年都不曾变迁,像还能唱起荒漠当中浅淡的、遥远的歌。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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