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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C][Batfam]If it will be light 未明(前序-章五)

《Grayson: Earth One》预告片:https://v.youku.com/v_show/id_XNTY3NzQzMzc2.html
之前看了这玩意儿开的脑洞。这是去年开的坑,一拖到底拖到现在,发上来存个档,有生之年有人催更的话还是有可能写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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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f it will be light
未明


CP:Batfam主Dick/Jason(以及其它各种隐晦的作者恶趣味/待补)
Keys:乐队,廉价梦想,无超能力者,凡人英雄,正剧向
分级:R
梗概:如果蝙蝠侠并不是他们的导师,但他们依然流落在哥谭并被聚集到一起,直至他们遇见蝙蝠侠的子嗣并逐步走上偏差的英雄道路。
说明:乐队梗,被《Grayson: Earth One》的唱摇滚部分击穿了脑洞,不过虽然借用了片里的一些设定但这完全是个AU,并不严格遵循地球一的设置来。
警告:是个原本就基于平行宇宙设置还进一步AU的脑洞,角色大概完全OOC;作者啥都写不好是个毁梗专业户,别期待。
弃权:梗不是我的,角色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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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我攀上坍塌的前阶
行走于倾斜的世界
我在幽黯的黄昏后存活——
而黢黢黑影将灯火湮灭

  他们狂欢了整夜,然后趁着顶空还发昏的时候散了伙。姑娘们咯咯笑着,高跟鞋踩着没清扫掉的纸袋出了门,跑在石路上,每一步都像在跳舞,裙摆一拍一拍,膝盖骨露在外头。剩下一个没穿裙子的倒掉了最后的蜂蜜酒,绕过地板上那块水渍,鞋跟撕到了甜液边缘。他盯着她看,似乎挺期待她一松手把杯子摔碎,他已经在脑子里模拟出了轨迹和声响,就像危机预警,模拟但毫无作为,还不如直觉反应来得有用——但她让这胡思乱想落空了。“回去睡个好觉,翘班的。”女人好端端地走到他面前,危险地摸了摸他的脸侧,从耳后滑到脖子,皮肤缴械给指甲。
  “回去睡个好觉,你现在出发的话能赶上首班车。”
  首班车,充斥着夜不归宿的酒鬼、研究者、学生和最可怜巴巴的一拨上班族,他见过每一种人。一堆影像。他咕哝了一小句“哦”,晃晃脑袋赶走它们。他定住眼睛时直冲着海伦娜·柏特奈尼花了妆的憔悴脸,熄灭的灯光晕开她画好的眉毛,睫毛膏黏糊在一起。她仍然昂着下巴,嘴唇抿得比平时更薄,一个现世的魂魄,一个真实的人。这绵延的影子捏住他的手腕,轻得仿佛爱抚,一加重就能拧断骨头似的。她抬起这条胳膊到他自己眼前,让他去看喀喀转动的机械表。
  “晚安,理查德。”她咏叹道。她的眼睛在表盘上方,秒针在表盘里撒欢地跑,时针宽泛地指在数字五的范围里。
  “早安。”
  “再见。”
  她做了个外推的动作。理查德·格雷森顺势往外转了。他走出大门,门缝刚打开就呼地一阵风掠过去,外头没了笑声和跑路的步子,里头也没什么动静。门在他身后合拢,直觉从脊椎末端窜起来冲进脑子,他多撑住了一秒钟,有人打碎了最后的杯子。
  有人永远会让胡思乱想落空,这就是最后剩下的。

  早班车的人永远稀稀落落。格雷森把自己挤进了车厢末端,他伸直腿瘫在座位上。斜前边染着几绺金发的女孩迷迷糊糊地推高了卖相劣质的粉框眼镜,哼着M2M当年烂大街现在过了气的歌。那嗓子毫无技巧,不经修饰,天真而年轻。一些走调的音节随着空气灌进他的肺里,塞住了,他用已经生疏的方式把它们吐出来。一个低音,并不明显,它被搅进了忽然鸣响的发动机里。窗外的街道往后退,车厢里为数不多的乘客都安定下来,掏出手机或闭上眼。格雷森选了后者,他的眼睑几乎是自己黏上的,随着摇摇晃晃的路途愈发锁死而扯不开了。工作不会使人如此疲惫,脱轨才会。
  “我的漂亮——漂亮——男孩——”
  早过了那个年纪。名字被拿去当骂人的俚语,嗓子能勾人,手指拨得动吉他拿得动话筒和其它任何东西,摁灭一管香烟,阻止或拉过一个吻。
  车走过两站路,乘客流动三换五。车往下一站挪起来时一个坐得靠门的老头儿忽然站起来,洪亮地说了“远——来”。他口齿清楚但带着浓重的乡音,岁月糅进他的口音和花白的头发,经过衰老的歪曲便显得疯癫而不知所以了。两分钟后他又站起来重复,依然没人听得明白。粉眼镜姑娘打了个哈欠,给自己塞上了耳机。没人理会,没人挪动身子避让什么。
  格雷森在被吵醒又晕乎过去的间隙里转起了脑子,思维在半梦半醒间总是四散的。他思量起了那个古怪的老头儿,可能年轻时受过刺激,或者晚年了被子女赶出家门——并不令人惊奇。哥谭里可能有几百号这样的人,每天荡在外边装疯卖傻或者真疯了。也可能是参加过战争,一场漫长的战争,隔阵子打一枪,每次战役都有人倒下。这疯老头身上留着战争余痕、生活灰烬,一团乱,没人关切他。
  战争的说法几乎是浪漫的了。现世没有荣誉,无人褒奖,没有勋章。没有战争。人生烧成灰的都是自讨苦吃。就那些词眼还在,口号还在,年轻人还在唱歌。
  你的人生信息量过载,理查德。格雷森晕乎乎地想。但信息量再大也就是你一个人的事儿。大巴车往不知哪个还一片混沌的方向冲去,往哥谭的深处走,埋没在交通信号灯和平淡无奇的街道围攻里,同样稀稀拉拉的行人懒得多瞥一眼。格雷森瘫软在座椅里睡着了,脑袋歪向一边,脖子像折断一样晃晃悠悠,醒来时就会疼得紧,但天知道梦里如何。

第1章 Robins in the Cage 笼子里的知更鸟

  该是星期五下午。一堆上班族急匆匆地扔掉正装换上便利的衣服,女士们跑去洗手间改了妆面,学生们把书包甩进屋子就摔上了家门。他们往外跑路,路上跑过三两结伙的人。迪克·格雷森蹲在街边,笑嘻嘻地看着路过的松糕鞋姑娘,她们往这边挥挥手,崔西家的小安妮向他抛了个飞吻。他后边是老威廉·威利斯的酒吧,早年还有个文艺得不响亮还挺发酸的名字,很快被人忘了。现在所有人都管它叫“笼子”。迪克在笼子前边点了烟,打火机甩进衣兜里。整条街都认识他,男女老少,从纹身师到依赖镇定剂的傻姑娘。
  现在有人从后边踢他的屁股,准头颇有一脚踹他扑街等着车轮轧过去的意味,力道还差点。“天要黑了,格雷森要亮相了,理查德姐姐。”后边传来拿怪诞夜谈恐吓小屁孩似的低长腔。迪克像腿上装了弹簧般地蹦起来,一根指头戳在捣蛋鬼的胸前。
  “见你鬼的晚上好,杰森。”
  “化好妆再说,姐姐。”年轻男人朝他龇牙咧嘴地笑。
  他们互相扯着手腕往里走,暗自加的力道凶狠了许多,路过吧台时却见酒保甩了一地鸡皮疙瘩。杰森·托德视若无睹地从他旁边擦过去,刚能背身就低沉而清晰地骂了句“操”。
  “你说给谁?”迪克心不在焉地和他相互甩开,两个人分着往洗手间走。过道里有人打了个响亮的啵,他们把那声音隔在了外边。
  “看是这会儿还是三小时后。”
  三十分钟内他们就整装待发了,杰森只用了三分钟抹了把脸并弄乱又弄齐了头发。他高兴藏在后边耍自己的,他懒得抢聚光灯。他看着迪克抹黑的眼圈,没劲地翻起似乎干净过头的眼皮。迪克再次扯住他的手腕把他拖出了满是排泄物味儿的更装地盘,走廊里烟酒混合,另一种意义上的令人恶心,但不出三十秒就能适应。三十秒够他们横冲直撞地闯进舞台,直接在聚光灯下闪亮登场,没有任何人能阻挡这步伐——他们的不在场才会阻挡这节奏。
  不在场者,这里说的是提姆·德雷克。杰森用凝视仇人的眼神死命盯着腕表,好像它是个自带定位系统的高级玩意儿。他们谁都没能在乖孩子德雷克身上放个追踪器,有必要的话他们会的。迪克开始给吉他调音,他调了半天没校准调子,边神游边把弦扣得蹦蹦响。杰森一把切在他手腕上。“你能不能安分一秒钟?一秒钟,迪基鸟?”迪克学着他的模样龇起牙。
  “你也就现在能这么说说。”
  他咔哒打开了杰森的腕表搭扣,收进了自己兜里,另一只手还摁在他胳膊上。杰森·托德的小臂肌肉结实,到了台上甩起鼓点来平稳有力,到了一曲高潮就像个疯子。迪克抬头看去时一束侧光打进这年轻人的眼睛,蓝色的虹膜里透出一点点肮脏漂亮的灰绿来,稍微一转头就看见里边映出的自己的小人头。
  提姆·德雷克在这时候出现了,在台上不管高潮与否都能保持平稳冷静的最后一人出现了,他本身是管镇定剂,有效地调节亢奋因子和荷尔蒙。他迈步过来时神情还带着学院环境养就的文质彬彬,扔进人群里一副中规中矩的小白脸模样,杰森嘲笑他这书呆子模样简直没救了。一部分人说他长着张还不到法定饮酒年龄的脸,另一部分人说他真没到。大男孩德雷克被两个年长些的男人一左一右地揉了脑袋,微微垂下眼睛,利落地松了衬衫扣,宽泛的袖子卷到手肘。他再抬起头来时已经是副与周身挺融洽的模样了,嘴角蒙着恍恍惚惚的假笑,眼睛平稳地定在自己修剪整齐的指甲上。
  还有十分钟。杰森开始不耐烦地打手机,对着无法接通的机械声低声咒骂。“哈珀那浑球还没到?他死在半路了吗?”他用手指转了转耳朵,“还是他终于受不了哥谭这婊子了?哈,星城人——”
  提姆咳嗽了一声。“那他至少会在公用电话停一下,除非他身上一个子儿都没了——这不现实。”他比划了一下,手停在半空中叹了口气,“你知道,如果他不出现的话也不是件好事,虽然我们能搞定。”
  “话说得太保守了,小雏鸟。”杰森展开胳膊,右手往迪克那里打过去,“我们能搞定,也就是刚刚勉强合格。这位的节奏是没话说,但主音弹得也就刚及格,糊弄下学校里的小丫头还行,表演起来的水平就——想想咱们刚出来时的黑历史。你没必要在这时候为他神魂颠倒。”
  “我还以为这辈子都听不见你对他的赞美呢,杰,”迪克慢吞吞地吸着气,“如果这算赞美的话。”
  “我觉得他只是想损你,还有我。”提姆客观公正地说。
  被戏称为“不可或缺的编外人员”的星城人在还剩两分钟时闪亮登场,青了一只眼眶,脸颊一如既往地凹进去。他甩了甩又长又脏揪作一团的红头发,看上去像半小时以内被人摁在巷子里暴打过一顿,走路还一瘸一拐的。“你没事吗,哥们?”迪克同情地摸摸他的脑袋。罗伊·哈珀冲着早到的三位毫不客气地皱起了鼻子,眉毛耷拉成八点二十分的指针。
  “缺一支烟,伙计,”他擦了擦眼睛,“你肯定还有剩的。”
  “当然,”迪克说,“剩到二十分钟后。”他用两根手指拎出那块表看了一眼,松开让它坠回去,随后扯开了自己上身仅有的这件马甲,隔着桌子愉快地把它抛飞了,带着衣兜里微微下沉的手表、打火机和皱成一团的烟盒一块儿落进黑发姑娘海伦娜的怀里。
  “秀场时间到。”

  罗伊·哈珀发誓自己不是故意的,但他每次在听见“知更鸟”这名字时还是会嗤笑出声,他能做到的最好程度就是憋得只剩一小声“噗”。他在第一次听见这名字时就对迪克·格雷森的品味进行了质疑:“这名字要么太嫩,要么太娘。”它的出处不是童话就是浪漫诗歌,哪个都不适合哥谭,除非是一群疯子在管事。杰森把烟头扔进他的咖啡杯里。“而你两样都占了,真不幸。”罗伊瞪着眼睛咕噜了好一会儿,迪克在一边笑得前仰后合。
  “好吧,”罗伊一巴掌拍在大笑的领头人的胳膊上,“我猜我还是得帮你这个忙。”
  没人强迫他接受这称呼,就好像没人强迫他把名字划进这队伍里。他自己也乐得如此。知更鸟是属于哥谭的,像仅有的三个成员说的那样。而他,尽管时常过来晃晃,可也不乐意把小命交待在这里。
  他不算小鸟中的一员,但他自认为自己的作用还挺大,这就够了。迪克弹主音的确只能算勉强及格,小鸟们刚面世时表演风格和键盘手德雷克平日里的作风一样中规中矩,然后罗伊加入进去,带着异城流派加一丁点儿混混作风;迪克一心一意地跟着歌词扒拉和弦。所有人都玩开了,整个舞台都疯了。现在他们能在这街区脏兮兮的墙壁上糊几张色调黑黢黢的海报,成员们的面目暗得像印的是剪影。
  现在他们站到台上了。聚光灯集中一束时还有点作用,轨迹涣散开时有了跟没有一样。罗伊歪头瞅着并不那么小的小鸟们,最小的一个离他最远似乎真的只剩了个剪影。杰森·托德在架子鼓后边,微光打在年轻的面目上,眼睛是暗沉的钢蓝色。前奏过渡,然后吵嚷了许多,迪克·格雷森身子微微前倾,音流从嗓子眼里骤然爆发出来,冲进麦克风里轰然炸开。他站在最前边,手腕上套着的金属环咣咣互相挤着。他背后印着黑色的翅翼,朝着红发主音吉他手的右边胳膊上是用滥的旧王朝鸢尾花和漂亮女孩,理想主义、高贵、色情、下三滥。他唱过吉姆·莫里森,一个伟大的悲剧,但这散着烂光的天花板挡着可看不见哥谭的星星。[01]
  现在他唱托米·尤岑,他带着千湖传说的劲儿撒欢。[02]
  台下哄哄乱乱,没人尖叫得特别大声,他们伸头伸脑地吹着口哨或冲主唱比划。下一秒那副往沙质里压的好嗓子忽然拔高了一层,随着重跳起来的鼓点嚷得撕心裂肺。涣散的灯光烧成了暗红的,打在他背后一层晕光的汗渍上,他两手甩开吉他迎接随后短暂的空白,再叠上下一个高潮。
  无穷无尽。罗伊想。他流畅地拨着弦,蹦蹦地从手指接进心脉里。没个完,没法脱身,也仿佛下一秒就会离场而去。
  所以他不喜欢哥谭,向来如此。

  鸟巢没筑在笼子里,虽然距得也不远。迪克从台上下来时晃晃悠悠地拿回了自己的马甲,顺便和黑发姑娘碰了一杯。她的眼睛在阴影里闪闪发光,他用两根指头抛了个飞吻,随后被人从后边掐了把腰。“现在过了多久,事实上?”罗伊咂咂嘴,“我也没那么想念烟味了,这里一向呛得厉害。”
  “我就知道你能剩到这时候的只有你的熊猫眼,”迪克吹了声口哨,把手表拎出来啪嗒扣回自己手腕上,“还有欠下的一个解释,关于它的来历。”
  罗伊抄起胳膊,绿眼睛眯成了两条缝,一条比一条耷拉得更紧。他快速报出路上耽搁的具体路段、人物数量和模样时含糊其辞,事实就是他本来就没搞清。能让他在整合信息时坏脑子的对象并不多,这说明事情比以往要麻烦。哥谭最不缺的就是麻烦,迪克对所有人都这么讲过,然后带着所有人上了路。
  他清楚自己的德行,也清楚接下来该干什么。他向老威利斯招呼了一声,得到了一杯免费白兰地的承诺,在杰森的哼声中又要到了增额。他擦了擦浮着油汗的嘴唇,他跨上机车时从后视镜看见自己的脸。被汗水黏成绺的刘海长度不够遮黑乎乎的烟妆,一个拙劣的伪饰,代价还赶不上街边摊上积灰的万圣节面具。
  “上路,伙计们。”他边发动车边招呼道。他扭头看见杰森正罩上头盔,因而回他话时声音不太清楚,但讽刺味儿丁点未消。
  “英雄之路,头儿?”
  “去他妈的英雄,杰,”他踩了油门,“我是无所谓,但哥谭离这词太远了。”

[01]吉姆·莫里森,The Doors“大门”乐队的主唱;“伟大的悲剧”被用以形容其乐队曲目《The End》;《伟大的悲剧》亦是斯蒂芬·茨威格所作的一篇传记文,该文选自《人类的群星闪耀时》。
[02]托米·尤岑,芬兰乐队Amorphis的主唱。

第2章 The Unattended Mondschein 无人理会的月光曲[01]

  他们在公路边停下,罗伊指出了自己进城时瞥见不对劲并去尾随看了看的方向,收获了一片“你就是爱自找麻烦”的评价。他们拐上了勉强算平整能行的小径,发动机的噪音远远传开在死寂的郊野和远远拔起的建筑轮廓里。天早就暗了,这会儿完全黑了,更黑的影廓像在背景里捅破了窟窿。
  鼓手托德迈下重机车时没有摘头盔。他的脑袋被有些掉漆的玻璃钢所包裹,面目被重灰色弥盖。前景在他眼中昏昏发暗,但总归是不影响事物轮廓。一条狭窄的小巷,却因空荡荡而显得宽阔。再往前撞个一百英尺突立起破旧的板条箱,最上头的那几个看得出是中空的,死了的月光给它们打出栅栏的模样。那月光也是灰的,阴惨惨似云雾遮身。一片昏灰中窜起一点火苗,他咒骂着让前边的领头人把那该死的打火机收回去。
  “你想当靶子吗,蠢货?”
  火苗消失了,火星还亮着,一明一暗。头儿的金属镯滑到小臂上,一口烟喷在比它更脏的空气里。“而你像在用音响说话。”迪克顶着能沥水的头发拉开了外套,平静地往前开路。这城郊荒凉的破巷子里像在下灰,要么就是在下雾。化工厂在深夜里仍在隆隆地低声哮喘。提姆·德雷克把咳嗽声压回嗓子深处,再说话时像喉咙里卡了一口痰。
  “你确定他们还在?”
  “还在,小鸟,”罗伊在指骨上蹭了蹭下巴,“不然这里不会一股死耗子味。”
  杰森·托德没有说话。他们都该闭嘴,这不是交谈的好时候。迪克的烟头在前方像个信号灯一样闪烁,他懒得去开口怒斥了。他眯起眼在雾蒙蒙的视野里捕捉潜藏的影子,影子与物廓对照,平缓的丘陵上突出一颗沙砾。许多时候危险的征兆就在凸起的一处小尖棱上,下一秒就能照着你的脑袋招呼过来。杰森耐心地盯着它看,一点火星在幻闪,一亮,一秒,两秒,熄灭。他的嗓子眼里打了梗,不确定是让话语冲出口还是落下去。他抹了把头盔的挡风玻璃,另只手已经落到了腰间的皮套上。
  那颗沙砾滚动起来。
  几乎在它坍塌下来时火星就灭了,更剧烈的光亮和响动被引爆而出。他们的神经先于思路组织起肌肉群紧贴在斑驳的墙壁或皴裂的石砖路面上,刮蹭了表皮,血混进灰里。杰森抬起头来看见赤手空拳往人群里撞的主唱,敞空的外衣被风扯得向身体两侧飞开,露出半截脊骨分明的背来。
  “这他妈不是让你耍酷的时候,迪基鸟!”杰森吼道。他利落地抽出他那危险的小玩具,和对面那几个勉强是一个水平的。落后手,多对一,两把枪对一把,能致胜的只有经验和水准——这恐怕是他唯一能赌的东西。
  迪克在两方并发的子弹中摇晃闪行,黑发朝空中散开又被收归一起。杰森听见提姆低吼道:“待在那,哈珀!”而那腿脚还没从瘸拐中好过来的星城人答道:“你也一样,小男孩。”除他以外仅剩的能靠得上的一人在前头扫过了两人的腿,一个腰弓将第三人砸回地面。第四人的子弹擦着杰森的脑袋飞过去,弹道舔到了他的耳朵。这给了他足够的理由瞄准那人的脑袋。他扣下扳机的时候天上似乎亮了一瞬,一道遥远的光晃去天际,光路被档在栏板箱那腐朽的骨头后边,但任何一丝细微的变更都能让现实出现偏差——无论它基于预估还是本能。
  主唱正好颇带戏耍成分地半跃起来,子弹穿过他扬起来的外套在第四人的肩上炸开了血花。“拍子打错了,杰!”迪克嚷道。错拍。既无配合也无节奏。失败的演出,所幸他们也不用讨看众喜欢。他们指望有谁被吓坏,千万别是自己这边的。杰森又甩了四发子弹出去,两颗塞进了木屑里,两颗换来了两声痛呼和一声枪落地的钝响。附带的是一声咒骂,错拍,误伤的可能性,为他的毫无歉疚。那只是来不及,哥们。
  他没能说出口。迪克也闭了腔,胳膊肘拐进倒数第二人的腹部,随后一脚踹他到箱堆里撞晕了头。幸存者手持着不知哪摸来的警用电击棒,警惕地冲着衣服穿洞的摇滚疯子,还能显灵的小玩意儿在三英尺外嗞嗞作响。这会儿杰森听见迪克发笑了,不用看他也知道那后脑勺正面是副什么嘴脸,天真地露出一小排白牙。
  “这玩意我大概玩得比你熟,伙计。”
  他矮下身去了,作势要前冲,像是数着前奏准备开始起舞。提姆和罗伊从后边走了出来,兀自站到了杰森的两边,居中者吭了气,端平的手开始下荡。他抬起头看见那束奇异的光,一个讯号,一个诡谲的图腾,它那么固执地亮在那,把信息定到了天幕上。仿佛当空出现了两个各不清晰的月亮。
  妈的。杰森咬住了牙。一个从精神病患里流传出的鬼故事在哥谭上空具象化,虽说他们都是无神论者但最好也别犯险。他重举起手放了火,舞蹈没开场就结束了。表演结束了。最后的对手倒在狭巷尽头哭痛他的腿伤,迪克轻轻松松走过去,一脚踢平了他的胳膊并缴走了那根电击棍。
  “上边有旧血。”占上风的把玩着那制式装备,“最坏的情况就是有警员被他们干掉了。”他弯下腰给那人脸上补了一拳头,随后平静地转过身来。杰森正走上前去给那些倒地的人每个后颈补了一记手刀,刚直起腰来就被捏住了胳膊。他的手还停留在腰际,一眼瞥见了那些黑色的指甲。
  “而你得跟我解释一下,兄弟。你什么时候去弄的新货?”
  杰森绷直了臂肌毫不动摇,他抬头怒视着迪克·格雷森,这分不清公认还是自诩的头儿破裂的嘴角歪起来一点儿不温和地笑,眼窝里一片晕开的脏黑,一副假面,一副瘾症病患者的嘴脸。他略一低眼留意到对方擦伤的肋部还在渗血,绷直的神经放松了。迪克把他的胳膊扯起来,带出了还没塞回去的手枪。
  “我告诉过你这会要人命。”他的手指滑下去抠住杰森的虎口。持枪者闷哼了一声。
  “你对着的就是一群亡命徒。我在用最简单有效的方式应付他们。”
  “除非你想加入他们。”迪克仰起头,眼扫见信号灯时忽然沉默了,手上一松,杰森抽走了胳膊和枪。他把武器塞好,听见罗伊在后边嘀咕“好家伙”,而提姆的关注点则是:“嘿,迪克,晚上还挺冷的你就穿了个这?”这让杰森咧嘴笑了起来,一拳砸在迪克敞空的胸口上。
  “这天才觉得这行动是热身,是不是?”
  “闭嘴,杰森。我清楚状况。”
  “你清楚。”杰森龇起牙来,冲着满地扑躺的倒霉鬼目光发冷地歪出一个同样难看的笑,“你不比我熟悉这个,格雷森。”

  他们回到提姆·德雷克的公寓里。大男孩独居有一阵子了,偶尔把不算小的地方腾出来借另几位休整一下。他蹬掉拖鞋,躺在沙发上读《月亮宝石》,他从管酒吧的老威廉那儿借过来的,原主在年轻时似乎有过一段关于刑警与惊悚题材故事的幻想,但在哥谭这地方幻想就是被拿来泼冷水的。[02]
  最先清整完的罗伊在他脚边蹭了块地方坐下来。提姆把书又翻了一页过去,眼睛稍微抬了一下。“我以为你该去往腿上敷点东西。”他这么说。罗伊不客气地袭击了茶几上的糖罐子,举起来讶异了看了一会儿。
  “真像你说的话,我们中仅有的一个连块皮都没蹭破的人。”他拧开盖儿,“顺便,我只在姑娘家见过品种这么多的奶油糖。”
  “也是仅有的一个记得收拾了残局并腾出地方来给你们继续折腾的人。”提姆把眼睛转回书页上,“以及,事实上是水果糖。”
  罗伊把糖剥出来扔进嘴里,牙齿碾碎了表面的奶油层。收音机里吱吱嘎嘎响着过了气的垃圾乐,珍珠酱的歌刚响起来就被他们自个儿的歌手摁了关闭钮。迪克刚洗完澡出来,拿毛巾揩着湿淋淋的头发,脸上的油妆被洗了个干净,可半身的花纹和依然在生理性发黑的眼眶让他没法看起来像个普通的纯良上班族。提姆把书放下了,坐直起来,好声好气地提醒他小心伤口。
  “我去和喷头亲密接触前就自己搞定了,提米。”迪克放下毛巾,好心地侧身展示肋上的绷贴和周边干燥的皮肤。杰森顺手抄过毛巾抽了他的脑袋,表情阴郁地侧过头,耳朵上多出的一块创可贴正对着罗伊。
  仅有的一个星城人一脸茫然,舒服地叠起腿,往宽裕起来的靠背上一倒。“所以我们该说点什么?难得我过来一次就撞上这码操蛋事儿?”
  “一点都不难得。”杰森说。
  “同意,”提姆把书抛回茶几上,收缴了那条无辜的毛巾,“但我觉得你是该说点什么,杰森。”迪克在一边哼起了驯鹿圣诞歌,调子越拉越高直到尖细得走了调。杰森看上去不想搭理任何人,按着那节奏平缓地走了两个八拍,停在窗边看望着外头灰糊糊的夜色。已经是转钟又过了三个小时的时刻,大部分夜行生物都回到床上熄灯了。他眯眼看着外头的天,云层在月亮周围拉出一缕缕破棉絮来。没有探照灯,没有狂欢节,没留下痕迹和警示。
  “你肯定也看到了,小鸟。”他压低声咆哮起来,“别说没留神——”
  “我看到了。”提姆答道,“罗伊肯定也看到了,虽然我猜他没明白那是什么意思。”被提名者从沙发上跳了起来,满脸都写着讶异。迪克随着跟到窗边看了一眼。他瞟了眼月亮,又盯着杰森的表情打量了几秒,明白了这是个什么哑谜。
  “蝙蝠?”
  杰森点点头。“条子们真开了那盏要命的灯。”他厌烦地揉了揉鼻梁,“这就是你翘掉那儿的原因,是吗,行动派?他们宁愿相信怪物。”迪克没有吱声,他也来不及。他似乎已经做好了迎接罗伊发出疑问的准备,而后者的确这么干了。
  “就是你们这儿传得挺疯的那个,”星城人眨了眨眼,“什么蝙蝠——蝙蝠侠?”换做提姆答了“是”,罗伊长长地“哦”了一声。“怎么,那是真的?”
  “问迪基鸟。他见过。”
  “问你也行,杰森。”
  “安静点,小男孩,没准你最适合整合信息给好奇宝宝哈珀讲个睡前故事。”
  “你比我小多少啊,小杰鸟,杰森妈妈,劳驾。”罗伊嘀咕道。知更鸟们又叽叽喳喳地讲了一会儿,他往嘴里扔了第三颗糖。“这是什么节奏?”他拿书脊叩了叩茶几表面,提姆回过头来提醒留神私人财产。另外两位在几乎吵起来之前也奇怪地转了视线沉默下来,提姆适时清了清嗓子。
  “如果你们留意到了——”他说,“那巷子里有人写蝙蝠侠的名字,有人给刻了叉。我知道哥谭哪条巷子里都可能找到这个,但是在这时候——在那灯近一星期来每晚都亮一阵子的时候?顶风作案?”
  “听上去有胆子也有能力顶风作案,怪不得我被修理得够惨。”罗伊咂嘴道。杰森发出嘘声。提姆没理会他们俩,他看着迪克。最后一人提了提裹在腰上的浴巾,眼睛疲惫地搭上一半,像个目盲者一样无目的地转了几个步子。
  “我觉得他们不像哥谭人。不,也不像布鲁德海文的。”他叹了口气,“臭虫味儿,但跟这两条沟里的还不一样。他们未必搞得清那灯的意思。”
  “或者正相反,”提姆说,“搞得清意思还继续游荡的外来客,听上去更危险。”
  “去查吧,小侦探,”迪克用拖长的、沙哑的喉音说,“但是小心把你自己搭进去。”
  他用宣告散会的架势拍了拍手。罗伊把糖罐推回原处。他的嘴里还腻歪着,牙根发酸,舌头发苦。杰森动都没动,在迪克擦过身边时清晰地说:“别装圣人,头儿。”他在迪克停步时满意地顿了一会儿。“我知道你怎么想,你是蝙蝠正义论的支持者,小粉丝。你在干你自己的活计但是你在按他的方式来。”罗伊竖起耳朵去听,有些言语发音暧昧低成耳语,他从忽高忽低的声音里勉强拼出了完整的意思。迪克歪了下头,侧脸显得笑意盎然,一拳揍在了杰森肚子上,然后摸走了他腰间那把枪。
  “至少他有一点是对的,杰,”他温声说,“别闹出人命。”
  他低下头,在微微弯腰捂住腹部的杰森侧脸上亲了一下,按照惯例愉快地——而且有着充分的正当理由地——去占领了空间宽裕的主卧。杰森咬牙切齿了十秒钟,深呼吸两次之后向浴室走去。提姆坐回沙发上打开笔记本,毫不遮掩地大打着哈欠,摆足了要在这鏖战的架势。
  “怎么?”他歪过头冲向罗伊疑惑的视线,“我是唯一一个连皮都没蹭破的,沙发归我。进去休息吧。”
  “得了,小鸟!”罗伊跳起来,“我是不反对享受,但把屋主晾这睡客厅?那两位都会杀了我的。进你的房间干活儿去。”他驱赶着年纪最小的男孩进屋去了,自己一屁股坐回沙发上,然后躺下去,身子陷进软垫里。他拉过厚实的毛毯闷住脑袋,仿佛还能嗅到没洗干净的灰。他耳边还嗡嗡回响着只言片语的吵嚷。枪声。摇滚乐。噪音。人。
  我不喜欢哥谭。他想。他在杰森从浴室里出来之前就睡着了。
  钟指向了三点十七分。

[01]Mondschein在德语里兼具“月光”和“空想”的含义。
[02]《月亮宝石》,威廉·威尔基·柯林斯著,含一个关于人名的小玩笑。

第3章 Tik Tok, on the Clock 时钟嘀嗒走

  世界不对头。迪克睁开眼时这么想。
  他的头和没痊愈的伤口一样疼。他的肋骨断过两次,幸而昨晚不成第三回。但不对头的和这些毫无关联。这不是愤世嫉俗,尽管同时下场景相对照的话形似如此。这是一份慨叹,一个微弱的质疑,一个偶尔冒出的——也许吧——哲学问题。你还记得那词是怎么拼的吗?他蜷起身子,头枕在铺了半边床的阳光里,蹭在脸颊边的一绺短发干燥而柔软,洗脱了汗渍和烟尘,这会儿舒适得能让人阖眼再睡上一觉。阳光还不太盛,他估计现在刚过八点,或者更早。是该再倒回去补上两小时,每个器官都在这么叫嚷。它们懒散下去了,万幸还没申请罢工。
  “七点五十二。”他背后传来懒洋洋的报时,声音主人在那儿自顾自地翻了个身,大概是仰着了,胳膊伸开打到他的背。那是故意的,迪克想。
  时候还早,这街上连根鸟毛都没有,没有小家伙来报时。门外也没有响动。迪克翻了一百八十度过去,目之所及处杰森耷拉着眼皮摆出完全不想搭理人的模样。年长的往那边凑近了一些,有些刻意地吃吃笑了。
  “行了,对不起。”
  “为了什么?”
  “不知道,也许昨天那一拳头?”杰森无动于衷地看着天花板。迪克跟着斜向上瞥了一眼,对着顶灯毫无必要地给了过久的注视。“也许等你说一句意思差不多的,嗯,道歉?为了那把枪。”
  他们又毫无必要地沉默了几秒,直到杰森慢吞吞地开口。“你该说那一枪,”他的声音里夹杂着过多的抵触情绪,全然走偏,没人纠正他,“那不一样。”
  然后他转过来了,迪克把目光从顶灯上挪开时他正好向前探了个头,脸孔被截到光亮里。现在他们面对面了,彼此看得清微微浮肿的眼眶和粘连的睫毛,脸颊上任一小块并不光滑的、有些黯淡的皮肤。他们互相瞪视了一会儿,有一阵子在思索时下的情形,有几个片刻想到了过去。他们并非没有共享过一张双人床,在混迹音乐节时的落脚地,在公路旅馆里,彼此背向,相安无事。提姆自有去处,而且那大男孩还是流连在学院里的年纪,没有必要过多打扰那份有些格格不入的安宁。所以就是年纪更长的互相打扰,两道轨迹相撞,两方生活空间撞碎露出锯齿来再嵌合。可能有人觉得不妥,但那又如何——下了台、没了灯,这黑沟里压根没人关注。
  一个名字,迪克想。一类理想,不登堂入流,嗨高了的姑娘、伙伴,乳房和文身,够活的钱,性和酒,一丝来自过去的悲悯,一点对于光亮的渴望。一片影子。两种不同的声音。杰森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一丝关于时下的嘲弄。现在显得有些吵闹了。有些时候他没法阻碍这个,有时候值得一试。
  迪克又挪了挪脑袋,他们的前额抵上了,杰森抗拒地皱起眉毛,那触感比视线明显。“好吧,”但是他说,“好吧,这有点用。”名义上的一点慰藉,一点不算肮脏的小秘密。迪克似乎听见房子里另两位的呼吸声,那是虚幻的;教堂打钟了,近在耳旁咣咣响。那是假的。哥谭勉强还有教堂,但不在这街区,钟点也不对。
  况且没到礼拜日,他想着伸出手去。这有点用。这毫无用处,除去把争端拖延到慰藉以后。
  他们闹出的动静不大,随后又沉甸甸地静默了许久。半小时后迪克踢着拖鞋走出卧室,罗伊还没爬起来,梦呓似地迷迷糊糊地哼着吉米·亨德里克斯[01]。迪克摔上门并站定在洗脸池前时看见自己隐隐青紫的眼眶,歪裂的嘴角扯着难看到顶的烂笑,比真耗子也强不了多少。他一捧水浇在面上,眼睛使劲眨了眨才又看清镜子。
  “哲学”该怎么拼,一脸落魄相的小男人?他用手抹了把脸。哥谭沟里没有这东西,只有做梦还挨个边。

  杰森提起裤子走出房间时,迪克已经在煎培根了。他哼着涅槃[02]的老歌往盘子里盛热食,耳朵捕捉到罗伊哼哼唧唧爬起来的动静。“你们能不能再晚半个钟头?就半个?”星城人抱着自己显然是疼得发紧的脑袋埋怨起来。迪克把吐司堆进另一个碟子,自己咬着一片就出了厨房。提姆的房间毫无动静,那房里的屏幕光亮到了凌晨也说不准。没人去敲门,不过他们交谈时也没费心压低音量。
  “你不急着滚回星城去舔伤吧?”杰森把黑咖啡敲在桌上,这才顿坐下去。趴在桌上的节奏吉他手歪过头,有气没力地看他,眼睛眨巴了两下才搞清他是什么意思。
  “要干啥?”
  “真欣慰你还听得出那是个邀请。”迪克往咖啡里加了点奶。杰森横过来一眼,他慢慢啜着热饮没搭理。他放下杯子就朝自己的碟子开了火,他身上完好的不完好的皮肉都需要热腾腾的迟到早餐。
  “小雏鸟现在不在,”杰森说,“我觉得咱们可以敞开了说——所以你,迪克·格雷森,你这疯子神经病,你想干啥?”他的声调拔高时手指下意识地叩起了桌面,分给他的吐司和培根都一点没动,迪克注意到。损己主义者。“查清消息,拖着我们一块儿冒着小命被干掉的风险去解决麻烦,还是找到那只蝙蝠怪把消息告诉他?哪一种更容易让你自我满足,还是该问你觉得哪一种更不靠谱?”
  他习惯于冷嘲热讽,而熟悉他的人也习惯这个。他的眉毛倒皱着,仿佛那只包扎得挺可笑的耳朵是他心情不佳的罪魁祸首。在这个时间争论毫无益处,这个钟点除了让人看明白今天是个什么天气之外再无作用。他们运气不错,这个迪克一早就知道,在他看见那小方太阳的时候。人总是不情愿立即抓住自己的好运气。
  “反正不是抱着本精装小书读一天,”他不带恶意地看了眼提姆的房门,又转向罗伊,“也不是抱着吉他去卖弄街头艺术。”
  他闭了嘴,任由罗伊抖露“伙计你原来真这么干过”,杰森在一边兴致盎然地喝完了一整杯黑咖啡;提姆终于开了卧室门,一头扎进洗手间。然后他在某一时刻忽然又说:“反正还不到动身的时候。”不论是蝙蝠侠还是他们这群夜行动物,留着对黑暗和彩灯的瘾症,在对的年纪里给自己留下不那么对的印记。他们都没有想太多,反正随后那位唯一不在桌边的就拖着脚步走过客厅,探进空出的双人间不久便哀声嚷了一句:
  “你们两个能不能饶了我的床单?”
  “放在那儿也是接灰嘛,正好敦促你洗洗。”杰森随口说。随后大家很一致地吹起了口哨,全都不在一个调上。提姆用力拉上主卧的门时座钟打响了九点,门锁的咔哒一响夹杂在报时声里。

  然后他们就出发了,并没有一个目的地,路上还就集体问题和个人问题发生着争执。这城市的天气一向不很好,下午就邋遢地下起雨来,日暮的时候才歇下来,在这以前所有人都忙着打哈欠、涂涂写写拨拨弹弹、大的继续交换见闻小的在旁边玩手机,没有一个提及一星半点昨夜的经历。罗伊在雨减到够小之前就已经出城去了。“我原本打算在这里度一个周末,”他这么说,“可头开得太差,我得回去思量一会儿。”他给自己弄了顶鸭舌帽,低低压在即使清理干净了也纠成一团的红头发上,他眼眶的淤青也就没那么明显了。然后他做口型道了再会,手指搭在帽檐上飞起来致了个礼。另几个没把他送到地,他们去快餐店解决了胃部问题,班机起来的时候他们也就是抬头瞅了一眼。
  “他并不真的落魄到每回都得蹭我的机车的地步,对吧?”提姆耸了耸肩。杰森摇了摇头,而迪克帮他接完了后边的话。
  “自打他撞弯了桥栏差点栽进河里后就再也不挨驾驶座了。”头儿尽职尽责地解释道。一个答案后边没有连上原因。雨小下来了。“总要警醒点才行,不管是不是过度。”他没说原因而是给了一个结论。最无必要的就是主观定论。
  “疯子论调,”杰森说,“或者阴谋论。”
  “阴谋论可不是这么说的。”剩一个重点不太一致的在校大学生这么抗议道。
  迪克又玩起他的吉他来。半点都不像爱抚,他的手指刮着琴弦,勾开来弹回去蹦蹦响。他们有大半天都在忍受旁人对这一行为的怒视和警告,而那看上去浑浑噩噩的疯子却生了张过于机灵的脸,扯一个笑就能把咒骂的话语堵回去,堵不成功也没什么,他不在乎那个。
  他们走进地铁时迪克才算安分下来,走出列车时他绷直的脊背又懒散地放松了。钟面上显示早过了九点,电子数格还在跳动,消磨过半天时间是件挺容易的事。他们往出站口走,路上被塞了各式各样的广告单,提姆嘟囔着早些时候就该买份报纸来打发时间,杰森心不在焉地把传单团成一团试图掷进五步开外的垃圾桶。迪克直愣愣地看着纸面上利昂·高乐布[03]的画,那些平板的、丑陋晦暗的皮肤和布景墙上的血。他那没转过弯来的大脑栽在一副平板的战争图景里,年代和表意都离自己远得很,但就这么冒出了一个新灵感。他遥遥听见了九月末的哭声,而这会儿正好又是一个九月末,崩裂的绳子和线索,血和墓碑。他瞪着那个发愣直到杰森来抢它,他没松手,画面撕开了。现实在他面前袒露出来。
  出站口堵死了。那儿拉了封锁线,紧急事态,哥谭每个月都有一两遭;真的有人在哭,可他只想把吉他砸在谁的脑袋上。他后知后觉地捕捉到枪声,被消音器压着,准头好不好都引起了新一轮的惊呼和哭泣。那意味着很近,那意味着是真的。
  噢。迪克昏昏沉沉地想。哇哦,这可不是在车库里拉演练,尽管即便是那样他也想得出足够疯的物事。反正他并非没见过。杰森显然在探过腰间了,在一无所获之余恼火地冲他竖起中指。“怎么,天才,没了枪杆子现在你去把吉他砸在那群人的脑袋上?”提姆拉着他们俩往外避,现在是警方在控制,压根不是他们的一点小把戏能派上用场的时候和地段。他们都知道这个,又或许只有迪克一个人在想。
  你指望什么呢,格雷森?他想。这些恶心事儿,哥谭的烂疮,除了叫人在台上嚷嚷操他娘的耶稣之外还顶个屁用?没有战争,没有革命,没有秩序自成秩序。他背着一把还没烂的吉他往安全地带蹭,目光顺理成章地扫过维持秩序的警员中的一两个姑娘。骚乱往地铁站里边涌去时有些正派脸在花了妆的姑娘的啼哭里开始跟警员交涉,有人直接冲起了封锁线。“操你妈的条子,”有人大声说,“老子可不想在里边吃枪子儿!”不知是有人放了行还是强行突围了,人群开始往一个新开的口子里涌。提姆低声提醒道:“我们得出去,也许在外面保个险。”在哄闹的气氛里勉强维持着奇异的镇静。
  “怎么?”他看着杰森撇了撇嘴,“别老把我当学院派。”
  “不是这个用法。”杰森恶狠狠地说。他们往外跑了,街上的警灯比他们想的少,雨已经完全停了。他们闯在还泛着潮的晚风里,一阵疯跑得差点背过气去,迪克发誓自己要把什么东西砸在谁的脑袋上。然后他们前方侧畔都亮起了火光,风暴把他们推在满是泥水的街面上,好一阵子他们才记起世界还照常运转着。
  “这回动静有点大啊。”提姆扶着头站起来。迪克把背后摔烂的吉他甩到一边,庆幸似乎没哪被划破。警车疯狂地从街口呼啸而过时他们才意识到多余的警灯大概分散亮在各个地段了。
  “说不定相当大,提米。”
  “闹过这么大动静的除了那狗娘养的小丑还有谁?布鲁斯·韦恩?”杰森骂骂咧咧地踢了脚报废的吉他。“别那副表情,”他迎着迪克的目光打了个哆嗦,“蝙蝠侠也没闹成过这样,别跟我讲你挺失望。”迪克没有立即吱声,他的目光越过杰森的头颅侧影投向他身后燃烧的车身,火光映出了掠进巷口的影子。一个携着另一个,那个矮的大概昏了——而且矮过头,不是侏儒就是孩子。
  “走。”他说。他又抄起了那把废了的乐器。杰森无动于衷地转过身走在他前面。他看见那个背影始终绷得笔直,要么是过于警惕,要么是不散放信任。杰森·托德往深巷里走,侧身贴着墙,时不时避让一下,那装了消音器的破准头在墙砖上开花,擦着他的脑袋飞过去。迪克在计算过子弹数目后从他身旁擦过去,带着惯常发疯似的狠劲儿,压低了身子、声息极小但速度惊人。子弹只有半匣,那人在枪声歇止时警惕地往后退,恰逢迪克冲到了前头,挨着他挟持着另一人动作不灵活的空档,劈头盖脸地把吉他砸在他的脑门上。
  砸得不够重。迪克挨了一脚迟了一拍,他的对手摸出了开刃的刀。杰森把那被丢在一旁毫无动静的被挟持者推给了提姆,自己冲上去给那持枪者的脑袋来了一下狠的,然后摸出了备用的弹匣。迪克捂着流血的胳膊站起来,没有阻止他拾起掉落一旁的枪。杰森把小刀也踢到自己手里,随后径直走向提姆,仔细地看了看那位昏厥的小先生。
  “如果这鬼动静是在开赌局的话,我们可能中头彩了,迪基鸟。”
  迪克转过身去确认这说的是什么话。提姆正小心地抱起一个失去意识的男孩,疑似受害者的小鬼头跟着倒地的倒霉鬼一块儿灰头土脸了,但他的衣服还看得出肯定是优渥人家出来的。提姆环在他胸前让他倚着自己直起来,他那一头黑发下的面目也就露出来了,肤色稍深,偏浓的眉毛下眼窝深陷进去,一个形状有点像异国人的高鼻梁。他的嘴即使在昏迷时也微微抿着,一点儿不放松,这让他不显得多天真无辜。
  “韦恩,”杰森半是惊讶半是厌恶地皱起眉毛,语气笃定得很,“这真是个韦恩。”他眼睛眯起时自然展露着一些旁人难懂的轻视与嫉恨,活脱脱一个黑街混大的老油子。他没刻意强调过往昔,可也从不刻意遮掩这神态。他伸手轻蔑地戳起男孩耷拉的脑袋时,巷口传来新一批窸窣的脚步声,而腕表上正走着十点四十八。

[01]吉米·亨德里克斯,美国吉他演奏家、歌手及作曲人,被誉为是流行音乐史中最伟大的电吉他演奏者。
[02]涅槃(Nirvana),1987年组建,垃圾乐派中取得成绩最为突出的乐队。前章所提“珍珠酱”亦属于该流派,但其贵族化风格自成一派。
[03]利昂·高乐布,20世纪战争画家,画作直视残暴冷血的杀人机器而非聚焦于受害者。

第4章 The Night Watch 夜巡者

  提姆在做他的课题。截止时间是十月底,他还有一个月可以忙活,他还没拿准主意是早点干完还是修改到最后一刻。他窝在沙发一角,假装不知道他原本能把自己关进房间里安安心心地操自己的心,而另外两个看见他戴着耳机也就没管他。他的耳机坏掉了一半,听不见人声,旁里两个真声裹在嗡嗡作响的背景乐里。图标闪烁,有人发讯,他随手敲了几句回绝掉了周一的图书馆之约。
  “……就不该把他带回来。”杰森说。他的回绝做得不够及时,或是发出邀请的那家伙在这件事上态度太强硬。提姆啪啪敲着键盘,打出一行字又删去,监听着但不打算掺和这争吵。这声音是他的保护伞。屏幕比屋里亮,他没法从反光上判断迪克是不是在后边踱步子。
  “他是个孩子。”迪克说。
  “而他是个韦恩。韦恩就等于聚光灯加大麻烦。”杰森尖锐地指出。提姆心不在焉地调出了布鲁斯·韦恩的资料页,自己整理的绝对比维基要详尽。他扫视过那豪门子弟一掷千金的善行列表,像是没看见关于孤儿院资助的重点标记一样滑下进度条,停留在人际关系的详解图上。
  “我都快忘记你有多愤世嫉俗了,杰。”
  “别说你不是,”杰森讥笑道,“你跟我差的就是如果没有韦恩资助的孤儿院你压根活不到现在,而我得自己活下来。”
  根本是千差万别。提姆腹诽道。他盯着标注了“子嗣”的达米安·韦恩一栏,手指在空中慢慢打转。那男孩的面目贴在屏幕里,本尊正横躺在自己房间里,哪副模样都自带一副让人滚蛋的神情,不论何时看起来都是张不讨人喜欢的脸。这可比不上他爸,布鲁斯·韦恩好歹还知道区分场合。少量外伤已得到包扎的男孩呼吸平稳,除去有点灰头土脸之外相当安逸地昏睡着,目前也没有进一步检测是否中毒的手段。
  “那是过去的事情。”迪克说着,胳膊肘撑在了沙发背上。这安慰太软弱无力以至于没人认真对待,杰森响亮地嗤之以鼻。
  “我还以为玩文身的人不会忘了伤残纪念这码事然后讲这么蠢的话。”他说着,一指头弹在了提姆的后脑勺上,“为了你的房间自由,小鸟,抗争吧。”
  提姆在耳机的掩护下无法克制地翻了个白眼。没什么能当保护伞,他意识到。寻求庇护本身是软弱的。他拉下耳机线,然后挽起袖口,十指斜斜叠在面前支成尖塔。迪克可能欠韦恩一个人情,这个人情可能至此为止。“至此为止。”他说,“虽然他不知怎么出的事,但韦恩庄园还是比这儿安全得多。”他咬字清晰,文档跳出覆盖了资料页,光标在语句末端闪烁起来。
  迪克没做声了,踢踢踏踏地溜去了落地窗边,叩了叩闭合的玻璃。提姆还以为他放弃了,然而他说:“听见什么没?”
  警笛。哭声。远处的火场里还在噼啪炸响,炉子把人烧焦。哥谭夜。哥谭夜是片择人而噬的沼泽,今时今日连挑选的步骤都省去。他们回来的路途只因短暂而平安,当前也不确定是否有更好的去处,兴许走不出一个街区就会再次遇上几杆枪,而且还被卸去了好运气。
  “现在报警未必有效,医院也不见得相信我们关于‘一个韦恩’的说法。我们更不可能直接联系到布鲁斯·韦恩那去。所以至少等到天亮。”迪克说。他在最终定论被言出后猛然离开,胳膊上甩开了止血的绷带。提姆回头时恰逢杰森抬起头,没有驳出更多话语,然而失去了辩驳兴致般耷拉下眼皮。
  “扯淡。”他只嘀咕了一句。
  这件事很明显,提姆意识到,他们从来就不怎么对盘,妥协也不过是暂时的必要。他不是第一回意识到这个,也不想细数过去林林总总的细节。他绷起脚踝又放低,悄无声息地踩回地板上,脚踏实地的实感让他的一丝焦虑一闪即逝。
  杰森离开时投来种“休息吧,青少年”的眼神,提姆刨去其中讥诮的意味后欣然接受了。他对那占据了单人间的男孩稍有不满,看了眼时间,阖上电脑时想着自己会在一个并不太晴的周日上午醒来。
  时至如今他依然足够冷静,但推断并不能帮他预知到事实。

  詹姆斯·戈登站在GCPD中城分局的屋顶上,面朝着那个巨大的探照灯,它在云层中绘出巨大的投影。他身后远远的是哥谭河,被重重叠叠的平顶尖翘掩去身形,一路过去零星地燃着火焰和警示灯,黑烟呈现为浓郁的暗灰色冒进夜里。风很干燥,把远处的啪嗒声扯散了,把火扯作烟、烟扯作雾,由高处俯瞰像是于荒郊野岭中凝望巨大的墓穴,远处燃起点点魂灵之火。
  他仰头看望着那虚幻的图腾,一个代表黑暗的意象明晃晃地昭示在城市上空。月亮不见得比它更清晰。
  这城市不见得会更坏了。自他所就职的每一日起他都以为那会是最糟的一日,然而哥谭还在继续她平缓的脉动,有时候会尖利地咯咯笑起来。现在她开始抽泣了,还不到嚎哭的时候。还不到最坏的时候,他能应付这个。
  戈登握紧了手中的枪柄,手指浅浅搭着扳机。冷风料峭,他担心自己手头一抖会发出无意义的一颗枪子儿。现在需要将子弹和力气都留给真正需要它们的地方,或一直如此。
  他听见粗重的呼吸声,然后是嘶哑的鬼音。“他们各自得到了绳子和手铐,只差牢房了。”那声音说。他还没提及噩梦。戈登眼见他从阴影中缓行而出,黑色的长斗篷连同半边面具一起被侧光映得扑扑发灰,但双眼处仍被苍白覆盖。
  “谢谢。”警察局长沉声说。那似人非人的怪物微微咧开了嘴,僵硬而毫无笑意。他们已经习惯这般短暂平淡的交流,从哥谭一团糟的年岁起时至如今,并没有改善多少,但起码还有个好的兆头。
  “不够顺利。”
  “可你成果斐然。”
  “就到这一步。我想你们查不出别的。”
  戈登没带警帽,冷风似乎是贴着他的头皮窜过去的。他才人至中年,但已有大半头发都已近枯干了,额前蚀刻着铁灰的深皱。然而面前这鬼怪呢?他露出的半张脸孔仍是年轻的,多人究其真貌,而无人知其变化。今夜他却眼看着那半张脸上露出比以往更明显的暴戾来,嘴角撇开明显的褶痕,恐惧的表象被撕裂而愈发狰狞。
  “你有头绪?”戈登问。
  “我应当如此,”那鬼怪嘶声说,那声音本身连同内里的某种情绪令人汗毛倒竖,“我必须知晓。”他的嘴唇绷成一条细线,却不使声音更难以辨认。然后他退回阴影中,半边身形和黑暗融为一体,仿佛一步踏入了未知的鬼蜮。戈登料想得到他总会无声消失,然而他此刻没有。
  戈登深吸了口气。他知道自己该应付什么。“如果你所知道的会对秩序有益——”
  “对你们的命则相反。”那怪物尖刻地说。
  他不会在此时撒谎,法律与权威于少数人是无用的,而他们正站在少数人的集中营里。而戈登早已学会了打磨去这无用的愤然与沮丧之意。被毁坏的毒气室没了顶,一部分人在逃窜,另一些束手就擒,一些无关者却埋下了骨头。怪物似乎被风冻住了脸,再开口时声音冷得像冰。
  “在监牢和疯人院再次被填满之前,先审判上一批的。”
  “我们在面对谁?”戈登问。他的喉咙好像也跟着一起发颤了,却不觉丝毫惧意。黑影又退了一步,除却面部还有小半被光照着,头上隐约可见两个尖耳。他回答得倒是平静,这一句之后就退去不知处。
  “恶魔。”他说,留下这么个名词,而声音本身终于近似了人。

  迪克所记得的是钝响和一些模糊的尖叫,深红的污垢占据了往后所有关于墨渍的联想。他高高飞起来,抓住短杆,安然脱身,然后回到台下——这样重复过多次之后。两声钝响。连带着所有的一起重复多次。他转过头,一片灯光,另一侧是一些人影。他被拉进他们之间去了,没人阻止这个。
  没有,没了。没有父亲和母亲。钝响,尖叫,深红的污垢给一段生活画上了休止符。
  他轻声问:“有什么办法吗?”警灯在外面闪烁,光亮流转,没有枷锁。外面某个地方,有人放声大笑,本应失声痛哭的人却离开了窗口。
  答案并不会凭空而降。
  迪克转过脖子弄醒了自己,歪在那里等筋骨不再闹弯扭了才小心翼翼地爬起来。杰森在旁边呼吸平稳,因疲惫而稍显粗重,在床板发出嘎吱一响后发出声不清醒的低哼。年长者一溜地进了洗浴间,浑浑噩噩地往脸上浇了两捧水,水龙头的动静比水管要大点。
  他还睡眼惺忪,脸上发热、双眼发疼,头脑昏沉着就往房外走了。睡眠不足的弊病一时半会儿不好克服,他想也许能拌点速食饭缓解一下。提姆·德雷克的冰箱里不会有啤酒。他靠近了屋主原本的房间,在门口停顿少顷,这才又想起自己的半拉子梦来。
  往昔重现总有个由头,他想。也许是父与子的牵连,也许是韦恩。他握住门把,侧耳倾听了一会儿里外的动静。他的心跳倒是平稳得很。足够安静了。
  门开了。一路脚步。他假装没听见卧床者将呼吸迅速调整低缓均匀的变动,抄起手探究地看了那男孩一会儿。有风扑在他耳畔,窗户打开了。他转过头,颈侧还隐隐发酸。
  也许是父与子,也许是韦恩。他想着,不带恶意地咧开嘴。又或者是别的。
  他对上那鬼怪苍白的双目,垮下肩膀松开了胳膊。
  怪物没有发出诡谲的嘶声,沉默着向他点了头,从容地跳进屋内将男孩抱了起来,斗篷与黑暗相辅相成,俯身后的直立像一团浮动的阴影从地表直升而起。“做得不错,你——嗯——格雷森。”他说着,手掌重新攀附上窗沿。
  是的,蝙蝠侠不会大肆赞扬谁,亦不会真诚道谢。谁都别在这上面做指望。
  迪克轻松地道了“晚安,蜜糖”,背对他的人影顿了一顿,趴过肩的男孩忽然睁开眼冲他一瞪。他还没看清那双眼睛,窗口之外便空了。他可能引起了任何一人的恼羞成怒,可惜无缘得见。
  迪克咂着嘴哼起了抽烟教皇[01]的老歌,挪过去把窗户掩好,顺便探望了一下外边的动静。再无动静了。他惋惜地收回手,想着要不要就在这儿倒下睡到今天下午。那便不会冒不小心吵醒屋里另外两人的风险,也意味着他需要对那男孩的失踪作出解释。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在梦里想出个好理由。
  他止住了腔,意识到门刚刚又被转开了。杰森·托德的手指搁在鼻梁上死命揉着,目光毫不遮掩地转过空荡荡的床铺和掩好的窗户,归总到足够的信息后收回去。迪克感到自己的心脏在下沉,从稍稍被提高过的地方坠得比原本更低。他的头昏又回来了,言语能力被搅成了一团糟。杰森用力眨了眨眼,撤开手,神情里明显窜着火。
  他做口型说:“那么,格雷森,你是认识不止一个韦恩,还是认识蝙蝠侠?”

[01]抽烟教皇(Smoking Popes),1990年成立的摇滚乐团,于1999年当红时解散。

第5章 Ashes and Blood 血与灰

  一年前。
  哥谭的这个夜晚依然像个骗孩子入睡的诡谲童话,亡灵在街头巷尾嚎哭,石像鬼在屋檐上龇牙。不够胆量质疑这些的人都蜷进了被窝,但好梦并不是他们可以期许到的。
  车流和风声一道顺着布朗大桥钻入城市,另有一部分则背道而驰,两方都各自在岔路口或就在虚空中分散了。那堆惹人咒骂的大型卡车撒了欢地驶去各自的憩息地,不论是满载还是空仓而归。其中一辆在上桥出城前改了道,不经意间七弯八拐地绕过了三个街区,猛转几个直角弯后靠近了狄克逊码头。在它后头远远吊着一台白色机车,缠绕其上的火焰纹路几乎具现出晃动摇曳的光热。
  哥谭的有心人不少,是夜将算上一个理查德·格雷森。
  他的妆容未洗,眼窝里一片脏黑上至眉骨,只有头颈和半截手指没逃过黑色的裹缚而裸露在外。除去那抽象蜿蜒的斑纹外,他便是同他的座驾都格格不入了。但没关系,矛盾体才更容易在这城市里生存下去。
  卡车在码头停下,追踪者控制座驾拐进了阴影,随后贴着仓库外墙溜近、借着集装箱作为掩体藏住了声息。交谈声盖过了他过快的心跳。他谨慎地调整观望方向以防造就晃动的影子,在指尖上碾碎了没精打采的蚊虫。
  他做得还不够好,就前辈而言还是个身形动作多有纰漏的后生,但他好歹在进步。
  他开始调息。他两手空空,不需要成调整以武器出击的最佳姿态。他恍觉面上抹着油彩且正如水一般淋漓过颧骨,眼眶发寒,虚汗或是别的异觉令他背脊生凉。他凭着直觉锁死了牙关,但真当那鬼魅的嘶哑声音响起时,一声惊呼依然差点冲出他的嗓子眼。
  “理查德·约翰·格雷森。”蝙蝠侠笃定地念着,以此作为开场白。那语气并不骄躁,平滑冷淡得像冰,可闻言者都知道他胜券在握。
  人们传言蝙蝠侠无处不在,城市中每个肮脏角落里扑腾翅膀的小怪物都是他的化身,每一个澄清他身份的消息都成了新的玩笑话。他的耳目遍及街角巷尾,甚至能掘地三尺地掏出任何一人的过往生活——那人的由来之地。大多数人烂在骨子里,打出生起就是涂鸦墙边的烂泥地。小部分人也许飞过,可自己都忘了那姿态。
  “人们通常叫我迪克。”后生说。
  他保持着双料的警惕,但对蝙蝠侠没多少针对之意。这不是他们的第一次会面。那一次是在两个月以前,跳下滨江大道后冲过一个岔路口,地点在废旧仓库和搬空用作它途的厂房。他没能力单挑完的面具帮派被烟雾放倒,他从藏身之地出来,迷雾散去,谜底露出一张阴森诡谲的脸孔。那怪物的手爪提起他的脖子,简单地威吓后又离去。他从被摔平在地的处境中空翻跃起后才想到这对话只有一来一回,那疑问是:“你是个啥?”而那不搭调的回答是:“在盯着你。”
  之后他们又见了几回,不外乎在他无力回天时摔下了雪中炭火,或在他顺利解决时简单地落下句“还有下次”。
  “格雷森。”蝙蝠侠说,这会儿他正以此下令,“你不会想插手这个。”
  迪克发出一声懊恼的低吼。这怪物独自出没,不伙同那些目盲的小动物一起,蝙蝠侠干些除暴安良的行径,但鲜少有人管这叫英雄行为。哥谭不相信这个。蝙蝠侠得到过支援,他在一定程度上与詹姆斯·戈登保持着简单的联系,那更像是合作互利,法律之下多出黑暗之手,惩戒条文遏制不了的罪恶行径,反之维护法律。那尖爪本身甘心、或目的本在于此。
  结论推算到这一步只需要一个肯定的暗示就能成立,或在假定成真时往下再推一步:蝙蝠侠在寻找能帮上忙的同类。而迪克现在发觉,他的确在寻找同类,但不是同伴。
  “我必须,”年轻人咬紧牙关,把生理恐惧压了下去,“帮芭芭拉·戈登的忙。”
  蝙蝠侠似乎无动于衷,平直地伸出手爪握住迪克的肩。迪克觉得自己的肩骨随时有粉碎的危险。他没询问任何事情。是了,他肯定早知道这个,就如同他一定也知道自己那带着促狭含义的诨名。他的信息网——无论是由魔法、灵魅还是正经的光纤和摄像头组成——都能带给他所想知道的任何消息。
  他们僵持不下,彰显决心的做法毫无作用。
  “你要帮她的忙,”蝙蝠侠冷言道,“但你就这么干下去得先丢了你自己的命。”他移开手爪,恼怒地在空中抓了一把,爪尖危险地晃过迪克的眼前。“你知道你要面对谁?”
  “小丑。”
  “小丑。不是那群从唐人街开始扫荡三个街区就为了抓一堆女孩绑起来的疯子。那堆连前哨都算不上,这回是主力。”蝙蝠侠说着,向后退了一步。“他投了障眼法,有价值的只有三条线,你至少选着了其中一条。”
  他顿了一顿,仿佛这就是赞美词。然后他的声息终止了。迪克终于能转动头颈向后看去时他已经不在,而那不远的交谈声戛然而止,锐物破风划去,肢体撞击地面,木板箱断裂散架。迪克躬身遁近,一个翻滚后抄起了被打落的手枪,伏在地上避过烟雾,但枪柄还没捂热就被横击了手腕被迫泄力。他抬起头,正面对上了那似人非人的脸孔。
  “而你我现在还平安无事,甚至连个毒气罐都没打破。小丑不至于这么无能。”蝙蝠侠嘶声道,“这条就到此为止了。还有,别用这东西。”
  他拿走了那把枪,朝哥谭河的方向望了眼,似乎打定主意要扔点什么进去。但他只是跃远,蹬上仓库顶头,向后生晚辈和一地被放倒的喽啰留下一个宽大的剪影。
  “剩下的轮到你,既然你想把自己卷进麻烦。证明你有能力解决这麻烦。”
  “拜托。”迪克出声道。这是为了芭芭拉·戈登。“如果——就——谢谢。”他把这句吞了回去。随即他便侧过身,无声地踱了几步确认了剩余几把无主物的位置,几欲伸出手抄起一把作为保障,但终究没有弯下腰去。
  北风猛烈地击碎了障眼的烟雾,临河的方向传来潮水起泡的咕噜声。这起麻烦中可能被剩下的部分并不显眼。迪克两手空空,抖动的手腕逐渐恢复平稳,拳头在渐低的呼吸声中有力地攥了起来。
  蝙蝠侠没有权力设下这样一次考验。他闭目想。可他并不惧怕考验,那是突破的象征。他的能力不足,刚触到了一种寻求援力——不论是助己成长或纯由外来——的可能,他懂得要借助援力,因为他向来缺乏这个。他得把握时机。现在蝙蝠侠先预支了一部分援助力,蝙蝠侠替他去完成芭芭拉的托付并对上小丑——他的确没能耐应对小丑。而下一次也许他能收获更多,自己也能参与进去。
  下一次他会肃清更多更久远的东西,逐次前溯,直到初始之地成为这路途的终点。

  现在。
  杰森·托德的脸庞微微扭曲着,从二十英尺外缩近到两英尺。他的脚步声没有刻意收敛,带着节奏砸在地板上像在打拍子,这鼓点过于简单也太突兀,这会将人从睡梦中扯出来——如果真有人睡着的话。迪克敢打包票提姆一定已经被惊醒了,也许正嘟囔着翻了个身、扯过被子裹住脑袋。他们总是因为各种原因无法完全安眠,即使身心俱疲地渴求安宁也一样容易被触到某种魇想而被驱出永无乡,他们都是。现在他们都各怀心思地清醒了,没人谈及那关键点的影像,也不谈论彼此。
  “你认识蝙蝠侠?”他们谈论这个。
  这也不是个平凡的话题。他们就此多次争执过,屡次涉及这鬼怪本身,从其处事方式到象征意义,从其恐惧效应到正义效应,犯罪率的下降或否,哥谭是否需要他。哥谭需要的角色是否是一个低调的匿名表演家。迪克的言辞是偏向有利于蝙蝠侠的方向的,而杰森微妙地与此敌对。通常他们不欢而散,然后介于他人的调停或一顿口味不错的垃圾晚餐加配乐才将气氛缓和回去。
  “我见过他。”迪克难得言简意赅,就这样避开了语句核心。这不是再次僵停的好时机,或许任何时候都不是。杰森撑开眼皮,眉头挤出深壑,眼睛像在深暗处覆上了玻璃。他的脸色比演奏乐曲中途掐断或被摔出擦伤还难看。他一贯不怎么喜欢避重就轻。
  “我们都见过。我们每个人,包括提姆·德雷克。”他说,“我都说不好是谁见得更多,这就够不寻常了,通常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可不会获得这么多机会。”
  “别那么形容自己。我们自己。”迪克怪笑了一声,“我们或者至少是你可是会定期去犯罪小巷晃荡一遭的,小翅膀,别忘了你在离开我和提米之后通常住哪,你甚至管那落脚的地方叫‘安全屋’——遵纪守法?能跟那地方沾上一美分关系的人都有机会见到蝙蝠侠。”
  “别他妈那么叫我,也别扯偏了。”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我见过他,要我多说点特别的,那就是‘我刚见过他’。你早来个五分钟也能见到。”
  “如果你只会打马虎就还是闭嘴,迪基鸟。”杰森说,“然后我会认为你越抹越黑,除非你的智商低到连这个都没注意到。”
  迪克不再作声了。他的下颌微微绷紧,虽然此刻放松调笑才是更好的掩饰方式——他知道杰森也知道。而这反而会让其意图更加模糊,逆道而行,迪克不知道这能起多大作用。如果并无作用他也不会失望——他也不见得非要隐瞒。杰森沉默着和他对峙,似乎又猝近了一截。他们鼻息相撞,频率全然不合,每几秒才能寻到一次同调。
  然而他们开始下意识地寻求节拍一致,像他们长久以来在台前幕后所做的,这默契并不能直接抹去。同调的次数变多了,直到三重一、二重一、完全叠合,直到杰森的脸色平稳下来,眉头舒展开,甚至微微露了丝笑意。
  “行啊。”他哼道,“行啊。”
  迪克放松了下颌,下嘴唇上留了圈牙印。而杰森凑上前去,在上面多印了一个。他们无声无息地撕咬在一起,干涩而粗暴,手指抠住彼此的胳膊。他们一侧是墙壁而另一侧是床尾,哪边都不是谈话的好场所,他们互相推搡着僵持不下。迪克拿不准主意哪边更糟,或者更好,他们还待在过道正中。他嗅到自己熟悉的,薄荷味,一点药,一点烟。角力没有方向,比拼不会有结果。
  “行啊。”杰森低哼道。
  他的指头陷在迪克的肩上,这会儿忽然使力,几乎刺穿皮肉握碎骨头。那疼得厉害,仿佛某种怪物的利爪。他摹仿这个,他们都见过的,他想提醒一些东西,等待头儿自己露出破绽。这着实用处不大,这疼痛把仅存的一点晕乎感都驱散了。迪克找到了重心,从赛场踩回了实地上,没有决出胜负,他想淡去结果。
  “来,让我们讲清楚些。”迪克说,“你怀疑我认识蝙蝠侠肯定不止这一回,就因为我讲话时偏向他?”
  “这一回都够一个百分百相信你清清白白的脑残粉起怀疑了。以及‘偏向’?不,你简直爱死那怪物了。”
  “那你就该恨死了他。而你没有。”
  杰森冲他比了个中指。提姆在外头加重了呼吸声,甚至平静地打出了浅鼾。杰森毫无压低声音的自觉,相反他拔高了些。“你必须说清些事情,理查德·格雷森。”他的声音像烧着火,“我放宽些要求,任何一件事情。然后别再老拿出那副‘我知道你怎么回事’的表情。好吧你是知道。所以现在,让我们公平些。”
  他抄起胳膊仿佛这天经地义,语气和神态都傲慢得令人恼火。然而他要求的只是一段故事,甚至不是原本需求的答案。迪克盯着他看,他板着脸真正像是在无理取闹,但他的眼珠微微转动着形不成笃定的态势。
  你不开口要求就永远不知道自己能得到什么。黑街孩子的信条。它根深蒂固。
  迪克没那么想驳斥回去了。他侧耳听了一会儿,说:“我们换个地方。”门外那呼吸声立即消失了。
  他们走出空了的房间,他带着杰森,没有变速或悄悄踮起脚。他们借着一点浅薄的月光看清路途,地板边缘,门框与锁,原本的房间里仍一团糟的床铺。迪克率先蜷了上去,他迎着杰森疑窦的神情拍了拍身旁。
  “放松点,”他说,“就当这是个睡前故事。”
  “我早就过了听睡前故事的年纪,理查德姐姐,你要体会一下吗?”
  “来啊。”迪克懒洋洋道。杰森这才挪动了脚步往那边倒去,他的睡衣边角已经很凉了。迪克挪得更靠近他,被子覆住他们两个,胳膊搭过了他的腰。“要求按顺序来,如果你听完了依然有精力体会一下的话。”
  他讲述那头一回遇见的经历,他从未像邀功般详细描摹过这个,那不是段光荣的历程。他从当晚的即兴表演开始讲起,讲到海伦娜,讲到横插一脚的意外线索,讲到一台机车、一段路,面具帮派,多对一,有人开了枪,形势不容乐观直到援助力到来,打了对手一个措手不及也掐住了他的脖子。蝙蝠侠在盯着他,蝙蝠侠自己这么说。然后那黑夜幽灵悄然隐去,留下他面对那些被绑去的不知名的年轻姑娘以及芭芭拉·戈登的感激。
  他花篇幅去描绘感激,好像此前从未有人对他衷心表达过感谢。那些清整或带有淤青的年轻面孔和明澄的眼睛,有一瞬间他相信行使义警责任不是件坏事,那短暂地膨胀成为过英雄主义。然后夜深了,灯光熄了,人群各自散去。
  “芭芭拉·戈登。”而杰森咕哝着抓住了这唯一在意料之外的关键词,“所以你认得警察局长千金,而我们谁都知道条子认得蝙蝠侠。”他的话语到末尾已经不好辨清了。迪克哭笑不得地去挠他的鬓角,他已经微微弯曲了后颈,寻找到了枕头上最舒服的小窝。
  “你说得对,迪基鸟。”他最后说,“感想和体会都能留晚些。”这说明他的确够困倦了。迪克梳理他鬓角的动作放轻了,拇指腹贴着他的太阳穴慢慢摩挲,他的呼吸声恢复平稳低沉。有些言语依然在被拖延下去,迪克寻思着,一部分言语以及真相——真相对哥谭而言毫无意义。
  外面已经有鸟鸣声在报晓了。

  别处。
  这个时间,对于芭芭拉·戈登来说,魇想还没有结束。
  她还绷在惨白的病床上,徒劳地转动着双眼,泪水从转动隙间涌出来。她清醒的时间不长,大多时在因为麻药的作用昏睡,而恐惧是将她逼回清醒中的尖刀,她抽泣着,然后一脚踏上了另外的现实的尖刀上。那划破了帷幕,她的舞姿没有一个好的收场。
  小丑敲了门,脖子上挂着莱卡相机,子弹打断了她的脊椎。
  这个时间她的苦痛被拉成长丝,一提一颠,下沉时被昏睡草草掩盖,上升时便占据了她的全部心神。她在昏睡时陷入杂乱的梦境里,子弹,血花,一个并不出彩的玩笑话。她的父亲,早已离开却又复返的理查德·格雷森,还有蝙蝠侠。她先后恳求后两个去寻求前一个的踪迹,小丑将他带走,她只能留在病床上,她只能将希望寄托于他人。
  以及别留在她身边。她不愿仅凭一个站立的身形就捕风捉影地再次想起黢黑的枪口,也不指望凭借别人站起来。那援助力应该用在拯救上,而不是用以给予她一点毫无帮助的安慰。
  她手心和头额间出了汗,然而其它部位却发冷。她把手指挤在眼眶边缘,盐水浸泡过皮肤,然后干涩得开裂;她弄不清那血是从哪来的,腰腹、手指还是眼睛里。这个时间她忽然不再看得清东西,仿佛失去了目视的能力,而眼睑之下剩一片空洞。万物裂开其狰狞的底里朝她露出殷红的口舌。
  这个时间她醒了。
  她原地躺了一会儿,让自己在蜂鸣中被彻底吵醒,气力回归到仅剩的两肢中,直至它们足以撑起并移动她的身躯。她推动自己翻身,够到了轮椅的边缘。那是把不错的轮椅,干净,结实,不那么笨重,足够承载她的一部分生活依赖。
  她原先并不需要它的。她原本是个运气一般好的普通女孩,读些文学史也看小说,从刑侦看到爱情故事,躺在地板上听佛利伍麦克[01],假期滑雪,在中学结识一个运动神经和幽默感都不错还有好嗓子加分的男孩,火热过一阵然后毕业分开,再重逢时他是个挂徽的年轻警员,而她在图书馆找到了一份管理工作,又一段短暂的关系,他的离职为这历程画上了休止符。
  而这生活中最具潜在危险的部分却是她那担任警长的父亲。于是她被枪击,那唯一的用途是摧毁她父亲的精神。
  芭芭拉无声地吁出口气,把自己挪进了轮椅,平稳地转了弯向前驶去。她仅仅在证明自己没有被摧垮,或即使被摧垮也自有其意义。她还算幸运,至少还有一把轮椅。
  她关闭了腕上的传呼通知——这就是吵醒她的小玩意儿——而拿起耳机接入通讯,电流似的波动音与机械的嗡鸣声平稳而受控,这使她安心。有人留下了一段简短的语音信息,有关前夜至今尚无人宣布担责的大规模恐怖袭击,并留下了关于动用监视网与情报分析的请求。那边在综述时还提到了达米安·韦恩的下落,帮忙的线人叫理查德·格雷森。哦,那好嗓子的男孩,干得不长的小警员,离了职还敢骑上机车去找罪犯麻烦的冒险家,现今在哥谭街上晃悠的小男人。她压低了呼吸。通信频道里对方还没有离线。她的双手搭在轮椅扶手上,深呼吸,开口时语速平稳。
  “神谕请求通讯。”她说。
  她倾听了一会儿,直到蝙蝠侠的声音传来。“在你还没有开始之前,”他说,“缩减范围,先着重寻查我们以往看不到的部分。”
  “你有什么头绪?”
  “我宁愿没有。”
  “就是说那黑手能瞒过绝大多数人,有能力也有手段进行大规模犯罪,虽然不见得会自己站出来但也未必是惧怕承担后果,而且不担心被你找麻烦。”她寻思着,“不过阿克汉姆出来的人都不怕麻烦——小丑?”
  “很聪明。”蝙蝠侠低嗯了一声,很难叫人认为这是在笑,“但小丑?不,至少不全是。小丑是会而且能跟任何人合伙搞出大把戏,但他一定会留下‘是我干的’类标记,如果弄出这么大的场面他可能会在哥谭上空放烟火。他可以蛰伏上几天几夜,但他总归需要灯光和舞台。”
  他顿了一下,又说:“放松,别让他带跑你的精确判断。”
  “好吧那么,他们的目标——不管是真是假——是达米安·韦恩。”她咀嚼道,“为了达米安还是韦恩?目标是韦恩企业还是蝙蝠侠?哦,你已经猜到了,布鲁斯。”
  “是的,”蝙蝠侠说,“但你也得想到。”
  “我早该、”芭芭拉吸了口气,她有些懊恼,“想到——也许——”
  “你之前想的也不错。三所剧院出现了小丑毒气。”
  “有什么能将他们联系起来?”
  “他们未见得真的是在合作。找他们的交集,找我们平时看不到的部分。”
  “看不到的。”她干巴巴地念道,“比如什么?”
  “任何死角。不起眼的新入警探,韦恩企业部分行踪不明的员工,附近的混混和下流胚,事发地段的帮派喽啰。任何不够清楚的身份。”
  “还有你的线人们的交际圈。没有恶意,这也是死角之一。”芭芭拉说,“比如理查德的知更鸟乐队,撇掉那个不怎么常驻的星城人之外还有三个人,理查德会给你搭把手,提摩西·德雷克的电脑被我监视着,另外还有个人的来历古怪得紧。你知道吧?他叫杰森·托德。”

  一年前。
  卡车静静地停着,驾驶员躺在那堆横七竖八的失败者里,成为胜利火焰之下的一道柴禾。迪克不会去点燃什么,虽然这夜晚够冷了。卡车后厢的密闭空间还没见光,一把枷锁,他不知道那魔盒里装着能炸飞一个港口的火药还是一堆逗乐的玩具娃娃。又或者再等一会儿,里面会传出敲击声,打开来看见古怪的木偶或奄奄一息的囚徒。
  他绷紧的神经稍微放松,对外界的感知力恢复了,这让他登时打了个寒噤。他想念烟头,打灯和背景乐震耳欲聋的区域没那么冷,老威利斯免费送的杯火焰威士忌。他想起酒馆里那黑发姑娘,她叫海伦娜,她颈上老挂着个十字架。他有点怨愤地想到自己是个无神论者。他没法祈祷什么。
  现在他静悄悄地往卡车后厢走,只有这里还是未知的。他需要解决剩下的麻烦。他从驾驶员身上摸到了钥匙,中规中矩地打开了门。他以为那缝隙里会钻出些东西,然而什么也没发生。
  他将铁皮往两边推去,边角锈处磨出难听的吱嘎声,裂开的缝隙处钻进微弱的光,照亮了里面高高低低的装箱。风刮得更厉害了,他费了好大劲才确定里面有呼吸声,听着挺缺乏生气,当事人大概还在昏迷或刚被他开门的动静给吵清醒。门在打开四分之三后卡住了,他模糊地看见两排箱子的间隙里僵直地卧着一个人影,有一半还留在暗处。那人大概察觉到有人在外面审查他的动静,轻轻动弹了一下,随后飞速从腰间摸出了枪。
  “——等等!”
  迪克一矮身匍匐到车底,随后又往旁侧滚离开那范围,果然在一声炸响后那人又毫不停歇地往下边开了几枪。他掐着节拍,迪克猜他还留下了两发子弹。然后那人从暗处出来,脚步塌回地面上,明显因为昏迷的群人而愣了一下。迪克蹲在车厢侧面谨慎地窥视过去,瞥见了深蓝近黑的硬质夹克衫和卡其色裤面,黑头发和不怎么干净的脸。那是个年轻人,看上去和他差不多大,也许还要小些。那人的眼眶边挂了彩,额角带着淤青,朝向这边的半拉嘴唇破了、结了血痂。他走路的姿势也不大利索,大概膝头有伤。
  他又回了下头,低声骂了句“操”。迪克小心地顺捋过自己的胳膊,确认它们都还正常运作。“如果你不是这群蠢货中的一个就快点离开那轮子边。”那年轻人突然说,“这车要炸了。”迪克刚窜起来,他果然没再转过枪口。“又他妈是这套把戏。”他好像压低声音讲了这么一句,同时跛着腿努力拉开两步。“快滚!”他厉声喝道。迪克从他后面抄上来,架住他的胳膊往前一送,他们一起跌进昏迷者之中,这会儿终于面对面,但在飓风爆裂开来时谁也没立即看清对方的脸。
  他们僵直在那,背后叠着使不进力的四肢或柔软垂下的头颅,短暂地被投入炼炉中又被抢救出来。声光在眼耳边炸开,许久之后它们才恢复功用。借着火光迪克终于能看清这年轻人的五官,他的下颌绷紧了,嘴角线条刚硬;然后迪克看见他的眼睛,蓝调的,带着一点肮脏漂亮的灰绿。
  这陌生人先一步犯起了嘀咕。“你不像他们中的。黑门逃出来的?——不对,监狱里的才不纹这些东西。摇滚活儿?”他揉了揉鼻梁,“老兄,下场记得清干净脸,走错场就成扮鬼了。”
  他站起身来摸了摸胳膊肘。“我的确是外来的。”迪克耸肩道,“也许我更比你希望得到点儿解说。”他没指望收到歉意,他做对了。陌生人走到昏迷的原卡车驾驶员旁边,用脚尖翻过那软趴趴的身子,低下头瞅了一会儿。
  “你是啥都不知道还是?”他嘀咕道,“运这批货的一伙帮小丑干活,接应他们的是批中了邪的蠢货。懂了?”
  “那你待在里面是想抢货?”迪克打量着他,目光在那把枪上多留了一秒,“然后被敲了闷棍?”他不惊讶这个,哥谭多的是十六七岁就当上小头目的孩子,面前这位已经够开始打拼事业了。
  “我?对了一点儿,我是第三方,如果有三伙人我就是第四。”那人说,“不过我可懒得抢小丑的变态家底。我本来在盯着他想干啥,结果被敲晕了,然后就在这里了。”
  迪克摸不清这话有多可信,他只是听着,然后说:“所以这路是被放弃了。”
  “他大概很高兴看到我被烧成灰,或至少炸一脸灰。那炸弹本来就在车上,我看着他放进去的。不管我有没有被塞进去估计都得炸。”
  “行,烟花算是有了,还是早就预备好的。”迪克咕哝了一句,又提高了声音,“他喜欢这么浪费的把戏?”
  “呸,我告诉你那狗娘养的在真正上心的计划上喜欢什么把戏。”年轻人啐了口唾沫,“放把毒气,让所有人都笑成神经病,一部分人做怪脸雕塑,另一部分扮成动物和鬼,扒光那群坏了脑子的假牲畜和他的猎物的衣服,几个押着一个走,在马戏团里踩上一脚铁屑和玻璃碴,让那可怜虫以为自己到了地狱。他做得出来。”
  他擦了擦嘴角,又蹭出一片血。迪克侧过头看向噼啪的火堆和逐渐露出的车架。“你倒是弄得清楚。”他说。他压低了惊惧,他希望把对詹姆斯·戈登的担忧转化为一丁点儿对蝙蝠侠的信心,可他心里完全没底。
  他回头正巧看见年轻人怪异地笑了笑。“我必须,”对方说,“我可是在他手上死过一回。”
  他的神情在火光中似乎变幻莫测,但实是始终如一的。迪克觉得那里面有种自己熟悉的意味,并不完全是自己能理解的,但足够熟悉。一些古旧的苦痛,一点想肃清些东西的决心。他长吸了口气,然后鬼使神差地冲对方伸出了手。
  “理查德·格雷森。”
  “杰森,”那年轻人说,“杰森·托德。”他还没反向索求解释就这么答了,但也只是短暂地碰了下迪克伸在半空的手指。
  这并不是一个美好的开始。

[01]佛利伍麦克(Fleetwood Mac),1967年成立于伦敦,成员与风格几变,专辑《Rumours》在美国销量超过1700万张,占据乐队专辑销售史亚军。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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