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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H][列支中心]Die Halskette 项链

去年三月写给列支中心公国本的稿,本子窗了,征得许可公开。

只是混个更显得我还有在码字,谢谢。

哇我还写过这种文风耶。


————————————————————————


致一个现世的梦。


01


这时节好极了,正赶着夏末秋初,天还在往高阔里长,风吹拂的方式能让最懒惰的人生起远游的念头。镇上的酒客聚在一张桌前,粗着嗓子对一同出行的提议做出应和。

“我们该干点什么?”

“不知道,约拿,带着你女儿的野餐篮子?”

他们发出一阵醉醺醺的哄笑,然后有人提议了:

“我们该杀点什么?”

“现在的季节?”

“捕猎!”

于是他们达成共识了。捕猎!一群人击掌欢呼,没过多久就互相簇拥着离开了。剩下个同样轻装打扮的浅色头发年轻人慢悠悠地放下他的厚底杯,多留下了几枚小费,在那行人的声响消失许久后才起了身。

“您不加入他们吗?”红鼻头的酒馆老板探头冲他喊。年轻人摆摆手。

“我还得赶路!”

他转开了深色的眼睛,心不在焉地想着也许已经杀够了,至少得歇段时间再谈别的。他重新压下帽檐。那群人所谓的杀点什么要简单多了——他们的确扛着猎枪出去,但那又不是用来对着人的。他想着,皱了皱眉,缘于被压低的额发半遮住了透点暮霭色的眼睛。

此时是一八六六年[1],刚结束不久的战争余痕仿佛只发生在双头鹰自个儿的地盘上,越过了境线就没了任何迹象。这里的所有人仍然在欢唱,享用着干酪和葡萄酒,从仿佛永不凋敝的翠绿枝桠下大步走过去。普通旅客打扮的年轻人走在偏街里,正计算着自己的规划天数,想着是继续赶路、尽快回家,还是继续绕远路放松一把。

他在听见“是您吗?贝什米特先生”的清亮唤声时,决定无论如何先过完今天再说。


“没想到能碰见,小姐。”

基尔伯特·贝什米特跟着那声音的主人走了。那是个梳着金色发辫的小姑娘,听声音的柔软也许已经到了少女的年纪。她提着单色的裙摆,转过身来时能看见衣上细小的花绣,还有过于削尖的下颌和明亮的碧色眼睛。

“很高兴见到您,”她微笑着颔首示意,“您现在是要去那边吗?巴塞尔?”

基尔伯特给了句肯定的答复,她便若有所思地朝西边看了。她扬起下颌时普鲁士人瞥见她颈上串着半谢的花环,这使得素来不会找乐趣的军人也生出些抿嘴微笑的冲动。

“项链挺漂亮。”他挺真诚地说。对方大抵是听出这话并非嘲讽,不好意思地掩住了嘴。

“我是有真项链的,先生,”她微笑时稍稍扬起淡金的眉梢,“但我不常戴它了。”


02


住在莱茵河畔的艾丽卡·佛格尔有一串项链。

在那之前,她还没有一座能用以度假的山间小屋。此前只用简单拢到脑后的头发长到及肩,没人教她怎么梳理。女孩儿在清晨早起时用手拨拨头发,指尖扯扯让它们稍微顺些,然后就披上小外衣出门去了。外边有人为她引路,带她去觐见那个卧在病榻上的[2]、虚弱稚嫩的帝国,就在那次拜访中有人送了她那串项链。

她没问清是谁送来的,总之是在这宫殿里就归她所有了。它华贵而漂亮,系在她颈上时和那不成型的头发格格不入。仆从们送来了镜子,女孩儿对着自己的影像稍稍耷拉下眉头,手指不安地绞起来。

“请别忧心,小姐。”

不知何时跟随而来的奥地利青年温声说。他那棕发的女伴适时松了挽住他臂膀的手,使他得以多送出一把精致的木梳。女孩正是会害羞的年纪,犹犹豫豫地接下后道了谢。青年稍微摊开指骨修长的手:

“罗德里赫·埃德尔斯坦。您好,佛格尔小姐。”

“我认得您,阁下。”艾丽卡小声道。

——谁不认得他呢?把持着皇冠的音乐家,终日出入于宫廷舞宴,在贵族和军人中都有相当的名气。女孩的目光偷偷滑过亮绸的衣襟和绣边的领口,抬眼看到那张端正的脸,然后在对方的镜片上看见自己那瘦小古怪的形象。那副模样使她收了声,直至罗德里赫欠身告辞后才回过神来,缓慢地梳理起自己的头发来。


维也纳的风采总是从琴弦上溜过去,在无锋饰剑的柄上盘旋。艾丽卡暂居在这里时偶尔会枕着小夜曲入眠,迎接一个甜涩交织的美丽梦境。她在无色的晨曦里醒来,稍晚的时日为她梳齿打理的物事渲染上又一层浅金。她在照着镜子梳头时数着珠链上的粒数,数不到一半就丢了眼里自添的标记,但第二日仍会这般重复。

那串项链上的珍珠密集排列着,从线的一端密集地挤去另一端,仅留下能让线弯曲的空隙。


罗德里赫不算是个好脾气的人,但他不会无端对地位不低于自己太多的人或家人发火。通常他在宫殿中时会坐下来静奏出一支舒缓的黑白短调,或用琴弓拉出蓝河的波涛。艾丽卡在他邀请时会走进屋内聆听,在他歇息时礼貌地交谈上几句。奥地利青年会抽查她的礼仪课与舞蹈课进度,看着她站起来、提着厚重的裙摆向虚空里鞠躬,然后自己前去伸出手,观察她受邀共舞时的仪态。女孩在他臂弯里抬起头,小声说着自己并非不会这些舞步,但她更喜欢宫廷之外的、并不高雅或繁复的舞蹈与歌谣。

“您总要学会这些的。”罗德里赫温声道,紫罗兰的眼睛稍微垂下时似乎毫不凌厉。随后他们停了这支舞,艾丽卡在谢礼后退远了一些,捧着有些发红的脸小声笑着:

“我知道,谢谢您。”

在真正歇息时,罗德里赫用舒缓的男中音唱起一支关于阿尔卑斯山的歌谣。就在山的那边,艾丽卡想。山脉分隔着他们各自的家,但他们还算是家人。家人。她跟着年长的国家唱起那支歌来,还有些稚嫩的女声拔高了一个音阶,在山巅上加入了化开冰雪的清泉。 

离开维也纳的那日早上,她将连接处尾端的小扣解下来,小心地取下一粒珍珠,藏在梳妆台的角落里。那根绷紧的线放松了一些,串缀之间多了微小的间隙,里边填补进了那些日后被淡忘的词谣。 


03


项链上的珍珠陆陆续续地少了几颗。有时候是赠给邻里的孩童与妇人,有时候送给了偶遇的旅客。

艾丽卡再去维也纳时没见着任何一张熟面孔,回到自己家里后却迎来了访客。伊丽莎白·海德薇莉踩着朝阳进屋时,她还没梳洗完毕,匆匆忙忙地前来迎接时发辫有一半是歪散的。匈牙利姑娘大大方方地冲她一笑,摘下了自己鬓角的天竺葵,随手别在她耳边。

“好姑娘。”伊丽莎白说。

她把艾丽卡重推回房间里,让她坐在化妆镜前,自己拿起了小巧的木梳,替她梳理起留长的头发来。她的手法算是温柔的,手指夹住上端才会缓慢地撑开打结的发尾,梳理完毕移开梳齿时还是带出了一两根金丝。艾丽卡从镜子的倒影里微微睁大眼睛,看见伊丽莎白若有所思地笑了。

“嗨,小艾丽,”她亲昵地抱住女孩的脖颈,“你真幸运,因为我已经过了只会把头发扯顺的时候。”

艾丽卡小声笑起来。“可这不难。”

“是不难。”伊丽莎白直起腰来想了想,“可我没学过,我在你这么高的时候才刚开始学怎么穿裙子走路。”

“那之前你在学什么?”

“拿剑,”她爽快道,“骑马,冲锋,把所有挑衅的人都揍回去。”

她单手将褐发在脑后假束起来,右手做出挥剑的态势,两下之后忽然收了手,咳嗽两声之后掸了掸裙摆,规矩地站好了。没过多久,回到原位去轻轻扳回艾丽卡侧转过来的脑袋,手指从中分开了发线,替女孩编起发辫来。

“我希望你别学会那些,”她细致而轻缓地编织着,说,“有项不输给男人们的本事是件好事,但如果不必要的话——就感谢上帝吧。”


艾丽卡再次见到伊丽莎白时,对方正穿着白色的军衣,不满地咕哝着压低了帽翎。她抽出了实打实的佩剑,为试锋芒似的挥舞了几下,有条不紊地尝试纵劈、横斩、斜挑,调整速度和力度。艾丽卡在她收剑入鞘后前去握住她的手,指尖摩挲到她掌内的硬茧。新生出来的,或这么些年从未消失过。

“不不不,”她在艾丽卡开口之前抢先道,“千万别开口说请求我教你剑法的话,小女孩。”

她完全是副英气勃发的模样,换上戎装后似乎卸去了许多裙装时的介怀,也活泼了不少。她捋了把自己过长的棕色头发,看神情像是嫌它们碍事想削断一截。艾丽卡摁住她搭在剑柄上的手,摇了摇头。

“这不难。”

伊丽莎白沉默了一会儿,反过来握住艾丽卡的手,在她的掌内也摸到了相似的茧壳。不算太厚实,但毕竟存在。匈牙利姑娘忽闪着同样明亮的碧绿色眼睛,慢步松开手,又抬起来替她重新结了下松散的发绳。

“是不难。”她温柔地揽住女孩的肩,亲吻了她的头发。


她们分别之前,艾丽卡将一粒珍珠放进伊丽莎白的掌心里,让她回去收起来,或者结在哪顶饰帽上,随她意吧。也许于行军途中落在某个不知名的山岗上,滚进草坡里,也许被炮火炸为湮粉,也许随着善意同某个早逝的年轻士兵一起葬去,托着遥远而无用的祝愿。

但终究是祝愿。


04


艾丽卡站在瓦杜兹堡前的小道上俯瞰。村镇都散落在山坡上,夹杂在翠色的林野之中。她转个视角就能看见远处起伏的山峦,顶端铺散着皑皑的浅白。另一方她没去看,望过的次数多了,她知道哪方各自都是什么模样。

向东隔着山,向西隔着水。

她拉低了厚实的头巾,顺着蜿蜒的小道向山下跑去。两侧的风景像音乐一样流动,松散的项链上串珠也摇晃着,她一手攥住了,又跑了一会儿,在一个折弯处喘着气放慢了脚步。她同山谷那边的国家还算不得熟识,只算见过面,有时候在山间碰见,多数是自己带着提篮、对方背着枪支,但那杆枪在她面前从没卸下来过。

她听罗德里赫讲过瓦修·茨温利的故事,每次碰面时都会无意间想到,但又难说是留下了过深的印象。他看起来还像个少年人,打扮过于精神,神情过于冷淡,只在正撞上她时稍微局促地摆出个微笑的趋势。他们不常交谈,事实上她和许多人都不常交谈。许多故事她通过书籍得知,从只言片语中得证,然后将它们长久地锁进遐思里。

她在路角歇息时又碰见了僭越境线的邻居。瓦修摆着一张行公事的脸,大抵真是如此,不过在见到她时还是停下脚步,礼貌地抬了抬帽。艾丽卡在他继续向上走之前斗胆喊了句:

“改天能请您喝茶吗?”

和她同色的眼睛转了回来,定住不动了。瓦修似乎踌躇了片刻才下决定,答应的话语出口时倒是相当干脆。他们简单地定下时间和地方,然后便揣着多出的一桩心事各自上路了。


隔天他们在河畔的小居所会面。艾丽卡提前备好了干净的茶具,虽说她不指望瓦修会给予称赞——于是他真这么做时她好不惊讶。她听他讲自己的故事,要点齐全,但简洁过头。摆脱控制,重新起家,被雇佣的国人们代替雇主们奋战到最后,死在异乡的战场上。有时候赞美自己需要比阿谀他人更大的勇气,她知道。瓦修讲述的方式或许平板无趣,但那是省去了所有隐喻、引用、类比和夸张后的真实。简明扼要,但什么事物在被一人讲述时,听众都可能生出相异于原意的念头。她想着,备好了一些疑问,只等它们自己脱口而出。

瓦修心不在焉地称赞她的项链。很漂亮,但原先是什么模样?现在还剩多少?由谁赠予、赠予者又会不会介怀?艾丽卡说了罗德里赫的名字,对方便刻意板起脸了,余下的问题也没再追问。女孩却暗自记下了那些问题,即使是扪心自问,她也的确不易给出答案。缺憾要由其它的答案来填补。

“对您来说什么更重要?”她提问道,“独立意志、还是忠诚?”

少年模样的中立国坐得腰杆笔直。他喝完了茶,神情恢复了肃穆,眼睛里幽深的湖水中仿佛有曾经的尸骨浮现出来,重新沉浸下去时激起了不明显的涟漪。

“信念高于一切。”他答道。


艾丽卡再次站在山岗上时,远远望着那条碧波翻涌的河流。她刚跑止不久,小声喘着气,声音混杂在风息里远去了。

她摘了颗珍珠,向那个方向投过去,远远还够不着,但她望着那边,唱起了自己忘了大半词谣的歌。

那是现已古老的怀想。


05


维也纳来客在瓦杜兹停留。这么久以来,艾丽卡在面对那位奥地利青年时还有些局促,像对待过于严厉的父兄那般亲昵而小心翼翼。

她梳着发髻,提着绣边的裙摆向他问好。他们在会客室里下棋,在阳台上一高一低地合唱颂诗,在厅堂里温习起舞步来。挪步,旋转,挪步,昂首。罗德里赫低头看了眼那串珠粒少去一半的项链,低声发出询问:

“您是怎么对待它的?”

“啊呀。”她小声呼道,“真抱歉、我不是刻意——”

“我不是在责怪,艾丽。”罗德里赫说。他安抚地紧了紧相握的手指。“我相信那必是有相应理由的——请告诉我。”

女孩松了口气,跟着他又旋转了一个节拍,踏起另一段步子时才作出解释。“我将它们分给了其他人,”她轻声说着,“一些比我更需要分享它们的人。”

“它们单独拿出来并不贵重,”罗德里赫说,“不能为他们用以维持生计,或者做些别的事情——”

“不,”她小声地、困扰地反驳道,“我想他们需要的不是贵重的东西。”


那晚她借着烛光凝视自己的镜像,项链松松地坠在颈前,稍微一侧就能看见裸露出的丝线。他们需要什么?她想着。他们需要馈赠吗?

这原本就始于馈赠。这地位,这些教授的内容,她的独立的名字。她摸着那串剩了一半的项链,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这只是分享。她想。不过是分享。


翌日她蹬着木鞋向山下去了。她单手提着纯色的裙摆小步跑动,扎回了长辫和头巾。轻装的罗德里赫在山腰上等她,微微蹙着眉头,但还不到烦恼的程度。艾丽卡手拎着提篮,里边装着些简食,边缘点缀了几朵新采的鲜花。

“您该牵马下来的。”罗德里赫说。他将缰绳递到了她手上,被谢绝了,还是坚持让她侧坐上去,自己牵着走了些步子。艾丽卡骑过一些漂亮的矮种马。她从前驾驭着不知名的生灵们走过大道、走过乡路,走过了一些年头,所以这回也挺容易适应,只是让奥地利青年替她引路多少有些不安心与不好意思。

“——还是算了吧?”

“如果您更小、或再长大些的话,”罗德里赫微笑道,“我会邀您共骑的。”

于是就一路唿哨着下行去了。艾丽卡仍然想着分享的问题,她无从判断自己行事的正误。信念高于一切,没人能替你做决定。她想起瓦修·茨温利,想起生疏的问候与遥远的怀念。她想看清楚。

那串项链被她藏在荷包里,这会儿被她悄悄伸进手握住了。

她和罗德里赫在山间一起度过了一个平凡的下午。没有礼貌到严苛的措辞,末了连敬称都省去了。罗德里赫教她唱乡间的民谣,词曲都不复杂。他在铺开布盖后坐下来,拉低镜片揉眼睛时看上去平易近人了不少。艾丽卡边唱边笑着才想起来他也并非是生而为贵族的,虽然他将这些留给她。

他赠予的物事会耗尽吗?她恍恍惚惚地想到,但没持续太久就被拉走了注意力。她想自己笑得比平时开怀些,因为对方后来问道:“你喜欢这样吗?”

她习惯如此。学会与习惯是不同的。

“但我仍然感谢您,”她细声说,“真诚地感谢您。”

罗德里赫亲吻了她的手背,然后同她告别了。告别之后似乎恢复了前日的贵族气度,在马上坐得笔直,一溜小踏地远去了。他的背影切成一个具象的音符,长响了一声,淡去了。不知是否过早,不知将何时发生。

艾丽卡回到山下的小屋里,踌躇着将脸埋进双手里,捂住了,没笑也没哭。


当晚她握着那串项链入眠。她看见自己小心地拢着头发,那个正值风采的褐发姑娘单手束起了头发。她们在战场边缘,她们从战争中走下来。远处响起发闷的枪鸣,除此之外听不清呼喊,也没有笙歌。

那些剩余的珠粒散成了梦中的星辰,隔着寰宇悄悄亮着。那是些简单的物事,并不贵重,系着微小的光亮与希望。它们因赠予而现世,又被分送给真正流离于世的人们。

它们源于永恒,又在永恒里消逝。


06


她向别人谈起自己时,并不常说自己拿过刀、也举过枪。

本性不取决于做过什么,而取决于想要做什么。艾丽卡在山坡上惬意地眯起眼睛。她偏向于安分守己,从来不是个喜欢驰骋的性子。况且她也不是以战争手段而闻名的——她甚至还没有闻名于世呢。常人、甚至不熟识的远国都只认她作一个普通的乡下少女,五官生得清秀漂亮,但还没到最美丽的年纪。

没人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到那个年纪。多少年后,哪个世纪。


——谁能说她不会在那之前就消隐无踪呢?


在这个时代依然有帝国在死去。不是改名换姓——是为其送葬。他至死仍然是个孩子,从未被真正给予过成长自立的机会。在艾丽卡的记忆中没有多少他的位置。他的概念几乎是不成形的,他的容颜几乎是陌生的。他维持一个苍白虚弱的形象已经很久[3],众人对他的印象被罗德里赫·埃德尔斯坦所替代,没人再去征询他的意见,事实上他也无法做出决策。一道门将他与众人隔开,它从未上锁,但他已没力气推开。

他在光辉尽失的年代中长逝,是时已经过了雏菊花开的季节。


那孩子的命运已被注定[4],只是时机还未到来。艾丽卡在那之前曾去过他的房门口,她听说有许多她熟悉或陌生的脸孔都陆陆续续地去过那儿,做一次最后的探望,无声地进行提前的告别。她亲眼见过其中几个,在走廊上偶遇,彼此没有互相唤出名字,点头过后就静默着往各自的方向去了。

当所有人都能往一个方向去时,那孩子也许是会活下去的。

神圣罗马帝国蜷缩在他素白的被褥下,床头摆放着他积尘的黑色衣帽。他向门口嚅动嘴唇发出不清晰的声响,看着口型能勉强辨出那是“离开这儿”。他对前来告别的每一人都重复了这句话。

“他会害怕吗?”艾丽卡问。伊丽莎白从她背后抱住她的肩,这是唯一的回答。

“他还是个孩子。”艾丽卡喃喃道。

“是的。”伊丽莎白说,“但他是个帝国。”

孩子需要陪伴,但帝国需要尊严。

艾丽卡还是悄声进了那个正在往死寂里去的房间,赶在那孩子沉沉睡去的时候。她摘了珍珠悄悄推进他枕下。月光被帘布遮掩,薄薄一层朦胧的亮只愈发显出黢黑的影子。那孩子沉睡着,没人知道他是否还能醒来。

“晚安。”她说。说“晚安”总是临时的告别,然后便推送他人独自陷入黑暗里。


艾丽卡再去维也纳时便真的只见到疲惫不堪的罗德里赫了。他垂着手又翻起手掌,朝空中虚握着,寻求忏悔或只是在回忆。到访者垂着碧绿的眼睛,低头看自己的手指。也许自己该在那孩子安眠前握一次他发冷的手,也许应该抚摸一下他的头发。

“他还是个孩子。”她喃喃道。

“而你不再是孩子了。”罗德里赫说。


——你还相信祝愿是有用的吗?

它们还留存着吗?它们还是最初的梦想似的信仰般的光亮模样吗?它们曾在死神面前挽留过任何人吗?

艾丽卡掂着轻了许多的项链,手指颤抖着,费了好大劲才将它系回颈上。

但空旷比旧日的丰富梦境还沉重。


07


你被赋予责任。你被施加期望。

你担着过于沉重的梦想出生,然后过早地夭亡。

字被刻写在无名的墓碑上。艾丽卡不确定这底下是埋着无名的尸骨,还是空留一个没有尸身的纪念。她在墓碑旁扔下一粒珍珠,松松落进草尖交错的缝隙间,躺在沙土上。这儿没有树荫遮掩,也没有鲜花。苔藓爬上石面,到半满,不知算是生机盎然还是肮脏。那是自然在返还它的影子,使其覆在被人们掠夺去的部分上——却反而显得沉重且难以接受。

给予也许是个过沉的担负。

她重新结上项链,颈上孤零零地坠着余下的珠粒。她的光华的梦想。她在逐渐遗忘的物事,遗忘后似乎不再重要。

这比遗忘还可怕。


她覆着眼皮迎来了新的幼生者。她不确定他是踩着上一个的尸骨而生、还是一个死去的亡灵在返乡徘徊。或者都不是,只是这躯壳不愿离世四散去——旁人也不愿这般。他被聚拢,试图被唤起什么,他们是为了赎罪,或满足分自的野心。[5]

但她去目见的时候似乎看见了希望。那孩子也许活泼些,也许只是不那么死气沉沉。他留着同样的金色短发,睁着褪了些暗影、更加明亮的蓝色眼睛,彬彬有礼地伸出手:

“您好,我是路德维希。”

如果你会是未来的新帝国。艾丽卡垂眼说了自己的名字并回握住那只温热的手时想着。如果这回你将卸去什么、远离什么。

如果这般的话——也许我能看见你长大。


罗德里赫说的没错,她不是个孩子了。

又过了些时年,艾丽卡再访维也纳时,在宫殿的另一端撞上了一个棕发的年轻人。也许该算是少年,身高和她相仿,似乎还有蹿上一蹿的趋势。他自来熟地同她交谈,然后她才发现那并不是自来熟,这是费里西安诺·瓦尔加斯。已经不再穿裙子,带着时兴的软帽,依然有愉快上翘且打卷的柔软口音。

他说他想来道别。或者总有一天要道别。

“你要去哪儿?”

“先上街去,然后再说吧?”费里西安诺抬了抬帽檐,笑得眼角弯起来,“为我唱支鼓劲儿的歌吧,小姐?”

“你们要叛乱?”

“我们要革命。”[5]

年轻人眯着眼睛,毫不担忧似地吹起口哨来。


很多人都不再是个孩子了。穿着裙子的,或者不再穿裙子的。他们离开庇护所走上街头,扛着武器喊着自己的号令。伊丽莎白说这是成长,但肯定不是成熟——是为了成熟。她依然身着戎装在奔波,冲着罗德里赫·埃德尔斯坦举起枪。她的眼角在发抖,她的手是平稳的。

“为什么?”艾丽卡问。

“为了那些口号里喊的东西,”伊丽莎白答道,“为了有人喊口号这件事本身。”

为了信念。信念高于一切。


艾丽卡看着他们的“革命”。她仍然没有拿起枪。

他们挂着新伤回家时,还小声用口哨吹着曾经唱过的歌。费里西安诺站在空房间里,对着歪倒的桌椅,揉揉脑门小声地哭。四下里除却这哭声外一片寂静,没有人在批驳,也没有人在沉默。

艾丽卡替他别上了自制的勋章。漂亮的缎带交叉成结,当中别着一粒珍珠。费里西安诺挂着哭红的眼眶看着她,轻轻摇了头。

“我不值得嘉奖,我知道的。”

“我不确定,你也是,”她低声说,“但总有一天。”


08


——总有一天。

有一天从睡梦里惊醒,阳光驱散了在污泥中挣扎的重伤员的残影;有一天驾马停留在战场外缘,在假想中听见炮火、嗅到硝烟。有一天他们将离去,并用最为决绝的方式进行告别。[6]

艾丽卡掀起窗帘时,外边正由珍珠白缓慢地泛起一丝浅淡的蓝。她敞开窗时外边是寂静的。没有鸟鸣,没有风雨,没有颂诗,也没有遥远的牧歌。

她在晨光中梳好头发,松松挽起一个小发髻,然后迟疑了一会儿,指尖捻起最后一粒珍珠。她在回想它已陪伴自己多久,末了依然会被遗忘。她、他们,性命比用以纪念的物品还要长久。

她低头亲吻了它。


昨夜她梦见自己仍是个半大孩子,笨拙地拉扯着自己的头发,然后被人抱起来。大公的面目化成了奥国青年的,他们在厅堂中央旋转着,节拍随着舞步,舞步随心。她抬头看见自己不着脂粉的年轻面孔,还是个孩子,然后不再是孩子了。

他低头亲吻了她的前额。


现在是新的一天了。


罗德里赫同她道别的时候仍然是彬彬有礼的。告别不意味着永不相见,这更像是一次成年礼。艾丽卡在明亮的烛光下提着裙摆深深鞠躬,长久到腰脊发酸重心不稳,然后一双手将她搀扶起来。她抬眼看见自己依旧年轻的面孔,还有那影像后方的、仿佛从未变更的紫罗兰眼睛。

“感谢您,”她说,“为一切。”

罗德里赫依旧托着她的手肘。他抿起嘴唇时的模样仍然一如往昔,她的导师与父兄,曾经最亲密的盟友,至今仍是。他扬起下颌时高傲而疲惫,嘴角松松垂下来,不知想嚅嗫还是延续沉默。

“好姑娘。”然后他这么说。

艾丽卡之前将最末的一粒珍珠用缎带别好了,这会儿珍重地献上还算精致的手工折花。罗德里赫道了谢,凝视着折花中央的白芯,弯起唇角若有所思地微笑起来。

“你该留着它,好姑娘。”他温声说,“这是你的,它陪伴你很久了,也许你该保留下去——即使你想赠给别人……它珍贵到足以让你‘托付’给别人,也许,日后镶嵌在指环上。”

“那不重要。”艾丽卡轻声说。她又浅鞠一躬,睁眼看见罗德里赫皱紧又放松了眉头,当中两道不明显的浅壑显现出来又消失了。他捧着与当下的打扮格格不入的折花,眉梢舒缓像坐在山间低唱民谣的那个时刻。

“是的,”他并未迟疑多久就重复道,“那不重要。”

他低头亲吻了它。


09


“嘿,别说得本大爷跟个故意拆散家人的恶人似的。”[7]

基尔伯特揉着鼻梁笑道。他浅色的眉毛压得很低,即使不刻意蹙起也天生就具备压迫力,但他话说得一向畅快。艾丽卡揉着有些日子不曾盘过发髻的后脑,又摸了摸自己的发辫,微笑着摇摇头。

“你知道你不是那类人,骑士先生。”

“那可说不好,小姐。”他粗着嗓子说,声音刻意压低了。他们一同笑起来,然后继续享用刚简单烘焙好的小饼干,似乎没人记得相遇在街巷中、相聚在这山下的小屋里的缘由了。

也许它原本就不存在。

艾丽卡将半谢的花环摘去,小心地系在门前,然后一溜往房里跑了。基尔伯特在外边等着,不一会看见年轻的女孩捏着一串什么东西走出来。她摊平手掌时叫人看见那是串项链,一眼就能看出它并不贵重,甚至过于粗糙了。基尔伯特瞧着它皱起眉。

“这是你的项链?”

“曾经是。”艾丽卡小声说,“它的线还在,但太旧了,快受不住力了——即使它是‘我们的东西’。”她轻轻拍抚着手中的物事。

他们身边的物事也许会稍稍脱离正常的时光轨迹,但终究还是会老去。一根毫无装饰的芯线,一个不作伪的魂灵,它们走向苍老或者成熟。她用指尖小心捻着上边的串缀物,摩挲着,若有所思地笑。

“我串了新的珠粒。”她说,“我自己的。我收藏它。”

她扬起下颌时轻松而自足,嘴角松松垂下来,自然地随时能再次展开一个微笑。基尔伯特看着那张年轻的脸孔,小心缓慢地碰到下垂的顶端,同她各自握住环形的一头。他没有停留多久就松了手,像对待珍宝似的,而后郑重地表达了谢意与自己的荣幸。

艾丽卡歪着脑袋表示了不需客气,窜回去将它又收好了。“你没有帮我留过一颗,”基尔伯特咂着嘴说,“挺可惜——挺可惜的。”

“那不重要。”艾丽卡仰着头说,“我现在仍然祝愿您一切安好,先生,所以那不重要。”


Ende


[1]1866年属德意志王朝战争时期三场其二的普奥战争,战后列支敦士登脱离奥地利成为独立国家。

[2]此时是1719年,许内勒贝格庄园和瓦杜兹郡被当时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六世合并为列支敦士登公国,此时的帝国已经历过三十年战争,实际上已分裂。

[3]三十年战争后维持虚弱将死的设定。

[4]第三次反法同盟于1805年末战败、奥皇应拿破仑要求于1806年8月解散神圣罗马帝国,设定为此时才是真正死亡。

[5]欧洲1848革命浪潮,下文匈牙利同此条。

[6]1866年普奥战争,列支敦士登作为奥地利的盟国参战,八十人的军队尚未正式参战,奥军就已在萨瓦多会战中被击溃,战后列支敦士登解散军队并宣布永久中立。其余见注解一,德意志邦联在此之后亦脱离奥地利掌控。

[7]指德意志邦联解散、列支敦士登独立。其余见注解六。翌年四月,由普鲁士主导、排除奥地利在外的北德意志邦联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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