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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逆白黑】深い森の中で(16)

伴灵附身paro,零雀身体里多住了“某个人”的意识。

完结平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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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二] [三] [四] [五] [六] [七] [八] [九] [十] [十一] [十二] [十三] [十四] [十五]

[十六]


那是相当漫长的一个梦。

在无人之处,在寂静之中,浮游在虚无里,堪堪停留在死亡的边界上。再偏移一丝就能结束了,再向死寂中偏移一丝,叫自身的存在都涣散去,永恒的安宁便来临了。那是他曾经希求的结果,那是他迄今为止仍未放弃的一个念想。然而即使连认知和思考的能力都所剩无几,他却依然“知道”自己无法跨越那道边界。

因为有人曾向他下令,因为他至此依然无法摆脱那道命令的桎梏,所以他只是沉睡着,成为凝固在边境上的影子。没有光亮抵达此处,没有声响惊扰凝滞于此的意识。他在边界上沉睡,同时也注视着死亡与“无”。一日如此,两日如此,时间的流逝变得毫无意义。他始终没有真正死去,只是也缺乏苏醒过来的缘由。

已经足够疲累了,那便沉寂下去吧。已经无法继续支撑下去了,那便放弃吧。他的意识一早就成为了一道枷锁,如果说能够将枷锁打破、让原本被困其中的人重获自由的话,那么纵使不再醒来也是值得的。一日过去,两日过去,安宁再未被打破。他不再了解外界的变化,也不再知悉自身的情况。如今无形的桎梏沉降到他自己身上了,而且他甘愿如此,或不过是没有多余的气力来从中挣脱了。

他的确是不能死去的。

他的确是还活着的。

那个梦境过于漫长,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从中看见了什么。也许是过往一生,如画卷般平展开来叫人看清每一分细节,也许图幅早已被打乱了,四分五裂后重新拼凑起只能在幻想中出现的场景。也许他睡得太沉,本就看不到什么有意义的图景,唯有在梦境松动的一刻才略微惊起,茫然于冥冥中传递而来的感应。

安宁是在何时被打破的呢?桎梏是在何时悄然松脱的呢?他听见一道脚步声,如幻奏回响,踏着潮浪,叩响顿落的节拍——逐渐远去了。那本是他所预想过的结果,然而及至真正发生时,他还是免不得一阵怅然若失。他的本能先于他的理智萌生感念,随后他渐渐恢复了一丝思考能力。在认知逐渐清晰之后,原本沉溺于寂静的意识陡然躁动起来,近乎惶恐地向那变故发生的源头追寻而去。

他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奔跑,愈来愈快,死寂中多出了嘈杂,虚无中多出了阻碍。他的脚下像是踏着了坚实石阶,他的肢足被疯长的枝叶与藤蔓所拖累,他向前伸出手去,远来的旅人就在前方,走得不疾不徐,但始终相差那么一小段距离无法追逐上。如果说你要离开了,他想,这一次是真正地、永远地离我而去,至少让我再多确认一会儿、哪怕只多一秒就好,让我确信你真的曾经回来过。他奋力向前去,足步渐渐踏出声响,意识也拥有了更为切实的凝聚感,而那人终于似有所感地停了一停,在不知何时悄然亮起的曙光中微微侧过头,留下一个被光亮所模糊的微笑。

而后那身影当真远去了,消失了,整方地域间再寻不到半点令人怀念的踪迹。沉睡了许久的男人在梦境的边界仰起头来,忽而分外清晰地察觉到自己急促而激烈的心跳。他愣在原地僵立了许久,他没有再挪动脚步,他回不到先前那静如死水的安眠中去了,只得留在那里、惶然等候着,直至白亮的光离得近了、更近了,末了将他也一并吞没。

 

枢木朱雀在早八时醒来,阴灰天空映入的一方冷光笼罩了他的视野。他瞪着自己房间的天花板,意外地没花费多久便记起了自己的名字、身份和导致此前变化的前因后果。好像沉寂许久的自我认知在那古怪的光亮中已经被唤起了一些,再想拾回通常的思考也不很困难。但他还是放任自己在轻微的晕眩中平躺了好一阵,转动眼珠确认了床侧的支架上吊着输液袋,这会儿已经差不多空了。除去被扎入的手臂在拔下针头时皮肤表层稍有些寒凉和出血,他讶异地发觉自己并没有感受到其它的伤痛困扰。

在他记起自己惊醒前的见闻的同时,他发现了自己前额上正久违地贴着一张便签纸。这让他心头一颤,暂时放下了那部分担忧,尽可能迅速地从额头上揭下那张面积并不大的纸片。上头没写很多字,书写出的字迹一如既往清秀漂亮,但在格局排布上相比之前而言不知为何显得有些松散歪斜。

如果你看到这张字条了:请你先从床上爬起来,活动身体确认一下有没有哪里不对劲。要是因为睡太久了有点晕乎,可以考虑淋个澡清醒清醒。

他撑起身,冲着床头的电子钟所显示的日期一阵愣神,随后一咬牙滑下床去。能够正常站立与行走,能够转动头颈,腰腿也全然无碍。他检查了自己的手腕,那里留下了几道相当明显的疤痕,然而相比起他残余印象中的疼痛程度而言,这简直称得上是安然无恙了。他摩挲了一会儿伤疤浮凸的痕迹,之后起身在房间里转悠了一圈,在慢慢踱步间尝试梳理思绪,逐渐意会过来可能发生了什么。为此他心生出一股沉甸甸的感激,并决计暂时先按照字条的指示来行动。

进行留言的方式和留言条的内容都让他感到安心,就算这只是一时假象,他也不介意在这容易破碎的安稳中多沉浸片刻。他走去浴室,像常人进行普通的晨浴般冲洗了身体,洗浴过程中他还是有些头晕目眩,但这异样感带来的影响依然停留在可控范围内。他在清洗自己时仔细检查了全身,绝大部分他留有印象的伤损处都并无大碍了,考虑到他所错失的时间跨度,这变化也不算离奇。

然而你是……他在擦拭身体时感到抱歉,小声嘟囔着说了句“辛苦了”。待到他换上干净衣物向门口迈去时,他留意到浴室门的内侧贴了另一张字条。如果C.C.不在屋子里,给她去一通电话,在她到达之前找点东西把自己的胃给填上。我不确定它具体歇工了多久,但应该不会太长,所以也不用过于担心消化问题。朱雀眨了眨眼,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胃部感受,决定从比较安全的速食粥开始。在回去卧室拿手机之前,他先进厨房转悠了一道,冰箱门上出现了第三张字条,就像是孩提时代某种一环扣一环的解谜游戏。

如果你想知道你错过了哪些要紧事,这些我还是规规矩矩列在手机备忘录里了,在电脑里也存了档。等你确保自己意识清醒且活动能力正常的时候,还请你紧急补补课。

他似有所感地走回房间里,在翻找那件通讯工具时不甚意外地发现了新的线索。第四张字条贴在手机背后,而手机屏幕上头显示的未接来电和未读信息数量都没有达到令人焦躁的程度。他依照指示给C.C.去了电话,同时意识到自己应该往喉咙里倒些水。C.C.说她就在附近,最多不过十分钟就能赶到。他在挂断第一通电话后回到厨房,把热好的速食粥端到餐桌边,开始处理另一些遗留问题。

不要断开对外通讯。虽然最近没什么特别重要的日程安排,一些小事错过了也就错过了,但我也不能保证不会再出现什么突发事故。

手机背后的留言条是这样写的。未接来电和未读信息最早只到三天以前,所以这就是他的身体实际停止活动的时长。“你在搞什么呢?”朱雀小声咕哝道,“不,你是怎么做到把我弄醒的……还是说果然……”他晃了晃脑袋,早先压抑在心头的不安又回来了。他的胃部不适地抽动了一下,大概和他刚刚填充进去的食物质量没有很大关系。

手机上能够寻找到的遗留事务不算多,天气也不算好,整栋屋子弥漫在阴惨惨的昏暗中,叫他抬头四顾时稍稍有些恍惚。他盘算着晚些时去私人电脑上检查一下邮箱和文件夹,在把碗放入水池时在龙头上发现了第五条留言,这次的留言比前几条都短,也让他猛然一个哆嗦,摆脱了一点儿残余下来的昏沉感而彻底清醒了。

还有,停止像个傻瓜似地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很不幸,现在你说什么我也没法听见了。

“……你。”

沉睡许久的男人瞪着那张便签,笔划歪斜,草草写就,仿佛过于匆忙或已然使不上力。他迟滞许久才将它扯落下来,在手中翻覆了几次想寻找到更多,而后在渐渐冷静下来后缓慢地抓住自己的心口。先前的晕眩感又回来了,这回大概不是关乎他睡了多长的问题。真奇怪,他想,明明就是那么晚才得以实现的愿望,明明此前没有它的存在自己也能过得不错,为什么会在已然适应那份恩赐的存在后因为再度失去而感到难过呢。

他沉下心来,尝试着去进行感应。冥冥中某种温柔依偎着他的精神的存在的确消失了,好像自虚空中骤然多出了一块缺失的痕迹,不至于形成新的空洞,只是将曾经短暂填补过的空洞又暴露出来了。宛如抽离去了一部分空气、一道影子,再没有驳杂的烦闷,也没有笼罩在心头的平稳满足。感受上的差异过于微妙,但即使他无法很好地表述出具体哪方面不太对劲,却也渐渐确信那个一度依托在自己身上的幽灵是当真离去了。

之后他拖沓着脚步回到起居室,跌在沙发上时留意到桌几边缘粘贴着第六张字条。这回的字小了不少,密密叠叠撑满并不宽裕的纸面。他在辨认上头的文字时毫无征兆地记起梦境的尾声,一个身影远远离去,留下一个微笑的同时涣散在光里。他的指尖无法触及云层、雾气与离去的幻影,只得落在行句的末尾,点在一个顿落的句点上。

既然醒来了,就负担起本来就已经轮到你担负的职责吧。接下来我没法随时随地关注你的动向了,也不能每分每秒都监管你的生活。被幽灵黏着的日子不太好过吧?我也这么觉得,现在你可以和那段日子说再见了。

“怎么又是你在自说自话啊。”朱雀忍不住出声抱怨道。明明已经有许久未见过那个人仍然生动的脸孔了,但他几乎能想象出那个人亲口道出那些话语时轻描淡写的模样,鲜活真实如抬起视线便能迎上一双深紫眼睛,安静地投来告别前最后的一瞥。他深呼吸了数次,以为自己需要更为漫长的时间去叫翻涌的心绪逐渐沉淀下去。门铃在这时响起了,他不得不起身走去玄关,并在大门背后发现了最后一则留言。

保重。可别太想念我啊。

他在开门的一瞬迎上了一个正冲着他脸的手机摄像头,这叫他有些错愕,并下意识地抬起胳膊挡住了自己。随后他才听到一阵并不陌生的笑声,困惑地放下手来看见站在门口笑得有些气喘的恶劣魔女。他的脑子里乱作一团,不知道该对她的反应进行质疑,还是直接询问她为什么突然来这一出。C.C.咳嗽了一声,总算止住笑并向他晃了晃手机。“不好意思,你的表情真的很精彩。不在场的家伙错过就太可惜了。”她轻快地说,“幸好我早有准备。”

随后她从他身边挤入门扉,迅速蹬掉轻便板鞋并熟练地踩上棉拖,卸下肩包提在手中向屋里去了。朱雀皱眉思索了片刻,不确定地看向她,以为自己出现了什么不必要的误会。“对不起,‘不在场’是指……?”

“哼——嗯。”C.C.拉长了声音,“你要是早一天清醒过来,我还得找个人带你出门,或者哄你自己出门兜兜风。如果要找人的话,我看卡莲就不错。她正处在想揍人又不好意思对某个不太方便挨揍的人揍下手的阶段里,应该很乐意拿你撒撒气。”

“早一天有什么区别吗?”

“早一天那家伙还在用呼吸器,而且还处在观测期里。昨晚他才顺过气来,好在身体别的零部件也没出什么毛病,之后就从医疗区转移到离你更近的地方了。除了嗜睡、容易乏力和没办法长时间自由行动之外,他看上去还挺好的,这些小麻烦应该再适应一阵也就解决了。”魔女背朝着他说。朱雀随着她一路回到起居室,手里还捏着最后一张没来得及塞入衣兜的便签,逐渐意识到她的表现好像过于悠闲了,没见一丁点儿沉痛的迹象。她说的话则让他一阵云里雾里,即使隐隐有了猜测、心头一阵剧烈弹动也不敢真正确信。“不过在他解决行动问题之前,恐怕得跟娜娜莉同款轮椅相伴一阵。”C.C.又补充道,“从来没动用过的骨骼和肌肉系统是这样需要时间来协调和磨合的。”

“等等——什么?谁?”朱雀瞪着她看,“你到底是在说……”

“啊呀,我还得去问轮椅什么时候才能送来。”C.C.自顾自地念叨道,蜷回沙发座中支着下颌想了一会儿才重新看向他,“上下楼的部分就麻烦你了,或者还是让他换到楼下住?现在是他自己坚持待在上头,好像是因为他还想多瞒你一会儿来着。至于为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可能是避免在被你闯门的时候毫无准备吧?”她翻了翻眼皮,意味深长地仰起头,目光定格在上方,嘴角古怪地一撇。“毕竟也可以说是久别重逢,想要在重逢后的第一眼留个好印象也情有可原。该怎么说他才好呢,要面子这点还真是一点儿都没变。”

还没酝酿好情绪就被扰得乱七八糟的男人随着她看向天花板,缓慢地意识到她是在暗示什么。他重新看向她,见她嚅动嘴唇拼出一句不带恶意的嘲弄。别愣着了,有人耍你来着。她这样告诉他,而没有替他解释任何缘由,也没有告诉他最后的谜底。她摊开手臂,轻轻勾起指尖向上。而他终于恍恍惚惚地将留言纸塞入衣袋,讶异于自己心跳的速率。

“去吧,骑士大人。”那魔女说,目光陡然柔和了许多,声音里则裹入了无奈的喟叹,“去拾回你还保有自己的名字时最后的忠诚吧,去到他面前,并向他复命——他真的等你很久、很久啦。”

 

他想起自己在无人之处的漫步。踩过潮湿的滩涂,踩过砂石与断裂的枝杈,踩过平展开来的石径,或一道向前的阶梯,叫他向上攀爬或向下跌落。不再有疯长的枝叶与藤蔓了,也没有宽大沉重被扯住边角的披风。他登上楼梯抵达二层,又踏过空荡荡的过渡段,里间的房门闭拢着。他的足尖触及门板,怔然站立许久,踌躇着将手掌放在门上,小心如触碰古老斑驳的石纹。

门页滑开的一刻他深吸了一口气,而后便滞住了呼吸。这一日的阳光很是薄弱,自阴灰天空映入的仅有冷而无色的微光,从高处的窗口铺散下来,笼在床铺之上,却不知怎地为他眼见的图景奇妙地镀上了一层浅银光辉。有人倚靠在床头半坐半卧,腿上平展开泛黄的书页,笔尖点在纸页边角做着圈释,闻声而抬头向他顾望过来。宛如印刻在时光间隙中定格的一幕,本应早早逝去、又被翻找回来,从削尖的清瘦面廓到深邃眼睛都别无二致,比之幽灵更为凝实,比之死者更为生动。那个人微笑起来时便不似人偶了,眼瞳中跳曜着一丝抑制不住的欣喜,眼角藏匿起柔和阴影,整张面容都鲜活起来,从定格的图幅中跳脱而出。

“我不是说了吗,不用太想念我的。”他轻声道。

朱雀向前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手掌脱离开门框边缘时险些踉跄跌绊,稳住重心后哼出一声含糊不清的鼻音。“……我怎么知道你是这个意思。”他哑着嗓子说,甚至忘记了自己应当立即开口索要更为具体的解释。复生的死者向他眨了下眼,适时搁下笔杆合拢书本,推放在床沿的低矮柜面上,随后微微蹙眉作思索状。

“该怎么说呢,虽然是别人做的替代品,不过实际用起来还算不错。”那个鲁路修模样的人说,每多一句话便更不似伪劣赝品,每多吐出一个音节便更令人确信他本来的身份。他拍了拍自己的脸颊,皱起鼻子扮了个不特别歪曲的怪相。“还是拿回自己的模样比较自在啊,就是适应期不太好过。我的意思是,本来能用别人的身体活蹦乱跳,现在突然变成这么副弱不禁风的状态……不准说我本来就弱不禁风。”他严厉地声明道,待到来人真靠近了床铺忽而又显得有些紧张,面带忐忑地揉了几下自己的喉咙,“对了,我说话的声音会不会很奇怪?听上去有哪里不对吗?”

“不,很好。”朱雀慢慢地说。他渐渐恢复了正常呼吸的能力,只是嗓音依然干涩嘶哑。但这不要紧,这不是此刻应当在意的。他侧立在床铺边,从近处确认了那个人不至于太过苍白的皮肤、修长的指节与漂亮的紫色虹膜。“……你看上去很好。”

他躬下身去,尝试触摸对方的手背,确认属于生者的温度是真实存在的,而后慢慢攥紧了对方的手指。他的思绪还是乱糟糟的,一时间无法借助种种细节捋清事情的来龙去脉,所有早有端倪的要素都显得虚幻而苍白、没能被他明确记起,让当下的情景显得更像是陡然降临的奇迹了。也许再晚些,他想,也许等到我愿意弄清事实经过的时候,至于现在——现在他无法真正静下心来。在他怔忪出神的当口,鲁路修清了下嗓子,冲着他微微板起脸。

“事先说好,接下来我要开始给你找麻烦了。”鲁路修说,半是抱怨半是警告地沉着声音,“我可太累了,替你照管了好几个月方方面面的问题,还没过上几天安稳日子就被困回到床上,现在连自己走路都难了。接下来换你照顾我了,也不要求多么精细,至少帮我拿点东西啊递点水啊在我走不动路的时候抱我一把之类的……”

朱雀将身子躬得更低,脚下一滑跪倒在床沿,头脸都埋入拉至对方腿面上的被褥中。在他的呼吸愈发沉闷、且又迸出几声模糊鼻音之际,那絮絮叨叨的抱怨声悄然止住了,不多时便换作轻微叹息,一并到来的还有落在他颈后的抚摸。

“……为什么你又哭了。”那个人的声音说,“至少在这种时候对我笑一笑啊。”

他用力眨了眨眼,将湿润痕迹渗在被单上、被无声无息揩拭了去。在更多抚摸与亲吻落在发窝中、颈上、肩上与还未抬起的脸孔上之前,他哽咽着抱住对方的身躯。他想大声质问也想嚅嗫着道歉,他想再不会有这样的混蛋让自己这么简单地心神动荡了,他在百感交集间慢慢撑起身,愈发用力地收紧手臂,额脸平贴至对方的胸膛上,听得里头的声响平稳有力。一下、一下,重若擂鼓将他击醒,与那远去的、回归的虚幻脚步声相交融了。

“我在笑呢。”他说。

 

[后日谈]

 

“——好痛、好痛痛痛痛……”

在拆除掉外出所需的全套遮障物之后,鲁路修把软帽、围巾、墨镜都丢到一旁,瘫软在坐垫里蜷起膝盖开始叫苦不迭。在努力适应了一阵过后,他好歹算是掌握了对腿部肌肉的控制,终于犯不着长时间赖在轮椅上了,然而下一个问题在于他的皮肤磨损状态和新生儿无异,一双脚嵌在再怎么柔软的鞋子里,行走时间稍长都会难以忍受。这当然不及替某人做复健时正儿八经的伤损难受,但在骤然懈怠下去之后,他允许自己多耍一下脾气。就此C.C.只是翻了他一个白眼,看似对他的抱怨无动于衷。

“自己把脚底重新磨出一层茧来就不会痛了。”她冷漠道,“你都多大了,差不多也该停止向人撒娇了吧,哪怕你是故意要耍他也差不多收敛一点。”

“我也不是要他抱着或背着我走全程啊,何况当事人都没跟我提出异议,你在这里操什么心。”鲁路修咕哝道,转头向所谓的当事人扬起一个笑脸,“对吧,朱雀?”

枢木朱雀不置可否地耸起肩膀,也没多说话,只是坐到他身边替他揉捏起酸痛的腿脚。C.C.响亮而嫌恶地“啧”了一声,摇着头离开了他们的视野范围。

他们在晚饭后才重新碰上头。考虑到鲁路修的手部动作还不够稳当,在这时候下厨并不是很明智,这些时日来的食物来源主要依赖于外带。他独自出现在起居室当中,收走摆放在C.C.面前的空披萨盒。她嘲笑他这会儿就不需要别人无微不至地照管着了,而他沉吟片刻后道出了答案。

“只要让他把注意力放在满足我的需求这件事上,他就没空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他这么解释道。有关于早先的败北是否算失职,有关于意外甩脱给别人的伤势担负,以及另一些关于身份处置的问题——枢木朱雀很可能被其中任意一项或多项给困住,而且恐怕很难通过自我或旁人的疏导来迅速解决。与其让他想着想着就绕进死路,不如叫他别太深究或干脆没空去深究。鲁路修自认将道理讲得很明白了,然而C.C.嗤笑了一声,不太客气地抬手指向他的鼻尖。

“你是在担心他瞎想吗?”她说,“我还以为这是为了防止你自己胡思乱想呢,能够从他那里获得安全感就犯不着怀疑自己活过来的动机了之类的。”

“……不好意思,我觉得这动机听上去更有问题了。”鲁路修说,“所以拜托别跟我深入聊下去。”

C.C.又白了他一眼,并在他谴责她的卫生习惯时转过头去,用手掌和抱枕压住了耳朵。

 

真要说有什么放不下的心头患,大抵还是有的。不是关于自我认知或是往后的去路,不是那些可以慢慢斟酌思量的事情。死而复生这种难能可贵的体验足以让人看淡许多琐事,并将另一些想得更加通透。然而在亟待入眠的深夜或光亮未至的清晨,他会记挂起一些更为脆弱单薄的遗憾,可真要追究下去又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就像枢木朱雀自身所拥有的那个再未启用过、宛如从未出现过的Geass,他自己已经不甚在意了,但在鲁路修贴近他的身躯时,偶尔还是会思及凝固在记忆中的某个夏日。

在摇曳树影中,在漫长石径上,在属于孩提时代的梦境深处。鲁路修在闲暇时靠近自己曾依附过的那具身躯,抚摸那人的眼眶轮廓,望进一片苍绿深处,又不禁为自己的作为莞尔。他以为当前的生活还与尘埃落定之间差着一步,那一步并不根源于外界,与未被清扫干净的蛰伏势力无关,与再三发来通讯请求追问这些时日的事态变化的娜娜莉无关。那一步关乎他们两人,在他浮游于睡梦边缘时隐约露出一丝可被探寻的端倪,然而机会总是转瞬即逝,待他有意识地想去抓住时便消失不见了。

然后、或许是在某一次彼此亲吻过才安然入睡的夜晚,他终于又寻觅到那一道微妙的缝隙,能够依偎到别人的灵魂旁侧,悄然步入更为神妙的地域。他在星辰光辉中前去,身畔有不安分的低沉咆哮声。他在向上攀登着、攀登着,逐渐踏至实处,踩着山石铺就的梯阶上行。不知过去多久,他仰起头来,让一团柔和光亮映入眼帘。

有人单手提着灯火,驻足在石台的边缘,让暖光将脚下的路与他自己的模样都一并映出。他的狐面歪在一旁,绘制在上头的精细红纹沉寂着,没有更为神秘诡谲的血色流淌,也没有遮挡住他的面目。他又换回修行时的道服装扮,身上血污已然消失不见,露在外头的部位看似也不剩多少醒目伤痕。他们四目相接的时候,外来的旅人不安定的心绪渐渐柔和下来,没有错过对方脸上错愕的表情。

“你为什么在这里?”居留于此的男孩问道。他提灯的手臂微微颤抖着,连带着灯光也一并摇晃起来。旅人慢悠悠地向上踏步,尝试走到距离他更近的地方。

“我不知道。”旅人说,“但在愿望和梦境交汇的时候,什么事都是有可能发生的。”

“你已经有别的去处了。”男孩说,在他的注视下面露犹疑,还夹带着一丝担忧。旅人渐渐走近了,微笑着颔首致意。

“的确如此。”他解释道,“我想这只是一次偶然的际遇,最迟在天亮之前我就会离去的,所以别太在意。”

“天已经黑了。”男孩说,口吻变得有些生硬,“留给你的时间不算很长。”

他们离得近了,但也不算太近,在几层台阶的差距下恰好让目光平齐。山道两侧的魇鬼声息不算很大,没达到惊心动魄的地步,至此反而沉寂了些。旅人停下脚步,听见山林的呼吸,听见远方无人摆布但自行晃荡作响的沉闷的摇铃。他定定注视着那形貌稚嫩的精神体,一个孩提时代栽种下的梦,因自己的到来而显得惊疑不定,然而那孩子的手中仅提着灯具、而不见那把象征着攻击性的竹刀。他轻叹了一声,胸腔中逐渐被某种柔软情绪充溢胀满了,回荡出一段温暖歌谣。

“你的愿望并不是正确的。”他说,“没关系,我也一样。”

男孩的手臂又颤了颤,外来的拜访者则坦荡荡地扬起一个微笑。“我不会因为这份愿望的存在而心生感激,永远都不会。但我不会再否认它的意义了。”他说,“我不会否认你存在于此的意义。我不会道谢,不会对你说更加好听的话。可是我看见了你想让我看见的一切,你的愿望确确实实成真了。现在我在这里了,我回到你身边了……即使是在那样的世界。”他注视着那张过分年轻的面孔,想着你是能够认知到的、你是已经见证过了。这大概不是很好的用于道歉的方式,然而愿望本就是更为简单纯粹的东西,倘若伤损被抚平了、隐去了,便也无需执着于“谅解”了。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说。

他微笑着递出自己的手掌。男孩的目光在灯光摇曳下微微闪烁着,忽而迸出一声抽噎似的短促鼻音,但他脸上同时绽开的是一个明亮笑容。他将空余的手掌交付过来,与外来的访客紧紧相握,山道两旁不安分的咆哮声渐渐静了,沉寂下去宛如在白昼中不见踪迹一般。

然后提着灯盏的手臂转向高处,让光亮引领他们一并向上行去,在脚步声一高一低的交错中,逐渐沿石径行入夜色笼罩的山林深处。


END


啊就……写完了。

是夏天的时候开的坑,写完了夏天也过去了啊。

一开始是想写普通的伴灵pa,充其量尝试一下君名ver纸条交流隔空打嘴炮。之后唐突想拎狐狸面具小男孩出来玩一玩,结果就很任性地安了这么个私设进去。停留在某个炎炎夏日中的神社,懵懵懂懂获得了愿望的种子的孩子,通灵的面具是“祈愿”的象征,树林里的魇鬼是他无法战胜的噩梦。这样想好之后叙事就变得简便了起来,毕竟这样一来修总没法冒头的时候也不至于一个人闷着,好歹多一个意识可以说说话。

设定上是综合参考了玛丽安、记忆回廊C、某亡国鬼知道为什么一个G睡了若干年的蕾司令(……)本来也只是一个“这样写说不定也行那先写了再说”的零散想法,开坑中途和79扯淡扯出了一些具体走向的可行性,没什么故事性也没什么特别要紧的剧情,所以写到这里差不多就结束了。

如果有番外的点子可能会继续写,没有的话就没有了。

这个坑也平了,收拾收拾回去填另一个……

讲来也十多万字了其实可以再印个新本玩,不过当前那个工事期里的本校对还在拖(远目)所以晚点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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