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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H][神伊]幻想国

初恋组合志《Janus》收入稿。稿子已解禁,全文公开。没卖完但墓总说可以随便放佛系卖本,所以丢出来就顺便打个广告,在售直通车戳我

一年半以前写的东西,丢出来混个更,随便看看就好。

并不严苛的Inside Out paro注意。激情安利一波皮克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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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格来说,罗德里赫不算是那户人家的钢琴教师。

他们住在同一条街上,当中隔了两栋独立的小寓所。他刚刚搬到米兰来,忙碌于下一场演奏会的准备工作和更多的练习,也拿不准主意自己会在这座城市留多久。一只杂色猫在他打扫后院时溜到了围墙上,轻巧地跳下来后拍散了一堆落叶。他在小家伙的颈上发现了名牌,并把它送回了瓦尔加斯家门口。前来开门的是一个褐发男人,个头不高,肩膀宽阔,向人道谢的声音过于响亮。他坚持要请一杯咖啡,而罗德里赫也没寻到一个合适的借口来拒绝。男人邀他进屋后,他便留意到了客厅里头端正放在墙角的黑色钢琴,一个看起来还不到或刚到学龄的男孩坐在琴凳前边,指腹轻轻敲着一连串的和弦。

他面前摆放着练习曲的琴谱,可他显然没在按规矩来,反而放任手指像跳舞一般在黑白键面上弹跃。领罗德里赫进门的男人说那是他的远房亲戚,名义上是他的孙辈,父母不幸早逝后也只得另寻去处。他的生活不算拮据也不算过于阔绰,只能接纳一个幸运儿,因而那男孩的同胞哥哥还留在罗马,那也是生养他们的地方。要说罗德里赫是个新客,那男孩也不见得比他先来多久,只是孩童时期对于环境更易的适应性向来都还算不错,起码他表现在长辈面前的状态像是这样。

或许是那个自称罗慕路斯的男人口才着实优秀,也或许是瓦尔加斯家的茶点着实丰盛,罗德里赫在那天下午鬼使神差地接受了他的邀请,在每个周末过来坐一坐,也许在自己有事须得外出的时候陪那男孩玩一玩。费里西安诺,男孩这么自我介绍,叫我费里就行。他的眼睛是琥珀色的,笑起来时会习惯性地眯上一眯。对于一个与家人不睦而背井离乡、未能完全崭露头角而只得凭借有限的几份投资勉强安身的年轻音乐家来说,在闲暇时接受一份报酬可观的家教工作算得上一笔不错的生活补贴了。

更何况他名义上的小学生还是个挺讨人喜欢的男孩。

然而严格来说,他不算是瓦尔加斯家的钢琴教师。这家的长辈显然并没有逼迫男孩非得坐下来学会点什么的意图,而费里西安诺也不是那类能安稳端坐着进行大量枯燥练习的主儿。他不介意听着罗德里赫弹奏,他会安安分分坐在一旁,屏息静气地倾听,在适当的时候予以称赞和掌声,但他甚至不乐意自己规规矩矩地弹完一支最为简单的小步舞曲。

没有哪个老师会喜欢这种学生,而罗德里赫不喜欢给自己找麻烦。所以当然了,他选择并不把自己定位成一位教师,并且和男孩一块度过有茶点相伴的午后。

 

就一个六岁的孩子来说,费里西安诺还是过于内向了一些。罗德里赫在这街区落户了足有一个月后,才意识到他鲜少带回家什么朋友。近来没有什么演奏会,平日里他并不需要常常出门,因而他大多在自家度过一个安静的午后,并在每个下午看见男孩独自背着书包途径他门口那段街道,安安分分、偶尔自顾自地踢着一个小足球。也只有在脚上伴着什么东西的时候,他才会显得更活跃些。

这不是说他平日里就显得并不快活了。事实上每当罗德里赫走进他家的屋子,他往往都是笑脸相迎的。即使年轻的音乐家会在他对于练习曲再三犯错时毫不留情地训斥他——习惯使然,一旦属于职业问题的这点儿执拗脾气上来了,音乐家也没法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言语力度——并必然会导致男孩哭鼻子,但他擦干眼泪的速度和重新绽开笑脸的速度都快得惊人,给自己冲泡一杯热可可就能解决一切麻烦。他属于罗德里赫很难弄明白的那类人,作为一个孩子如此,也许当他长大之后也会如此。一个人怎么能做到在讨人喜欢的同时又万般缺乏朋友呢?

“埃德尔斯坦先生”,男孩会这么礼貌而规矩地称呼来客。男孩会清扫客厅,搬来矮梯擦洗窗框,收拾杂物,把在外的空间整理得井井有条。“以往我还在罗马的时候,爸爸妈妈也常常不在家,大都是我和哥哥两个人过,”他告诉罗德里赫,“而罗维诺并不是那种擅长家务活的人。”他自己的房间则要杂乱一些,他也领罗德里赫进去看过。空间还算宽阔,窗户边支楞着一面矮小的画板,在最初的一个月里常常都是空白的。

大抵是在第二个月,画板上才多了些水彩颜色。一年级的美术作业用不到水彩,费里西安诺在罗德里赫问及时告诉他。所以这不过又是属于孩子的一种消遣,与自练习曲里飞出的过多和弦一样,这也是他独自在家待着时的一类乐趣。至于他在画板上的天分究竟如何,罗德里赫也评判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是在半年过后才意识到小艺术家费里西安诺的确有些不同寻常。当然了,每个尚在这年纪的孩子都该是不同寻常的,只是没有很多孩子会被人撞见在和空气说话。耗了这么长时间才察觉,足以说明尽管他们平日间的相会偏向于和睦友好、实际的接触与交流程度却多么有限了。然而既非实际上的长辈,亦非多么亲密的友人,罗德里赫对此也不过是稍感讶异,倒不至于谴责自己的粗心大意。

他不再是个男孩了,有那么多属于自己生活的问题需要去操心。他所记得的关于孩子们的事情也不多,不过也还不至于遗忘那么一件:在这个年纪,沉溺于幻想还是被允许的,无论那是关乎所生活的环境,关于自己本身,还是一个虚假的友人。

“你画得很好,神圣罗马。”他听见费里西安诺说,“不过还有一点儿可以改进的地方。”男孩坐在画板前,耐耐心心地修正被他自己画走样了的长耳兔。罗德里赫站在门边看了一小会儿,悄悄退回客厅里,不小心绊到了一只正在熟睡的猫。

然后他便开始苦恼于怎么在制止那小东西发出过于凄厉的惨叫的同时还能勉强保下自己的裤腿和裸露在外的皮肤的完整性了。属于男孩的自言自语不过是一个小插曲,很快便被他抛到了脑后。

 

费里西安诺即将升上二年级的那个暑假,情况仍然不见好。他耗了太多时间留在家中,而没有一个同龄人找上门来或能通过别的方式将他邀出去。而那个夏天的演奏会还算多,罗德里赫也没能抽出空来对那个并不沾亲带故的小男孩投入过多的关心。夏天过去一半时,他已经拿到了一笔不错的收入,也就在这时他才重新踏入瓦尔加斯家的门槛,和一个实打实的教师打扮的男人擦肩而过。男孩坐在那面小画板跟前,盯着上面五彩斑斓的色块发愣。他在罗德里赫轻咳一声后很快重新绽开微笑,眼睛几乎眯缝成线,显得柔软而温暖。

“你想听听看吗?我不知道,我没怎么跟别人讲过故事。”他语无伦次地说,但显得还挺高兴。罗德里赫找了位置坐下,看着他被水彩弄花的衣襟和脸颊。费里西安诺大概还没留意到那些,他的眼睛正在闪闪发亮,因为新奇、着迷或别的什么东西。“他们,”他说,“爷爷,那些医生,学校里面的和别的地方的,他们都说过——我的脾气不算坏,就是太容易哭了一些。”他说到这里时,罗德里赫甚至有些迷惑不解。那是多么严重的事情吗?足以影响到他和真正认识他的人们的生活?

“那会很严重吗?”于是他问出口,尽管他有些后悔自己参与进了这码事来。他不擅长应付孩子的哭诉,他正这么想着,随后就庆幸起费里西安诺并没有这么做。男孩看着他,认认真真点头,琥珀似的眼睛忽闪了一下。

“很严重。”他告诉罗德里赫,“我的意思是,您在这儿的时候我肯定不会乱发脾气啦,在学校里也不会。我不怎么发脾气。可我会哭。”他撅了会儿嘴,手指在膝盖上拧了起来,似乎这么表述让他自己也有些害羞。“我很容易感到难过。”在停顿片刻后,他还是继续说了下去,“爷爷说那是因为我至今还没适应新家,但过去也这样。爸爸妈妈都不在时我就容易这样。过去还有罗维诺,现在也没有了。”

所以他的处境的确算不上好,罗德里赫缓慢地想。同样是背井离乡的境遇让他对男孩生出了一丝同情,并讶异于自己此前竟因他挂在面上的笑容过于灿烂而忽略了这一层面。在这般年纪便失去至亲,离开故地,与仅剩的胞兄也分别了。而照料他的长辈并不是悠闲到能时时刻刻陪伴他的那一类人,也不能指导他怎么去更好地适应生活。

“我不知道……”男孩小声嚅嗫道,“有人说我可能病了,所以他们告诉我这是因为什么。”

他嘟囔了那么一小句后又显得开怀了些,手指点向被水彩晕开各种色块的画板。离得近了,罗德里赫才认出那是一些小小的人形。“这是一个说法,我把它当故事来听。”男孩说着,一本正经地清了清嗓子,装出一副说教口吻,“每个人脑子里住着这么一些情绪,一些管控情绪的小人儿。有欢乐、惧怕、愤怒、厌恶和悲伤。”他微微蹙起的眉头忽然一松,在罗德里赫失笑感慨不愧是孩子气的说法时,舒展开一小点微笑来挨个儿点过那些各异的人形。

“你看,我把它们都画出来了。”

于是年轻的音乐家便看见那些由鲜艳色彩拼凑成的人形,一个耷拉着眉毛显得畏畏缩缩的紫色小人儿,一个表情傲慢的绿色小人儿,一个脑袋上冒着火焰的赤红色小人儿,一个躺着的、哭出一滩眼泪的蓝色小人儿——男孩的手指点在她旁边,指着她被细细描绘出的巨大眼镜框和那滩泪水。他的表情严肃起来,手指尖摁在了已经风干的蓝色涂料上。

“他们说我脑子里的悲伤跑到记忆球的存储柜旁边去了。”他说,“那本来会让我记着过去的事情,令人讨厌的或者令人害怕的,更多是令人高兴的,可是她会把每件事都变成令人难过的。”他低下头来,踢了踢自己的脚尖。“可我不能赶走她。”他盯着地板说,“我做不到,而且我也不该这么做。”

罗德里赫望了望那面画板,又望了望脸上抹花了的男孩。他的童年阶段过去太久了,以至于他对这类孩子气的说辞缺乏共情能力。但他从男孩脸上读到了真真切切的难过成分,这让他轻轻叹了口气,伸出手去抚摸了一下男孩的头发。

“有什么解决的方法吗?”

他只是这么一问,不料费里西安诺抬起头来,又露出那副他熟悉的、眯缝着眼睛弯了眼角的柔软笑容。“有啊。”男孩说,声音还有些细细软软的,但听起来还挺快活,“有一个人不会被她影响到,至少不会被完全影响。所以我让他陪着我。”

 

罗德里赫第一次见到“神圣罗马”时,也是在年轻的瓦尔加斯的画板上。

那想必就是费里西安诺幻想出来的那个朋友了,音乐家想。本该如此,倘若将孩子气的话语还原为不经修饰的模样,那么那男孩只是在现实中无法很好地调控自己的情绪。也许是在失去与离别中陷得太深,或是缺乏一个可以放心倾诉一切的对象,或是出于任何他想不到的、但是对于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是万般严重的事情的缘由。但幻想可以,幻想是安全的,幻想是不会背叛谁或离谁而去的。在那男孩生病了、将自己闭锁起来、小心翼翼地不将过多信任交付出去的时候,幻想仍然是可以与欢乐相伴的。

所以那个虚假的友人有着灿烂的金发,那是属于男孩首次描绘那些情绪小人儿时用于描绘欢乐的色彩。那时她居于画幅当中,咧嘴而笑,周身都晕开明亮而柔和的光辉。那光芒染在了“神圣罗马”的头发上,相当醒目。罗德里赫看了那描绘出来的人像许久,勉强分辨出那应该是在描绘一个和画者本人年纪相仿的男孩。

“他比我要小,但他不肯承认。”费里西安诺理直气壮地说,就像是在介绍一个真实存在的人。他当然比你要小,罗德里赫想,他是因你而生的。

年轻的音乐家仍然不是一个很好的友人,更不消用亲长的标准来衡量了。他不那么擅长和孩子们打交道,所以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他所知晓的关于“神圣罗马”的讯息仍然少得可怜。自然,在所有能够聊上几句的对象里,年轻的瓦尔加斯并不会把他排在倾诉的队首。所以罗德里赫也只能偶尔从无关痛痒的闲聊中得知一二,而那几分讯息归结下来,也丝毫无助于改善那男孩当前的境况。

那是个行为规矩而刻板的男孩,因为费里西安诺会说他“古板”“开不起玩笑”“甚至不会多冲人笑一笑”;那男孩常常不分季节地穿着过于严实的衣服,在外会披上并不适合同龄孩子的深黑外袍。这有可能是从教堂神甫那儿得来的灵感,罗德里赫猜想,尽管瓦尔加斯家鲜少去教堂做礼拜。这幻想中的男孩会把头发理得整整齐齐,偶尔冲着费里西安诺发脾气,有些神出鬼没,常常在费里西安诺夜半失眠时从各个不知名的暗处冒出影子来,为此常常会把人吓一大跳。这一处构建让罗德里赫困惑了好一阵,直至他因为灵感突至而一时兴起打算写一段小曲,喝了过多的咖啡后彻夜难眠,在凌晨时分仍在辗转反侧,才意识到在难以入梦时有个可以聊天的对象或许是件好事。

是的,他有了自己的灵感——感谢费里西安诺的古怪说辞,他得以联想到那些色彩斑斓的情绪小人平日里是如何在他脑子里跳舞。每一种情绪都有各自的主旋律,而它们常常一并手拉手相伴而行。音乐家投入了不少心思在这胡来一般的灵感上,摇头于作品间粗浅的孩子气,不确定是否有人会对此感兴趣,又负气似地不肯轻易终止自己的创作。他在午后坐在瓦尔加斯家的客厅里,试探性地敲下一连串的音符。费里西安诺坐在一旁,歪着脑袋呆呆地倾听了许久。罗德里赫在每一段主旋律之后向他解说这属于哪一种情绪,说了两回后那男孩便学会了先一步抢答。然后是一些交织起来的和弦与变奏,然后是更为流畅的乐曲。男孩坐在一旁安安静静地聆听,在他摁下一个漫长终音时轻轻舒了一口气。

“他很喜欢您,埃德尔斯坦先生。”片刻沉默后,费里西安诺忽然说,“他喜欢您的演奏。”

 

这就是罗德里赫就那个幻想朋友所知的又一件事了,他喜欢自己的演奏。

由此开始,那个形象开始变得生动而鲜活,一部分也要归功于小艺术家绘画的技艺开始突飞猛进。他描绘那个虚构出来的形象,头发是温暖而灿烂的金色。背景起初是空白的,随后开始填充得越来越多,有了晴朗天空和高大的建筑轮廓。七岁男孩的绘画功底也就止步于此,他还不能描绘出更加精细的石雕与鲜花装点的窗台,只有开阔的广场和老旧的喷泉。

那是罗马,他告诉罗德里赫。他记忆中的罗马,他离开故居之前曾经四处奔走穿行过的古老城市。那时候家人尚在,夏天里城市炎热而拥挤,有着人群攒动的庆典和同龄的友人,有着熟悉的地壤和砖瓦。而今人们各自散去了,他也不再能回去了。所以他描绘出来,他也一并描绘出端正站在那些记忆图景当中的不存在的男孩。

所以你才为他取了那么个名字,罗德里赫忽然意识到。这个年纪的孩子不见得知道那名字的含义,一个名不副实的帝国,早早埋入历史残墟中,如虚妄梦境般消散在欧罗巴的记忆当中了。费里西安诺可能知道这些,也可能并不知晓。他可能只是惦记着罗马,于是庄重地将那个虚幻的朋友作为开启自己梦境的锁匙,冠以神圣的名头,也不过是稚气而胆大妄为的胡言乱语罢了。

但的确如此。音乐家所知道的有关“神圣罗马”的故事越多,他便越不会质疑这名字的准确性。将一个虚假的友人冠以一个虚妄国度的名头又有何不妥呢?他听着两个男孩的故事,一个真实存在于他眼前的,和一个他无法眼见的。讲述者稚嫩而清脆的声音告诉他更多,于是他便知道了更多——那位友人喜欢钢琴曲,喜欢属于欢乐的每一部分及其参与进去的和弦与变奏,喜欢费里西安诺的画,会在费里西安诺不知所措的时候从各种意想不到的地方追过来尝试安慰他。安慰不见得总是会起效,玩耍也不见得能时时刻刻进行下去。但只要有那么一个不会离去的友人,有那么一个永远徘徊在他周身的陪伴者,要在实际存在的生活中坚持下去也变得容易了很多。

“他想去罗马。”费里西安诺说。在他的假定中,那男孩从未去过那座城市。“他一直在催促我带他去,”他说,“那是他的梦想。”

他说话时眼睛闪闪发亮,以至于罗德里赫无法反驳他的话语。现实是费里西安诺·瓦尔加斯如他自称的一般胆小而怯懦,迟迟走不出往日的影子;现实是他宁可采用这种说辞,而不愿道出一句简单的“我想回到那里去”。

但他仍然是个孩子。孩子是被允许做梦的。

 

罗德里赫还在写他的乐曲。它变得更长也更加饱满,开始掺入他自己的心情和故事。他开始分出合奏的段落,开始分出乐章,开始唤来他在合作演出时新结识的一些朋友来一并练习。他的事业算不上过于顺遂,但也说不上有多么坎坷。他的家人和他骨子里一般刻板而略带傲慢,坚持不打一通电话过来,然而他会在信箱里找到维也纳寄来的信封与贺卡。

费里西安诺也会收到信封和贺卡,他在登门拜访的时候听见男孩在大声朗读,时不时停留下来纠正一个存在于空气中的幻影的意大利语发音,说“你的发音还是更像从更北的地方来的”。罗德里赫摸了摸鼻尖,不确定自己初到此地时的生硬发音对此作出了多大贡献。他将眼镜推回原位,转而微笑着询问费里西安诺那是谁的来信。“罗维诺呀,”男孩眨着眼睛说,“我的好哥哥。”

他说罗维诺现在甚至不在意大利了,要联系上都有些困难。他顿了一顿,随后说“神圣罗马刚刚在坚称我过得肯定比他更好一点”。可那有什么好比拼的呢?他蹙起眉头。那是我的家人呀。然后他侧过头去,仿佛和谁小声地争执了一会儿。罗德里赫耐心地等待他的争论唱出一个结果,等待的过程间那只杂色猫懒洋洋地跳上茶几,不经意地用长尾巴拍散了一副未完成的拼图。

“所以你看,哥哥也不在那里了。”男孩小声而耐心地说,“爸爸妈妈都不在那里了。我们的房子被卖掉了,即使没有,附近的孩子也都去上不同的学校了。我们不该去那里,没有什么回去的必要。”

他又耐心听了一会儿。罗德里赫听不见那个声音,他猜想那是个更成熟老气些的声音,比费里西安诺要固执,也更粗糙低沉些,也许是个故作老成的少年人的口吻。他一边暗自嘲笑自己也开始吃这一套幻想朋友的说法了,一边谨慎地推了一小块残缺的方糖到自己的咖啡杯里。片刻后费里西安诺瘪起了嘴,看上去有些沮丧。“怎么?”罗德里赫心平气和地说,“他没有被你说服吗?”

“他不听这些。”男孩嘟囔道,“他只是觉得那里可能会更好。”

 

然而随着年级的升高,做梦的那一套开始不管用了。

有一些孩子会长得比别人更快一步,也更早一步装出老成的模样。古怪的费里,他们说,独来独往的费里,打起架来弱得像个小姑娘的费里。瓦尔加斯所遭到的针对并不公正,甚至有些感到被那些说辞冒犯了的女孩儿帮他出头,但这只会替他招来变本加厉的嘲笑。没有朋友的费里,他们说,爱做白日梦的费里。到了十岁出头的年纪,拥有一个幻想朋友就不是件能够轻易向别人提起的事情了。

那会儿费里西安诺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即使罗德里赫刚刚忙于外推他新完成的曲目、踏入瓦尔加斯家的频率变得低了不少,他也能察觉出这一点来。男孩的新画布上染了大片大片的蓝色,琴凳前叮叮回响着单指敲击的悲伤旋律。他开始更加频繁地对着空气讲话,却又请求罗德里赫不要将这些告诉他的长辈。“爷爷开始不喜欢他了。”他小声说,头顶一绺过长的头发无精打采地垂在额前,“他不能常常来了——不能,至少是不能叫人发现……”

但他还在画那个影像,他的友人,他的幻想之国。他可以描摹出近乎真实的五官形廓,染上亮金的短发和深邃眼眶。画布上的男孩的眼睛是蓝色的,宁静的、属于悲伤的蓝色。假若往前倒推一两年,罗德里赫还会询问一句“为什么”,时至今日他只会暗自叹息,退步出去,留给画者一个与他终将消逝的梦境独处的安静空间。

否则能怎么办呢?他想,人们总归是要学会告别。向孩提时代的玩伴,向昔日的家人,向曾经眷恋过又不得不被抛下的一切。他的手头渐渐变得阔绰起来,于是他拒绝了罗慕路斯继续支付给他的酬劳,以难得不过分节俭拘谨的心态踏入同一户人家。反正那孩子心思也不在钢琴上,他宽容大度地说,那么不如顺其自然。

他仍然不以一个朋友的身份自居,只是他也习惯了旁观,而费里西安诺也习惯了他的旁观。“神圣罗马总是很想念你。”男孩说。罗德里赫点头应是,告诉费里西安诺记得转达自己的问候。然后男孩便转过头,继续向着空气说话。他的面容也变得悲伤起来,琥珀色的眼睛里蒙上一层水雾。

“他要我带他去罗马。”他喃喃道,吸了吸鼻子,“他要我带他回家。”

罗德里赫知道人们通常怎么称呼这类孩子。臆想症,自闭而偏执,幻想的色彩不能将这古怪之处粉饰多久。大多数孩子能够在正确的时刻长大,随着时间流逝而将昔日梦境遗忘,而不是像费里西安诺这样迟迟走不出老旧而封闭的国度。他仍在在回忆故居,那些色彩分毫没有淡去,反而在他的描绘中愈发清晰明确了。

所以那次出走是早有征兆的。罗德里赫在他的房间里发现了列车时刻表,在他的门后发现了逐渐鼓胀起来的新背包。他早就发现了一些征兆,但忽然而至的独立演奏会的机遇抓去了他的全部注意,以至于他一时忘记了心间窜生的警示。他心底还藏着一份关于保密的承诺,那让他在潜意识间自我催眠了好一阵,直至他在演奏会上大获成功,在被问及创作的灵感来源时,他才恍然记起那色彩斑斓的画布来。

他在那一晚睡得很浅,几乎要以为自己是被一只窜过院落后方的猫给惊醒的。他起来察看时那只猫在百无聊赖地拍打通往阳台的落地窗,音乐家和它面面相觑,随即决定倒头睡到天亮再视情况决定如何处置它。天亮后他摇着头把它拎进臂弯里,带着因为被吵醒了瞌睡而发出不满的嘶叫声的家猫往瓦尔加斯的住宅处走去。他敲开前门时对上了罗慕路斯惊慌失措的脸,随后才被告知那男孩不见了踪影。

那是一个冬日,天空没有放晴,不是一个适合出行的天气。男人的脸孔上写满了疲惫,罗德里赫看见他下颌上冒着没刮干净的青茬,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日子并未落雪,对方鬓角生出的霜雪也不是外力带来的视误。他年纪大了,早年他也是从那座城市而来,却也不再有启程回返的打算。他年纪大了,再如何远行也终究找不回昔日的生活。

但他总是要去找回家人的。他匆匆忙忙踏出门去,试图从最近的公交站点开始寻找男孩的行迹。假使那男孩行动得更早,一个单独行动的孩子也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罗德里赫甚至没来得及告诉他自己所知的那些讯息,他就匆匆消失在了寒风里。音乐家站在院落中打了个寒噤,思索了片刻之后,决计弄明白自己先前所见的时刻表摘自哪一处火车站。

那个上午他毫无收获,也没有再收到罗慕路斯的电话。通往城南车站的公交罢行了三趟,于是他在下午稍晚的钟点才独自乘上了一辆出租,又因为前一夜的睡眠质量堪忧而打起了盹。他迷迷糊糊地靠在车辆后座中,恍恍惚惚看见自己在黑白相间的道路上行走,踏出的步点宛如琴音奏乐,周围吵嚷着五彩斑斓的和弦。

然后他看见光。色彩淡去了,一面帷幕拉开了,照射出一个小小的影子。那影子正如一个孩童所描绘过的那样,披着样式老旧的黑披,头发整整齐齐地往后梳着,发丝是灿烂的金色。罗德里赫讶异地看着他,甚至一时忘记了应该如何称呼他的名字。影子站在光亮尽头,向窥探者点了点头,用那双悲伤的蓝眼睛笑了。

“埃德尔斯坦。”他说。

那声音如同一个故作老成的少年人,带着生硬的、仿佛来自更北的国度的口音,比费里西安诺的声音更为粗糙低沉。他挥了挥手,又老派而矜持地鞠躬致意。

“我会很想念你们的。”

罗德里赫惊醒的时候,车恰好将他放在了车站外头。冬日的夜晚总是来得过早,而他的方向感又着实令人无法恭维,于是他好容易摸去站台上撞见一张熟面孔时,天已经将将黑了。罗慕路斯仍然显得忧心忡忡,告诉他站台的工作人员找到了一个蹲在空处哭泣的男孩。那男孩被领去了值班室,可能着了凉,显然也挨了饿。

所以他们还是找到了费里西安诺。男孩的眼眶发红,不停地吸着鼻子。他没有理会摆在他面前的热饮和三明治,在被亲长揽入怀中的时候又大哭了一场。他的手里攥着一张被揉皱的车票,上面的钟点是三刻钟之前的。他说自己早就到了那里,他看着列车开走,他没有乘坐上去。他看向罗德里赫,眼泪在眼眶里兜了几圈后还是掉了下来。

“他走了,先生。”他用一种悲伤得令人心碎的声音说,“我找不到他了。”

 

后来、后来罗德里赫便不在米兰停留了。他跟着更多的机遇走,而在他离开之前,瓦尔加斯家的男孩也到了该上中学的年纪。音乐家用情绪谱写了更多乐曲,去到了更多城市,然后是更多国家,依然收着来自维也纳的信函和故作冷淡的问候。他结识了一些新面孔,又与一些曾经熟识的人相会,有一些也属于他曾经逃离的那座城市。

值得他记挂的故事很多,值得他上心的学生也不少。有一些更加安分懂事的后生晚辈向他讨学,那些正儿八经的学生更有天分,更加规矩,也不会给人添上过多的麻烦。然而渐渐不再那般年轻的音乐家还是会记起那个不那么规矩的男孩,他记得那男孩怎样尽心尽力地描绘了他的幻想、又因为那个梦境的逝去而失声痛哭。那不过是一段必经的小插曲,音乐家告诉自己。只是插曲也分作平淡无奇的和令人印象深刻的。

再后来他回去维也纳,他回去了年复一年寄出信笺的那处住址,拥抱了发鬓斑白的父亲和母亲。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何时与昔日里支撑他离去的那份执拗和解的,事情就这样自然而然发生。人们往来聚散,而他再度踏上旅途。他启程前告诉他的家人有朝一日他会回去,而他自己也这么相信。

然后他在一个深冬到达罗马,他行走在开阔的广场上,他去看老旧的喷泉。鸽群在游人脚步边抖动着翅翼和尾羽,街道两侧的窗台上仍然装点着鲜花。他被教堂的管风琴引去了注意,又在石雕前被一个声音叫停了步伐。“先生、先生,”那个稍显细小的声音叫他,“埃德尔斯坦先生——”他回过头去,看见一个像是大学生年纪的漂亮小伙儿,睁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瞧着他。

“是我呀,”那小伙子用拇指向自己比划,微笑时眼睛都眯缝起来,“我是费里。”

罗德里赫望着他,在冬日里难得放晴的天幕下定定望了他好一会儿,才记起来自己甚至没顾得上一句寒暄。“这是我头一次来罗马,”他在简单招呼后礼貌询问,“介意短暂地当一会我的向导吗?”

我没有比您先来多久,费里西安诺这么回答。但没问题。

所以他终究还是回到了这里,看起来像是独自一人,也没有谈及他的祖父、父母或是兄弟。他在这儿念书,在几间画廊里都算小有名气了,往后的日子也不至于显得多么艰难。他行走间向着一些熟识的姑娘抛了飞吻,也有看似亲近的友人上前来招呼他,仿佛半座城市的人都与他交上了朋友。所以他终究还是走出来了,罗德里赫想。瓦尔加斯家的男孩终究不再沉湎于那个闭锁的国度了,时至今日他才意识到了这点。

他看向费里西安诺,小伙儿冲他眨了眨眼睛。他们坐在公园里歇脚,鸽群稀稀落落地徘徊在他们周遭。他们谈及过去的那么些年,演奏会与画廊,维也纳和罗马。费里西安诺在某一刻忽然沉默下来,仿佛察觉到了罗德里赫按捺未问的内容是什么。

“我没有找到神圣罗马。”然后他说,“我想大概是找不回来了。”

他嘴角下撇,表情有点儿惨淡,但好歹不至于像过去那样当即哭鼻子。你看,他说,其实我早就知道的。要如何去寻找一段从未根植于这座城市的、不过形似空想的记忆呢?他做不到的,没有人能够做到。

只是很难再有一个人那么爱你了,罗德里赫想。一个欢乐与悲伤混杂的、孩提时代的梦。只为梦境的主人而存在,因此而生也为此而死。孩童长大了,那梦境便消散了,带着无法回去的虚妄念想一并消散了。“但你还记得他。”音乐家叹息道。就像留下漫长余韵,纵使乐曲早已走向终末。他想那也不见得是件坏事。

“是的,”费里西安诺说,眼睛闪闪发亮,神情温柔如讲述爱语,“我还记得他。”


END


我当时一日目极限肝稿到底写了个什么玩意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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