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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2][Stucky]Fountain of Youth 不老泉(31-36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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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untain of Youth
不老泉


CP:Steve/Bucky
分级:PG-13
警告:冬兵电影剧透。
弃权:不属于我。

你仍然持守你的纯正吗?
你弃掉上帝,死了吧!

——《约伯记》章二

第31章 回形针

  娜塔莎谈及硬币的比喻时,史蒂夫留意到有个人的鼻尖耸动了一下。
  他还记得一枚硬币。一面几乎被磨平,光亮可鉴,然后被刻下一个洛林十字。为自由,他们在过去的年头里互相敬酒。那个十字纹的象征意义也不记得是从哪里得知的,一本画报,小教堂的牧师,一个邻班的梳着不同式样发辫的法国小姑娘,跟着父母驻扎到布鲁克林,嘴唇在褐发男孩的脸颊上轻轻碰了一下。一个符号被记录下来,这是他压下的那一面;一枚硬币是一个赌本、一条命,总有人没能将它收回口袋里。
  一个赌本,一张被落下的黑七牌,它被人取走了,不由他自己握着。除了他自己的命之外,他总得牵念点在别处的东西。
  史蒂夫想起他还没有向巴基询问那张牌的下落。那不是件大事,不值一提,就像过去一封被遗忘的信,被送交他眼前,里头写着他的名字,曾经摆放在生者贴近心口的位置。许多细枝末节在加上限定背景的时候都显得不值一提,可它们总会寻一个时刻固执地浮现而出,虽然也容易再度消隐。
  上一回他们去往施密特最后的基地时,那疯人把自己藏在阿尔卑斯山底下,航舰承载着足够轰平半个世界的火药。他一个人骑着一辆摩托就去闯大门,剩下的人都觉得他是在寻死。战争在那时本该已经胜利,军队都推平到柏林去,只消打熄九头蛇仅存不多的猖獗气焰就能最终迎来崭新的年代,那时候他觉得自己值得为此赴死。那时候他以为自己最亲密的友人已经亡故,沉睡在群山之间冰雪之下,而他也不惮在另一处完成自己的使命,生得精彩而死得光荣。
  这一回他们有了结算一切的机会,又或许依然没个尽头,但那也不打紧。巴基在他旁边咧嘴发笑。他不再提及缆车或其它玩笑话,也不代入任何类似的情境。他们往城市西南向[1]去,上世纪里这国家连同其心脏一起四分五裂任人宰割,光凭借残存的势力本身耍不出什么花头,唯有在正顶头的庇护下才得以暗中滋生一些自己的东西。废弃的驻军基地被标记出来,一些机密连被扶持的政府都不曾知晓。过去的一个鬼影整个没于地下,却不是老实地被封存在坟墓里。
  “嘿。”他们接近空军基地外头之前,史蒂夫并没有再做出什么动员令。人们都足够清楚自己在做的事情,过多的鼓舞也起不到作用。所以他只是偏过头去,挑起眉头向巴基笑了一笑。“你这会儿还是在跟着美国队长出生入死。”而很早以前那中士和过去的暗杀者重叠在一块,半是宽慰半是沉稳地瞧着他。
  “我跟着你。”
  山姆是对空军基地这类东西更熟也更烦的那个人。猎鹰留在外头屏声静气,保证停机坪或者任何隐蔽出口一有动静他就能迅速追击。“我才不相信在神盾局能给自己搞到三艘母舰的时候九头蛇就没点存货,”他说,“虽然那三艘都没落得好下场,而今他们啥都没了——好吧你们明白我意思。”他在外头也闲不下来,自打他们的牌照出现在监控里他们就开始受到亲切招呼了,连个惯常的问询都没有。汽车在他们各自侧身翻出后四分五裂,金属片嵌进周遭来不及逃离的血肉和铺平的地板上。史蒂夫将盾牌竖在前头,抵着弹道向前冲。这会儿没有宇宙魔方武器,没有能将整个难得被记名的军士炸成碎片的蓝光片阵在扫射。过去有很多东西没能被贮存至今。过去的立场延续至今也不够明晰,只有对抗是相似的——引力和拒力,硬币的两面,不能用非黑即白来区分,但敌我依旧。
  “就像旧时光,嗯?”巴基在一旁笑,下颌都微微发抖。他持枪的手稳固得很,准头也一样。有一整部纪录片能在史蒂夫脑子里放映完整,泛黄发灰,精心剪辑,焦点投注在美国队长和他的星条纹制服上,突击队其他成员也都入镜,巴恩斯中士凑在他身边,一个神情互通就能理解他的意思。
  “我不确定。”他说,“上回我有一整支军队当后援。”
  “但这回你不需要同一整支军队为敌。”

  史蒂夫从来不会费劲去描述自己战斗的架势。
  他那些有关搏击的经验在过去的生死战斗中练成了本能,从一个只会费尽心思涂抹的大男孩变成一个军人,再从一个被教官责骂的新兵蛋子成长为一个领导者。到他在七十年后醒来参与战争时那些本能还没随着年岁逝去而生疏,瞅准时机然后行动,无论是搏斗还是突击。他对自己的表现只剩下那些被精心挑选出的镜头,除此以外就是一些零碎的所见,一些闷哼和扭曲的脸孔,枪弹和血花。他就看着这些从自己眼前过去,像同步观看一部默片,一帧帧从他眼前断续淌过,从突破围剿到大门被轰开,视野倒转偏移又被拉回正道上,他仍然在最前头,持着盾牌像一面旗帜在指引。
  他们凿开上下流通的路径时抵抗力度骤然消退,有人在刻意给他们放行。九头蛇为他们打开一道关隘。这不是两军对垒,这是试探和对峙,一次战争任务,但比排兵布阵更为复杂危险。他们孤立无援,单兵突入,朝着一个特定的目标前去,那目标本身引了一条道下来。电梯门在他们面前敞开,里头没有全副武装的士兵,一滩空气沉默地应对他们身后歪曲铺平的身躯和一切狼藉,引着他们向前。他们被装进匣子,向下坠落,一沉到底。
  “这时候通常都有古怪。”娜塔莎说。
  “我以为你会阻止这个。”史蒂夫向她说。女间谍早就卸去了面具,她真实的面容年轻而明艳,微微背着他站在最佳的隐蔽与伏击角度上,露出个侧脸勾起嘴角。
  “即使前头是个陷阱,也总比我们捱不住在半路就死了要强。”
  他们轻易谈论死,就像真正在战场上那样。他们会轻易谈论死,那不是个值得避讳的字眼,它每时每刻都在成真,一个人总要面对一些过去他曾熟悉的游魂,并做好自己也加入它们的准备。你会成为谁的那一个呢?现在他们都实打实地站着,呼吸倾吐,各自频率不同,也不费心去调整。现在他们不去思考那些东西,但就在他们不去刻意想的时候,往事总会萦绕不去。匣子沉到了底,双门在面前滑开,他们从谜底中走出来。
  “你知道你看见的是什么吗?”他们走到通透的灯光下时,娜塔莎用做梦似的声音讲,“回形针。”
  史蒂夫见过一次类似的景象。那时候他和尼克·弗瑞站在一架电梯里,听独眼局长泛泛讲着他祖父和手枪的故事。他实际见到的东西比手枪都要大得多,更不消提一枚回形针。现在将过去与当下区别开来的首先是那道在裂开前全然封闭的门,门后的秘密也没人替他们做周全的解说。
  路径被铺好了,领着他们直向前去,跨过宽阔的地下校场与钢铁丛林,一直接驳到那足以唬住人的庞然大物上去。娜塔莎在路上絮絮讲着她从前解说不够的话,她的声音平稳如机械倒带,以此维持绝对的镇静。
  “战争还没结束的时候它就有了前沿,我猜想你也该听过,队长——那时候它还叫‘云遮雾绕’[2]。现在两个名字都不是什么秘密了。”
  “是的,我听过。”史蒂夫说,“有一派人完全反对这个,说不愿和自己过去的敌人共事。霍华德·史塔克从头到尾都没表态。”
  “我们也不知道那是害了他,还是暂时救了他的命。”娜塔莎说,“看看这些、这些。回形针把通过筛选的人接引去美国,绕过了无数战争罪的条令限定,把那些人接到本土上,把他们的成果一弯通向华盛顿。国内反对的势头始终存在,有一批人被派遣回来,和一些没有通过筛选的人一起,通过另一弯被送回欧洲。铁幕已经落下,美国在欧洲撒棋,这是他们留下的成果。这是棋子本身留下的成果,跟着欧洲独立的势头摆脱管制跳脱出来。”她深吸了一口气。“回形针。”
  “没有通过筛选的人被藏下来,也没有被判罪。”
  史蒂夫枯涩地讲。他用力咽下唾沫,叫自己喉头不要发紧。佐拉或他的班底,他们那些借着争夺的机会缓慢复苏的人,当下无法查证他们是被保留的对象还是被遣返的一批。有一些人早就不是在为国家效力,不论指定的是哪方。他们信赖并唾弃自由本身。
  “他们研究过如何提取并转换能量,一些新方式,”娜塔莎说,“他们研制火箭和导弹,他们发展了高速空气动力学——这一切加在一起的话,这也不那么叫人吃惊。”
  而巴基只是沉默。他们一同停驻在航舰下,他们曾在华盛顿见过类似的三艘。这一艘或许还不如在纽约之战中出镜的那东西来得先进,但它的存在本身已经和当下的时代和区域都格格不入了。他们沿着扶梯上行,到了架设好的通道入口。没有迎宾人员,敞开的舰门像一张嘲笑的嘴,随时都能吞下更多隐蔽的秘密。

  一个地界上能拥有多少秘密?一些旧的功勋,一些烧毁的文件,和着骨头碾碎而成的灰烬被抛掷在易北河里,在落日余晖中拉出一道绵长的血渍来。战争推进到河流边时他们没有实际见过,也并不知道其间沉坠了多少骸骨。一些本该是骸骨的人则活过来,顶着血肉枯干的脸孔发出声响。约翰·施密特的声音在舱道内重重叠响,引导他们一路往舰桥去。他们在行走过程中没有互相交换眼色,每个人连自己的真实想法都无从得知。
  武装力量在他们周围悄悄聚拢,各自持着枪械,面貌被埋藏在头盔底下。他们不受阻碍,也不停留,一直到拐折的尽头,施密特在那儿等他们起航。他像过去一个守礼的将领一般,悠悠转身时还斟着一杯酒。他的面貌同过去没有什么不同,早就脱离的人的范畴成为一个活着的鬼怪。“队长。”他细细咬着音节,向这边遥遥敬了一杯,“我真不意外你们能找到这里。”
  “因为战争还在继续。”
  “的确如此。”他说。
  他把剩下的酒泼洒在地板上,扬声下令起航。史蒂夫没有喝止,他迅速将视线转了一遭,娜塔莎和巴基也都不动弹。各自有枪口抵在他们的后心上,也不出声威吓,仅仅是划出一道警示线。现在还不到摊牌的时候,现在他们的赌本还在各自的胸膛里。
  “你放我们进来。”史蒂夫说。
  “你们像是拼了命也要冲进来,我可没有太多人手损耗在这上头。”施密特回答他,“现在哪里的人手都不够充足,我还不如省点力气叫你们直接进来。你们又能做什么呢?”他提高了音调,或许是颇为自得,但那面貌上看不出那类细微的神情。“即使这东西重新起飞,你们又能做什么?我看过你们的战绩了,上回你们有个能和神干上一架的怪物,还有一个真正的神,一支内讧的军队,这一切加起来才让那艘航舰差点栽下去。现在——哪里的人手都不够充足。”他把杯子摔碎,靴跟狠狠碾在那上头。
  “我不觉得九头蛇做好了重新面世的准备。”史蒂夫说。
  “没有。”施密特答道,“但是地下已经不够安全了。地下——那是你们在搜罗的地盘,还有另一些赌棍也在侵占它们。所以我们要藏进天空,云遮雾绕。”
  他们大抵是做足了功课,整个起飞过程中都没遭到阻碍。也许早已有人渗入他方,将这一带的监控准时变成了瞎子。航舰平稳托高时一连串飞行境况数据用德语播报出来,监测正常,而娜塔莎稍微垂下手去,试图给山姆·威尔逊传个讯。她只挪动了一下手指,或许掀动了一个按钮,或许只是叫音讯足够传递到那边去,让他自己抉择是配合行动还是远远离开。史蒂夫短暂地瞥过去时,她连眼睫都没颤动一下。
  “这不明智。”她说。
  “你们也没法阻止。”施密特这样说。
  “我在想佐拉会怎么看这境况。”娜塔莎说,“他替九头蛇打了大半个世纪的白工,连身体都没留下来,然后被完全扔下了。在他的努力下你倒是被重塑起来。”
  “佐拉在被当弃子扔掉前,最后还和我好好谈了会儿心。”施密特在说话时会轻轻龇起牙,那叫他的相貌比以往更骇人,“他的躯壳孱弱,毫无价值,我的则不同;他是命定要替人干活的那一类人,不是个组织者。九头蛇被他领着就是被人利用,我们理应获得更显赫的地位。现在时机还不到,但总会到的。”
  他嘿嘿发笑,终于正面转向史蒂夫,眼珠在眼眶里慢慢滑动。
  “看看现在,队长。”他说,“过去你所为之奋斗的东西是什么?胜利的信念?它们已经不在了,被你维护的那批人自己弄砸了。而我过去的业绩至今还在,有人替我捡起来。你不比我强,你缺少的不只是一点掀开面具的勇气。”
  “他没有那东西。”有人说。
  这声音甚至抢在史蒂夫本人之前。那是巴基·巴恩斯,自他旁侧而来,压抑着某种勃然的怒气,容不得人去反驳。“有些人不撒谎,是因为他本身诚实。”他说,“他所认定的事情也不是谎言。”
  “巴基。”
  “包括自由。”
  航舰升得更高了。他们渡过了一个气流层,但几乎没经受多么严重的颠簸。施密特一次一次地从那酒杯残骸上踱步过去,反复用坚实的靴跟将它碾得粉碎。他的颌骨咧开,露出的神情勉强能叫人识别为他是被逗乐的。“你,中士,”他说,“你是想要赎罪吗?”

[1]苏美英法分区占领柏林时,美占区即西南分区。不过后文驻军基地相关并无查证,纯属胡扯。
[2]1944年,在德军先后将V-1、V-2火箭投入战场后,盟军各国展开对纳粹先进武器装备及其技术人员的争夺,美军称这一计划为“云遮雾绕”工程。在国内反对势头强烈的情况下,后被迫改称为“回形针”,任务实质不变。

第32章 救赎主

  “你是在赎罪吗,中士?”
  上一回这么问他的是尼克·弗瑞。前局长一好一坏两只眼睛都不冲着他,但仍然把问题明白无误地抛了过来。弗瑞本来讲得很清楚,一桩归一桩,情报换活路;可用的人手也不多了,能拉到一个助力是一个。他们本来各自不过问更多,直到他们谈到冬兵计划的疑点,谈到有些东西没被巴基·巴恩斯完全记起来,然后弗瑞在拿过杯并不晃荡的水时抛出这个问题。“很明显你在赌命。”他说,“你剩下的东西不多了,这是你唯一可赌的。你本来可以更轻松地活下去。你是在赎罪吗,中士?”
  那时候阐述一个回答比现在要容易得多。他曾经可以坦然陈词,但不是在面对一个面目可憎的鬼怪时。施密特问话的语气要轻蔑许多,那便是他想表达的:这些行为无功无过,这些努力不值一提。施密特以为自己能够成为神,在他站到制高点前他会先将不够完备的人一一踩碎,简单轻易像他碾碎那些玻璃片。它们会在靴跟上留下划痕,但不会真的伤害到穿靴子的人。
  他就这样快活地、带点怜悯地踱着步子,像多年以前告诫史蒂文·罗杰斯说“你被骗了”时那样,带着诡谲的肃穆与令人心烦的知者优越开口道:“你被当作拳头使了那么久,你该为此自豪,那比你的过去要强得多。看看,你过去的全部意义就是被和美国队长的名字书写在一起,衬托他的人格和功勋,那更可悲了。”
  “那不由你裁定。”巴基说。
  他有想过假若那会成真。当时战争已经快要结束,只除了九头蛇还在负隅顽抗。在突击队登上雪山之前,他们设想过战争完全结束时的场景。他们每每都会设想假若自己在最后一役中献出生命后会是什么场景,过去它从未成真,那一回他们以为也是那样。一点想象是简单的,轻薄地浮在云雾里,叫人看不清死亡原本是件多冰冷的事情。那时他想象假若最糟的情况成真,他终究是奉献出性命,他的功勋会被标记在美国队长的后头,他干过那些不光彩的业绩也不会被算在美国队长头上。他会保留自己的名字。他提前想过,这是件好事情,因为他真正向雪谷中下坠时真正经历的时间太短,来不及他想个通透。幸而那时他只消抱定一个最简单的思虑,关于他最终是否毫无懊悔,甚至不包含是否死得光荣。
  施密特还在讲话。“你以为你还是过去那个人,一个多少还挺勇敢但天真过头的普通士兵?”他说,“很感人。现在你把自己当过去那个士兵看,然后调转过来想给九头蛇一击——你是想要赎罪吗,中士?”
  巴基在身侧卷握着手指,好的和人造的两边一起。枪口仍然抵在他后心上,它这会儿慢慢上移了,似乎准备干脆点抵住他的脑袋。他数着节拍,甚至没有讲话,他数着身后那一位的呼吸速率,挪移的方位,弹道终于打不穿心脏了,现在的疑问只剩它会打碎哪一根骨头。他跟着一呼一吸,寻找着合适的时机。剩下一点精力足够叫他勾出个笑来。“我做给谁看?”他说,“不,道理很简单,我不高兴有人动我的脑袋,所以我得轰回来。你可以管这叫复仇,但还算不上赎罪。”
  他计着数,藉着从实打实的生死场上练出来的经验判定后头那人最紧张和最松懈的时机,他将自己的呼吸放得很轻,尽管说话时一点也压不下声音。施密特那副令人心烦的优越相一点没改,这会儿稍微站定下来。“我还以为你会假装自己更高尚一些。”他说。
  “我从来都不是最高尚的那一个。”巴基回答,“即使是在过去——是啊——当我还只是个普通士兵的时候,我也不是。我替最伟大的一代干最不光彩的活儿,我从来都不会成为一个最纯粹的英雄。”
  “巴基。”有人在他身旁轻声喊他。他没有歪过头去,就这样继续勾着笑。这番话让施密特困顿了。那张骷髅脸僵停下来,那点刻板凝固的快活散去了,一双眼珠死死瞧着他。
  “哼。”施密特说,“被人当枪使,你过去未来做的事情没有什么不同。”
  “是啊,这点打击不到我。”他回答,“区别只在于枪在谁的手上,又是在帮谁的忙。过去有一段时间我情愿为此而死。那时候即便我登不上光荣榜,至少也不会被自己钉在耻辱柱上。”
  他终于数到一个呼吸的错落点,那枪口堪堪移过他的颈后,微微抖动了一下。他在顷刻间歪开了脖子,一把匕首划过持枪的手,自己转回来抄起枪对准施密特的脑袋。红骷髅也不慌乱,他歪着嘴嘿嘿笑。“你大可以在这里开枪,中士,只要你记得过去我也死了一回,可我现在还是站在这里。”
  “我不会。你们的枪口还比在我同伴身上。”巴基说。然后他迈向前去,在右手平稳地端枪瞄准的同时,抄起那人造物狠狠地、狠狠地往那骷髅脸上揍了一拳头。
  “先别开枪。”施密特命令道。他的颌骨没有开裂,在音调古怪的错合声中咔咔复位。“我不会陪你玩搏斗,因为我可不仅仅是个士兵。我站在远比这高的地位上,也不想用这类手段来解决问题。”他站直起来,竖起一根手指。“但你再动一下,你的两个同伴当中就会有一人的脑袋先开花。”
  他一拳砸在冬兵的肋骨上。巴基没有动弹,甚至也没有吃痛地弯下腰。他对疼痛的感知和反应能力远比过去要鲜活,但他硬撑着顶住了,只让眼睑抖动了一下。“你想做什么?”
  “我想让你们做一个选择,”施密特说,“死还是活?”

  “你是在赎罪吗,中士?”
  “为什么我要那么做?”
  “因为你仍然想跟美国队长并肩作战?”
  “不。”那时他说,“不。那听起来真理想化。即使在过去,我拿起枪也不是为了捍卫理想。理想从来都是属于史蒂文·罗杰斯的东西,不是我的。是啊,他是个夸张的混账,他是个好过头的人。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能回去他那边,甚至加入他的队伍里。即使九头蛇被我们拔干净了,战争彻底结束了,有些事情也不能将功补过。”
  “你知道,”那时弗瑞说,“我跟罗杰斯讲过,说你们那最伟大的一代也干过不光彩的事情。”
  “干那些事情的从来不是他。”
  “但他替别人承认下来了,说那是妥协的结果。”
  “那有什么不同吗?”
  “只是觉得你该知道。”弗瑞说,“我一样不是个理想化的人,但我不否认有些理想听起来的确很感人。你最初是为什么拿起枪的,巴恩斯中士?”
  “因为有人需要。”他说,“因为我的国家需要,我的父母在后头。因为纽约城里有一堆姑娘等着有人回去亲她们。因为有的人个头太小,叫他们去做傻事太危险,得有人替他们做了才行。”
  巴基回想这些时呼吸平稳,愈发平稳。他知道施密特想叫他往什么方面去想:他过去不是个完人,现在也不是个凡人。即便他把九头蛇给轰平了也改变不了这个,现在已经不是理想化的年代了。但他从来都知道。娜塔莎在旁边低声发笑:“上回也有人试图动摇我,那混蛋骗子被关在玻璃笼子里想动摇我们所有人,最后他是成功了,但还是被我套出了话。”她的眼睛一眨不眨,氤氲着灰绿的烟雾。巴基稍微点了点下颌。
  “也许我该叫你来对阵。”
  “你做得很好。”她说。
  “是吗?”他咧嘴笑,“我还有很多话没讲。可他不值得听,因为他永远不会明白。”他环顾四周,也不将声音压低一些。
  他们被强塞了一个抉择的机会,死或者活。施密特不是个仁慈的疯子,他给出的两个选项的结局都是毫无价值的。他们被请往一处走,兵卒们不再去管冬兵的背后,转而抵着史蒂夫和娜塔莎的脑袋。没走多远他们俩就都皱了皱眉头,说这格局真叫人讨厌。他们的胳膊上都没有枷锁,也不上任何镣铐,但被卸去了武器,连印着红五星的机械臂上都被定下个小型干扰装置。没人会在这当口就做出反击。娜塔莎说如果这地方当真是和神盾局那边的格局相似,他们去往的尽头会是一个透明的牢房,虽然防御级别大概不是针对浩克的,所以也不需要雷神之锤才能轰开它。说完她就像吃了颗定心丸似地叫他们静观其变,好像即使真到了那地步她也总会寻到个由头打开这笼子。
  施密特给出的两个选择听起来很简单:要么活着看九头蛇安全地重新隐蔽、继而逐渐壮大;不然就再强行闯出门去,但这回途中他可不会再叫人不开枪了。于是他们就这样向前走,施密特远远吊在他们后头,估摸着能听到八成对话,可谁都不那么介意。
  巴基环顾着撇回头去,脚步也没缓一下,他看见施密特像把持战利品一样握着那面星盾。他嗤笑出声,毫不遮掩。“他觉得他和史蒂夫能是一类人,因为他觉得血清能让人走在人类的前头,现在他恐怕把我也拉进了这个行伍里。”他说,“但他烂透了。血清根本不重要,什么东西加在他头上都只会变得更糟。”
  “重要的不是力量本身,”史蒂夫说,“而是为什么用它。”
  史蒂夫说话时的神情叫人想起过去那个布鲁克林小个子,仿佛他头一回被人教会这道理时自己还是那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他对施密特维持着平静的憎恶,那是他对待敌人的方式。他厌恶任何仗势欺人者,更不消说试图独裁的疯子。这憎恶恐怕一直延续了很久,血清的共同性只会强化这个:因约翰·施密特掌握了力量却不用它去维护自由,而是反过来剥夺它。
  “而你,巴克,你比你想得要更好。”他说,“你把傻事都做完了,但你仍然比你自己想得要好。”
  他的面孔上依然浮着那类叫人振奋、叫人信赖的神情,这几乎能为在最暗淡的场景中为他镀上理想的光彩。他看上去依然年轻,连同一些古旧的、虔诚的信念一起都没有完全过时。巴基抿下嘴来,想起他过去就是因为这些而跟随其左右,理想太光亮他就藏匿进影子里。那时他心甘情愿,随时可以为此而死,而现在恐怕也是一样。

  现在如果有一枚硬币的话,它的两面无论是否磨得光亮都写着死和活。他们没有那东西,他们拥有的赌本是他们的命。过去的旧物已经遗失了,现在仅剩的替代是一串手写的数字,一张纸牌,贴在他心口上。他的制服还完好,贴藏着他更多的小玩意儿,不含血肉的半边胳膊裸露在外,只是现在没得动弹的余地。他眯着眼想他经历过更严峻的阵势,他一个人就能对付所有这些持枪的人,他那被押解的两位同伴也不是会拖后腿的那一类。娜塔莎认得这里的构造,她也该认得能够毁掉动力引擎的区域以及能够逃离的路径。在被关进牢狱之前他们有一万种方法可以逃出升天或者叫九头蛇的班底不得好死,但施密特把抉择塞给他们,上头只书写着最单调的那一种答案。
  除非它并没有那么简单。施密特自有他的那一套疯人哲学,他靠它来研究历史,从中掘出神话的苗头,他给出的答案可能只是谜面。巴基本人不擅长解谜,他通常是在听取指令。他将视线往娜塔莎那边投去。他们正走在最后的横道上,下一个拐角他们就会直面那囚笼,通过几层阶梯迈向脱去自由的地界。那姑娘忽然眨动了一下眼睛,一下、两下。她有话要讲,而那话语就传到了他们各自的耳朵里。
  “我们能够逃离这里。”她说。
  他们就停下来了,堪堪停留在那路口前头。娜塔莎昂着头,面对着那空荡的牢笼,冷静地剖析他们的处境。她大抵是面对过相同的阵势,区别只在于身前和身后哪个更为安全。有机会她会讲一些,但永远都讲不完全。
  “这一路上我们都能够逃离这里。有很多个拐角,很多个监控不严的地方。这东西和神盾局过去那艘相差不远,我知道安全通道和死角,我知道哪里有空乘可以离开,获取停机坪的指令也不困难。”她这样说,“这看着是一条死路,但其实我们能够活。可结果不会那么简单。”
  她偏过头,神情坚决地朝着施密特远远站立的方向。他在控制台前,准备摁动按钮让牢笼开启,这会儿却暂停了举动。他不解答也不给任何回话。
  “你在造一个局。”娜塔莎说,“你藏在天空里,载着成堆的武器,即使不足以毁灭半个世界,也绝对足够威胁任何一个国家的首都。但其实你只是在重现一个局,这回美国队长依然在,这回你只消叫他看着而不得反抗。我们的态度根本不重要,而如果他真的反抗了,你甚至可以舍弃这东西把他困死在这里,并且控制这东西随便撞向哪座城去。一整艘舰艇,所有人的死,换一条命。”
  “没错,女士,”施密特倒不犹豫,咧嘴枯笑,“但我有我自己的办法,我无论如何都会活下去。不论怎么走我都会赢。”他甚至鼓起掌来,短促而难听。“你最后讲的那一种,那是最后的手段。那样做的话对谁来说损失都太大,我相信美国队长会谨慎考虑的。”
  “你这疯子。”
  “你们闯进来的时候就够疯了。你们没有军队,自己也没有建成一支军队。你们的重武力都在纽约,在那幢倒霉的大厦里。你们管你们自己叫什么,复仇者?”他哈哈笑,“希特维尔提过几次,就好像他还有点信过去的那一套。”
  “我们闯进来是为了确定我们需要面对什么。”这回是史蒂夫开的口。他终于接腔,声音沉稳。“我想我们看到的已经够多了。”
  他神情平定,下一秒他和娜塔莎同时行动。巴基没花半秒就反应过来,半分钟后那些拿枪比划的卒子都被放倒在地,而他用力抠掉了那紧贴在他胳膊上的干扰器,花了几秒钟去适应它的重新运作。更多地方在伸出枪口,但史蒂夫已经向施密特那边冲过去,那段路并不长,但也足够远。他两手空空,子弹沿着他跑动折转的路径碾过去。巴基夺过那些空余的枪,试着攒射掉一批火力点,他自己也不安全。娜塔莎已经翻下一层栏杆去,他则毫无蔽体。但枪声忽然歇止了。他听见扭打声,正濒临末尾,有人给了对方一记重拳,把盾牌夺回了手里。巴基回过头去时,史蒂夫正将施密特的手臂扭在背后,将那骷髅脸抵在墙壁上,像肺部撕裂一般喘着粗气。
  “让我们把事情变得简单些。”他说得流畅,仿佛已经深思熟虑,“我已经开始抵抗了。要么你下令让母舰自毁,我要把你扣押在这里倒也容易,然后你和我都死在这里;现在没有宇宙魔方,我不知道你那起死回生的把戏还能使上几回。要么我们离开,你不损耗,今天没有人需要送命。”
  “你真的愿意选后一种吗,队长?”施密特吭哧咳嗽着,“我还以为你乐意奉献出性命,而不是当一个逃兵。你可以用命换来我们的一次败亡。这东西坠毁的话,九头蛇可得花费很久才能喘过气来了。而你的功绩会被再记下一笔,如果你殉职的话,也没人会把那些无辜的人命再算到你头上。”他仍然在试图动摇他无法动摇的一部分信念,但他当然在说谎,他应当是比看重什么都更看重自己的命。史蒂夫低着头,那角度让他的神情不够明确,但他保持沉默的意思倒还明显。当然,巴基意识到,当然。困难的始终不是寻到如何去死。他们有太多个机会可以光荣地战死,但他们仍然会觅求生机。那些在农舍里喝苹果酒的年轻人,他们会愧疚,然后重新迈上战地去,把死亡留给下一次。
  困难的事情是,在过去的缘由已不成缘由后,继续寻到为何而活。

第33章 断流海

  “我们刚离开陆地边界,下头是波莫瑞湾。”娜塔莎说,“猎鹰没有跟上来。虽然得到了史塔克的帮助,但他的翅膀毕竟不是钢铁侠的装甲。说到这个,他正和史塔克工业的人一起。”
  她正在查看定位,平稳播报,手指在一触即发的局势里快活地跳舞。现在明处暗处的枪口仍在,但有人给他们摁了暂停,操控的中介就在他手里。史蒂夫继续锁着施密特的胳膊,巴基在那头举着枪。他正露着属于冬兵的那类眼神,看不出波动,不带怜悯也不带仇恨。过去的年头为他留下了多少印痕,叫他在面对带那蛇纹徽记的人时仍然会下意识维持兵械的情状。但过去的绳索被挣脱了,他有点算是自由了。可自由的代价永远是高昂的。
  “史塔克或许可以弄出一点东西来接引我们,但我们没有其它支援。”娜塔莎继续说,“他不是过去那个钢铁侠了,史塔克工业也不可能大规模出动武力,除非他想立马被踢出欧洲去。我们联系不上其他人。我们没有重火力支援。我们得靠自己离开这里。”
  “听上去还轻松。”史蒂夫说,“你认得内部构造的话,也知道我们能从哪弄架东西飞下去吧?”
  他的状况不如表现出来的那么好。在和同为血清强化者的对手搏击时,他不可能占到完全的上风。他胸骨生生发疼,嘴里尝得到血;那批子弹在那段他接近过来的路途中给他留了点小纪念,没有擦中腿脚,但恐怕有颗子弹从肋骨的夹缝里穿了出去。他不是浩克,贯穿伤对超级士兵来说和凡人一样糟。他还在淌血,他的气力会逐渐减退,如果他们真得谨慎地退往停机坪的话,他的战斗状态恐怕不足以支撑到终点站上。他嘶嘶抽着气,尽力神色不变地将当前的局面维持下去。娜塔莎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她显然察觉到了血渍的部分。她屏息静气,然后吁叹。“不会那么简单。”她说。
  巴基在缓步走近。他持枪的架势仍然平稳,踩着机械似规整的速率一路走来,一直将枪口直接抵到了红骷髅的脑门边上。直至此时他终于挪开了定焦的视线,望及史蒂夫时神情忽然鲜活过来重成为人。“我是真的想打爆这家伙的脑袋。”他说着,语气轻松,词末狠狠咬下去刻在骨头里。史蒂夫温和地叹着气。
  “我知道。”他说,“但现在不行。”
  局势维持着微弱的稳定,不止一颗子弹蓄势待发,其中一颗会在施密特反抗之前就穿过他的颅骨。但史蒂夫没有立即撤开手,他在胳膊上使力,并不迟疑地弄脱了这混账的骨关节。红骷髅发出像嘶声惨叫一样的怪笑,齿骨在下颌里咔咔作响。“来啊,巴恩斯中士,”他说,“给我一发子弹,接着你们谁都别想活着离开了,然后你们,复仇者们,你们都可以死得像个英雄。”
  “我不属于复仇者。”他得到的回话是,“我只是个复仇的人。”[1]
  巴基没有开枪。他仍然看过来,眼睛里连仇恨都淡去,剩下的大多是忧虑。他吸着气,鼻尖耸动,嘴唇抿紧,几乎就是在问:“你还好吗?”史蒂夫轻轻摇头。当前的稳定太脆弱,他不能显出多少负伤虚弱的趋势。而他的确想说些别的。“你比那更好。”他说。这不是演说的场合,他寻不到更多赞扬的辞藻和任何安慰的话语。那远比演说有价值。巴基耷下眼角,哼笑出来。
  “可能只对你而言是这样,小个子。”

  “我们有两个选择。”娜塔莎说。
  她竖起两根手指,然后一同放下,蜷进掌心里去,攥成一个拳头。她向着所有明处的枪口投去毫无惧意的一瞥,全数略过后才慢慢放下手去。
  “一个是我们当一回绑架犯,带着施密特一路离开,乘上一架能带着我们平安降落的东西,直到我们安全脱身。我不确定这一路都安全,也不确定九头蛇内部所有人都对他忠诚到不会把他和我们一同轰掉的地步。我们不了解这里,变量太大,他也不会好心到一路都不给我们添乱。”她说。她昂头转向施密特,微微挑起眉头来。“你是个煽动者。你让我想起一个人,不是个本地人。你没他那么牙尖嘴利,但结果是一样的,和你们这类人打交道的时间越短越好。”
  史蒂夫点了点头。“说下去。”
  “第二个需要冒险。”她说,“施密特会留在母舰上,我们会完全地无功而返;而我们还需要分开。”
  “我们已经看到了够多的东西,娜塔莎,”他回答,“我们只是没能阻止它发生。”
  “这可算不上功绩。不过你说得对,今天没有人需要送命。”她说,“尤其是你,你不应当死在这里。你还有队伍需要带领,你还没有结束服役。世界还一团糟,队长,你需要帮助它从混乱中走出来。一切都在重新开始,这一回你要做奠基人。”
  史蒂夫望着她。女间谍惯常不将真实情绪表露在外,她阐述时过于镇定自若,叫人全然听不出她的真实意图。“娜塔莎?”他试探地喊。红头发姑娘在那头笑,仍然带着令人心慌的镇定。
  “第二个选择的变量更小,但风险更大,大到可能让我们每个人都送命。”她说,“我刚刚看过,这里的构造和洛基的笼子一样。意思是但凡需要的话,我们可以就近打通一条垂直通道——这回用它来逃生,而不是找死。”
  她掀动了按钮。有一轮通道在底下开敞,在高空里泄着清晰的风声,轰响的成分炸裂成一个空洞。这里恐怕有三万英尺高,甚至更为夸张。他们躲避在云雾里,现在她打通一条从云间坠落的道路。娜塔莎抿着嘴角,一边轻轻勾起来,她的红发末梢没有跳舞。史蒂夫以为她就要进行下一步分析了,尽管当下的局势他们都看得出来:尽管谁都想这么干,但他们不可能把施密特弄进笼子,否则不论谁在外头被留下,在玻璃门闭合的一瞬间都会被乱枪扫射;他们也不可能自己单独走进去,他们当中有人超越了人的正常界限,但谁都不曾成为索尔和浩克,被关起来然后从三万英尺高空摔下去只会叫那玻璃匣变成个棺材。史蒂夫等着她这样讲,然后听她的下一步分析,但她没有。她甚至没有明确地指出求生的正确途径来,而只是抄起一边胳膊,挠着自己的手肘,微笑敛去,神情肃穆。
  “我欠你的,罗杰斯。”她和缓地念着,“现在我要你相信我,你做得到吗?”
  她的话语中带着不可捉摸的成分,她整个人亦是如此。她难得请求他人来信任。但当她这样讲时,史蒂夫点了头。“我相信你,”他回答说,“而我不会说谎。”
  娜塔莎垂下眼睑去,似乎要这样将感激维持多一阵,但下一秒她把手干脆利落地甩回操纵台上。史蒂夫等着那笼子骤然沉降,一个空的愿望匣从他们视野中消失。它没有,它仍然稳固在那儿。而那个本该许愿的声音说了其它的话。“詹姆斯。”她叫着,随即拔出枪来。巴基反应迅速,一手扼住施密特的肩膀,让这已经断了胳膊失去大半反抗能力的骷髅脸从史蒂夫的钳制下脱离出来。他一脚凿在施密特的膝骨侧边,把他往娜塔莎的方向踹过去。娜塔莎接替了拿枪对准他脑门的工作,和颜悦色地歪过了脑袋。
  “在神盾局的母舰上,这笼子有个小装置。尼克嘱咐他们加上的,以防万一,他是个会给自己留后路的人。”她说,“你们照搬了那设计吗?”
  “我可不懂你的意思。”施密特回答。
  “我猜你们的改动也有限。这是个多好的审讯方式,高空坠落再救回来。而且你们的胆子只会比尼克更小。”她说。她还意味深长地哼了一声。“这才是九头蛇该有的口风严实程度。”
  她将注意力集中回操纵台上,玻璃门在下一秒平滑地裂开,她又摸索了一会儿,有一瞬那笼子顶端发出了轻微而沉闷的响动。她用手势向巴基示意,那意味史蒂夫没有看懂。但另一位前苏联遗民理解了她的意味,长声吁叹,用俄语讲:“为了更伟大的利益。”
  “为了自由。”她回答。她在望向史蒂夫时已经讲回了英语。“许个愿吧,队长。”她说,“虽然祈祷也没有作用。”
  下一刻那带着红五星的机械臂骤然转向,推着史蒂夫往牢笼的方向走。巴基没有多解释一句话,神情是活络的,目光并不空洞,凝焦在他的脸上。史蒂夫微微绷着身子,每每被强制性地后退一步,都感觉自己失血的症状更糟一些。还没有糟到底,他的气力应当还足够支撑很久。他们终于完全置身于牢笼之内,而巴基从他手上夺走了盾牌。娜塔莎摁动牢门关闭的那一刻,那盾牌的边缘被金属臂操纵着砸在了缝隙之间,留下一道不均匀的缺口。史蒂夫终于醒悟过来他们的计划将如何执行,他想出声嘶吼这行不通,这危险过头,这牺牲不值当,但终于被填上的匣子在一瞬间扯着他们骤然下沉,向一侧歪去。他失去重心跌落在光滑的壁垒上,抬头时天空正从四周环绕回来挤入视野。他们朝着死路沉降,而有一个人被留在上方。
  “相信她。”在这封闭区域内的另一人说,并没有言明这恳求是针对谁的命。
  他们在高速下沉,当航舰终于在视野中均缩为寻常的远景、而再也不似能产生引力的骇人模样时,他们下坠的态势骤然一缓。降落伞开展的边缘从弯曲的玻璃屏障外翻卷过去,重力场被逐渐扯回濒临水平的均衡中。史蒂夫瘫坐在金属地的外围,背倚着透明壁垒,深深吸气。
  “所以,保险措施?”他说,“索尔知道的话,他会恨死这设计的。”
  “我不清楚这东西作为逃生通道能派上多少用场,”巴基说,“不过这显然符合九头蛇的趣味——先把人从三万英尺高的地方扔下去,然后再把他从必死的境况中拉回来,一来一回能叫人吐出不少话。”
  “那降落伞也展开得太早了些。”
  “取决于最后是谁在设定它。”
  “娜塔莎。”史蒂夫仍然深深吸着气,胸口窒闷,仿佛氧气在没能滋养到他肺部时已经迅速流失了。“我们不应当把她留下,巴克。这牺牲不值当。”
  “相信她。能从苏维埃的废墟里跑出来的人都没那么容易死。”巴基说。他伸过没有稳在盾牌上的另一只手,在空中虚晃着挥动。他的眼角微微皱起来,并不完全是带笑的。“嘿,史蒂夫,”他说,“过来。”
  他的手空空抓着像在请求接引,尽管他恐怕才是现存气力更充足的那个。史蒂夫侧过身去,叫他属于活人的那条胳膊摸索到自己。巴基并不完全在笑,他被困在冬兵的躯壳和巴基·巴恩斯的界限之间,但他声音平定,咬字清楚。
  “你是我们当中最应当活下去的一个,”他说,“为你这么做是值当的。”
  他所指的可以更多。他不会轻易替任何人做决定。除去娜塔莎同他讲过的部分之外,这也是他自己的看法。他的话语一路沉降到冰层底下去,迁跃过七十年到达曾经那个雪谷当中,迁跃到那些灌不醉人的酒里头,一个声音曾经发出劝慰。在中间长段的空白被抹去之后,那并不是多久以前的回忆。史蒂夫任他抓着自己的胳膊,手指在制服上收紧,力道一直陷进皮肉里。
  “在你栽下火车之后,佩吉抓到我喝酒,”他说,“她要我尊重你的意愿——她说你肯定觉得为我牺牲是值得的。”他甚至没得到一秒的犹疑,巴基在点头的同时终于咧开笑意,他眼神温和,像过去的魂灵完全复苏过来。
  “对,”他这样说,“那是值得的。”

  对于詹姆斯·巴恩斯而言,战地上应当没有任何好记忆。当他们的酒存够丰厚时,他会把自己灌到吐出任何话都不足为奇的地步,然后舌头打结地跟史蒂夫抱怨一些话。那是美国队长加入战争之前的故事,那些迫击炮轰炸散兵坑留下断开的血肉残肢,战地记者偷偷摸摸地跟在大兵们身后,把相机从面前放下来时看上去比实际受伤的人还要难过。那些抄镜头的人说没有人被允许随意写战争的实情,他们只能照下来,留下一堆黑白模糊的残片叫大洋彼岸他们故土上的人去传阅。“你看到过吗?”巴基反复地问话,“你在和同一批新兵蛋子一块混的时候看过报吗?看见过这见鬼的东西是啥模样吗?你为什么要来?”他哼着声,闹不清是笑是哭,额头抵在史蒂夫肩上。他不是最年老的那一批,也不是最年轻的,他见过更沉着的人也见过还不够时间沉着下来的。他把所有人都讲一遍,活着的和死了的,然后他睡一觉醒过来,照例和所有说着“我们才死里逃生却又要被你叫回去”的人一样,跟着美国队长回去战地上。
  然后他们一起去见剩下的部分,甚至一路赶去迟到的奥马哈海滩。他们和陆军一块跑,有时候也和空降师一起行动。士兵们从舱门边跳下去,在空中就遭到了截击;行动变更,舱门关上,惨叫声距得太远被风给碾碎,被反复击穿的降落伞和底下毫无声息的人一同降下去,断了的强制开伞拉绳还留在舱门口。巴基就在旁边,他本来该拉开下一根绳子。他脸色平静地坐回去,仿佛即使他已经拉开了下一根绳子也不会有所遗憾。“史蒂夫,”然后他说,“这真的糟烂透顶。”他不是没见过,但他仍然又回来了。
  他在战地上待到一切结束;结束是一次坠落,他们各自分离,手指不相触碰。史蒂夫望着壁垒之外,天空逐渐远去,他们缓慢地往海湾里下落。这远比过去的记忆要好,只是被留在高处的人处境更危急。“如果她制得住施密特、能叫他完全不传令出去的话,”巴基这样说,“我们这一路就还能平静。”他的神情更加活络,凝固成史蒂夫过去想念的模样。但一重可能的死亡让两人同时陷在难捱的境况中,史蒂夫捂住那处贯穿伤,尽力让血淌得慢一些。
  巴基似乎想继续说话,然而他们下落的势头骤然加速,平衡歪斜。有枪弹从玻璃壁垒边扫滑过去,没能将它击穿。史蒂夫心下沉得更低,然而巴基反应迅速地站起身来拧动机械臂,将盾牌从缺口处拔出来再狠狠凿回去。他的手指没有松开,史蒂夫被拽得一同直立,全身倒在下倾的玻璃壁上。他向下望去测算高度,距离灰蓝的海面约莫不足一万英尺。九头蛇那批已经接到指令的护卫队从他们上方追击过来,猛烈开火。牢笼壁上出现裂纹。史蒂夫沉默地看着。许个愿吧,队长。娜塔莎说。虽然祈祷也没有作用。然后他记起来十字纹。他记得赌本,他最后的赌本现在还在他的胸腔里跳动;有些人除了自己的命之外还牵挂着别的什么人,好像那会让他们最后剩下的那条命活得更久,又好像他们会让别人一同死了。
  高空坠落的老毛病,史蒂夫想。空降师的人跟他们讲过。跳伞高度越高就越容易受袭,落下地去就只剩一具尸体。他想着关闭的舱门。舱门现在被打开了,风口窜进新鲜空气来呜呜作响。巴基终于将那道裂口破开成足以挤出人身的大小,断裂的边角还残余着四分五裂的蛛网形状。他仍然牢牢扯着史蒂夫的胳膊,低声说了句“抓紧”。史蒂夫勉强明白他的意思,手臂攀到他肩上让他们贴紧到一起。接着巴基抱住了他的背,自己则最后一次顶着盾牌向残壁缺口上撞去。他们大概还有五千英尺需要度过,现在他们提前脱离了牢笼自由下落,机械臂撑着盾牌准备拍击在对常人骨肉可能坚如磐石的水面上。
  他们比那仍然招展着一部分失去作用的降落伞的大家伙落得更快,目标也更小。但在他们脱离那东西能帮忙挡枪的范围之后,火力依然会从他们身边掠过。笼子在他们中弹前已经被打穿了,他们唯一的盾牌支撑在下方,其余则全无倚仗。史蒂夫吃力地向上看去时,有个并不丰厚的火力正在反向狙击那些追击的人。有一个黑点在高空流窜,翅翼如铁形似猎鹰。那仍然不能阻断全部火力。巴基的肩膀搁在上头,他忽然闷哼了一声,而史蒂夫扣在他背上的那只手稍一挪位就触到了暖热浸潮的部分。史蒂夫缓慢地翻动眼睑,一些信念支撑着他攀上那条前撑盾牌的金属臂。有子弹击中那金属臂的手肘时,史蒂夫正好翻过身去,将剩余的气力从身体里榨出来了大半。他接手了盾牌,或说物归原主;他翻覆到上头,将背后袒露给集中火力攒射的人。四千英尺,三千五,三千。他提高声音说“抱歉,你可能得先撞到底下了”的时候,有东西击在他的肩胛骨上。
  “你个混球。”巴基说。
  他的眼睛里映着天空,爆炸的烟尘和云,然后那些多余的东西都被洗去,在高速坠落中被扯离他的身体,然后上一次死亡前既存的部分被全数唤起来。他尚好的那边胳膊紧紧攀着史蒂夫的肩背,手指都快陷进皮肉里。
  “但这一回我抓住你了。”他说。
  他们交谈得并不费力,他们的头颅贴得很近,仿佛直到最后都能听见对方的声音。史蒂夫吭声发笑,他的视野已经不算清晰了,他用最后的力气调整着盾牌拍击水面的角度。那层灰蓝的波涛似乎还距离很远,巴基还在他耳边说着一些话。这过程比死而复生所需的更久,像是持续了一个世纪。史蒂夫花上那么久去思索他能思及的一切,浮冰、海湾、舞曲和邀约,一个没能抓住的人,一声呼吸拍击在他耳边。我会一直陪你到生命终结。
  然后他们沉入水中。他的气力甚至不够他及时将多点空气压进自己肺里。他往下沉去,底下幽蓝逐渐过渡成灰绿,最深处是黢黑一片。有人贴近他的颌骨亲吻他,有气流压进他的呼吸当中。他的视野逐渐倾覆,侧边传来了模糊的光亮,他在水中看见一张来自过去的脸孔,近在咫尺依然真切。
  在他阖上眼睑之前,有一刻他当真以为他们年轻如昔。

[1]大抵是“I’m not an Avenger but one who want to revenge”,词义区别可自行体会。

第34章 从战者

  “你是最后一个死去的士兵吗?”
  她曾对着美国队长的肖像这样问。那时候她还是个肩膀枯瘦的小姑娘,战争的事情都听由别人讲。罗杰斯从空中坠落时是当年七月,普适意义上的战争已经在欧洲消散,抛去那些还在和阴魂不散的九头蛇作战的人,其余士兵都早已打包回家和姑娘们亲热。娜塔莎看着那张肖像画,那画上的年轻人不比街头那些冲大姑娘傻笑的工人们老。他在被记载为美国本土纪念独立的日期上销声匿迹,一个人陨落在战场之外,阖上双眼的时候依然年轻。那之后战争就完全结束了,那时候美国人还能和苏联人坐在一起干杯,各自叨念对方不一定能听懂的话。
  他应当是最后一个死去的士兵。娜塔莎想。
  后来她长大成人,再后来她投入她曾欺骗过的那一方。再后来她亲眼见到那活人,七十年过去还和肖像画上一般年轻。那时候她已经不再想问过去那问题了,因为死亡已经被证伪,这士兵依然在战斗。
  死亡成为需要迁跃的物事,又或者自他脱离凡人体魄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迁跃。他不是在被记载死亡时才成为英雄,他远比那来得强。现在他仍在试图继续作为一个英雄而战斗,他始终有勇气去迁跃比死更难的关隘:他脱离过去而在这样的境况里继续活,从墟烬里走出来帮助这世界变得更好。
  现在娜塔莎实打实地看着那张脸孔,它并不比两年前要显得更老。史蒂夫·罗杰斯的面目依然鲜活,他的呼吸逐渐恢复平稳有力,胸口正常地起伏。在另一边,巴基·巴恩斯的状况和他相仿。残余的弹头都从战士的体内被刨出,捱上几个月或许连疤痕都留不下。娜塔莎哼了一声,然后走上近前去,像过去迎接士兵的好姑娘那样,分自亲了亲他们的额头。
  “我能指望我也有那么一下吗?”山姆在一边眨巴着眼。猎鹰这回战绩可观,而且他的背包还健康存活,这大概为史塔克剩下了一小笔经费。现在这真正年轻的大兵抓着脑袋,为点根本不打紧的擦伤龇牙咧嘴,看上去倒不真的想索吻。娜塔莎拍了拍他的背,弹了一下他的脑袋瓜。山姆嘿嘿发笑,站起来冲她行了个礼。
  “等你再救我一回或许可以,威尔逊,”娜塔莎说,“不过我会尽力不让那机会出现。”
  “好吧,那最好了。”他回答的时候挑起了眉毛。
  娜塔莎沿着这地下病房的外围走了一圈,在桌前翻起那堆古怪的什物来。那些从制服和制服内层取出的小物件,巴恩斯的那一堆远比罗杰斯的来得多。她绕过那堆刀具和一些没拉开保险栓就报废的榴弹,手指点在一张扑克牌上。它看上去不很新了,又泡过了水,被晾干之后边角皱缩得更加厉害。她把它翻过来,一张黑桃七。她不觉得巴恩斯会玩纸牌占卜,他未见得会记着花色和数字的含义,这更像是偶然随机。她看见纸牌底下写着一行什么东西,被水浸泡已经晕开再看不清。她没来由地想到一块被抹去日期的石碑,那恐怕是因为棺木裂开而里头的人重新恢复生机,续接上断层的生命而继续活。
  “收拾一下,你该带他们走了。”她头也不回地说,“记得史塔克怎么说的吗?”
  “记得——‘我要这俩老头尽快被送回纽约,叫他们在复仇者大厦里醒过来。’那边真的已经叫复仇者大厦了?真的?”
  “是啊,多么紧急。我恐怕他还是在针对詹姆斯,他大概还把冬兵当成不稳定因素。”娜塔莎说,“另外,你回去就能打听个够了。”
  她抬起头时山姆正在困惑地笑。“你不和我们一起?”他这样问。娜塔莎被这似曾相识的情景逗乐了,她当然还是会回答“不”,然后对方也不会挽留她。她手里拿着一部分档案袋,预备递给这大兵叫他带回纽约去,带给复仇者,假若他们当真要继续对付九头蛇的话;她自己留下了另一部分。
  “你会加入我们吗?”山姆又问。
  娜塔莎将那答案在舌尖上压住了很久,很久以后依然不知道它是否已经成形。她困顿地后退了一小步,盯着虚掩的门。她揉动着空无一物的手腕,想着出去之后该去找回一块表系在上头,让指针替一些东西打转,也催促她去做一些决定。
  她曾经和最伟大的战士并肩作战,他们互相交命。有一个新的希望被展现到她眼前。它也可能是最旧的那一类,但没有完全过时,眼下依然有人需要它。最初他们只为复仇而集结,而今他们拥有了一个不会被轻易消灭的长久的敌人——又或者是在这番争斗过后终于正视了这世界并不安宁的现状。他们站立在废墟上头,他们会将双手插入泥土中,挖掘并建立起更好的东西。
  过去也有人这样同她讲,过去也有人说他们在延续最伟大的事业。那些亡灵盘踞一处不曾消散,叫她很长时间以来都难得相信自由的含义。娜塔莎轻轻呼着气,最后还是没将确切的答案好好讲出来。“为什么不先启程呢?”她拉起嘴角,让声音沉降下去,让她的话语不成为一个纯粹的问句。她不完全相信自由,但她多少有一些该和谁并肩的抉择方向。
  然后她把烂摊子抛给山姆,自个儿走出史塔克的飞地边界去。

  “所以你在罗马了。”
  “我在罗马。老城区,这地方真够旧。到处都是人,明明还不到找个伴儿来度假的旺季。”通讯对头的声音说,“你不考虑过来度个假吗,南希?”
  “我恐怕不会有能陪我度过整个假期的伴儿。不了,谢了,克林特。”
  罗什曼小姐坐在斯图加特的房子里,桌上摊着一份花名册。她戴了块新手表,表盘翻在手腕内侧,当她撑着头颅一侧时,指针会安静地在她耳边转动。礼拜日午后的太阳光扑簌在桌沿,在没拉帘幕时稍微有些晃眼。她把钢笔搁在一旁,手指从纸页上滑动过去,点着一些常见或否的姓氏,在“施密特”上无声停留了片刻。在那层面具底下,属于娜塔莎·罗曼诺夫的那个部分的思绪缓慢转动,已经越过了一个无辜的孩子而精密地思索起了另一些事情。那头的人闷声发笑,她好一阵子才意会过来那轻微的爆破音象征着怎样的气流。“什么?”她说。
  “我没有你想象中的忙碌。”
  “可我比我自己计划的要忙。”她说,“你知道我通常以什么形式休假,对吧?”
  克林特在那头唉声叹气。“所以又是哪儿的人要倒霉了?”他说,“塔林?我记得你说过想去那遭走一走。我可不知道你的兴趣对那儿来说是好是坏。”隔着轻微的通讯延迟,他的声音清晰而饱满,带一丁点儿倦意。娜塔莎都能想出他在那端支楞着下巴的模样,在罗马街头,在遮阳棚底下。南欧的光景应当不错,她希望那里依然正被太阳袭击着,天气还没完全热起来,那天空晴得能叫人以为有湛蓝油彩从穹顶上滑落,清洗在残垣断壁和石砖路上。克林特是在按自己的意愿行动了,随口对别人的行径做出评判,归到自己头上则是享受任务也享受生活。他是那些从精神控制中走出来的人当中的一员,他们现在可以活得很好。
  “在那以前,我对离得更近的地界更感兴趣。”娜塔莎说,“比如阿尔卑斯山。”
  “你真的是要去度假,是吧?”
  “没错,历史之旅,寻访一下美国队长坠机前最后待过的那片陆地。那里可能留着些他宿敌的痕迹,没完全被清掉的那种。或许有人特意留着它们呢。”她笑了,然后轻声叫他,面具调整下比她惯用的声线还高一些,更轻和一些,“巴顿。”
  “是的?”
  “我觉得你的兴趣不会比我强上多少。”
  “别这么说呀,小姐,”他在那头叨咕,“我好歹是在做我觉得还行的事情。”
  而这就是症结所在。过去她被植入忠诚,到了一个时段又轻易将它抛弃。她一向是无所谓正误的,却忽然有了她认为正确的事情。她没把这话对克林特讲过,鹰眼只会漫不经心地凑过来问问:“你会感激我吗?”那时候他自己也是个混账,一个脏手救了一个好不到哪去的人。娜塔莎想着过去,想着一切。她想着告知她公正的那些人,有人从不浪费口舌,有人作为秘闻流传,有人本身是活着的范例,恪守正义而永久诚实。
  “你觉得跟着尼克干还行吗?”她问他,“你知道剩下的人在做什么吗?”
  “我听说了复仇者的消息。”克林特回答她,“我猜你也知道史塔克从来和低调无关,我很难不听说这个。至于行不行——我也想问问你。”
  “我不知道。”娜塔莎说。她并不认真,也没有刻意把话语压在口舌作用的边界上。她不确定自己在回应哪句话,又或是它们本质都一样。娜塔莎将腿脚在桌椅下伸展了一阵,眼睛定在纸页上,视线草草缭过那些能被拼读的名字。“你看,我欠过不少人的债了。”她说,“通常我不愿意提,不过一旦我记下来了就会找时间补偿回去。”
  “所以你真的欠了罗杰斯队长一个人情?”
  “也许欠他一条命。而我已经返还了。”
  “我真想听你讲详细些,可惜我知道答案是‘不’。”克林特说,“照你这么说,你也没必要再加入他的队伍了。”
  “如果还清欠债就值得一笔勾销的话,巴顿,我早就不会同你讲话了。”她说。她等了很久,直到男人在那头吭声发笑,那些断续的气流在异国迸发,一直砸到她的耳畔。娜塔莎又等了一阵,然后才绕着自己的项链说:“这也不是孩子气。”
  “我知道。”他温和地回答。
  娜塔莎将名册合上,塞进抽屉里。她一路走去暗间里,坐回封锁安全的档案桌前,切换了通讯频道。克林特仍在接入,他耐心一向很好,尽管娜塔莎确定自己在重新连线时听见他刚把来自街巷里那些垃圾歌的一句调子给吞了回去。她终于用回自己原本的声音,她不确定这是否会叫人舒口气。至少克林特从来不介意,而她也是。
  “我想弗瑞不会想让人那么容易联系上。”她说,“替我警告他那艘天空船的存在,让他早做打算。”
  “我想他是到俄国去了。”克林特说,“你对他可能的去向有任何头绪吗?”
  “掌握冬兵计划书的那一批人?”她猜测道,“从那里入手更加方便。”她自己手上握着另一份档案,记录着被封存数十年的红房子。一些鬼魂仍然存在,悬在被一些至今仍被擦拭得锃亮的红五星上头。她脱离那些鬼魂时一些多年前遗存的计划仍在执行,她又见识过了另一个活体。关于伟大苏维埃,她有自己的忧虑存在,巴恩斯或许能懂,但巴顿未见得会明白。
  “是啊,他可以去那边找出九头蛇混进去的蛛丝马迹来。”克林特自言自语着。某一时刻他忽然沉默了,再提起时语气强行平定了许多。“你不去帮他吗,塔莎?”
  “任务还多,”她答道,“时间还长,我的罗马假日完全泡汤。”
  “我不惊讶。”克林特说。
  然后他断线。娜塔莎摘着那些被九头蛇刻意摘出重点保存的旧文书看,回忆起有多少人真的死去。任何计划都拥有延续的可能。她本来坚信自己是唯一的幸存者,这会儿那怀疑也只冒出了一丝端倪。她经历的死者复生太多,有了希冀的同时也有了恐惧的影子。
她曾经亲身成为地下故事当中的一个主角,一个带着假面藏着毒液的鬼。要她相信有更多的同类并不困难。在当前的境况下,出现更多来自过去的影子也不足为奇。

  那天夜晚她梦见柴可夫斯基,舞曲和硬头鞋,琴弓拉着天鹅湖的一个残片。她绷着脚尖在舞台当中旋转,本身成为一个计命的轮盘;真正的指针应当就在近旁一处哒哒走,但它转动得太安静,真实的时间流淌得悄无声息。她有很多年不曾回味过这些虚假的梦境了,这些被植入的念头,一些被抛弃的忠诚。她通常不叫它们主宰自己,反正她也不记得真伪的界限在哪。
  现在那界限骤然清晰起来,好像她记起来自己原本是谁,尽管那实质上并不要紧。她要彻底摈弃过去余留的一些忠诚,很长时间里她自知那是虚假的而叫它不起作用,现今她就那样轻易地打定一个主意,要将信任全然托付给另一些人。
  娜塔莎被清早第一缕阳光叫醒,不确定那份花名册还能不能派上用场。她真的该先前去另一处度假胜地了,尽管那并不是一个假期。然后——在她拿到一些可能对他们更了解那艘天空船起作用的东西之后——她会去翻找她有没有可能遇上另一些鬼。她没有在镜子跟前将南希·罗什曼的脸孔罩在真实的上头,她把那能用来固定容貌的面具捻在手上掂量了一会儿。还有剩余的没定下形貌的,三个还剩一个,那能起到点作用,问题只在于该在何时使用它。
  娜塔莎在午后上路。她在乘上列车时顶着她原来的脸孔,让它向着窗外,正对着游移后退的窗景。她哼着一首过时很久的老歌,模模糊糊地念着俄语。她将外套拉链一直拉到颈上,四肢舒舒服服地摊在座位里。列车向前开去,她把帽檐下拉到遮住额头,闭上眼睛假寐起来。外头有山林和光。前方无人接引。战斗没有终结。她阖着眼睑,让自己在做出决定后暂时放松别去想更多东西。她有了一点微弱的信念,也就有了让梦境看起来更好的可能性。
  她在临行前把一条信息和一句话发往史塔克大厦,或者如今它已经有了一个新名字。那条信息是一个特殊通讯频道的编码,她觉得贾维斯破解它不成问题。她允许钢铁侠弄出来的人工智能比自己聪明一些,不止一些也没关系。
  “你们会需要我,”而那句话则是在这么写,“你们知道能在哪里找到我。”

第35章 理想国

  “巴恩斯。”有人叫他。
  就像是过去。过去被分割成很多个部分。起头的一部分在教室里,粉笔刮蹭出难听的动静,教鞭打在那些惨白的字迹上啪啪作响;然后是指挥官和窝在一个壕沟里的战友的喝令,一个换一个;接下来是一对一指令,一些不够光彩的行径,从一个国度跨越到另一个。很久以后才到了最后,最后是他记忆紊乱的那些时段,所有这些全都搅合在一起。
  现在他将一切都梳理平整了。他又经历了一次坠落,上头是离他远去的天空,他记得这个情境;上一回他没有够着一个人的手,他没够着任何物事,他一个人下去……他将手指扣紧一个人的肩背时自己的心脏跳动正疯如擂鼓,却在某一时刻骤然沉静下来,连对死亡的畏惧都一同消失。他的背脊拍击水面,没有浮冰碎屑。他感觉累得发慌,但并不很冷。
  过去他们不祈祷,把什么教义都当平凡的故事听。突击队有个老油子跟他们讲中东那一遭[1],亚伯拉罕死后很久有一个人叫约伯,经受试炼时活在亚实基伦城郊外,那边的村落有一口青春泉,当那永久诚实之人经受过一切苛责拷问后神明重新降福,叫他沐浴泉水消去病痛重归年轻,康健地活过一个世纪还多一截。说话的时候他们正在攀爬雪山,那故事尽管不同于经科书的版本,也没有人多想它。他们只想着活过这一次,活过战争结束的那一天,世纪的门槛离他们还很远,没有人在那时候就期望它。
  然后他坠落、沉降、复苏,冰雪消融成为温凉的水。他在水中游移逐渐失去气力,亲吻另一人时拼着最后的劲头想他们不会死去。他们的呼吸比相互缠绕更加密切,有一刻几乎全然一体;他们将会存活,他们依然年轻。
  “巴恩斯中士。”有人提高了声音叫他。巴基咕哝了一声,在眼睑下头平缓地滑动着眼珠。他终于将眼皮撑开,眯缝着眼叫自己适应光亮,当他终于适应时立刻就清醒了。他试着坐起来,然而背后扯得一阵疼,只能微微挪高些位后冲着喊他名头的那个人无言地瞪了会儿眼。
  “我还以为我会在比这更糟糕的地方。”他说,“史塔克?”
  “别太感激我,中士。你能安全待在这里是因为我给你加了点小麻醉,虽然我觉得那玩意用途不大——总之我又查了遍你的脑子。它健康得足够让我们把铁枷从你胳膊上移开。”对方这么回答,也不在意诚实的话有多难听。他拍拍手,显出了一点不那么混球的郑重表情。“而且我办事的手段和九头蛇那群疯子比起来多少还有点区别。”
  他仍然好奇地盯着那条非人的胳膊,似乎在试图用目光拆卸它。在巴基感受到不适应之前他耸耸肩转了个身。托尼·史塔克在这陈设和正常病房差不多的单人间里自由地踱着步子,从床头柜上摸了个苹果,自顾自拿起来,边啃边叫墙壁上拉下一个屏幕浮起一片蓝光上头出现个结构扫描图——那就是那条胳膊。这东西和那个平定如机械指令的声音在普通病房里都不会有,不过这里总算没有枪支也没有镣铐。这里不在地下,采光良好,被帘幕遮住一半的窗口外头是天空和房顶尖。巴基打量完这一切,缓慢地挪高背脊在床头坐稳。
  他的背后还有些疼,但就那程度来判断伤势的话,于他而言应当是可以正常行动的级别。他像寻常检测自己体况那样微小地挪移着每一寸身体,来判定是不是每根骨头都在正确的位置上。“你的运气还好,中士,”这一个史塔克回过头说,“你的愈合能力则好过头了,看上去不久就能复原。”
  “史蒂夫在哪?”巴基开了第二次腔。他把这话一直压到现在,已经憋得足够久了。史塔克在那边挑挑眉毛,漫不经心地咕哝了句“他挺好的”。
  “他的枪伤比较倒霉,比你还要惨一些;不过他的命还挺硬。我就不给你看示意图了。留着自己去问他吧,反正他肯定能醒过来。虽然我觉得他需要再睡上几天,谁都得一阵好等了。我还有别的事情需要问他呢,世界级焦点事件——所以这回你别和我抢时间,中士。”
  他一手比划了半天,终于啃光了苹果,丢进垃圾篓去后拽过了纸巾。他一边缓慢地揩干净手一边叫了“贾维斯”,那光屏淡去了,而他扭过头来。他给自己拖椅子坐下时动作缓慢,任谁也不知道那颗黑发脑袋下在转着多少古怪的念头。这一点可能像他的父亲,巴基想到。这一个史塔克有些地方的确像他过去认得的那一个,血缘作为因果相连。
  “你说要和我谈谈。”史塔克说,“洗耳恭听。”
  他的眼睛比他的脸孔要年轻,像所有朝姑娘抛飞吻时连枪都断不好的烂头兵一样玩世不恭,但那后头有些足够坚定的、叫他精神矍铄的东西。这是个不会叫人看出他着实经历过苦难的人。巴基耸起肩膀,侧身想伸手给自己取水杯。
  “过去我认得你父亲。”他说。这句话是一个开关,他本来不容易回顾过去,也不轻易谈及自己认得什么人。现在所有一切都通畅了,仿佛那的确是不久以前,仿佛那断层并不存在。“霍华德·史塔克始终和我们站在一边,为美国队长和突击队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从一九四三年起直到我再没看见的时候。他创造了一些足够伟大的东西。”
  “但他不完全是个好父亲。”托尼说。
  “冬兵在一九九一年接受了一桩任务,一方面毁掉神盾局内部的一些知情者,一方面为了苏维埃的共同利益,最后去清洗掉一些共产党员没能扳倒的人。不是为了救命,是为了殉葬。”当事人的声音有些干哑,语调平静,像在谈论同自己完全不相干的过去,尽管那一部分记忆真实地横亘在他脑海里。“那桩任务要他干掉神盾局的创始人,佩吉·卡特那时候已经隐退很久,也被保护得很好,贸然下手毫无意义。剩一个有威胁的就是霍华德·史塔克,还有那些知道他太多秘密的亲系者。任务成功,苏联解体,九头蛇的触须被埋藏了一部分。”
  他没能拿到那杯水。这些话语揭露了一部分过去,同他们两人都紧密相联。被剩下的这个年轻的史塔克看起来挺想揪住阐述人的衣领吼上一嗓子或干脆来上一拳,他已经捏起了拳头,就差挥到那刚刚抬起来的下颌骨上。巴基没有抬手去阻拦他,几乎是耐心地等了一阵。托尼反而将牙齿咬紧,强行僵在半空。“任务成功。”他说话时连喘带笑,眼睛里充着细小的血丝。
  “那些过去不知道秘密的人活了下来。”巴基说,“他的妻子不能幸免,但他的儿子却逃了过去。”他出神地想着,从零碎的记忆边角里扒出那鹰徽更迭的轨迹来。“他创立了神盾局,史塔克,你知道那是什么意味。他始终在支持美国队长。他和卡特探员带着一群人把那面盾牌画在最初的徽标上,还用它当名字。那当然是为了保护一些人,神盾局可以庇佑国家安全,那些个人顾及不到的群众,像是美国队长的战斗精神——”
  “很久没有那种战争了。”
  “——美国队长的精神不是体现在国家上的,史塔克。”他说,“他只是个傻到想去保护别人的好人。他所谓的别人是每一个可能受到伤害的人。恐怕你父亲比你更明白这个。”
  “他糟透了。”托尼嘟囔着,“他就——糟透了。”
  他的眼睛更红了一些,但总算是放松了一点,缓速把自己弄回座位上去。巴基终于去够到那杯水,举起来就往喉咙里压。他仍然被一部分死亡掌控着心率,无论是那鬼故事本身还是已经死去的人。一些亡灵经久不去,尤其是他认得的那一些。他睁眼望着霍华德的儿子,他们并不完全一样,过去消殒的永远无法完全留存。
  过去相当一段时间托尼才完全平复。他跷起凳角,头垂直向后仰去,朝着平凡无趣的天花板。“他们管我叫钢铁侠。”他说,“我已经把装甲都炸成了烟花,当成圣诞礼物送出去了。他们还是管我叫钢铁侠。我猜一旦被当成个挺了不起的人之后就再难得脱身了。这很糟烂,也没那么烂。”他哼出个鼻音来,也不完全像讽刺。“九头蛇搞了艘天空船,不知道在哪里飘着,也不知道啥时候会轰击到我们头上来。神盾局没了对付他们的能力,老一辈的业绩——我能干得比他们更好。”
  现在他看上去更像上一个史塔克了,那个创立神盾局、将它作为一个伟大事业的由头发展壮大的聪明男人。托尼·史塔克将神盾局残余的势头接手过来,他要建立起比那更伟大的东西——重新开始。巴基闭上眼睛思量了一会儿,他的安静时光很快被打断。椅腿砰的一声砸回地面,那双年轻的眼睛看回他身上。
  “然后,是啊,去他妈的分割管制。”托尼粗鲁地说,“那一套把谁都套了进去,给九头蛇套出一整艘母舰来。”
  “你的父亲曾经有所察觉。”巴基提出来。他依稀记得弗瑞提过,尼克·弗瑞不是头一个为可能的内乱做出预备的人,事实上他接手了一部分预备方案。霍华德当然有预备方案,他想事还算周全。他做出预备,然后把自己的儿子推出那部分生活。
  “弗瑞也有所察觉,而他差点像我老爸一样丢了命。”托尼说,“我们需要一个集体,联系足够紧密,叫人玩不出花样来。一个——没错——队伍。一个更有效的新建制。对付威胁就得威胁回去。”他不谈论自由,也不谈论信念。那论调同过去冬兵听过的一些有些相似,那可能是威胁到自由信念的由头——但他没有提及。巴基低下头去,轻轻呼气,在杯壁上结出一层快速消散的雾来。
  “所以你们需要美国队长。”他说。去指引,去延续一些旧日的物事,去把那面盾牌竖在前方。托尼注视他的时候他摇摇头。“以及是的——”
  “你不是给弗瑞帮忙吗,中士?”
  “是的。”他回答,“但你不会容忍。我不会留下。就当你在缺乏武器的时候捡到一把敌人的枪,史塔克,有时候你非得忍受别人替你用它不可,就算它打死过你的亲人——尽管让它去对付当初开枪的那批人就行。”

  史蒂夫迟迟没有醒来。一再有人向他保证罗杰斯队长的状况稳定,巴基才闷不做声地转身离去。他走出大厦时接受了询问,他说自己只是想出去走走。走?去哪儿,中士?有人问他。这不是七十年前的纽约,这不是他们的时代了。巴基站在那儿久久不能回话,他斜上颌角往天空看去,看见云雾和钢铁丛林。
  然后山姆出现在门口,冲他点点头,自告奋勇地充当了导游。“这不容易,”他挠着头说,“我猜我也不是最好的陪同人选,不过至少我可以给你推荐一些补课用的东西——我觉得队长八成还没补完呢。”他们踏踏走过人行街道,山姆领着他去时代广场看那些五光十色的新鲜招牌。巴基仰着头去环顾四周,试图想象史蒂夫站在相似位置时的感受如何。
  他还没有过问史蒂夫那些不在自己眼皮底下发生的生活,那部分生活相比他的要空白得多,就其本身而言足够纯正,可惜他们置身的环境并非如此。他们或许还有足够长的时间去互相过问,问及身上每一处随当次的战役一起消散的疤痕。一些令人作呕,一些足够光荣。
  他走过街区,和山姆进行简短的闲聊。威尔逊坦白自己在互助会见识过太多的PTSD,史塔克估摸着也不能把他一直扣在大楼里,不如先派个熟脸来仔细验证一下他有没有更古怪的创伤综合症。“要我单说的话这也不麻烦,你就是得去习惯。”他说,“可是习惯是最难的一个部分。”
  习惯当下意味着过去有一部分事物要被遗忘。布鲁克林老城区一直在翻新,过去破败的公寓楼或被翻修或被拆除,连一把钥匙都不会被留下。他们居住过的地方早就变了模样,他们的过去校园里教学楼和那些稚嫩的脸孔一同更迭。树木长高或被砍伐,空地被推平或填充。足球飞过去打碎临街的玻璃,篱墙外头落下一只蝴蝶,倏忽间扇过一个金发男孩的鼻尖。巴基可以冲着一切事物出神,下一刻就果决地拔腿离开。“这并不难。”他告诉山姆说。生活的这一部分并不难,难的是脱离战斗,而他从没想过离开它。
  他们在河水涨潮的时候走过小路,眺望高处的布鲁克林大桥。高架桥当前还在正常运行,山姆咂着嘴说自己前几回来它一直在维修。反复修缮,吊车叮咣作响,班车经过桥上时恼火地想鸣笛。这桥梁比过去更加古老,但看上去也没有什么不同。它不通向过去或未来,它只是沉默地铺平道路,在摇摇欲坠的边缘被人们修正稳固。
  他们不走桥梁。他们向河岸走去,也不打算叫水在眼前分开。山姆在一个时刻停下来,坦然接受了他的感谢,自己戴上随身听的耳机哼起歌来。巴基一个人往前走了一阵,向着铺散青烟和粼光的河面去,粼光渐渐消失了,接下来可能是一个阴雨天。他静静站立,也不迈进。他记清了往昔未来,再没有什么需要拉近,也没有人在另一端等待他。
  他在布鲁克林游荡很久,渐渐也不再打听美国队长是不是清醒过来了。他的时间还够,足够他多歇息一阵,也足够去等别人来找到门前。有一日他回到复仇者大厦去时,那个被叫成贾维斯的机械声温和地同他讲,在纽约三小时车程外的华盛顿,有人想见他。
  他在第二天早上出发。他没有被引导向某处机关大楼,司机把他放在一处家门口,有人露着好奇的目光引导他进去。在最安静的那间卧房里,窗帘都被全数拉起好叫人感触到光热和风息,时节在那些细末之处缓慢更迭,可惜阳光在今日没法光顾。过去那位卡特探员躺在卧榻上,呼吸平稳几近微弱,在无人搭理的时候昏昏欲睡,露在外头枯瘦的手甚至难得再握紧一本书。巴基在一旁坐下时挡住了一侧暗淡的光线,她忽然撑开眼睑,微微撇过头来。
  “巴恩斯中士。”她叫他。
  她说话很慢,字音一点一点从枯萎的嘴唇边溢出。旁人说她已经不完全清醒了,但此时她的眼睛还算明亮,似乎在经历漫长的休憩后恢复了一点精力。“卡特探员。”他回应道。佩吉吭声发笑时他不知该如何应对,他从未像史蒂夫那般接近过她。“我很抱歉。”他这样说。
  “为什么?”她问。
  为了一切。为了他过去作为一件兵器逐渐拆毁她的事业的根基,为了她差点也被归在袭杀名单上头,为了她作为那般美好的人却已经老去,自己却在这里呼吸平定心脏强健。“为我过去忘记强迫你的士兵学会如何跳舞。”他回答,“我比他更加遗憾。”佩吉无声发笑,她笑起来时看起来还跟所有的年轻姑娘一般快乐。她微微歪着头,发梢打着老式的卷儿从肩膀上擦过。
  “记得教会他。”她说。
  巴基就不知道该如何接续了。他摩挲着自己的指节,皮肉的擦着金属的。佩吉的眼神从他的动作上扫过,轻轻落在他的脸孔上。“要重新开始一切,这很难,”她缓慢地说,“史蒂夫在这上头一直做得不太好——他是个夸张的人,他把所有的事情都看得挺严重。”
  “我想是的。”
  “所以让他看到有人、有个人和他一起做出尝试,”她说,“这不会改变本质,但会让事情看起来容易很多。”
  “这太体贴了。这都快叫我嫉妒他了,探员。”巴基倾过身去,冲她耸了耸鼻尖。佩吉则维持了一阵缄默,只是呼吸和微笑,似乎要许久才能恢复过说长串话的气力来。
  “因为他值得,”当她终于再次开口时,她这样说,“他的确影响了我一生……而你又如何呢,中士?”她望来的眼神是全然信赖的,他们之间有一些共通的东西。巴基并不迟疑,压下头去点了点。
  “是的,他值得。”
  佩吉开始笑出声了。她爆发出一阵细小的笑声,仿佛她的气力再充足些的话,她就能笑得开怀而响亮了。巴基就这样看着她,想着他们之间的确有一些东西是共通的。她在战争结束后就留在了美利坚,将一个遗留的精神维护下来,永远惦念并感激着,恐怕连埋葬之时都不愿意回去大洋彼岸。而他们谁都没有怨言,因为史蒂夫·罗杰斯值得这一切,为他结束或延续一条命都是如此。
  “我还有东西要给你看,中士。”佩吉轻声说。巴基在她的指示下往床头柜那边摸索,在底层翻找出来一封信笺。信封很新,仔细地封好了,然而表层空无一字。他询问地望着她,她回以微笑。“战后他们把史蒂夫的一些东西留给了我,有一些被封存在神盾局,有一些被我自己留下。”她说,“我把它们锁在很安全的地方,不知道完全封存是不是个好主意,那简直就是搁置了……直到我听说他回来了,才拿出一些来看看。”她咳嗽了几声,并不严重,清清嗓子之后继续。“时间隔得太久,有些已经弄坏了,不能完全留下来。我可惜它们,但我高兴他本人还活着。那都不重要了。”
  她温和地望着他,看上去和过去那个操着英国腔的褐发姑娘一样坚定而干练,也一样美。巴基摩挲着信封的边角,原本满腹狐疑,这会儿忽然隐约猜到了里头是什么。他的手指收紧,深吸了一口气。“谢谢。”他说。佩吉满意地将眼睑搭沉下去,再讲话就像梦呓一般了。
  “原先的信封本来就磨得厉害,后来彻底烂了。”她说,“不过我想,真正重要的是里头的东西。”

  史蒂夫回来华盛顿的时候堪堪和他擦肩而过。他刚离开佩吉的住所,便装的美国队长就出现在了街口。巴基笑起来,告假说不打扰这个约会,自己则往博物馆跑去。他走过旧海报前方,路过一群比试着身高的孩子们;他回去看那展厅,同他上回见的相比,突击队成员正中多出了那件星条旗制服的展示假人。他看见自己过去的装扮,还有自己过去的脸孔。一个展板上写着他的名字,在世人眼中他的生命仍然终止在一九四五年。那个展板上处处与史蒂文·罗杰斯的姓名相联系。人们从那前头走过去,有的停留有的则不。有一部分人始终将历史惦念,有些人则不愿顾及他人的生活。
  巴基将重心自如地换回另一只脚上。他恐怕真的是站了太久,因为在人群开始散去时,有人从侧边撞了他的肩膀,然后从帽檐底下递来个笑。“嘿。”史蒂夫说,“嗨。”
  “这样好蠢。”巴基说。他去戳史蒂夫鼻梁上的眼镜架,稍一碰就沿着鼻尖滑下来。史蒂夫摇头解释说他来这里时经常被认出来,后来学会了戴帽子,也依然会被那些有英雄症结的小男孩抓包。“那是因为你的脸被画在整面墙上,而且到处都是你的录像和照片。”巴基哼道,“我的曝光率就小多了。”史蒂夫的神情相当温和,他冲着这边看,甚至还退了一步,似乎要将巴基·巴恩斯本人和那展板上的黑白留像一同纳入视野之中。巴基本来还有很多话想问出来,那一刻储存话语的地方忽然空了。他低下头去,告诉自己过一会儿再去拥抱他。
  “你怎么会想到来这里?”他们随着人群离走时,史蒂夫在门外生出了这样的疑问。巴基听他叨念说应当没有人来得及把这里介绍出去,失笑着搭过那大兵的肩膀。
  “我来过这里一回,”他说,“为了搞清你是谁。”
  史蒂夫就不再问了。他们换去了别的话题,巴基问到他伤势如何时他正经地说沿湖跑上三圈没问题。“不过短期内不建议进行外出任务。”他这样说,“安心点,如果我的情况太糟的话他们也不会放我出大厦的大门。”但他很快又要回去,他回来华盛顿是要从他过去的居所里收拾走一些东西。他同史塔克谈过,复仇者建制竖立起来的初期他需要长久地留在纽约;何况他还是那个布鲁克林男孩,他更想念那里。
  他们不赶时间,挥别了绕着附近打转的车辆,冲着车尾的牌照毫无理由地发笑。他们在天色开始完全变暗之前从林肯纪念堂前离开,胡乱塞了满嘴垃圾食品,在天黑的时候赶回罗杰斯的小公寓楼。他们在过道里遇见隔壁的CIA,史蒂夫管她叫莎伦,向她道谢,金发姑娘微微抿嘴笑,跟他说别客气他搬走后她可以尽情用他的洗衣机。他们各自道别又各自关在门板后头,巴基开始快活地大笑。“洗衣机?真的?”他戳着史蒂夫的胸口,“你可真是不怎么擅长干这个。”
  “我忙得叫自己没时间认真考虑约会。”史蒂夫回答。巴基冲他不留情面地摇头,在记起自己该说什么之前已经退远了一些。
  “得了吧,”他说,“你只是还没结束上一个邀约。”
  他听说过那个故事了,上一个邀约在一九四五,有很多别离都发生在那个年头,那个年份被排列成一小串数字抄在纸牌的边角。现在那数字被洗去了,一些故事重新建立,一些微末的痕迹被抹去。那张纸牌在他游荡于布鲁克林街头的时候被弄丢了,一个不成器的赌约,活过了战争却在和平之地里显得不值一提。他们真正的赌本还活在胸腔里头,搏击有力,节奏鲜明。那远比一个孤独伶仃的纪念品更好。
  “记得我上回来这里吗?”他说。
  “那回一切都一团糟。”
  “至少没留下更多子弹头。”他漫无目的地四处环视,把自己塞回先前坐过的位置。不拿匕首,不举盾牌。“我拿走了一张牌。打赌吗,大兵?”
  “我从来不是手气最好的那个,”史蒂夫答道,“但也说不准。”他摇着头,缓步走近。“我也有很久没玩过牌了。”
  “我觉得卡特探员不会高兴看到你连个能玩牌的人都没的。”巴基深思熟虑地讲。史蒂夫已经到了近前,而他微微放松向后仰去,歪倒在靠背里去看那双蓝眼睛。史蒂夫温和地望过来,带着一丁点儿困惑。
  “嘿,”他说,“她同你讲了什么?”
  “她还给我一些东西。”
  巴基把手往外套内侧伸,从胸口暗袋那里掏出那个信封。史蒂夫不太理解地看着,也不主动出声询问。巴基把信封外侧翻给他看,空白一片,没有邮戳也没有字迹。他将手抬高叫史蒂夫握住它的边角,最终完全递交过去,让他拆开封口。史蒂夫从里头拽出信纸来,那东西被时间磨得轻薄,泛黄发脆,他展开它的动作很缓,又花上更漫长的时间去凝视里头的内容。他的嘴角颤动,叫人不确定那是一个笑还是其它。
  “我以为我将它塞回去了,”他说着,声音微微堵塞,词节断得厉害,“塞回制服里,备用套的内层,我不知道——我以为它被埋在墓碑底下。”
  “看起来它又被人给取出来了。”巴基说,“我不惊讶。他们给你埋了什么,你第一块报废的盾牌?都有人能把它挖出来贴在神盾局的徽标上呢。”他看着史蒂夫低下身来,似乎只想叫微笑的成分清晰一些。他伸手去刮蹭那点短弧,指节停留在史蒂夫的颌骨旁边。“真好,”他低声说,“我都没想过要把它寄出去。”
  “你带着它多久?”史蒂夫问他,“从你标的那个日期开始?”
  “是啊——是,同行的每个人都带着那么一封,似乎打算瞅准在欧洲落地的时候就寻个时机把它寄出去。我早就写好了,在临行前还用得上好钢笔的时候。可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该寄给谁。”巴基这样讲。他从史蒂夫手里轻轻扯过那页信纸,戳着下两行和结尾日期。“我把写收信人名字的地方空下来了,我不打算填上那个说过等我回去的好姑娘。上战场的士兵都不值得等,她值得更好的人。”
  “所以你还是热衷于坑害我。”
  “我差点死了。”他恶声低吼,嗓音都梗进喉咙,像塞着土灰和血。他花上好一阵子去找回声音。“那回还算走运,我过来而且活得很好,然后我想起来,”他说,“你叫我等你过去再结束战争。”
  他把信纸叠好,塞回封里,交还回史蒂夫的手头去。“我以为你想留着它。”史蒂夫说。
  “你是收信人。”他说。而这迟到了七十年。他一拳擂在自己胸口上,微微弯起眼角来。“敬你,史蒂夫。”
  那就是信笺本身的意义,叫你维系着另一人的命,它永远停留在需要它的人手上。史蒂夫将它握好,大抵是为了将它收起而短暂地离开。巴基放松地瘫进椅背里去,再睁开眼时对方已经站回了原地。“谢谢你,巴克。”史蒂夫这样讲,然后俯下身来亲吻他。
  他们早该这样做。巴基模糊地想。早在一切令人忧烦的变故发生之前,早在他们自知会互相陪伴的时候,早在他们还是实打实的大男孩、一个拾起另一人的家门钥匙时。过去他请求一个准许,他早应该请求更多。因为史蒂夫·罗杰斯是那样好,值得所有的一切。现在那个浮着尘土的年代完全过去了,公寓楼里的家门口没有一块砖头,没有一把钥匙能被翻找出来。直到现在——现在,一切都迟得太久。
  史蒂夫的手指碰着他的耳廓,滑到那些零碎伸展的头发里,一直向后摩挲到他的颈子。有一瞬巴基像过去那样绷紧背脊,因这动作足够危险,因他的命都跟着脆弱起来。史蒂夫将手掌贴在那里,温和而令人安心。有一刻他想即便那变成刀片也不会要了他的命。他这样以为了,他这样相信。很久以来他再难得相信什么事情,但此刻他放松下来,把自己投进那拥抱里。
  他们花了很久去互相亲吻,比即行前更加长久,像是久别重逢后蓦然发现一些东西可以失而复得。那些亲吻延续绵长,松松落在额前颈侧,从客厅绕回卧房里去。他们在全身赤裸时互相安抚,手指碰到新愈的伤口,划动的轨迹沿着肌肉线条走过去,做得轻缓而放松。巴基去仔细地观看所有那些伤痕,赶在它们随着上一次战争的痕迹一同消失之前,赶在新历的战役到来之前。美国队长生着一副战士的身躯,而他不需要更多痕迹去证明自己的功勋。这具身躯伏在他身上,坚定地连同他非人的那部分肢体一起拥抱。
  他们依然年轻,史蒂夫是更年轻的那一个。他没经历过沟壑重重的年代,他纯正的部分依然如新。巴基引导着他完全接近自己,肢体和呼吸都互相连接。那一时刻有人感受到自己多少还存着希望的由头,生机从历经修补的躯壳内部缓慢榨出,叫他感受尚还鲜活的一切。
  这永远比想象得更好。

[1]此处为伊斯兰教义的说法。

第36章 英雄墓

  “每个人都要轮到去登上千古长存的受难的高岗。每个人都要遇到千古不灭的痛苦,抱着没有希望的希望。每个人都要追随着抗拒过死,否认过死,而终于不得不死的人。”[1]
  有人用枯干的手指拂动书页,浅浅在上头划过一句话。她变得沉默寡言,因为讲话会让她气喘咳嗽,她变得安静而加倍温和,全然沉浸在流逝的时间里。她昏睡的时间愈发长久,或许不知何时便不再醒来了。史蒂夫将鲜花放在她床头,好奇地想着她是否还会做梦。梦里洒着香水的姑娘们成群结队走过贝尔格莱弗广场,个个都还不到换上军衣的年纪;伦敦的雾气浮动在清晨乍来时,萦绕在废墟上头让它们显得像枯碑。那一些温柔的异乡人的记忆,在生命逐渐走向末端时或许会浮现出来。但佩吉并不会同他讲。她醒过来时只安静地看望他,像要将他的脸孔整个烙在脑海里,陪伴她到生命的终末。他过去和今日都是一般模样,而她惦记了他一生。
  史蒂夫用手指梳理她的头发,俯下头去亲她的鬓角。医生说她无病无灾,但她的情况仍然不容乐观。从前她仿佛还吊着一桩心事,现在她却像是不再担忧任何事情了,这让她显得平静也叫她少了一股子决心。她也不吝求更多陪伴,醒来的途中自个儿将书页翻得很缓。她这一生活得够长,而今自然老去,像常人的生命一般轻易地衰败枯竭;她活得还不够长久,史蒂夫清醒见到她的时间不过三五年。
  她又昏睡过去了,而他悄悄离开。
  史蒂夫每日拾掇一些东西,有人替他送去纽约。他还有时间在华府晨跑,在天刚亮堂起来的时候远远望着方尖碑。他回到家时,碟机上转着山姆硬塞过来还来不及收拾走的一些唱片,巴基坐在一旁听得昏昏欲睡。
  这安宁日子没有持续太久。纽约的动静逐渐闹大,一些明面上的消息和一些暗地里的同时在生发。新闻里开始拼命猜测史塔克又要闹出什么大动静,搞不好他一掀帘幕叫人发现后头多了一批从前没见过的新盔甲,然后钢铁侠会重新蹦跶到世人前头。“他们也想得太简单了,”托尼懒洋洋地讲,“这是最容易猜到的一个部分。”他说佩珀也懒得就此找他麻烦,她完全理解他需要做些事情,让自己让其他人都变得更好一些。
  布洛克·朗姆罗逃出监护室的消息也秘密传到了美国队长手上。特战队其他人都没出类似的麻烦,要么确认已经丧命、尸身和档案记录都比对得上,要么在干脆那场混乱中不知所踪,剩下的几个倒霉蛋跑得还算快,可惜还是被扣回了监牢里,在被唬住之后倒也光棍地大开金口抖出大笔情报来换自己的命。朗姆罗是态势最古怪的一个,他全身伤重地被从废墟里抬出来,当时只剩了半口气,吊了好久才被救回来,醒来后成为唯一活在他们眼皮底下却又三缄其口的人。这会儿他终于做出了符合他风格的反应,行动干脆利落,一路打昏了大堆的看守人员,留下一堆狼藉和一间空屋。
  “你们早该把他弄到我眼皮底下来。”托尼不无遗憾地说,“神盾局剩下的设备不怎么中用,是不是?”
  朗姆罗的出逃似乎成为一个讯号,此后四处暗线都传来了明确的叛反消息。一些人终于不再遮掩,跟上了一个先驱者的离走势头,登上不知在哪的巡航船去。所有人都曾经艳羡过那个天空堡垒或为之自豪,但那是在它不落在敌方手里的时候。“所以这不是一个完满的英雄故事,”托尼说,“坏人没被打倒,那倒霉的天空船还飘在我们脑袋顶上,谁也别想睡好。”他们或许正在经历一个更坏的时代,一个制造混乱的阵营遁入天空,还有更多东西被藏得更深而一时叫人挖掘不出来。
  唯一值得庆幸的或许是有人明了战争永不歇止的含义,有一批人愿意为此奉献出生命,而这一切本身也会成就生命本身的意义。
  “我该走了。”然后巴基这样说。
  他说话时史蒂夫正托着他的颧骨,手指压过凹陷进去的轮廓一直压到耳后,碰到一绺褐色柔软的头发。他笑着接受一个亲吻,并不介怀地昂起头来,叫更多的落在自己的肩颈上,一直蔓延到他左肩上的断口处,那一刻他蓦然低叹了一声,重复了一次他的话。“我该走了,史蒂夫,”他的手掌小心地贴在他友人的侧颈上,向下顺滑过半面脊背,一直落到腰后将他们拉近成彼此触碰鼻尖的距离。“你知道我现在的任务。”
  “我知道你在为谁办事,”史蒂夫说,“我依然不喜欢他办事的手段。”
  “你可是早都放我去了,队长。”巴基说,“没有战士会天真到不事杀戮。”
  他冲澡出来之后找史蒂夫问一把剪子。他这些天都没去刻意寻找过,尽管从过去的习性来看他更习惯把所有带刀片的利器都掌握在自己手里,也不知道那会叫他更焦虑还是更安心。史蒂夫将拇指覆压在刀脊上轻轻摩挲,同样不知道自己是更焦虑还是更安心。剪刀并不会完全从人的后颈上擦过去,但那滑动的势态发生时巴基仍然抿紧了嘴唇。史蒂夫抬头时留意到巴基正从镜子里望过来,视线游离着捕捉他的眼睛而没有专注于自己的模样,每接触上一次都会将肩膀放松一些。时隔很久,詹姆斯·巴恩斯过去的模样正在逐渐跳脱出来,那却不是他本人最介怀的事情。
  再然后,赶在一次离别之前,他们遇上了另一次更为彻底的离别。消息就从市内传来,恐怕也传到了纽约去。另一些人从那边赶来,和他们汇聚一路。人们都换上了黑色的外衣,去参加佩吉·卡特的葬礼。

  过去有一个姑娘同一个大兵许下一支舞,战争结束时她没等到他归来,后来她也没有留在自己的家乡。时至如今她到了把最后的心愿留给自己的时候,她却用文书留字去嘱咐人们让她沉眠在这片土地上。史蒂夫曾短暂地设想过她该有的去向,那些画面中往往有一个情景,是他抱着骨灰盒将尘屑撒入河流或大海,期许洋流能将死者最后的一些心愿和念想捎回大洋彼岸去。但她的心愿和念想都留在这里,过去引领自由的国度,过去她为之奉献的地界,过去有人将它的名字冠在一个人的荣誉头衔上。
  史蒂夫想象着她临终前的模样。她没叫任何人赶上那一时刻,只是安静地阖上双眼便不再睁开了,在无病无痛的夜晚永恒地睡去。她的十指在身前微微交叠,不成祈祷、只是祝愿,她的头发散落在她的脸庞周围,衬托出一个恬静的微笑。他想着一切,沉默地在棺木盖上撒下第一把土。
  他去旁观过二战老兵的聚会,那些过去一起玩牌的年轻人把自己的旧军服翻出来,勋章擦得锃亮,冲着昏昏欲睡的那一批骂骂咧咧,好像这样就能将他们从半截身子入土的境况中给吼起来。然后有人告诉他每一年到场的人都更少,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是最后被剩下的那一个。每个从过去走到现在的人都会逐渐倒在路途上,这是谁都必将经历的一环。时至今日他所熟识的最后一个从旧世历中以寻常方式遗留下来的人离去了,并没有留下一句轻飘飘的告别。
  当日天色阴沉,却没有雨丝斜落而下。拂风时有灰翅膀的鸽子扑簌而过,落在临近的墓碑上,爪尖扣着历时更久的灰岩,阴影覆盖上新草和青苔。最后所有人轮流走上前去告别,史蒂夫留到了最后一个。他背过身去时所有人都还等待着他,似乎指望他能另外发表些感想。史蒂夫冲着那些眼睛压低眉头,缓声开口。
  “今天我站在这里不是为了发布讲话。”他说,“没有演出,演出已经结束。我没有替她念诵悼词,因为我不确定我该缩得更短还是讲得更长。今天我站在这里只是为了告别。过去我忘记将邀约结束,我不知道这是否为她留下了希望——任何形式的希望。我很高兴她沿袭了过去的理想,也安然度过了自己的人生。今天我站在这里完成一次道别。愿她安息。”
  这的确不是一番能被计划的讲话,他在话音落下之后仍然毫无头绪自己究竟讲了什么,然而有人鼓掌,有人再次擦拭了眼睛。最后人们终于散去,有人在上前来拍拍他的肩之后转身走远,有人则远远站定下来打算多留一阵。托尼·史塔克待了很久,终于磨蹭着走近,微微咳嗽了一声。
  “所以,”他说,“旧时代——”他打了个梗,尽管要吐出那些词来于他过去的腔调而言并不困难。他远有一百种更伤人的方法去讲话,但如今他蹙着眉头,像是全无概念那是否该由他来宣判。史蒂夫轻轻摇头,接下了他的话茬。
  “——过去了。”史蒂夫说,“看起来到了重新开始的时候。新时代,新建制。过去的已经全部归墟了,也不用下定决心去打破一些旧框架。”
  “是啊,”托尼把目光沉到墓碑上,低声嘟囔着,“最后一个。”
  他们本该露出更加悲戚或涵盖更多希望的神情来,然而都没有。托尼不安地蹭动着脚踝,而史蒂夫也不急着打断他。还有其他人留下来,但不属于这方谈话,安静地停留在外缘等候着。史蒂夫的耐心不错,他知道他们还需要更长远的耐心,去推动并等候一个新时代的诞生。
  “……这样一个团队作为核心,比那些秘密建制要好得多,没有什么要互相瞒着,没有什么见不得光。”托尼说,“我们的身份都不是秘密。这样很好。”
  “不是每个人都这样。”史蒂夫说,“只要不弄出个类似的算法来监控别人的一言一行的话,就永远有秘密存在,秘密是自由的一部分——”
  “我们不会完全牺牲它,队长,”托尼平声道,“只是需要奉献一部分,作为自由的代价——你的说法。”
  这是一个史塔克,史蒂夫意识到。史塔克的名字留存在神盾局的初始档案里,长期以来都作为它的一个支柱而存在,那是其业绩的一部分。这一个史塔克或许同他的父亲不那么相像,但总归是继承来了一些东西。他将理想付诸实践的方式可能尽随自己的心意,他永远不会采用史蒂夫·罗杰斯最喜欢的那类做法,他们能在一些事物上取得一致的观点,但他们永远不会毫无分歧。
  “我只是个士兵,”史蒂夫这样迁跃性地回答,“我负责战斗和下令。”
  “我对这方面不太关心也知道士兵的职责是遵从指令。你是该改改你的老顽固脾气。”托尼说。他哼笑了一声,伸出手来。“合作愉快,队长。你负责下令。”
  史蒂夫伸出手掌和他的交握,停顿很久。他隐约知晓这会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在一块新碑之前,一个结束昭示一个开始。这之后他们不再多说,各自告别,然后各自迈步往不同的方向去了。史蒂夫跨过道路向最后剩下的一个人走去时,留意到对方正出神地望着托尼离开的背影。他走近时巴基回过神来,皱着点眉头冲他笑。“我应当表示一下我的期望值吗?”史蒂夫去搭过他肩,带着他转了个向。
  “走,我们先去看看别的。”他说,“我自己都还没实际见过它们。”

  “葬礼怎么样?”有人问过他。
  那时他刚参加完他母亲的葬礼,踢踏着挪上台阶去回到家门口,房门背后空空荡荡,今后里头也会只剩他一人。萨拉·罗杰斯是一个为工作和生活操碎了心的女人,最终没能逃过病痛的折磨和现世苦难而沉沉睡去。她不消再操更多心了,也不用再吃更多苦头,但史蒂夫仍然替她难过。她葬在他父亲的旁边,他们得以在冥冥中让魂灵互相依存。史蒂夫并不很信那一套,但这是最好的结局。
  他想那里并没有给自己留下一方地,他说不上是忧虑还是平静。他想做些更有价值的事情,而不是早早死于病痛、被草率地埋下。他身后再不剩可以主持他葬礼的亲人了,唯一能确定到场的人就在他近旁,叫他相信他不需要独自面对这一切。即便他一无所有时,巴基·巴恩斯仍然站在那里。
  战争结束后一定有人替他们都举行过葬礼,然后将他们的名字刻写在历史当中。但那一场葬礼他永远无从得知详情了,也无法评判当时的情景如何。他希望不算坏,他猜想应当不会太坏。他听闻过无数消息,也逐渐知道那里被当作一处伟大的纪念地:同一年代的亡者在周围排开,齐整如仍然在军列中排行,前方是领导他们的人,一个人去引领在那个年代所有留下了姓名和性命的英雄,生于精彩死于光荣。
  现在史蒂夫依循着别人告诉他的方位去辨识路径,和另一个留存下来的人并肩行走,最后终于站立到那一场他们都没能见证的葬礼的遗存物的前方。史蒂夫让目光平平扫过周围的阵列,暗叹自己从来记不下那么多人,也没法为他们一一致哀。最后他终于垂下眼睑,想寻到一个由头让自己开口讲话。
  “看起来他们还不急着把我的空坟墓撤走。”他说,“往好处想,至少我不用愁自己没有位置可去,也不用因为这个而着急。”
  “我觉得看着这个挺伤人的。”巴基诚实地讲。他的脚底微微蹭着地。“这很古怪。”
  “弗瑞冲着自己的名字也没多说什么,我觉得他挺乐见其成。”史蒂夫耸肩道,“以及是啊,叫他们看见死亡才比较鼓舞人心。”
  “叫他们看见奋斗的代价?”
  “没错。”
  他们并立着凝视那墓碑。即使世人尽都知道史蒂文·罗杰斯已经跨过七十年的时间像个奇迹一般归来,重新投身于战斗事业当中,美国队长那无用的空坟前也永远少不了鲜花。巴基前去抚摸它的顶端,手掌搁置在上头久久不移开。然后他就这样低着头说:“你仍然在拯救这个世界。”
  “我们都是这样。”史蒂夫回答他,“还有,我说过你的墓碑在我的旁边。”
  史蒂夫看着他耸起肩膀,一个无奈的举动,也曾被短暂地用来示意一切安好。“你该学学正常的安慰方式了,小混球。”巴基说。他的话语里带了点儿漏气的声音,但他看上去情绪还平稳。他抿着嘴唇思量了好一会儿。“战争不会结束得太快,我们也都看到了。”他说,“这可能比我们过去面对的东西还麻烦,触手一大排,后头还藏着套——你得辛苦点了,队长。领导他们,给他们下令。可别太犯傻劲儿了。我不在队伍里了,没人看着你。”
  “你犯傻的时候比我多。”史蒂夫说,“比如现在。比如你要去做的事情。”巴基退到他旁边拍他的背,随后微微往一侧转了步子。
  “我们会打胜仗的。”过去那中士说。过去他从未这般笃定地讲过话,去陈述一个全然依存于理想的假设性结果,去肯定地表达不过是期许的愿望。他咧开嘴笑,站立在他自己的墓碑前头。
  “小心别真的躺到那底下去,”史蒂夫说,“虽然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我们都会下去的。”他回答。
  史蒂夫恒久地注视这场景,一个活人站立在哀悼自己死去的碑前。詹姆斯·巴恩斯并不严谨正式地站在那儿,肩背腿脚都放松,黑色外衣将他的胳膊完全裹了个严实,只要不去留神手腕以下的部分就同过去无异。他的头发修短了,齐整地梳起来,看上去像他们临别之前、更早之前,一个承诺一世的友人将钥匙递到他手中时的模样。他经历得远比那多,他眉头眼角的轮廓线都比过去要松垮疲惫,但此时他勾起点形似漫不经心的笑意,叫人放心他只是先行过一步,而那算不得不可僭越的沟壑。
  “是啊,”史蒂夫说,“我还记得你说你会活得比我长久。”
  他走上前去。他们停在两块墓碑平摊开的区域中间,像每一次久别重逢或分别之前那样拥抱彼此。总有一天士兵会停止战斗,回来安度余生或许并不比死在最后一处战场上来得强;总有一天他们会真正沉睡在棺木当中,再不知道上面的铭文是否还像过去那样。会有一个人先行或留到最后,而最终他们仍然将彼此相依。
  他们结束那个拥抱之后,巴基往后走去,先一步走去,行将在他自己的路途之上。史蒂夫没有叫住他,但他在几步过后自己刹住了脚,回过身来站定了片刻。他的站姿忽然严谨地挺拔起来,头肩都摆正、腿脚都并齐,重心稳固地落回正中,然后抬起右臂来,缓慢地举到额际行了个礼。
  天幕上云层低垂,正裂开一道缝隙,拨开落雨的势头拉下一道微末的光。

END


下方的长篇大段是纯感言,不想看可以戳出去_(:з」∠)_


写这篇文章大概是我干过最鸡血上脑的一件事,也是最顺理成章的一件事。
应该说从我得知这部电影的副标题是“The Winter Soldier”起,我就笃定自己必然会为他们写一个故事。但凡牵涉到上世纪那场战争以及随之而来的两分时代,涉及虚假的荣耀与伟大苏维埃,那些真实的、淌血的历史,我都会拼了命想写点什么;而且我12年被拖入坑,看到过我的友人在漫画的生发下是如何阐释她眼中美国队长和冬兵的故事,看到过那些历史的跨度和断层,温暖和残酷的部分都让人胆战心惊。我是个事到临头会发慌的人,因此篇章的标题在电影上映前一晚就定好,那时候我已经大抵知道我的着重点会落在哪。然后从4月4日零点首映场上下来我就开始构思这个故事,当天便给它起了头,当时我还不知道它会往何处去,只想着我终究要引导他们相遇,既是引出他们往昔今日的交叠,也是填补电影未完的后续。
这个故事里必然是有宗教情结暗示的,不论是其中部分章节名称、所用典故还是最开头的序言:你仍然持守你的纯正吗?你弃掉上帝,死了吧!这一切都有隐喻性的意味,包括早先被我定下的“Fountain of Youth”本身,它原本应当翻译成“青春泉”,伊斯兰教版本中约伯浸泡青春泉水抛离神明赐下的伤病苦难恢复健康,比常人长命又多活过一个半世纪。我将这完全正直又遭受苦难与动摇考验的形象与史蒂夫·罗杰斯进行了稍微的比照,具体在第六章“乌斯地”里已经有了足够的阐释,在倒数第二章里也点出了喻意。他们当然不完全相像,这本来也不是一个依照宗教意味进行的故事,只是在最后他们存活回来,面容依旧,持着曾经坚定的本心继续生活,这是我想要的结局。这是我在开始动笔前就想好的着力点,这是我自前年以来延续一年多的、对于史蒂夫·罗杰斯和巴基·巴恩斯的期许。
故事当然不会在这里结束。从“奇迹”到意大利任务,我给足了复联2的暗示,也给出了更为久远、还不知是否会成真的暗示:钢铁侠对于体制规整的隐隐诉求,坟墓可能在未来真的被填补,活得更长久的那个人。MCU的人物性格都与616有所不同,当前的背景也没构设足,短期内照拍内战的可能性不大,但我想未来一定会有类似的冲突存在。可是我在故事结尾不会明确地写下这些,未来的走向是否真的会像这样生发我们还无从得知。
写这个故事并不轻松。我在连载期间几乎没有断更,即使在随缘闭站期间也会每日打两章发在微博上。倒不是有什么特殊原因,不过是为了在灵感枯竭前尽可能地抓住更多。灵感这东西稍纵即逝,一旦被打断很可能就再回不来了,趁着它还没溜走的时候不多加利用一下实在可惜。这样导致的一个严肃问题是我来不及查找更多资料,没有将背景和构架弄得更为完善:我本来还想花上一定篇幅去严苛一点讲上世纪的同性恋问题,关于歧视和斗争,军队中的不闻不问不说,结果最终也没有实现。另一个问题就是这是一种非常让人疲惫的写作方式,在并不是全职写手的情况下坐在电脑前每日拉开六七千字的篇章,中途还历经一场武汉SLO2,展后差点没虚脱。在此告诫大家千万别拿自己的健康开玩笑。

到此严肃的部分差不多结束了,接下来你们会看见一个纯唠嗑的神经病。

这篇文章在背景构架中差不多黑遍了美帝毛子纳粹和九头蛇,当然纳粹本来就是乌黑乌黑的也不需要我多说啥。虽然看似信息量爆棚,但其实背景并不算很缜密,有的局势我自己也不想理得太清,解读的部分就交给大众吧。总之我一路黑下来黑得好爽。另外为了走情节线,我差不多把第一阶段各部片子都挖出来重新看了一或多遍(除了班纳博士的部分,博士我对不起你,但我觉得我要真继续深入挖了美国军方那条线的话这篇文就收不住了),然后每次都会陷入“花擦,这个梗到底是漫威想多了还是我想多了”的西斯空寂状态中,接着就强装镇定地拉来自用了……
美漫两大家相比,其实DC才是更喜欢用宗教和哲学典故的那一方,作为一个双刷粉我觉得我也改不掉这毛病。漫威的故事更加真实,掺杂了无数真实要素进去,这也是我为什么设法铺陈大量现实背景进去,尽力圆掉每一个设定。顺便一说,电影2一度让我西斯空寂的另一点就是它与时政的对撞:先不谈棱镜门,作为前苏联代表替九头蛇服务的冬兵活动地点标明了一个敖德萨一个基辅,两者统统指向乌克兰而电影线又正好是2014年,这一点让我抖了老久。以至于我现在有点觉得要么就是编剧有时光机,要么就是漫威真凑得出一箩筐特工。
另外请让我嚎叫一下:我最喜欢写的是冬兵POV!不是吧唧POV是冬兵POV!那种纯由观感和回忆片段拼凑成的冷硬叙事写起来不要太爽!
有关二战的各种细节除去手头资料书和囤积的纪录片之外,我需要特别鸣谢我的男神罗伯特·卡帕及其二战手札《失焦》。有一部分章节的基调也是根据这本书来的,虽然那种用幽默又近乎冷漠的笔调讲述真实残酷故事的风格我实在学不好。在此诚恳推荐大家一读。
另外我专门要开辟一段话来留给我的友人。首当其冲的是路时千,可以说我在12年入坑补漫的原动力就是她的冬盾冬文《死魂灵》;特别鸣谢亚洲善待吧唧组织会长Hedy同学,在当年这个CP冷到不成圈的时候她为战友抱团取暖这点做出了卓越的贡献。可以说没有这两位就没有我这十多万字,谢谢你们。以及同城的亲友们,感谢你们在我一度身心俱疲萎靡不振时提供的多方面投喂与支持,没有你们我都不知道我会不会活着坚持下来(……)所以大家要继续闲下来喝茶聚餐刷电影的优良传统呀!
废话至此结束。我很久没有进行过这样长时间高强度的写作,也有快三年没写过超过十万字的篇章了,这回也算是收获良多。本文完结之后首当其冲的事情是我要好好睡上一觉。录本会有,待我休息过来一轮之后再详细筹划;番外也会有,在正篇以外我想生发的梗还不少,同样待我休息过来之后再好好想。感谢你们把这篇并不轻松幽默糖度也有限的文章看到这里,感谢在此期间在随缘、微博、lft甚至ask上给我支持的所有人。

以上,我爱你们<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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